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释奠是中国儒家学子祭奠先圣先师的重要典礼,通过遣唐使传入日本。释奠在传入日本后发生本土化嬗变,在祭祀对象、祭祀仪式等方面渐现日本神道教元素,出现了日本学者关于日本儒学所谓“正统性”与“优越性”的悖论。若由空间理论视域出发观照当代日本释奠与孔庙空间,则可发现这是一个集中了中国想象、空间规训与现实刷新功能于一体的“异托邦”空间。日本孔庙等“异托邦”空间以其“异质性”与“现实性”慰藉着出入其间的当代日本人,同时保护着不断被“同质化”侵扰的域外中国文化,维系着中国文化域外传播的基因链条。
关键词:孔庙;释奠;异质性;异托邦
中图分类号:B222;K313文献标识码:A文章编号:2095-6916(2024)11-0115-04
The Spread and Evolution of Chinese Shi Dian in Japan
from the Perspective of Space Theory
Li Hairong
(Guangdong Peizheng College, Guangzhou 510275)
Abstract: Shi Dian was an important ceremony for Chinese Confucian students to pay homage to their teachers, and was introduced to Japan through Japanese envoys to the Tang Dynasty. After the introduction of Shi Dian into Japan, it underwent localization and transmutation, and Japanese Shinto elements gradually appeared in the objects of worship and ceremonies, which led to the the paradox of Japanese scholars about the so-called “orthodoxy” and “superiority” of Confucianism in Japan. If we observe contemporary Shi Dian and the space of Confucian Temple in Japan from the perspective of space theory, we can find that it is a “heterotopia” space that integrates the functions of Chinese imagination, space discipline and the refreshing of reality. The “heterotopia” spaces such as the Confucian Temple in Japan comfort the contemporary Japanese people with their “heterogeneity” and “reality”, and at the same time protect the Chinese culture, which is constantly being infested by “homogenization” and maintain the genetic chain of Chinese culture spreading abroad.
Keywords: Confucian Temple; Shi Dian; heterogeneity; heterotopias
释奠是中国儒家学子祭奠先圣先师的重要典礼,受中国文化影响的日本也引进和发展了释奠。开展日本释奠研究不仅可以开拓日本汉学研究的视野,对日本文化结构的探究与中国文化的国际传播亦具有一定的参考意义。二十一世纪以来,日本释奠逐渐引发学界的关注。诸位学者或围绕释奠与日本教育体制的关系展开研究,例如高明士、胡国勇、张梅、闰华芳等学者探讨了释奠在日本各级教学机构中的作用;或围绕日本释奠的制度与礼乐实践展开研究,例如张渭涛、孔祥林、王霄冰、李月珊等学者的论著在释奠典礼规范的整理与传承方面极具引导之功;或围绕释奠与日本文学的关系展开研究,例如王晓平、塚越义幸、笹川勋等学者对日本释奠诗的研究勾勒了日本文学中的释奠形象。此外,须藤敏夫的《近世日本释奠的研究》一书运用历史学的研究方法,梳理了近世日本释奠与儒学的流变轨迹,具有较高的开创性价值。整体而言,当今学界主要聚焦日本文化视野中的释奠现象,探讨日本对释奠的改造路径及其对外来文化的受容心理。本文尝试从中日比较文化的立场出发,系统梳理中国释奠在日本的传播与嬗变过程,在空间理论视域中重新审视中国文化的域外传播路径与其当代意义。
一、释奠的在日传播
中文“释奠”一词最早见于《礼记·王制》:“出征执有罪,反释奠于学,以讯馘告”与《礼记·文王世子》:“凡学,春官释奠于其先师,秋冬亦如之。凡始立学者,必释奠于先圣先师,及行事,必以币”。可见最初的释奠不仅关乎礼仪教化,亦关乎国土攻防,是古代中国的重要祭典。在随后的发展中,释奠的德育功能日益凸显,这一点在祭祀典礼中孔子的地位变迁即可见一斑。关于祭祀对象“先圣先师”,东汉经学家郑玄注曰:“周礼曰,凡有道者有德者,使教焉,死则以为乐祖,祭于瞽宗,此之谓先师之类也”,即古之有道德从事教育者谓之先师,先圣则特指周公与孔子,因此周公与孔子合祭的做法通行于汉代。但其后亦出现以孔子为先圣、颜渊为先师的祭祀规范,祭祀对象一度混乱[1]。直至唐太宗确定国学祭祀当以孔子为先圣、颜渊配享,最终确定了孔子在释奠中的独尊地位。
日本举办释奠的最早记录则见于《续日本纪》:“大宝元年二月丁巳,释奠。”大宝元年即公元701年,因此日本释奠来源应为唐制释奠。奈良至平安时代,儒学开始兴盛,吉备真备(约694—775年)在公元735年第一次访唐回国后带回了唐《显庆礼》,在公元753年第二次访唐时带回了唐《开元礼》整备日本释奠,标志着日本释奠礼制的初步形成。公元927年制成的法令集《延喜式》要求日本释奠在举办时间、祭祀对象及馈享仪式等方面均严格依照开元礼礼制执行[2]。统治阶级将《开元礼》中的释奠礼制写入日本的管理规范,以制度化方式为唐制释奠赋权,使其成为后世日本释奠礼制的典范。至镰仓时代,武士执政佛教盛行,儒学走向衰微,释奠沦为佛教典礼的附庸。直至江户时代,上自天皇与将军,下至大名与家臣都极为重视儒学,为近世日本释奠的发展创造了良好的氛围[3]。1633年在将军德川家光的支持下,林罗山(1583—1657年)在忍冈的私人孔庙举行释奠,此举成为近世日本释奠的开端。1670年林家释奠齐备,标志着幕府释奠的确立。随后在松平定信宽政改革(1787—1793年)的推动下,儒学被确定为“正学”,圣堂和学舍被改制为幕府直辖的“学问所”[4],日本释奠得到政治与社会的双重认同与赋权。自此直至明治时期,日本释奠处于相对稳定的发展阶段。
二、释奠在日本的“本土化”嬗变
释奠在传入日本后随新的环境发生相应的“本土化”嬗变,其中最直观的信号即为围绕祭祀对象的论争。江户时代在日本藩校开始出现孔子与德川家康(日本武尊)、吉备真备(日本政治家)或菅原道真(日本学问之神)合祀的释奠[5],在明治初期的新建大学中,甚至发起了该祭祀孔子还是思兼神的所谓“学神祭论争”[6]。合祀抑或分祀抗礼的变革,不仅呈现了日本教育领域中神道教诸神与孔子的话语权之争,亦从侧面反映了日本社会中本土的神道教与外来的儒学间的碰撞与融合。1907年的汤岛圣堂释奠可谓日本释奠“本土化”嬗变的里程碑式事件。十九世纪末二十世纪初,面对个人本位、功利至上、享乐主义等西方价值观造就的“斯文暗黑”境况,原本对立的日本国学家与汉学家很快达成共识,提出必须复兴儒学以提高民众之道德、巩固国家基础的倡议。1906年朝野热心人士创立了孔子祭典会,并于次年4月28日复活了在明治维新中被叫停的汤岛圣堂释奠。1907年举行的汤岛圣堂释奠在社会上引起极大反响,祭典当日出席者达400余人。特别值得注意的是,据《斯文六十年史》记载,1907年复活的汤岛圣堂释奠虽然祭器沿用旧大成殿器具,但典礼依照日本本土的神祭仪式来准备,祭官聘请东京神社之神官,伶人则为宫内省式部职伶人[7]。
与释奠在日本的“本土化”嬗变紧密相关的,是日本学者关于日本儒学所谓“正统性”与“优越性”的悖论。例如,竹添进一郎(1842—1917年)在1911年的东京汤岛圣堂释奠讲座中指出:“现今中国残存的只是形式上字面上的学问,孔子学问的真髓已经传来日本。”[8]深作安文(1874—1962年)在1913年的汤岛圣堂释奠讲座中强调:“孔子的精神在中国已亡,而在我国独存。”[9]日本学者妄图将孔子思想从中国儒学体系中剥离出来的行为,与日本政客试图将日本文化从中华文化圈中剥离出来的行径如出一辙,在这些无视文化发展规律与现状的肆意改造中,日本学者企图通过理论改造从文化上“去中国化”的野心昭然若揭,服部宇之吉(1867—1939年)与宇野哲人(1875—1974年)等日本新儒家学派的“孔子教”思想即这一理论改造实践的代表性成果。在宇野哲人的《东洋哲学大纲》(皇典讲究所,1911年)之后,服部宇之吉明确提出了“孔子教”概念。服部认为孔子改革了原始儒学,创立了包含“仁义兼备”内涵的“孔子教”,而当时中国的儒学主要传承宋明理学,它由儒释道三教融汇而成,已经偏离孔子思想的真意,由此断言:“中国有儒教而无孔子教,日本有孔子教而无儒教”[10]。服部“孔子教”概念的提出,使井上哲次郎(1855—1944年)开创的官学主流学派在“对儒学作国家集权主义的解释”的道路上实现了一大跃进[11]。
日本学者还据此提出了文化中心东移的观点[12]。当蒙古族与满族入主中原时,朝鲜、日本等国汉学家们心中传统的华夷秩序观即受到极大冲击。至江户时代,日本古学与国学两派联手反对朱子学,大力宣扬“神国意识”的国体观与国粹主义思想。国体观对传统夷夏之辨的冲击乃至颠覆,“使日本很早就获得了在华夷秩序内部构筑以其自身为中心的‘华夷秩序的精神理由”[13]。山崎暗斋、山鹿素形等学者据此提出以日本为“本朝”或“中国”,而以中国为西土西地的观点。明治维新以后的日本汉学家继承并发展了这一华夷新秩序观,其中以内藤湖南的“文化中心移动说”最具代表性。内藤认为,中国已失落昔日的东亚文化中心地位,而日本吸收了中西文化的精华,已然“成就东方之新极致”,内藤甚至扬言日本“据此代欧洲而兴,成为新的坤舆文明中心简直易如反掌”[14]。与服部宇之吉宣扬之日本有责任“凭借东西融合的新文明之力打造东洋团结的新天地,并让全世界人民都沐浴在这种新文明的恩泽之下”[15]观点如出一辙,内藤指出有实力成为新的世界文明中心的日本,肩负着“使我日本的文明、日本的趣味,风靡天下,光被坤舆”的神圣天职。据此似可解释1906年日本军界最高层在足利学校释奠典礼中庆祝侵华战果的怪象,亦可窥见日本学者试图利用改造后的“儒家思想”重建东亚新秩序,进而实现主宰亚洲的野心。
三、孔庙“异托邦”与中国文化域外传播
时至当代,日本释奠与日本社会的“同质性”特征明显,如各地释奠基本上均加入了神式礼制,在祭典前后增加迎神式与送神式,汤岛圣堂等地的释奠还采用日本清酒、活鲤鱼、蔬菜鲜果等日式供品祭祀孔子。但日本释奠的“异质性”特征同样突出,如汤岛圣堂释奠在祭仪程式等主体结构方面仍沿袭中国释奠古制,足利学校释奠仪式上所使用的酒器、食器等法器仍要求严格按照中国古制来仿制。日本孔庙因与日本社会活动相关而具现实性质,又因与中国想象紧密相连而具乌托邦性质,在爱德华·苏贾的空间理论中归属兼具现实与想象的“第三空间”,在福柯的空间理论中这一异质空间被称为“异托邦(heterotopias)”。若跳出“同质性”与“异质性”的辩论,注目日本释奠举办场所“孔庙”异托邦与日本现实空间间的关系,或可管窥中国文化在当今日本的现实意义。
“异托邦”具有共时性的特点。爱德华·苏贾曾指出,“按照它所置身的文化的共时性特点,异托邦能在时间中改变功能与意义”[16]。例如,当十七世纪林罗山在忍冈的私人孔庙举行释奠,孔庙和释奠尚属私人性的空间和行为。当幕府统治者开始重视释奠的政治功能,孔庙自然被当作重要的空间安放在城市中心位置。到十九世纪末二十世纪初,随着日本侵华战争的逐步展开,萧条的孔庙丧失了神圣性。然而,一旦领土扩张的欲望与文化征伐的野心相勾连,孔庙及其释奠典礼即成为军国主义思想宣讲的最佳舞台。孔庙在不同时代的迁移与意义变迁,正成为这一异质空间与同时代文化共时性的印证。需要特别注意的是,“异托邦”既具有与同时代文化相适应的“共时性”,亦具有与现实时间断裂相关联的“异托时”。福柯指出,“异托邦”“通常与时间的片断性相关——这也就是说它们对所谓的(为对称之故)差异时间开放”[17]。在孔庙这一异质空间中,被定义的时间发生断裂,断裂处是时间的积聚,因此释奠参与者可以依靠这一“异托时”短暂逃离现实日本时间,释奠参与者可以回溯到古代中国社会,可以在与现实时空的并置与对比中感受古代中国的社会体制与礼仪生活。
然而,“异托邦”并非可随意进出的场所,而是自有其开合系统,外在的“他者”若想进入其中必须遵守一定的规则和仪式,进入后还必须接受空间的规训。在日本孔庙,民众可以通过参与释奠典礼,在规范的流程和仪礼中感受古代中国的文明礼乐。参与者在释奠空间中被规训,也被重塑和改造,最后释奠典礼结束,参与者回归现实生活。作为一个同时承载着开放与封闭的异质空间,日本孔庙还具有与其他空间相关的功能,它连接着现实社会与想象社会,它成为现实生活的一个缺口,参加释奠典礼成为“一种发人深思的城市隐退”[18],令人耳目一新。正是这一具有中国想象、空间规训与现实刷新功能的异托邦空间,保护着不断被“同质化”侵扰的域外中国文化,维系着中国文化域外传播的基因链条。日本释奠礼仪等空间规训昭示了日本孔庙这一类异质空间的跨文化特质,日本孔庙等“异托邦”则以其中国想象、空间规训与现实刷新功能作用于日本社会,“异质性”与“现实性”相互作用,共同揭示了中国文化的域外传播路径,及其在当今日本的社会意义。
四、结语
日本孔庙与释奠作为异域空间的中国文化符号,与其他中国文化要素共同组成了异域空间的中国文化“异托邦”。这些中国文化“异托邦”集中国想象、空间规训与现实刷新功能于一体,它们不仅映照出中日交往的过往历史,同时亦指向中日交往的未来,体现了中国文化在异域空间的辐射强度与范围。在日本孔庙等“异托邦”空间中,“异质性”与“现实性”相互作用,共同揭示了中国文化的域外传播路径。直至今日,这一偏离了日本社会常态的“异托邦”空间与日本社会现实空间并置,源自中国文化的“异质”符号稳居其间,持续讲述着历史和现实的“中国故事”,并以汉方良药的方式慰藉与治愈着出入其间的当代日本人。拙论围绕日本孔庙与释奠分析了异域中国文化被“本土化”与“同质化”的过程,解析了“异托邦”空间在中国文化异域传播过程中的作用与重要影响。期望拙论可以为新时代环境下中国文化的异域传播研究提供一定的参考,同时可以由此获得更深入思考中国传统文化及东亚现代性诸问题的新契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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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简介:李海蓉(1982—),女,汉族,湖南郴州人,博士,广东培正学院副教授,从事中日比较文学与跨文化研究。
(责任编辑:朱希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