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浩楠
《小径分岔的花园》是作家博尔赫斯创作的一部短篇小说,小说中安置了一座“时间迷宫”,它体现在文本的潜在结构上。小说叙事的不确定性赋予小说的意义以敞开的解释空间。另外,小说话语层面上的哲理思考和人物的对话内容让情节中现实和幻想的边界變得模糊,虚构与真实之间的“墙”被打破,叙事与读者之间的“联系”被间离。因此,小说运用叙事游戏和具有巧思的行文结构建构了一个“迷宫中的迷宫”。
《小径分岔的花园》的结构形式及其文本意义所展现的作者权力话语,与福柯的“异托邦”理论有相似之处。福柯的“异托邦”概念是讨论时空权力关系的理论,他提及“位所”空间的重要性,将空间的意义扩展到社会的内在权力机制的范围内。福柯赋予社会中一些特殊空间以存在的意义,这些特殊空间影响甚至反抗着其他日常位所的位置及位置之间的关系。在小说《小径分岔的花园》中,主人公在其主观意识的指引下所构建的虚拟空间具有特殊意义—具有抗衡真实生活的意愿和力量。另外,博尔赫斯在文本结构上设置的“叙事迷宫”也具有“异托邦”空间世界的象征特点。
一、福柯的“异托邦”理论
福柯的“异托邦”理论首次提出于1966年出版的《词与物》一书。他认为,“异托邦”混淆、损害了人类共同的语言,它使得“词”和“物”“结成一体”。可见,“异托邦”的首次提出还没有跳出语言与事物秩序的范畴。
“异托邦”理论的最后一次出现,是在1967年建筑研究会上,福柯作了名为“其他的空间”的发言。他认为,在所有的文明和文化中,都存在着这样一些场所,它们是真实的,它们在社会体制之内,是一种“反位所”的场所。社会中其他的位所都能在这些特殊的位所中表现出来,或是被抵抗、被颠倒。这些位所被福柯命名为“异托邦”,他构建了“异托邦”最终的话语理论。
福柯在《激进的美学锋芒》中阐述了“乌托邦”“异托邦”“镜子”三者的关系,他巧妙地解释了“乌托邦”与“异托邦”的界限和联系。福柯认为,在“乌托邦”和“异托邦”之间,一定有着某种混乱的因素,这种因素或许是一面镜子,这面镜子是在“乌托邦”和“异托邦”之间真实地存在着的,它具有映照和反射的功能,可以反射出真实的“我”。通过照镜子,“我”发现自己存在于镜子中。当“我”注视着镜子中的自己,“我”找到了自身;同时,也找到了在其他所有位所中的“我”自己。“当我在镜子中看到我自己的那一刻,镜子使得我与我占据的空间(变得)真实,因为它关联着周围的整个空间;但它又完全不真实,因为不得不通过某种在那个地方的虚拟点来感知。在这个意义上说,镜子起到了一个异位的功能。”
福柯话语中的“镜子”既是“乌托邦”又是“异托邦”。人站在镜子前,镜中的镜像是一个虚拟的空间,通过镜子,人发现自己处在一个不在场的镜像空间中,这导致人在真实空间的缺席。这时,镜子是一个“乌托邦”。但是,镜子本身同时是现实中的事物,人在真实空间的位置也在镜中得到了折射而变得绝对真实,但这种折射必须通过人所不在的虚拟点来感知,这又使得人所在的位置变得虚幻。因此,镜子本身也是一个“异托邦”。视角在真实与虚构中折返,人在目光的折返中得到重构,“异托邦”的可述性就存在于这视角的折返中。
二、文本结构中“异托邦”的隐喻
“异托邦”迷宫中的时间运转机器是“异托时”,这是判断“异托邦”之所以为“异托邦”的有力标准。福柯在阐述“异托邦”的第四个原理时说,“异托邦”与时间的断裂有着密切的关系,“异托邦”中的时间单位即为异时,也就是“异托时”,在“异托邦”中,异时是时间单位。然而,它不同于现实生活中传统的时间单位,而是与传统的时间完全断裂开来的。只有这样,有“异托邦”中的异时才会发生作用,开始运转。福柯认为,在“异托邦”空间中,时间也是具有异质性的。简单地说,“异托时”是在同一个空间中并置两种或两种以上与真实的线性时间不同的时间片段。“异托时”的显现有赖于空间内诸位置之间的时间差异,有赖于“异托邦”与周遭空间的差异关系。可以说,“异托时”是“异托邦”是否存在的证明之一。
根据福柯对“异托邦”与“异托时”之间关系的解读,可以确定的是,在《小径分岔的花园》里,文本结构中潜藏着两个“异托邦”世界。
(一)进入“异托邦”
“我”为了完成冒险事业而踏上火车,即开始进入第一个“异托邦”世界。
小说中的第一个“异托邦”结构是“我”在意识中想象建构出来的,目的是逃避“现在”的痛苦。首先,“我”对过去及未来的时间界限的认识是模糊的,或者说是主观上有意模糊的,目的是为了回避“现在”这一时间视角。“做穷凶极恶的事情的人应当假想那件事情已经完成,应当把将来当成过去那样无法挽回”,“我”这样想着,把自己看作已死之人,在一旁冷眼地看着“另一个自己”的行动,而现在的自己已经全然没有任何感受了。此时,“我”认为只要忘记现在,“我”就不是现在的“我”,也就不需要面对必然会发生的困境,就不会感到痛苦。
所以,“我”在心里想象出一座迷宫,它由许多个迷宫组成,错综复杂。它包含过去和未来,还有可能包含其他的世界。“我”进入这座自己构筑的迷宫,忘掉了自己被追杀的困境,在这个无法确定的时空中,“我”好像读懂了这个世界的真相。此时的“我”,忘掉了此刻真实的世界,进入“一段不确定的时间里”。从甩掉“现在”这个时刻起,我就进入了想象中的“异托邦”。这时,真实的客观性被打破,新的主观空间被开启。“我”活在“异托时”中,它不同于真实世界中一去不返的线性时间,而是没有“现在”,“包罗过去和将来”的。
福柯把“异时异托邦”总结为两类,其中一类是狂欢即暂时的,每次短暂出现却长期发生在历史中的“异托邦”,这种“异托邦”通过短暂地割裂时间和社会秩序而实现一种对日常时间和秩序的颠倒和抗议。小说中,“我”的主观建构有着狂欢的意味,周遭一切的真实空间变得虚幻。幻想和现实被倒置,“我”心甘情愿地走进“不真实的空间”中,这是对现实中混乱秩序的短暂逃离,此时的“异托邦”作为暂时狂欢的场所,代替了现实中的真实空间。
(二)“异托邦”中的“异托邦”
在主观建构中的“异托邦”,即小说中的第一个“异托邦”结构中,“我”继续执行着冒险任务。“我”来到了小径分岔的花园,在和艾伯特的交谈中,小说出現了第二个“异托邦”结构。
艾伯特认为,彭?建造的迷宫并不是有形的迷宫,而是一座“象征的迷宫”、一座“时间的无形迷宫”。艾伯特说,很明显地,小径分岔的花园是彭?想象中“宇宙的不完整然而绝非虚假的形象”。彭?认为,时间不是单一线性的,而是有无数系列的,它们相互背离、交汇、平行、靠拢,这些时间共同编织成了一张错综复杂的网,它包含了所有的可能性。“在大部分时间里,我们并不存在;在某些时间,有你而没有我;在另一些时间,有我而没有你;再有一些时间,你我都存在。目前这个时刻,偶然的机会使您光临舍间;在另一个时刻,您穿过花园,发现我已死去;再在另一个时刻,我说着目前所说的话,不过我是个错误,是个幽灵。”
在艾伯特的时间迷宫里,时间有无数系列,在空间不变的前提下,时间相互交织或者平行,这些无数系列的时间是“异托时”,它不是唯一的、线性的,而是平行的,或是交织的,在同一空间中编织了无数个时间片段,造就了无数种可能性。
关于空间话语的解读,福柯认为,空间这一概念是文化和权力的象征,在所有被权力划分的空间里,我们作为主体被生产、被征服。因而,并不是主体主动地构建空间、赋予空间以意义,而是主体的角色在空间权力中被控制、被规训,人的肉体被空间权力锻造出来。艾伯特所说的“在大部分时间里,我们并不存在;在某些时间,有你而没有我;在另一些时间,有我而没有你;再有一些时间,你我都存在”的状况,并不是由主体自觉选择的,而是由空间决定和规训的。
到此,第二个“异托邦”空间完成,“我”所建造的第一个“异托邦”世界环抱着“我”与艾伯特对话中的第二个“异托邦”世界,在小说文本中形成了一个稳定的闭环结构,一个迷宫中的迷宫。
(三)走出“异托邦”
随后,“我”在花园中看到了查德·马登上尉,得知自己无路可逃后,“我”决定完成冒险的任务。任务的谜底是射杀艾伯特,目的是向德国政府暗示艾伯特这一城市的名称。在第二个“异托邦”世界里,“我”与艾伯特是萍水相逢的朋友,二人所在的场域是他所说的“再有一些时间,你我都存在”的状况。然而,在真实的世界中,“我”射杀的目标是艾伯特,“我”与艾伯特是敌人,二人之间的关系是岌岌可危的。艾伯特的结局只有一个,即“在另一个时刻,您穿过花园,发现我已死去”。所以,随着艾伯特的倒下,小说中第二个“异托邦”世界的秩序也随之轰然倒塌。
“将来已经是眼前的事实”这句话暗示“我”已经下定决心走出短暂的狂欢空间,回到现实,正视眼前混乱的事实,即正视“现在”这一时间视点,也已准备好接受命运的判决。此时,“我”主动走出自己建造的“异托邦”世界,整个闭环结构消失,“我”将要面对的是真实的、可怕的、无法逃避的对死亡的恐惧。
三、“异托邦”思想对于文学研究的启示
福柯的“异托邦”思想的来源离不开他对博尔赫斯小说的阅读和思考,当读到博尔赫斯小说中所引用的中国图书里的“动物分类”时,他看见了中国,发现了中西方话语权力之间的“异”。他运用“异托邦”思想去解构、再建构西方社会中的话语、空间和权力。“异托邦”概念触发于文学作品,同样地,“异托邦”思想也将赋予文学以更多书写、解释的空间。
“空间”这一概念曾在亚里士多德时代占有重要地位,但在现代哲学中,空间的价值被弱化,它不像时间一样流动和容易感知,从而被认为是死亡和惰性的象征,空间的概念也被抽象化、背景化。当空间概念的意义贬值时,福柯创造了新的概念,加强了空间概念存在的合理性,他在《激进的美学锋芒》中提出:“我们并不是生存于某种个体或事物也许置于其中的虚空之中,我们也不是生存于染上了闪光色彩的虚空之中。我们是生存于一种关系整体之中,这些关系决定了彼此不可还原和绝对不可重叠的位所。”
当今的时代或许是一个空间的时代。张锦认为,我们都处在一个同时性的时代,一个并列的时代,一个远近的时代,一个共存的时代,一个散播的时代。事实上,“文学”这个“异托邦”发生的并不是平静的审美欣赏,并不是自然而然的回味经典;“文学”这个“异托邦”也是一个充满了力、知识、话语,以及真理问题的复杂场域。在文本的“叙事迷宫”中,不可靠的叙事者进行着不可靠的叙述,文字游戏对面的我们不仅是观者,更是“文学”这个“异托邦”的参与者。福柯的“异托邦”理论赋予我们解构叙事文本的另一视角。它告诉我们,文本的结构形式中潜藏着作者的话语权力,这需要我们以平等的、动态的目光去解读。福柯的空间理论为读者打开了二次创作的空间,这个空间是敞开的,是无限的。在阅读实践中,读者不再用传统的方式阅读文本,而是运用绵延的、动态的方式;不再用固化的思考范式去解构话语,还原作者的本来意图,抑或是建构属于自己的文本空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