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 林
(中国人民大学 马克思主义学院,北京 100872)
20世纪中期,朝圣山学社(Mont Pelerin Society)预示了凯恩斯主义危机并提前准备了新自由主义的替代方案。20世纪80年代以后,新自由主义便以不同形态在世界主要经济体内得到确立,成为全球资本主义的主流。2008年金融危机打破了新自由主义的神话,暴露了其弊病和霸权扩张的恶果。西方学者对此进行了多角度的批判与诊断,形成了灾难资本主义、债务资本主义、快速资本主义、监控资本主义、魔幻马克思主义等理论。其中,2013年《加速主义政治宣言》()的发表标志着左翼加速主义的形成,以马克·费舍尔(Mark Fisher)、尼克·斯尔尼塞克(Nick Srnicek)、阿列克斯·威廉姆斯(Alex Williams)等为代表的左翼加速主义阵营以独树一帜的资本主义批判视角引发了关注,并随着《加速:加速主义读本》《创造未来:后资本主义和无工作世界》《平台资本主义》等著作的问世和影响力的提升而成为一股新思潮。他们从速度这个视角出发,考察了数字时代资本主义社会的现状和趋势,诊断出资本主义社会即将出现严重的“工作危机”(the crisis of work),呼吁当今左翼在技术进步和社会政治行动的共同作用下超越资本主义,构建一个新世界。斯尔尼塞克和威廉姆斯提出的“后工作世界”就是新世界构想的具体体现,他们把这一构想视为左翼重振力量、克服危机、走向未来的道路。
劳动是人类的永恒主题,实现自由劳动和自由生活是人类的不懈追求。在资本主义社会,工作即雇佣劳动。劳动者出卖劳动力,资本家支付工资,这是资本增殖和资本主义社会存在的根基。然而,斯尔尼塞克和威廉姆斯强调:“快速的自动化,不断增加的过剩人口以及持续实行的紧缩政策,都增加了重新思考工作并为克服新的资本主义危机作准备的需要。”随着以体面和稳定工作为基础的工作秩序的瓦解,当代资本主义社会将面临严重的工作危机和以雇佣劳动制为基础的社会危机。
斯尔尼塞克和威廉姆斯认为,工作危机的第一个症状是过剩人口不断增加。2008年金融危机后,劳动力市场持续低迷,加之政治动荡和技术变革,过剩人口问题再次出现。在他们的分析考察中,过剩人口的不断增加有三个主要原因:其一,技术性失业。技术进步带来的生产力提高降低了产品生产价格,却没有充分增加社会购买需求。劳动者技能提升的速度跟不上技术迭代和扩散的速度,节约人力成本的技术被应用到整个经济中从而抑制了对必要劳动力的总体需求。这就造成技术性失业人数的增加,而最新的人工智能和自动化技术对就业的威胁更加明显。其二,原始积累。基于对农民土地剥夺的原始积累,既是资本主义生产的起点,也是一个持续的过程,涉及前资本主义生存经济向资本主义生存经济的转变。工业化和全球化加速了转变进程,非洲和南亚的大量失地农民纷纷迁往城市和海外,生产对劳动力的有限吸纳力必然使农村和海外移民沦为过剩人口。其三,主动排斥。特定人群,主要是妇女和有色人种被资本主义排斥在正式的有偿劳动之外。奴隶制、种族主义和性别歧视虽不是因资本主义制度而形成,却为资本增殖服务。奴隶劳动是资本主义起源的关键因素,许多妇女和种族监狱囚犯的无偿劳动仍是资本利润的来源。由于政治、法律、文化、社会结构等因素,这些特定群体更可能在经济繁荣期最后被雇佣,在萧条期最先被解雇。
斯尔尼塞克和威廉姆斯认为,工作危机的第二个症状是不稳定因素增加。在数字时代,零工经济借助数字技术平台强势崛起,越来越多的人从事诸如外卖、快递、网约车、家政、自由创意等线上零工。据统计,美国近四分之一的成年人从事兼职,英国约十分之一的劳动者下班后打零工。过剩人口增加和生产自动化导致宽松型劳动力市场的出现,雇主拥有更多制定“游戏规则”的权力。传感器和先进监控技术的采用,则使劳动者的工作强度上升、工作压力增大而福利不断缩水。此外,近几十年来工资停滞,劳动收入份额下降,发达经济体的实际工资增速缓慢,英国、日本、意大利的工资水平不升反降。随之而来的是对高消费债务和低个人储蓄的担忧,美国超六成成年人有债务,约八成全职者自称“月光族”,钱少债多、寅吃卯粮依然是将来多数美国人不可避免的窘境。抑郁症、焦虑症的发病率、自杀率也在危机后明显上升。与前几代稳定、高薪的工作相比,今天更多的是工作不稳定、工资停滞、福利缩水、不安全感扩散。斯尔尼塞克和威廉姆斯指出,失业型复苏——就业增长严重滞后于经济增长的不健康经济复苏现象——加剧了不稳定,可能使更多人面临永久失业的威胁。自2008年经济暴跌之后,美国GDP 增长率逐渐恢复,经济呈现复苏态势,而失业率却居高不下。根据预测,未来十几年这种经济增长与就业疲软的鸿沟会持续下去,就业状况短期不会好转。在他们看来,失业型复苏的原因是复杂的,但无疑与自动化生产有关。近几十年来,就业比重下降的职业多是那些被自动化技术替代的中等技能的常规工作,如银行柜员、电话推销员、前台接待、会计、数据录入员等,这类职业随着自动化技术的快速发展将有可能被永久消除。
斯尔尼塞克和威廉姆斯认为,工作危机的第三个症状是贫民窟不断扩大。据联合国人居署(UN-HABITAT)统计,目前全球数十亿的城市人口生活在贫民窟,预计2030年将达到20亿。在美国,经过1916—1929年和1940—1970年两次黑人大迁徙,生活在南方的大量黑人涌入制造业和工业发达的北部和西部城市。由于种族偏见和歧视,白人强烈抵制与黑人融合居住,加之联邦政府、房地产商、信贷行业的歧视和“城市更新运动”,白人与黑人被隔离居住,黑人蜗居在人口密、住房破、环境脏、治安差的贫民窟中。另外,流入城市的黑人就业状况十分糟糕。一战期间,北部城市的黑人被排斥在轻工业和国防工业部门之外,被迫从事低技能、低薪酬的不稳定工作,勉强度日。二战后,富裕白人搬到环境优美、远离黑人的郊区生活,并带动制造业、服务业郊区化和资本撤离。中心城市黑人数量激增的同时,劳动力需求和适合黑人的工作岗位却大幅减少,中心城市陷入高度贫困化。1970年代后,美国制造业向第三世界转移,自动化、离岸外包、去工业化等结构性因素加大了文化程度和技能水平低的人的就业难度,长期失业导致贫民窟地下经济和非法活动泛滥。在发展中地区,贫民窟的数量更多,失业和贫困更严重。
在斯尔尼塞克和威廉姆斯看来,一方面,原始积累是发展中地区贫民窟的根源所在。由于殖民者剥夺土地和推进工业化,这些无地农民流入城市,为经济建设提供了大量廉价劳动力。但不断增加的农村移民与数量有限的城市工作之间的矛盾越来越大,加之农民受教育程度低和技术经验匮乏,致使他们只能从事低端制造业和服务业工作来赚取微薄的收入或者长期失业,无法满足吃、喝、住、穿等生活需求,不得不聚居在环境脏、乱、差但生存成本低的贫民窟。为了谋生,他们建立起非资本主义生存经济,从事非正规、低成本、小规模、临时性的服务和商业活动。另一方面,过早去工业化巩固了发展中地区的贫民窟。发达国家在去工业化后通过服务业转型解决就业的模式在工业化未充分发展、人均收入低的发展中地区行不通,再加上自动化技术对低技能劳动者就业的冲击,过早去工业化反而会增加发展中地区的过剩人口。如果制造业及其溢出效应可以创造大量就业岗位,那么过早去工业化有可能彻底摧毁这条预期就业路径,结果不是消除而是进一步巩固非资本主义生存经济和贫民窟。
斯尔尼塞克和威廉姆斯把工作危机看作左翼构建新未来、新世界的机遇。他们希望抓住这一重要节点,通过经济全自动化、缩短工作周、全民基本收入之间的相互作用,化工作危机为改变现存社会的契机,推翻新自由主义霸权,实现“后工作世界”(post-work world)的未来构想。
斯尔尼塞克和威廉姆斯断言:最新的自动化浪潮是实现后工作世界的关键纽带。在数字时代,技术呈指数级增长,人工智能、机器学习、物联网的进步汇聚在一起,大数据、3D 智能打印、AI咨询、软件代理决策、算法交易、全自动仓库等席卷了经济的各个环节。“生产过程——包括智力劳动——逐渐变得自动化,而这恰恰是世界资本主义危机的证据。”当今的左翼力量应该利用最先进的科学技术实现经济全自动化,加速机器取代人工的趋势,创造更多物质财富并解放劳动。自动化技术发展至今,已经使人类逐渐摆脱了要求繁重的体力劳动的常规工作,开拓了知识型工作领域,促使人们从事要求更高认知能力的非常规工作。“据对劳动力市场最详细的估计,目前有47%至80%的工作能够实现自动化。”这意味着从农民、建筑工人到证券交易员、外科医生,每个人都可能被算法和智能机器替代。“第二次机器革命时代来临了!”人类社会必将迎来又一次生产方式和生活方式的大变化。开始于蒸汽机的第一次机器革命超越了人类的体力极限,但机器在破坏旧工作岗位的同时创造了新工作机会。以数字技术为代表的第二次机器革命延伸了人类的大脑,智能机器对工作岗位的破坏是毁灭性的。最新的自动化浪潮有望摧毁劳动力市场中低技能、低薪酬的一极,从而减少必要劳动力的需求,改善劳动与资本的不平衡关系。当然,斯尔尼塞克和威廉姆斯也认为,经济全自动化实际上不可能完全实现,很大程度上是规范性主张而非描述性主张。在技术方面,今天的智能机器还处于弱人工智能阶段,在要求创造性、高度灵活性、情感交流以及大多数依赖隐性知识的工作上,仍然比不上人工。在经济方面,当自动化设备的升级维护成本超过了同等人力成本,且受科技投资回报延迟因素的影响,资本盈利驱使资本家更可能选择廉价劳动力,抑制提高生产率的技术投资。在道德方面,某些工作被赋予道德价值,比如育儿、护理、教育等,必须由人类执行而不是机器,这种观念在私人家庭领域表现尤甚。为此,斯尔尼塞克和威廉姆斯重申,实现经济全自动化不仅仅是经济需求,更是一种政治需求。左翼必须具备前瞻性的政治眼光和雄心勃勃的政治魄力,促使政府加大对自动化技术的投资力度和政策扶持,提高最低工资标准,致力于替代工人的技术的研究。
更富裕的空闲时间是迈向“自由王国”的根本条件。斯尔尼塞克和威廉姆斯将缩短工作周看作21世纪的当务之急。缩短工作时长一直是早期工人运动的目标,通过不屈不挠的英勇斗争,工人赢得了周末休息权,一周工时从极端的100多小时减少到60小时甚至到35小时,并在国际工人协会的带领下最终确定了八小时工作制。战后主流经济学家相信,资本主义会朝着削减工时的方向前进。凯恩斯在1930年预言,百年之后科学和复利将给人们带来丰裕的闲暇,人们每周只需要工作15小时。事实上,资本主义的技术进步和经济发展并未满足人们对更短工时的乐观期待,工作时长不减反增。美国全职员工平均每周工作近47小时,一些家政服务员更是24小时轮班,加班已是职场常态。2019年,国际劳工组织报告指出,约36%的全球劳动者每周工作时长超过48 小时。工作不断向生活蔓延,工作与生活界限的模糊使人们越来越在“工作—生活”的混沌中生存,很多人在非工作时间也受工作困扰。由此可见,闲暇是奢侈的,过劳已是全球性问题。斯尔尼塞克和威廉姆斯呼吁缩短工作周,每周休息三天,并建议借助工会、社会运动、政党的多元力量达成目标。工会必须重新找回工人掌控自己工作时间的传统,为改善工人状况制定长远斗争策略。工会还要顺应自动化浪潮下机器替代人工的大趋势,打破当前新自由主义增加工人的固有逻辑,通过集体谈判提高各部门的自动化应用率,让自动化机器承担更多任务,以换取工人更短的工作周。工会还要承认并联合那些从事非正式劳动、无薪酬家务劳动的群体,凝聚有共同利益需求的多元力量,寻求最大公约数,引发全社会对缩短工作周的广泛关注。此外,意识形态机构和社会运动必须发挥其塑造可能性的引领动员作用,通过各类智库理论和实证研究的影响力,以及社会运动的动员力,掀起工作制改革的舆论风暴,迫使政党进行立法改革。可喜的是,每周四天工作制的构想已经引起了一些政府和企业的兴趣。例如,2015—2019年,冰岛某企业的2500 名员工进行了四天工作制试验;2019年英国工党影子内阁财政大臣约翰·麦克唐奈(John McDonnell)在工党年度大会上提出“工资不变,每周工作32 小时”的制度改革建议;2021年苏格兰民族党(SNP)承诺提供1000 万英镑支持有缩短工作周计划的企业。
经济全自动化和缩短工作周将释放大量空闲时间,人们若因此入不敷出,那么闲暇就意味着普遍贫穷。因此,斯尔尼塞克和威廉姆斯建议实行全民基本收入(UBI)——无条件地给所有公民提供适宜生存的基本收入,让人们有保障地享受闲暇。全民基本收入并非新构想,早在500 多年前,空想社会主义者托马斯·莫尔就有过类似设想。在冷战时期,全民基本收入构想是美国福利改革的核心,如约翰逊总统时期的“基本收入支持计划”,尼克松总统的“家庭援助计划”法案。1986年,比利时政治经济学家菲利普·范·派瑞斯(Philippe Van Parijs)成立了“基本收入欧洲网络”(Basic Income European Network),2004年更名为“基本收入全球网络”(Basic Income Earth Net-work),致力于基本收入计划的全球推广。进入21世纪,接踵而来的自然灾害、政治动荡、经济衰退等加剧了社会的不安全、不稳定、不确定,全民基本收入的倡议再次流行。Twitter 和Square 首席执行官杰克·多西(Jack Dorsey)、Tesla 和Space X 首席执行官埃隆·马斯克(Elon Musk)和Facebook 创始人马克·扎克伯格(Mark Zuckerberg)都公开表示支持全民基本收入。在实践中,美国阿拉斯加州的永久基金分红制度是目前公认的最接近全民基本收入构想的实践:从1976年起,州政府每年为连续居住半年以上的公民发放现金,金额随石油收益波动。芬兰国家社保局2017年1月启动为期两年的全民基本收入试验,政府每月无偿向被抽取的2000名25至58 岁的失业者支付560 欧元。这是目前世界上第一个由中央政府推动并覆盖全国的全民基本收入试验。印度一个妇女协会在联合国儿童基金的资助下,在2009—2010年,为中央邦附近农村的6000名成人和儿童每月分别提供300 印度卢比和150印度卢比的现金。为避免与自由主义的基本收入计划混淆,斯尔尼塞克和威廉姆斯强调,左翼的全民基本收入构想有三个关键因素:必须提供充足的收入以维持生活,必须无条件提供给所有人,必须是对福利国家制度的补充而不是替代。
在斯尔尼塞克和威廉姆斯看来,全民基本收入计划不单单在解决失业、贫困、辍学、犯罪、卫生、家庭等问题上发挥着经济作用和道德作用,更是社会变革、政治转型的重要策略。第一,全民基本收入将工作与收入脱钩,使出卖劳动力不再是唯一选项,消减了工人对工资的依赖。资本家对工作的强制约束变为劳动者的自愿活动,劳动力的部分去商品化将改善劳动者在劳资权力关系中的弱势地位。而且,罢工运动在全民基本收入的安全网下更容易被组织起来,劳动者将有更多的时间和更少的压力去参加争取合法权益的社会运动,最重要的是可以团结那些有共同利益诉求的边缘群体,壮大实现后工作世界构想的阶级力量。第二,在资本主义制度下,失业或工作不稳定是不安全、不体面的,但资本主义不会也不可能兑现充分就业的承诺。资本家总是通过制造一定比例的失业人口、提供有限期合同的工作等伎俩强化资本对劳动的奴役,以维持统治的纪律性。如果实行全民基本收入,一个人即使失去工作也可以有尊严地活着,从事自己感兴趣的活动,使失业和不稳定从被资本驱使的被迫的、不安全的状态变为劳动者追求自由劳动的自愿的解放状态。第三,在雇佣劳动制下,工作被简化为以劳动力换工资的谋生手段,工作价值被货币化的市场反复称量,工资成了选择和评估工作的尺度。全民基本收入保障了基本生活支出,摆脱生计困扰的人们自然会避开那些乏味、辛苦、危险、繁重、报酬少的工作,即便它们对社会有积极意义。这就有可能使这些工作岗位因人力缺乏而工资上涨,这种反向的物质激励使人们选择和评估工作时更看重工作的社会价值。此外,低技能工作岗位上涨工资造成的生产成本提高将倒逼企业升级自动化设备,与经济全自动化和缩短工作周形成正向反馈。第四,在斯尔尼塞克和威廉姆斯看来,无论是非正式工作、家庭工作、个人工作,还是正式工作、公共工作、集体工作,每个人都对社会有贡献,每种劳动都应受到重视和收到回报。在这里,劳动的范畴不是传统马克思主义或新古典主义所定义的资本攫取剩余价值的劳动,而是更一般的再生产劳动,主要是妇女承担的家务劳动。全民基本收入意味着无条件支付给所有人一笔现金,让女性可以实现经济独立,更容易摆脱家庭和工作的双重剥削,促进妇女解放事业,也为不同形式的补充或替代私有制家庭模式的试验提供可能性。
后工作世界的构想是左翼加速主义所设想的克服工作危机的出路,具有前瞻性和吸引力,但后工作世界构想的实现却不是自然而然的。斯尔尼塞克和威廉姆斯对当代资本主义进行全面审视后认为,最大的障碍不是经济,而是文化和政治。文化上,工作已经深深扎根在人们的身份中;政治上,当代政治在危机面前萎缩退却。他们对实现新未来的障碍进行了深入分析并提出了相应对策。
斯尔尼塞克和威廉姆斯指出,工作已经融入人们的身份,工作伦理成为人们认知、情感、信念、意志、行为的准则。工作伦理是历史发展的产物:在古希腊,劳动是卑贱、低劣的活动;在中世纪,劳动是上帝对亚当偷食禁果的诅咒;16、17世纪后,新教把选民在教堂里对上帝的信仰延伸到世俗的日常工作,劳动化身为增添上帝荣耀、获取上帝恩宠的唯一手段。马克斯·韦伯(Max Weber)认为,新教伦理滋长了现代工作伦理,“更进一步把劳动本身作为人生的目的,这是上帝的圣训”。从此,清教徒作为“天职”的虔诚劳动演变为现代人殚精竭虑的工作。机器大工业的强势发展带来了生产力的极大提高和财富的极大增长,却给日夜劳作的工人带来了无尽的痛苦。“劳动为富人生产了奇迹般的东西,但是为工人生产了赤贫。劳动生产了宫殿,但是给工人生产了棚舍。劳动生产了美,但是使工人变成畸形。劳动用机器代替了手工劳动,但是使一部分工人回到野蛮的劳动,并使另一部分工人变成机器。劳动生产了智慧,但是给工人生产了愚钝和痴呆。”经过工人运动,工作状况改善了,但工人接受的规训更多了,劳动剥削的方式更隐蔽了。勤勉、服从、克己等工作伦理通过资本主义意识形态机器的运作被灌输给工人,新自由主义通过绩效制、淘汰制等丛林式竞争法则迫使人们不停地工作,不断采取行动提升业务能力,将自己确定为竞争性主体。
将苦难与报酬相挂钩的逻辑,即经历苦难是一个人获取报酬的前提条件,被斯尔尼塞克和威廉姆斯看作工作伦理的核心思想。二人在对美国早期基本收入试验失败的分析中发现,尽管试验项目将失业和贫穷视为社会的结构性问题,但试验方案还是严格区分了工作群体和福利群体,担心被污名化为懒汉、寄生虫的穷人拒绝了该项目,种族偏见则使白人拒绝领取救济黑人的福利金。福利乞讨者的标签效应使领取福利变为有损名誉、尊严的不光彩行为,媒体、影视作品对福利进行污名化,关于福利依赖、福利欺诈的报道和影射加剧了这种负面影响。对工作社会而言,想领取报酬就要辛苦工作,这更是被普遍认可的自我价值的实现途径。随着工作与生活之间界限的模糊,工作伦理从工作场所渗透到生活空间,日渐成为现代人的社会共识。无论人们的年龄、阶层、信仰是怎样的,工作都是人生大事,是维持生计的手段,是自我实现的途径,是身份、意义的来源。然而,在斯尔尼塞克和威廉姆斯看来,最新的自动化浪潮和人工智能的推广,过剩人口的增加和贫民窟的扩大,以及紧缩政策的持续使占主导地位的工作伦理与经济基础的现实变化相抵触,日益成为虚假性、压迫性的资本主义意识形态。资本主义社会鼓吹工作的必要性,却无法提供足够的工作岗位和收入保障;要求人们热爱工作,却创造了大量无吸引力、无意义的工作,使劳动者集体陷入了职业倦怠之中。即便如此,人们还是无法拒绝工作,无法想象无工作的生活。因为工作已成为现代生活的规定,工作伦理让很多人失去了对工作外生活的想象,这种想象的丧失源于对没有收入保障和自我观念崩塌的恐惧。“在一个越来越不稳定和越来越高要求的世界重压下,美好未来的希望被践踏和遗忘。每一天,我们都一如平常地工作:筋疲力尽、焦虑、压力和沮丧。”这样的工作伦理显然会与人类解放的未来前景产生冲突。左翼加速主义提出后工作世界构想就是要让人们重新思考工作的必要性以及工作伦理同现实社会的契合性,扭转工作在现代生活的中心位置,转变具有压迫性意识形态特征的工作伦理和将苦难与报酬挂钩的工作观念,创造在工作之外重新生活的条件。
斯尔尼塞克和威廉姆斯断言:“当危机日益增加,逐渐加速的时候,政治却逐渐萎缩退却。政治想象力日渐贫乏,未来已经化为泡影。”这是今天的政治难题。1980年代以后,新自由主义代替凯恩斯主义以不同形态在世界主要经济体确立,成为资本主义主流政治意识形态。但是,2008年金融危机打破了新自由主义的神话,暴露出新自由主义扩张的沉疴恶疾。虽然危机激起西方社会对新自由主义的谴责和批判,但没有根本动摇其赖以存在的经济基础和阶级基础,右翼政党继续推行无新意的新自由主义2.0版计划,企图恢复新自由主义秩序。东欧剧变后,世界社会主义运动陷入低潮,左翼政治力量遭受重创。在新自由主义打压和保守政党围攻下,西方左翼基本上投向了新自由主义阵营。“新自由主义的三十年,让那些左翼政党被剥除了激进思想,被掏空了力量,没有了大众的信任。”斯尔尼塞克和威廉姆斯指出,当代左翼的斗争策略带有明显的民间政治倾向,街头政治和占领运动满足于小规模、地方性、即时性、特殊性的反抗,政治影响微乎其微。若不改变当前消极的政治状况,后工作世界构想中的变革性元素将被重新纳入资本治理体系,经济全自动化将导致更多的过剩人口,技术红利将属于富有的所有者,闲暇时间将在“狗屁工作”(Bullshit Jobs)和不稳定因素的增加中消失,全民基本收入将被设定在贫困线以下而变为一种救济性政策,进一步加深工作危机,将西方社会导向不平等、不安全、不稳定的未来。
斯尔尼塞克和威廉姆斯强调,为实现经济全自动化、缩短工作周、全民基本收入、转变工作伦理而进行的斗争主要是政治斗争,它们可以被视作一个个单独目标,但当它们彼此产生连接而形成一个综合计划时,真正的变革潜力就会显现。“这不是简单的边际改革,而是与新自由主义和社会民主主义相抗衡的全新的霸权形态。”当代左翼必须正视眼前严峻的政治境况——“工会破产、政党沦为新自由主义傀儡、知识和文化霸权日渐式微”,必须制定一项左翼反霸权计划。这项计划以当代资本主义社会的工作危机为契机,以后工作世界为新未来的图景,通过左翼恢复政治想象力、发展多元经济学、掌握社会技术领导权来改变新自由主义在文化、知识、物质上的霸权地位;以不断增加的过剩人口作为社会变革的主体力量,通过大规模的民粹主义运动、多元主义的组织生态系统(媒体组织、知识组织、工会、政党等)来广泛动员和团结社会力量。这一系列旨在颠覆新自由主义霸权政治的变革策略将重新定义现代化、进步、工作、自由,实现比新自由主义更为现代的未来。当然,斯尔尼塞克和威廉姆斯也认识到,任何变革社会的计划都需要时间,后工作世界不会在某个革命时刻突然出现,它需要在不断扩大的规模上创造反霸权的条件,需要根据不断变化的现实调整变革策略。左翼必须做好长期斗争的准备。
左翼加速主义考察了数字时代资本主义的新样态,关注到了自动化和智能化快速发展的趋势,并对当代资本主义展开批判。斯尔尼塞克和威廉姆斯否认资本主义是真正的加速代表,认为资本主义目标使技术进步被限制在资本无限增殖的框架下,竞争和垄断牺牲了人类的加速发展,且“新自由主义内部更深层的张力在于,它作为现代性载体的自我形象,在字面上是现代化的同义词,同时许诺了一个它根本无法提供的未来”。所以,当代左翼必须提出新的激进的观念对抗新自由主义霸权的狭隘想象。左翼加速主义理论的核心要义是让资本主义体系在科学技术的不断加速中走向崩溃,而日益糟糕的工作境遇是其理论建构的切入点。长期以来,人类被资本主义欲望塑造,劳动被资本增殖要求驱动,工作成为现代人的身份标识。斯尔尼塞克和威廉姆斯从现代人最关心的工作问题出发,诊断出过剩人口增加、不稳定因素增加、贫民窟扩大等工作危机症状,并提出通过加速经济全自动化进程以改善劳资之间的不平衡关系,提供全民基本收入以保障人们的基本生活需求,将收入与工作脱钩,颠覆资本权威和资本逻辑至上的工作秩序,让人们重新思考工作的必要性和意义,把人类从工作与生活的混沌中解放出来,使劳动的动力来自人类自身欲望而非外部压力,创造在工作之外重新生活的条件,真正实现为生活而工作的美好愿景。的确,他们的后工作世界构想直面现代人的生存境遇和社会关切,重新定义工作的性质和意义,启发人们保持对未来的开放态度,打开我们走向“大外部”(Outside)的普遍可能性的视野,提供了美好未来的图景,并动员人们为更美好的未来而行动。诚如斯尔尼塞克和威廉姆斯所言,“后工作世界产生了一个超空间的进步形象,一个旨在让未来成为当下活跃的历史力量的形象”。
值得注意的是,左翼加速主义者将《1857—1858年经济学手稿》中《固定资本和社会生产力的发展》(西方学者称之为“机器论片段”)一文看作“马克思最公开的加速思想文本”。在该文本中,马克思通过对发展为自动的机器体系的劳动资料的现实考察,提出科学技术或一般智力的发展将作为直接生产力改造社会,自动的机器体系在现实生产中的广泛应用必将颠覆资本主义生产的雇佣劳动制基础并创造大量可自由支配的时间,从而促进劳动解放和人的自由全面发展。受该文本启发,斯尔尼塞克和威廉姆斯基于数字时代资本主义条件的新变化,将技术加速看作社会变革的杠杆,按其所说,“我们赌的是,科技研究还有尚未开发的变革潜力”。故其认为最新的自动化浪潮是向后工作世界过渡的关键纽带,试图在自动化技术中寻求减少必要劳动、缩短工作周、解放劳动的可能性。不可否认,他们坚持了马克思基本的唯物主义立场,认识到后工作世界必须以物质生产的极大丰富为前提,看到了科学技术尤其是自动化技术冲破资本主义生产关系束缚的潜力。然而,“人们自己创造自己的历史,但是他们并不是随心所欲地创造,并不是在他们自己选定的条件下创造”,科学技术加速不等于生产力加速,生产力加速不等于人类历史进程的加速,从加速自动化技术自动过渡到后工作世界的理论逻辑显然陷入了违背客观规律、按自我目的任意建构人类历史的误区。意大利自治主义者安东尼奥·奈格里(Antoni Negri)便批评左翼加速主义的技术决定论倾向,认为“它倾向于认为技术和物质性因素不仅决定了生产力,也是劳动力的一切人类学变革的推动力”。技术是把双刃剑,今天的资本主义生产力因快速发展的自动化、智能化技术而进入了新的更高的发展阶段,资本主义统治也因先进技术的应用而变得更普遍、更隐蔽。被加速的技术是会服务于后工作世界还是强化资本主义体系?被释放的技术能量是创造未来还是毁灭人类?这些问题的答案仍充满了不确定性。在“机器论片段”中,马克思在固定资本的范畴内谈论一般智力和自动的机器体系,将其置于资本主义内在矛盾的整体语境中。科学技术和一般智力所带来的生产力变化必须引起生产关系的变更,只有这样才能颠覆资本主义和实现共产主义。斯尔尼塞克和威廉姆斯对“机器论片段”的当代解读显然没有深入当代资本主义生产力和生产关系的内在矛盾,夸大了技术生产力的社会作用,低估了资本逻辑主导的统治关系对科学技术及其基础设施的吸纳能力和资本主义生产关系突破自身界限的再生产能力。避开私有制生产关系的技术加速和对技术的重新目的化是无法解决资本主义的工作危机的,更无法摧毁资本主义的“铜墙铁壁”。
20世纪70年代后,晚期资本主义的诸多新情况使西方马克思主义发生重大转向。传统的工人阶级四分五裂,其组织结构分崩离析,而新出现的社会思潮使阶级斗争从政治对抗转向了民主运动。在此背景下,拉克劳和墨菲从后马克思主义的逻辑重新解读葛兰西的文化霸权理论,提出一种通过霸权斗争实现多元和彻底民主的新社会主义策略。这一激进民主策略否定阶级和阶级斗争,强调主体间的差异和对话,关注受压迫的少数人群,极大影响了当代反资本主义理论与运动。作为当代激进左翼思潮,斯尔尼塞克和威廉姆斯的后工作世界构想承继了拉克劳和墨菲的激进民主策略路径。不同于右翼加速主义,他们不相信技术加速可以自动克服社会矛盾,后工作世界构想的实现除了技术加速,还离不开社会政治行动——左翼反霸权计划。这是一项旨在推翻新自由主义霸权的政治行动,主要力量是由于工作危机而不断扩大的过剩人口,主要方式是发动大规模的左翼民粹主义运动。斯尔尼塞克和威廉姆斯认为,传统的无产阶级仅提供了最小的凝聚力,传统的斗争策略已失去效力,“变革性政治面临的挑战是将一系列差异表达为一个共同的项目,而不是简单地断言阶级斗争是唯一真正的斗争”。可见,他们的人类解放构想放弃了马克思的阶级分析方法和阶级斗争立场,以组织生态系统取代先锋队,以边缘群体取代工人阶级,以身份政治取代阶级斗争,以民粹主义的政治逻辑将不同身份的群体编织在一起来对抗共同的敌人并寻找新世界。但是,斯尔尼塞克和威廉姆斯并未回答这些拥有不同身份、基于不同利益诉求的边缘群体如何在实践中形成统一目标,在合作中作出妥协,也未说明后工作世界目标实现后的社会走向。事实上,对于这种放弃阶级斗争的行动的可行性,马克思早在1848年《共产党宣言》中就给出了答案,即“他们一贯企图削弱阶级斗争,调和对立。他们还总是梦想用试验的办法来实现自己的社会空想,创办单个的法伦斯泰尔,建立国内移民区,创立小伊加利亚,即袖珍版的新耶路撒冷。而为了建造这一切空中楼阁,他们就不得不呼吁资产阶级发善心和慷慨解囊”。包括左翼加速主义在内的西方马克思主义思潮的最大特征是继承马克思对资本主义的批判精神,却抛弃了马克思解放全人类的立场和原则。20世纪70年代以来的反资本主义运动实践已经证明:这种试图取消基于利益冲突的阶级斗争而依靠多元主义力量的社会运动虽然能赢得些许权益,但不能取得实质性的成功。所以,无论资本主义社会的形态如何变化,资本主义生产关系如何调整,只要资本主义私有制和雇佣劳动关系不废除,那么马克思的阶级和阶级斗争理论就不会过时。而且,随着资本主义工作危机的到来,工人阶级的状况正在成为更广泛人群的基本特征,资本主义剥削在数字化时代更严重、更隐蔽,反霸权的政治行动不能真正将被剥削的阶级从剥削阶级的统治中解放出来。左翼加速主义的后工作世界构想为我们图绘了一个美好未来的愿景,但任何不彻底摧毁资本主义生产关系和阶级对立的社会变革构想都不能为自己所标榜的解放目标提供真实可能的手段,终归只是一种乌托邦式的理论思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