改革·规范·创新* 简化汉字与汉字字体设计

李朝胜

汉字是中国文化的载体，是记录汉语的视觉符号，是人类交流与沟通的工具，其重要性与社会性决定要进行不断的统一和规范。东汉许慎认为汉字是“王政之始”，说明汉字是治理国家的重要工具，因此历代政府多数十分重视汉字形体的统一和规范工作，从“书同文”到几次石经的刊布皆如此。简化汉字是当代中国文字改革的三项任务之一1周恩来，〈当前文字改革的任务（1958年1月10日在政协全国委员会举行的报告会上的报告）〉，载《文字改革》1958年第2期，第1页。文字改革的三项任务：简化汉字、推广普通话、制定和推行汉语拼音方案。，是政府支持的国家行为。这一简化工作既是普及文化教育的需要，又是历代汉字规范工作的继承和发展，是汉字发展到现代性的必然2许嘉璐，〈让更多人知道规范的原因和根据：《简化字溯源》序〉，载《语文建设》2014年第6期，第78页。。简化汉字是通过精简汉字的笔画和字数来降低汉字在印刷、书写、记认和阅读等方面的难度。自1956年国务院公布《汉字简化方案》后，中国正式走进“简化字时代”。

当代中国的简化汉字改革是国家行为。国家成立国务院直属机构中国文字改革委员会（简称文改会）主管简化汉字改革，文改会是教育部下属机构国家语言文字工作委员会（简称国家语委）的前身。1949年到1955年是简化汉字改革的序幕。1956年到1965年是简化汉字改革的“黄金时代”。1956年1月国务院正式公布《汉字简化方案》，是第一个由政府部门正式公布并且成功实施的简化字方案。1966年到1976年是简化汉字改革的低潮期。1977年到1986年是简化汉字改革的复兴期。1986年“二简”草案停止使用和《简化字总表》重新发布，“简化”告一段落。1987年到2013年是简化汉字改革的稳定期。随着文改会变为国家语委，简化字也逐渐变为规范汉字。国务院公布《通用规范汉字表》标志着简化汉字改革正式结束。

简化字对汉字印刷字体设计的影响远大于汉字创意字体设计。因为国家推行简化字，明确规定印刷出版物（除翻印古籍和其他特殊需要）必须使用简化字，由此对汉字印刷字体设计进行国家层面的规范。由于政府的权威，规范简化字工作取得前所未有的成功。汉字印刷字体设计的创新主要基于简化字，它的设计创新是非常微妙的，即使在国家重要活动中随处可见，如方正锐水云字体在建党百年献礼广告路牌中的应用遍布大街小巷，对于非汉字设计相关专业的人也很难觉察得到。然而，如果国家重要活动中出现繁体字，公众会立刻注意到。因此，国家规范简化字是十分必要的，尤其是近些年人大政协会议总有一些恢复繁体字的提案。

国家通过法律法规逐步规范简化字的使用，同时规定文物古迹、书法篆刻、题词招牌的手书字等可以保留繁体字。除了法律法规，国家标准局发布的《信息交换用汉字编码字符集》，其标准号是GB2312-80，共6763个汉字，如今依然是简体字的设计标准。随着汉字简化方案的公布，汉字印刷字体成为简化字推行实施的重要手段。1956年到1959年四年之间，国家公布了四批简化字。由于简化字急于面向社会推广运用，刻字师傅在短时间高强度的工作下补换黑体、宋体、楷体、仿宋字体，因此最终呈现的质量不佳。1960年，上海印刷技术研究所根据国家文化部整改的字体设计方案，成立印刷活字字体研究室，招募三类优秀人才，有设计师、书法家和刻字高手，他们专为《辞海》《毛泽东选集》等重要书籍设计汉字印刷字体，对此前的简化字进行更深入的规范与美化，设计出相对成功的简化字版的汉字印刷字体，如宋一体、黑一体、仿宋体等印刷字体。同时，国家完成《印刷通用汉字字形表》，实现国内印刷字体字形在官方媒体上发行的统一性。由此，国家逐步对简化字进行国家层面的统一与规范。

在此基础上，随着国家对版权的重视，字体设计逐渐成为“显学”，各大院校开始逐步加强汉字印刷字体设计教学。据悉目前国内很多院校都会将“方正奖”字体设计大赛或“汉仪字体之星设计大赛”等竞赛项目导入字体设计课程。而“方正奖” 字体设计大赛在参赛规则第3条明确规定：“中文字体请设计规范的简化字，不接受繁体字。”汉仪字体之星设计大赛虽然没有明确规定使用简化字，但其提供的中文组模板中的四十二个汉字也是简化字。简化字对于绝大多数艺术设计专业学生来说就是规范汉字，因为教育本来就是简化字推广的重要阵地，所以他们从小到大的教育过程中很少接触繁体字（除部分从小学习书法的学生），即使认识也不会书写，“识繁书简”是常见现象。因此，在汉字印刷字体设计的过程中，学生根本没有意识去设计繁体字，这也说明国家规范汉字已经彻底改变人的设计思维。中国美术学院汉字设计研究所团队和方正字库合作的“方正国美体” 源于中国美术学院前身国立艺术院的繁体字信笺，但设计的字体也是简化字。

此外，从事汉字印刷字体设计主要以公司为主，如方正字库、汉仪字库、华文字库、造字工坊等。因为一套字体通常包含6763个汉字，所以对于个人开发来说非常困难，比较流行的做法是和字库公司合作，成为签约设计师。各大公司均以开发简体字为主，如方正字库有一千多款简体字，汉仪字库则有三百多款简体字，汉字印刷字体设计在近二十年取得了长足进步。与此同时，正因为国家允许特殊情形保留和使用繁体字，所以繁体字设计也不会消失。尤其是国家对中华优秀传统文化传承的逐步重视，繁体字设计也逐渐增多。如方正字库的“中华精品字库工程”由中国文联和国家语委共同指导，精选百位中国历代书法名家的代表作品，开发成电脑字库。目前共计开发三十五款字体，其中三十二款简体字，十六款简繁字体包括颜真卿楷书、柳公权楷书、赵孟頫楷书、启功行楷等，三款繁体字即方正甲骨文、方正索靖章草和方正孙过庭草书。值得一提的是由谷歌[Google]和奥多比[Adobe]开发的一款开源字体——思源字体，包括思源黑体和思源宋体，不仅免费商用，而且支持简繁体。新版思源黑体已是可变字体，粗细可以随意调节，有别于之前的七个字重。由于弘扬传统文化的需要，未来各大字库公司在开发简体字的同时也会开发部分繁体字，简繁体会与日俱增。另外，港台地区的设计公司如文鼎、华康、蒙纳等，也深受简化字影响，以简繁体为主。

简化字对汉字创意字体设计的影响不如汉字印刷字体设计，并且设计师时常在简化字的基础上继续创新设计。简化字对国家形象设计的影响则比较显著。国家形象设计主要是指能够传达国家整体理念的视觉传达设计，如国旗、国徽、货币、国家重要建筑、国家重要活动的艺术形式以及能够代表国家形象的产品品牌等。3杭间，〈论国家视觉设计〉，载《装饰》2009年第9期，第15页。由于国家重要建筑、国家重要活动的艺术形式会使用简化字，因此简化字对国家形象起到举足轻重的作用。

一个汉字的简化将会对国家形象产生深远的影响。如“國”简作“国”。“國”有众多简体版本，如“囯”“囗”“囻”“圀”“囶”等，其中最通行的是“囯”。由于多数人持反对意见，最后才决定用“国”。“国”“囯”二字的整体结构字形相似，只其中“王”与“玉”有所不同。在古代，“王”等同于“玉”字。4陈光尧，《简化汉字字体说明》，中华书局，1956年，第38—39页。

天安门城楼“中华人民共和国万岁”标语中的“国”是1964年简化的。标语由钟灵书写，字体选用的是庄严大方的宋体美术字。由此可见，天安门城楼标语是简化汉字改革的一个缩影，与国家“逐步推行”的方针是一致的，标语的演变过程对应简化汉字改革过程。开国典礼后，“中央人民政府万岁”改为“世界人民大团结万岁”。天安门城楼标语的修改并不是一次完成，而是分两次完成：第一次是在1956年1月《汉字简化方案》公布之后，天安门城楼标语中的繁体字“萬”“團”改为简化字“万”“团”；第二次1964年《简化字总表》公布之后的五一前夕，天安门城楼标语中的繁体字“華”“國”“歳”“結”改成简化字“华”“国”“岁”“结”。此外，天安门城楼在人民币中出现过三次，其中两次包含标语。1956年版的1元人民币中的天安门城楼标语是繁体字，1965年版的10元人民币中天安门城楼标语是简化字。

第三套人民币中国人民银行的“國”字依旧是繁体字。1986年《简化字总表》新版发布之后，1987年第四套人民币将“中国人民银行”的繁体字“國”改为简化字“国”。“中国人民银行”行名由马文蔚于1950年书写，繁体“國”字中间“或”字和“銀”字边旁“金”字的简化字是由北京印钞厂刘延年、李文、陈明光、宋光增等专家摹写。

杭州设计师袁由敏团队设计的G20杭州峰会会标中呈现的印章“”中的“国”选用的是简化字。由于G20峰会组织的官方会标设计征集技术文件明确规定“不得出现主宾国的本国文字”，所以设计团队在会标设计中加入了“中国”印章，印章是作为图形而不是文字出现。印章作为一种契约精神，体现中国的大国担当及对世界的庄严承诺；红色印章让整体视觉呈现出浓郁的东方特色。值得注意的是，《语言文字法》明确规定书法、篆刻等艺术作品可以保留或使用繁体字，中国美术学院陈大中和沈乐平教授在设计过程中同时提供繁体字和简化字版本印章，但是主管部门考虑到广大民众的认知和接纳度，最终采用西泠印社篆刻专家提供的简化字隶书版本。5袁由敏，〈优雅而诗意的沟通之桥2016 G20杭州峰会会标创作札记〉，载《新美术》2016年第11期，第119—120页。这也从侧面说明简化字深入主管部门和广大群众的心里。

设计师不仅用简化字设计，而且在简化字的基础上继续减省笔画。“减省笔画”是汉字创意字体设计的方法之一，尤其在标志设计中较为常见。杭州设计师周峰的中国美术学院标志“”将简化字“国”去掉左右两边而形成“国字无边，美玉其中”的图形。左右通畅的国字与美字相结合，象征中西融汇、传统出新。黑白相间的图像，来源于东方的太极卦象和美院青砖构筑的建筑风格。“”中文标准字是潘天寿的书法艺术作品集字而保留繁体字。

再如“電”简作“电”。“电”是“電”的古象形本字，本义是闪电，电的甲骨文字形是，也就是“申”字，电与申是一字分化。《说文·虫部》：“申，电也。”清王筠《说文解字句读》：“知申是古电字，电则后起之分别文。”北京设计公司正邦的中国南方电网标志“”和中国美术学院标志相似，将“电”字左右两边去掉而完全开放，延展的线条形似纵横九州的输电线路，寓意公司无限发展的空间。

“中”字也是简化字，按苏培成的说法，它是传承下来的简化字6苏培成，〈传承下来的简体字〉，载《光明日报》，2016年3月20日，第007版。。“中”的甲骨文字形是，像旗旒。一般认为简化字“中”从汉代沿用至今，但其实甲骨文就有“中”的简化字形。香港设计师靳埭强的中国银行标志“”则是去掉“中”字的最中间的一笔而形成铜钱的“口”，又似计算机屏幕。中文标准字“”是郭沫若的题词也保留了繁体字。

简化字对汉字创意字体设计在社会和个人层面都产生不同程度的影响。平面设计中的减省笔画和简化汉字并不完全相同，平面设计是为了表现主题而进行汉字的笔画减省，而简化汉字更多是为了阅读和书写方便。文件法规定，创意字体设计是国家允许保留繁体字的领域，因此设计师通常是根据项目和汉字字形本身的特点来选择繁体或简体。设计师用繁体字做设计也比比皆是，如2010上海世博会中国馆标志“”将繁体字“華”与中国馆建筑外形结合。设计师何见平2003年为中国美术学院七十五周年校庆设计系列海报《艺术》将繁体字“藝術”七十五种不同电脑字体降低透明度重叠，如中国书法墨色的意境。笔者为“设计的智慧”2018杭州国际设计学术会议设计的海报《设计智慧》将繁体字“設計”智慧与大脑结合，蓝色的水体现“智者乐水”和智慧的深沉。

纵观历史，简化是汉字形体演变的总趋势。相信在智能时代的当下，大数据、5G、人工智能的介入，汉字的未来只会朝着简化方向。简化字对汉字印刷字体设计的影响是根本性的（除翻译古籍和特殊需要），书籍设计师应深有体会。简化字对汉字创意字体设计主要在国家形象设计方面，因为主管部门对国家形象中的汉字字体设计管理较为严格。至于民间汉字创意字体设计，相对比较自由，繁体字、异体字、合体字、减省字等字体设计十分常见。正是因为民间有自由的土壤，汉字继续简化才具备可能性。民间的简化汉字实验对规范汉字也会形成冲击，同时成为新的规范汉字的基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