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 潞
(四川大学 艺术学院,四川 成都 610200)
英国空想社会主义创始人托马斯·莫尔在其著作《乌托邦》中对“乌托邦”作出阐述,意指一个容纳了完美完善社会和政治秩序的理想社会,安居乐业的生活中弥漫着欣欣向荣的生机,在中国则被称为“世外桃源”。而“反乌托邦”内涵则与之对立,意在指向一个对未来发展持消极态度的社会,人与人、人与世界的矛盾冲突弥漫在社会发展的各个方面,表现出对未来社会发展的恐惧情绪。“反乌托邦”电影则是将未来“反乌托邦”社会的矛盾,如生态破坏、伦理冲突等,上升为激烈的戏剧冲突,利用具有荒诞色彩的反讽、夸张的叙事手法,将主题艺术化地呈现在观众面前,让观众在充斥“恐惧与震惊”“滑稽与可笑”“自由与虚无”等丰富的审美体验中获得观影快感的同时,推动其反思、批判,具有深远的警示意义。
欧格斯·兰斯莫斯作为希腊影坛有影响力的导演之一,善于在自己的电影作品中用极端和新奇的方式展现自己的“反乌托邦”构想。在《龙虾》这部电影中,一个由“酒店”“都市”“丛林”组成的社会被建构出来,不同空间主张的价值观不同且对立,但是,婚姻仍被视为社会中的主流思想和价值观念,单身者在都市社会中是无法生存的,他们需要被送至酒店寻找与之具有相似点以便能配对成功的伴侣。影片主人公在失去伴侣后被送至酒店,要求在45 天内找到自己的伴侣,否则将会变成一种动物,而主人公选择变成一只龙虾。主人公在配对过程中感受了在面对生存威胁之时,人性阴暗面以及婚姻制度的虚假后,逃入“丛林”寻求新的自由。在“丛林”的空间之中,主人公遇到真爱却又与丛林环境冲突,随即陷入了新一轮的抵抗之中,影片最后抛出问题:主人公持续的抵抗最终是成功还是走向虚无。
“异托邦”是福柯空间理论中的一个概念,福柯在其《另类空间》中基于其“镜像体验”的论述提出,“真实空间+镜子+镜像空间”的“镜像体验就是福柯所说的“异托邦”。异托邦是与乌托邦相区别的概念,乌托邦是一个完全虚构无法实现的空间,折射的是与现实相反而无法实现的空间,而异托邦却是一个在现实生活中存在,需要在想象力加持的文化创造下才能实现的空间。福柯对异托邦的特性的相关陈述中指出“异托邦”还指这样一种情形:在一个单独的真实位置或场所同时并立安排几个似乎并不相容的空间或场所,呈现出多元性和边缘性的特征,福柯以电影院为例,电影银幕则类似于“镜子”,透过银幕观众洞察到一个别样、另类的同时具有现实意义的世界。“反乌托邦”电影常将叙事文本于未来时空下展开,不可避免地沾染上想象、虚构的因子,影片集合现实与虚构之下,容纳呈现多元性和边缘性特征的元素,与“异托邦”的构建逻辑天然契合。正如导演欧格斯·兰斯莫斯弱化了该片的陌生化和奇观化视觉体验,并没有像一般的反乌托邦科幻电影那样制造陌生化的视觉空间,导演将重心放在具有真实感,且展现出未来风貌的“酒店”和“丛林”两个叙事空间,并立代表两种极权观念控制的场所,制造出差异效果而拉开了“酒店”“丛林”在电影和现实生活中的距离,从而构建出两个奉行单一价值观的“异托邦”。
电影“酒店”场景所营造出的“异托邦”中,都市中所有单身者都会被送入酒店,帮助其寻找到伴侣,在这里结婚被僵化成固守原则,男女双方必须具有共同特点才能配对。“脱离单身,寻求伴侣”的价值理念服务渗入酒店管理设施的方方面面,双人运动的网球场只允许匹配伴侣成功的人进入,酒店的服务员到管理者均是已婚人士,甚至酒店服务员还会举行将单身进行妖魔化的构想的活动,举办联谊舞会……初到酒店的男主被告知酒店不支持双性恋,以及不提供码数为半码的鞋子,这种不允许任何含混地带存在的“异托邦”折射出了极权支配下的暴力。此外,主人公还被施以身体的强制措施来使其保持对两性关系的渴望。总之,强迫式的结婚观念异化成规训人们行为的极权力量,严丝合缝地如血管一般作为酒店的命脉推动酒店如机器一般运转,而精良的人员配备以及完善舒适的设施场所展现出的是一个与官方匹配,具有较高社会地位的场所,这也暗示了这一场所价值观念所占据的主流地位。
电影“丛林”场景营造出的“异托邦”中,生存的则是一群奉行“独身主义”的孤游者,孤游者们在女首领的指挥中练就自己的生存本领,如动物一般防御酒店中人们的猎杀。男主人公在步入丛林后便被告知不允许与同伴产生感情,需自己为自己挖好坟墓以便将自己安葬而免于曝尸野外,即便同伴受伤也不会予以帮助,冷漠的个体只为自己的生存所考虑,不存在协作与关爱。孤游者群体中的人们也是各自孤独地佩戴耳机,沉浸在孤立的音乐世界中,调动着僵硬的身体在丛林里舞蹈,孤僻又诡异。可见,这是一个被夸张了现实生活中独身主义价值观的“异托邦”,在影片中,独身主义价值观念走向一个极端,作为一种与以酒店为代表的婚姻观念相冲突的极权观念规训着丛林中的人们。丛林中艰苦的生活环境,以及酒店单身者对丛林孤游者的强势射杀也表露了这一价值观念所占据的边缘地位。
随着启蒙运动带来思想的曙光,人是一个能意识到主体存在,具有理性的个体,实现了思想上的“祛魅”,因此西方现代社会中十分推崇自由的理念,对自由的追求在意识形态领域的表现则是尊重个体意识,瓦解绝对权威,社会实践领域直接表现成工业文明带来的丰富成果。19 世纪德国哲学家尼采提出“上帝已死”的口号时,反映出人们逐渐意识到了在自由观念主导的现代性过程中,精神领域对自由的追求走向了虚无。对技术理性的过度崇拜,导致了人受技术理性支配,异化成了“非人”,无法寻找到宗教之外的价值信仰对自我存在进行确证之时,人们沦为了一个个游离而孤独的个体,内心充斥着无意义和虚无之感,一切诉诸于追求自由的反思、批判、抵抗终也走向虚无,此时主体力量的失效,荒诞便登场了。
电影《龙虾》中,影片剧情在主人公主体力量的发挥、不断地抗争中推进,戏剧冲突在影片中人们荒诞不经的行为中逐渐尖锐,主体斗争与抵抗的有效性却无法发挥,持续的抗争逐渐丧失意义,走向虚无。主人公对“酒店”主宰的婚恋制度的反抗,推动了影片空间由“酒店”置换到“丛林”,两个异托邦空间的转换将影片清晰地分成了两部分,观众从空间的置换中,品味出极权制度下“非人”行为的荒诞,同时主人公展开了“西西弗斯式”的两轮抵抗,却无力抵抗制度对追求真爱的束缚,主体迷失于对自由的追求之中,自由意义的主题逐渐走向虚无,观众在唏嘘之余,荒诞无意义的主题全然展现。
在“酒店”的异托邦中,主人公与婚姻制度的叛离,开始了第一轮抵抗。病态的婚姻制度规定,伴侣双方必须具有相同点才能配对,如若45 天内未寻找到伴侣则会变成动物,因此婚姻制度已异化为必要的生存条件,主宰人的生存意义,变成了冰冷而虚假的生存面具,犹如一副阻挠奔向自由、幸福的枷锁。男主人公在酒店内看到好友不惜伤害自己,以极端的方式撞破或用小刀刺伤鼻子以制造流鼻血的假象后成功匹配,深受冲击。随着日渐逼近的生存威胁,心中保留的那一份对建立在真情之上婚姻的信仰轰然崩塌,主人公在免于转变成为一只动物的“大限”之前,效仿其同伴将自我隐藏于幕后,佯装冷漠,欲与一位冷酷无情的女士配对,这一过程中主人公通过了女士对其冷漠人性的检验,初步打消了女士对主人公的怀疑,进而双方关系上升为恋人关系,主人公因试图极致地磨灭自己人性中的善良与温存,粗鲁地对待同伴的女儿,防止性爱过程中的真情流露等等极端行为颇具荒诞色彩,为观众带来震惊、滑稽审美感受。好景不长,有情装作无情是艰难的,主人公最终因“伴侣”残忍杀死自己一直陪伴在身边已被转换成狗的哥哥,难掩哀伤,露出了马脚而与“伴侣”决裂。识破男主人公的谎言后,恼羞成怒的“伴侣”要让男主接受审判。男主人公在与“伴侣”在酒店内激烈的生死角逐求得自保的过程中,在酒店女服务员的帮助下杀掉了“伴侣”,意味着男主对极权婚姻制度的抵抗,逃往森林追逐自由。
在“丛林”所处的异托邦之中,在女首领的带领下男主人公走向自由的路途中,又陷入了新一轮的极权压迫困境。男主人公在丛林中突遇险境,一位同在丛林中的近视女人解围,帮助男主人公脱离了险境。从导演安排的近视女人的心理独白中,可以看到真正体现着人精神意志的东西,属于真正自由的爱情萌芽。丛林中弥漫着异己之感,但不妨碍男主人公与近视女人逐渐知晓对方的心意。为了换取生活物资,他们需要假扮夫妻进入都市空间,过程中双方显露出自己真挚的情感,回到丛林后二者的感情迅速升温。极权的单身制度的压迫中,凸显出真爱生命力的旺盛:荒芜的丛林中,男主人公和近视女人发明出仅二人享有的肢体语言以隐晦地表达爱意,男主人公会为近视女人猎杀难捕获的野兔;都市中,丛林首领的父母家,她的父母共同弹奏起吉他曲目《爱的罗曼史》,热恋的主人公和近视女士深情地拥吻。在这里映射出导演对真挚爱情的描述,与理性婚姻制度中的虚假感情相区别,真挚的爱情来源于人的自由意志,而极权下的婚姻制度给予的生存威胁无法提供人自由意志的空间,真爱无处可寻。最终,丛林女首领发现二人触犯了禁欲丛林的禁忌,让男主人公挖好自己坟墓的同时,以刺瞎近视女人双眼的手段根本上磨灭二人结合的可能性。受到迫害的二人情意不减,男主人公决意第二轮反抗,将残酷阴险的丛林女首领送入其坟墓,携已被刺瞎的爱人逃离丛林回到都市生活。
影片导演通过对人物抵抗循环的描绘,将影片中的人物命运注入了导演对荒诞世界反抗的哲思之中,“西西弗斯式”的抵抗正是荒诞色彩的写照。男主人公对两个不同环境内的极权制度发起了两轮抵抗,是否能到达成功的彼岸,获取象征自由的爱情呢?男主人公携刺瞎双眼的爱人来到一个餐厅,二人同座气氛轻松,男主人公向服务员索要了一把牛排刀,告知爱人他很快就回来后走向卫生间。最后画面聚焦于男主人公将卫生纸塞满颌下,面对着镜子将牛排刀刺向眼睛……主人公为了维持与伴侣的共同点,选择牺牲自己,这似乎是男主人公的抵抗取得了胜利。导演在最后都市空间中将这一问题置入了都市社会,似乎是对现代社会的隐喻。开放式的结局里,随着片尾出现的水声,导演似乎意在暗示我们男主人公同样在面对生存,面对牺牲时,并没有勇往直前,结局里他仍未到达建立在真爱至上婚姻的乌托邦,变成了自己许诺的龙虾,犹如现实生活中,对爱情的坚定也会因生存、利益等相关问题的诱惑,婚姻偏离了真情的轨道而异化,回到受理性支配的国度,人们为了生存和利益受其操纵,对爱情的向往、自由的追求,不过是难以到达的乌托邦,抵抗走向虚无。反抗再次回到逃避荒诞主题的表达,与异质空间的置换相配合,则更好地诠释了“反乌托邦”荒诞世界里的人物的荒诞命运。
注释:
①施庆利.福柯“空间理论”渊源与影响研究[D].山东大学,2010.
②尚杰.空间的哲学:福柯的“异托邦”概念[J].同济大学学报(社会科学版),2005.