社会史视野中的五四运动*
——从杨念群《五四的另一面》一书谈起

2022-11-03 09:07朱继军洛阳理工学院马克思主义学院
中学历史教学 2022年10期
关键词:新文化运动五四运动知识分子

◎ 朱继军 洛阳理工学院马克思主义学院

五四运动已过百年。关于五四运动的研究,也可谓汗牛充栋。但在教学中,关于五四运动的诸多基本问题仍有厘清的必要。比如新文化运动与五四运动之间的关系,究竟如何?按照我们的一般“常识”,没有新文化运动,就没有五四运动,但为何周作人却说,“在段内阁当权时代,兴起了那有名的五四运动,这本来是学生爱国的一种政治表现,但因为影响于文化方面者极为深远,所以或又称以后的作新文化运动”,这岂不是违背“常识”吗?再如,五四运动作为一个长时段全方位革新运动,我们如何认识其主题的前后嬗变?还有,我们如何理解初高中新教材中增加的对于五四运动的最新评价?——“五四运动是一场伟大社会革命运动”、“五四运动实现了中国人民和中华民族自鸦片战争以来第一次全面觉醒”。这些都需要我们从一种全新的视角对五四运动加以重新审视。

杨念群的《五四的另一面:“社会”观念的形成与新型组织的诞生》一书(以下简称 “《五四的另一面》”),就是在五四运动百年诞辰之际,从社会史角度挖掘五四运动更多复杂面相的学术著作。该书试图走出过去“五四八股化”和“纪念史学”的套路,突破以往五四拘囿于思想史讨论的固定圈子,引入“社会”这个关键词,别开新面。在该书中,作者可谓提出了一种五四解释学的“社会史”范式,是五四研究学术化的一个新探索。作者运用法国思想家布迪厄的“社会资本”理论,深刻分析了具有反清和留美不同背景的知识群体如何组成了核心圈,型构了五四的主题语境。作者在书中重点描述了以下群体和主义的时代命运:无政府主义者试图打造出同传统组织和现实政治无关的领域而建立新的社会组织,结局注定是失败的;“个人主义”虽适应五四新青年亟需从传统伦理桎梏中追求解放而风靡一时,但终因没有中国文化内部的支撑和无法应对现实的残酷而消融于团体主义之中;恰恰是以毛泽东为首的革命者,早期虽受无政府主义影响,但最终奉行马克思主义,将世界范围的革命潮与湖湘地方文化传统相结合,成为五四后崛起的践履型知识分子群体,并诞生了新型的组织,制定了严格的纪律,用统一的意志实现了既定的目标。认真阅读,对于我们厘清以上五四运动的相关问题有着重要的参考意义。

一、关于狭义和广义的五四运动

在学术界,五四运动向有广义和狭义两分,所谓广义,即五四新文化运动,时间大致从1915年《新青年》创刊到1925年前后;所谓狭义,则单指1919年的五四学生运动。在学术界,取广义概念的居多,也有两者并用的。如关于五四运动的定义,在杨念群一书中,作者指出,“五四无疑是新型知识人发起的一场运动,但五四的发展经历了较长时段的变迁,因此对五四变革主题和行动方式的支配,并非由一个单一色彩的群体所能独自包揽,而是由不同的群体交替掌控”,五四运动就像“一张深具文化象征意义的符号之网”和“一个不同思想纠葛对话的场域”,是一个长时段、全方位的革新运动。周策纵在《五四运动史:现代中国的知识革命》一书中的定义颇具学术影响力:“五四运动是一个复杂现象,它包括‘新思潮’、文学革命、学生运动、工商界的罢市罢工、抵制日货运动,以及新式知识分子所提倡的各种政治和社会改革……它不是一次单纯不变、组织严密的运动,而是由不同观点主导的活动汇合而成,虽然其间并非没有主流。”

新文化运动以1915年《新青年》创刊为开端,早已为当今学术界一致认同。新文化运动与五四运动之间的关系,在时人眼中,究竟如何?王奇生曾以《新青年》为视点,从社会史的视角描摹五四时人所认知的“新文化”的面相和内涵,并考察这样一种“新文化”是如何被以陈独秀为代表的《新青年》同人“运动”起来的。他研究发现,事实上,翻遍《新青年》杂志,就会发现在“五四”以前根本没有“新文化运动”这一概念。直至1920年4月陈独秀在《新青年》第7 卷第5 号上发表《新文化运动是什么》一文,才对“新文化运动”做出了明确的定义。王奇生指出:“在‘新文化运动’这一概念最初流传之际,时人心目中的‘新文化运动’多以‘五四’为端绪,而且身历者所认知的‘新文化’‘新思潮’,其精神内涵既不一致,与后来史家的惯常说法亦有相当的出入。后来史家所推崇、所眷顾的一些思想主张,在当时并未形成多大反响,而当时人十分关注的热点问题,却早已淡出了史家的视野。”这也就意味着,在当时人的眼中,“新文化运动”是以五四为开端的。我们头脑中已有的“常识”——没有新文化运动,就没有五四运动,只是后人的阐释,并非时人的看法。也如1922年,有位叫铁民的人给胡适的信中说:“新文化的胚胎在五四之前,而文化之进步确在五四之后。”的确,“当事人的‘选择性回忆’既属难免,史家再刻意‘选择性研究’,有关‘五四’的叙事势必与其历史原态愈趋愈远。”

目前,关于新文化运动和五四运动,在现行初高中、直到大学的教材中的编写和处理是不甚一致的。在现行部编初中历史人教版八年级上册中,新文化运动和五四运动是作为第四单元“新民主主义革命的开始”的第12 课和第13 课,“中国共产党的诞生”是第14 课。在现行部编高中教材《中外历史纲要》上册中,新文化运动是作为第六单元“北洋军阀统治时期的政治、经济与文化”一课的部分内容,“五四运动与中国共产党成立”是单独一课,分布在第七单元。大学“马工程”教材《中国近代史》中,“新文化运动的兴起”和“五四运动”分别为“五四运动与中国共产党的成立”一章中的第一节和第二节。现行大学《中国近现代史纲要》(2021年版)教材中,“新文化运动和五四运动”是第四章“中国共产党成立和中国革命新局面”的第一节。以上仅对“五四运动”和“新文化运动”认知的不同编写和处理来看,已经影响到各个阶段的历史教育。

在教学中,从大中小思政课一体化建设的角度,本人比较倾向于采用广义的五四新文化运动概念,认同罗志田先生提出的相关建议:“至少也要在高中或大学本科阶段就告诉学生,关于‘五四’,其实存在广狭两义的认知。”确实,新文化运动和五四运动本身很难截然分开,如周策纵在其书繁体再版自序中所说,“我认为,若分开两者,它们都无法被充分说明,更无法了解这一时代。使用广义的五四新文化运动概念,一方面有利于我们大单元教学下的内容整合,另一方面也有利于我们走出“救亡压倒启蒙”“新文化运动与五四运动是两档事情”的观点言说。的确,从理论上还是史实上,都不存在脱离于五四运动的新文化启蒙运动。

二、关于五四运动主题的前后嬗变

关于近代中国社会发展,梁启超在《五十年中国进化概论》中曾列举出中国近代从器物到制度到文化的迭次变革过程,依次对应于洋务运动、戊戌变法和五四新文化运动,五四作为变革的终端明显是梁启超按照现代进步史观的演化逻辑所确认的,广为后人所认同。在书中,杨念群对这一叙事提出质疑,认为“五四的核心主题不仅已从国家制度的建设转入文化哲学的论辩,而且还开始瓦解了早期维新派和革命派所阐述的民族主义理论框架”。作者指出:“以‘国族意识’让位给社会革命演进法则的思路,甚至影响了李大钊、毛泽东等对世界革命总体趋势的把握与认识,从而在五四后期,特别是在20年世纪20年代以后,逐渐替代了以知识类型学比较为依据的中西文化讨论,成为知识分子群体中的主导思想。”作者凝练勾勒出五四中心话题由“国家→文化→社会”的下降曲线,阐述了这一复杂流变过程,指出“这种中心主题的更替节奏,并非毫无背景支撑与负债的纯粹精神流变,而正是近现代中国知识群体不断寻找新的身份认同的结果”。

民初政治改革的失败诱发了知识分子对民族国家建设由憧憬幻想到绝望厌弃的悲观情绪,开始由政治转向文化、思想启蒙。五四中心话题的形成被看作是对戊戌变法以来国家主义崇拜的一种直接的反动,如陈独秀就提出了著名的“伦理觉悟”为“最后觉悟之最后觉悟”的命题。又恰逢第一次世界大战的爆发,本来被奉为学习榜样的西方国家内部出现了严重的劳资纠纷与贫富分化现象,让中国知识分子从物质主义与国家主义这两个梦幻中惊醒,对西方民主国家的崇拜心理发生动摇,陈独秀发表《偶像破坏论》,宣布彻底放弃国家制度改革的希望。中国知识分子开始认识到,国家之间的相互仇杀起因于国家内部的“社会”出现了问题。同时,俄国十月革命的成功为中国展现了一个来自西方却又批判资本主义、超越西方现实社会制度,以共产主义为最高纲领、以取消私有制为现实目标的理想社会新模式,这也导致了中国现代化学习榜样的转变。之前,一些受过西式教育影响的五四知识分子,曾一度热衷于用“化约论”的方法大谈中西文化比较之得失,后来发现其越来越无助于解决具体的生活实践问题。“由此,‘社会’作为一个独立的思考单位,不仅开始从‘国家’形象中剥离出来,而且也开始从‘文化’(包括那些‘个人觉醒’的抽象话题)讨论中剥离了出来,具有了对象化的意义。”最终,“社会”成为五四运动后期居于中心的关键词。

值得注意的是,在“社会”变成五四讨论主题的过程中,无政府主义者起了相当关键的作用。无政府主义者赋予五四一种既区别于上层“政治建制”讨论,又区别于“文化理念试验”的行动逻辑。在无政府主义者看来,政治革命是少数政党精英操控下的行动,社会革命则是大多数人的革命,即平民革命。无政府主义者的行动方式是以教育替代政治党争。大家较为熟知的是,早期知识分子大多都曾受到无政府主义的影响。自此,五四知识分子的努力重心从自上到下转移到自下到上,要在国家之外建立一个自发的、有组织的社会,以社会培养独立的个人,以社会制裁不可靠的政府。

傅斯年在1919年曾总结道:“中国人从发明世界以来,这觉悟是一串的。第一层是国力的觉悟,第二层是政治的觉悟,现在是文化的觉悟,将来是社会的觉悟。”杨念群在书中关于五四时期中心话题“国家→文化→社会”的流变过程,大致和傅斯年以上的观点是一致的,“器物—制度—文化—社会”,大致可以勾勒近代中国社会的发展演变进程。

三、关于五四运动是一场伟大社会革命运动

关于五四运动,经典的国史叙事习惯把其看作一场相对单纯的爱国革命运动,是新旧民主主义革命之间的转折点。自20世纪80年代以来,五四研究开始转向,试图把它解释成一场触及中国人精神启蒙的思想解放运动,对其最佳的描述就是“人的觉醒”。其实,五四运动的内涵并非如以往学者所强调的那样具有一贯的同质性主题,不仅只是一场单纯的爱国革命运动,其意义也非单独的思想解放运动所能概括,还有着诸多尚待挖掘的历史面相。杨念群撰写《五四的另一面》该书的目的就是接续对后五四时期发生的“社会革命”意义的解读,以彰显被“新启蒙”叙事遮蔽的另一层历史真相。

其实,作为五四时期的当事人,在五四运动总指挥傅斯年的眼中,就将五四运动视为一场发明了社会责任心的社会运动。罗家伦更是将五四精神概括为“学生牺牲的精神”“社会制裁的精神”和“民族自决的精神”。在“五四运动的总司令”陈独秀看来,五四运动有其独特的精神,就是“直接行动”和“牺牲精神”。从以上两位学生领袖和陈独秀的眼中,可以看到他们对当时五四运动的理解,已经不仅是一场爱国革命运动,更是一场在公民责任的旗帜下,从知识分子到社会动员的社会运动。五四知识分子发现了青年学生和市民社会内部的力量,开始目光向下,注重宣传,动员民众,尤其是青年学生。“无中生有的造社会”,在国家之外建立一个自发自主的有组织的社会,成为20世纪20年代初知识分子的共识。同时,社会运动不同于文化运动,社会运动需要动员民众,这就需要明确的主义,鲜明的意识形态。其后,随着社会主义的发扬光大、马克思主义在中国的传播与中国共产党的诞生,中国有了光明的发展前景。1925年“五卅惨案”的发生,拉开了轰轰烈烈国民大革命历史的序幕。“五四”时代结束了,一个新的民族主义时代来临了。

值得注意的是,毛泽东在1939年发表《五四运动》一文,对五四运动的内涵进行了修正与界定,特别突出了五四运动的社会意义。文章中说:“在中国的民主革命运动中,知识分子是首先觉悟的成份,辛亥革命和五四运动都明显地表现了这一点。而五四运动时期的知识分子则比辛亥革命时期的知识分子更广大和更觉悟。”在文中毛泽东充分肯定了五四运动中知识分子的更大觉悟和主导作用,紧接着又讲到:“然而,知识分子如果不和工农民众相结合,则将一事无成。革命的或不革命的或反革命的知识分子的最后的分界,看其是否愿意并且实行和工农民众相结合。他们的最后分界仅仅在这一点,而不在乎口讲什么三民主义或马克思主义。真正的革命者必定是愿意并且实行和工农民众相结合的。”从中可以看出毛泽东的基本观点,以政治取向和态度来衡量知识分子的认同身份,从政治实践的角度验证各种文化、主义的基本价值。

新时代,关于五四运动的研究,正如习近平总书记所强调指出的,要坚持大历史观,把五四运动放到中华民族5000 多年文明史,中国人民近代以来180 多年斗争史,中国共产党100 多年奋斗史中来认识和把握。要从历史逻辑、实践逻辑、理论逻辑相结合的高度,从五四运动以来的政治史、思想史、文化史、社会史等各领域开展研究,总结历史规律,揭示历史趋势。

2019年4月30日,习近平总书记在纪念五四运动100 周年纪念大会上发表重要讲话,强调指出,五四运动是中国近现代史上具有划时代意义的一个重大事件,在近代以来中华民族追求民族独立和发展进步的历史进程中具有里程碑意义。作为国家领导人,首次提出:五四运动改变了以往只有觉悟的革命者而缺少觉醒的人民大众的斗争状况,实现了中国人民和中华民族自鸦片战争以来第一次全面觉醒。五四运动是一场中国人民为拯救民族危亡、捍卫民族尊严、凝聚民族力量而掀起的伟大社会革命运动。

[1]转引自傅正:《经“救亡”而实现的“启蒙”——以《新青年》的变化为线索》,《文艺理论与批评》2015年第6 期,第45 页。

[2]杨念群:《五四的另一面:“社会”观念的形成与新型组织的诞生》,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2019年。该书是在其2009年出版的《“五四”九十周年祭:一个问题史的回溯与反思》一书基础上的修订版。

[3][4][11][12][13][14]杨念群:《五四的另一面:“社会”观念的形成与新型组织的诞生》,第20、86、90、205、22 页。

[5][美]周策纵著,陈永明、张静译:《五四运动史:现代中国的知识革命》,成都:四川人民出版社,2019年,导言第5 页。关于狭义的五四,周策纵在书中称为“五四事件”。

[6][8]王奇生:《新文化是如何“运动”起来的——以〈新青年〉为视点》,《近代史研究》2007年第1 期,第21、40 页。

[7]转引自罗志田:《走向“政治解决”的“中国文艺复兴”——五四前后思想运动与政治运动的关系》,《近代史研究》1996年第4 期,第126 页。

[9]罗志田:《对于广义和狭义“五四”的一点浅见》,《中共党史研究》2021年第6 期,第32 页。

[10][美]周策纵著,陈永明、张静译:《五四运动史:现代中国的知识革命》,繁体再版自序,第10 页。

[15]傅斯年:《时代曙光与危机》,载于欧阳哲生编:《中国近代思想家文库·傅斯年卷》,北京:中国人民大学出版社,2014年,第116 页。

[16]许纪霖:《作为社会运动的“五四”》,《学术月刊》2009年第5 期,第146—154 页。

[17][18]毛泽东:《毛泽东选集》(第2 卷),北京:人民出版社,1966年,第523—524 页。

[19]习近平:《加强对五四运动和五四精神的研究 激励广大青年为民族复兴不断奋斗》,《人民日报》 2019年4月21日,第1 版。

[20]习近平:《论中国共产党历史》,北京:中央文献出版社,2021年,第239—252 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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