路来森
办公楼前,有一人工池塘,池塘中央是一假山,瘦石嶙峋,崚嶒耸峙,有林石之美。假山旁,植凌霄两株,经年下来,枝蔓盘满假山,婆娑可爱;尤在初夏以后,凌霄花开,朵朵摇曳,流金滚红,霍霍如烧,灿烂异常,喜气洋洋矣。池塘,环假山而成,水深可达一两米,内植睡莲数盆,自生香蒲数簇,蒹葭数丛,杂草凌乱其间,水为循环水,活水潺湲,清澈涣涣,俨然一自然小生态也。夏日里,睡莲花开,水草丰茂,偶有蜻蜓飞临,水鸟栖落,水汽淋淋矣,生机勃勃然。
池塘南,不远处,垂柳三株,经年老树,枝条纷披如盖,婆娑喜人,与假山、水池相互映照——树葱,水秀,小山屹然,宛然一江南小景。
最可人处,池塘内养殖红鲤鱼若干,大小不一,却俱是脂鳞红红,金光灿灿,红光灿灿。人至,则群集于人前,张口闭口,唼喋有声,招人喜,惹人怜。于是,便常有人围池而观。观鱼者,见鱼游水中,从容自如,潇洒放逸,即每每啧啧称赏:叹鱼之乐也。
观鱼,是一件雅事,有闲心、闲情,方可观鱼。以宁静之心观鱼,观鱼实在就是在观照自身。悠游自在的是鱼,也是人自身的一种希冀,一种追求,至少是一种精神追求。
我亦常环池观鱼,读过几卷破书,便多了几许遐思。
常常想到的,就是《庄子·秋水》篇中,庄子与惠子的那段经典对话:
庄子与惠子游于濠梁之上。庄子曰:“鲦鱼出游从容,是鱼之乐也。”惠子曰:“子非鱼,安知鱼之乐?”庄子曰:“子非我,安知我不知鱼之乐?”惠子曰:“我非子,固不知子矣;子固非鱼也,子之不知鱼之乐,全矣。”庄子曰:“请循其本。”
“请循其本”,“本”就是原来的问话。惠子想把庄子拉“偏”,可庄子到底聪慧,他要“循其本”——他强调的,还是“鱼之乐也”。
在《庄子》一书中,惠子多次出现,他始终是庄子的一位“对话者”,其实,庄子就是想在“对话”中,阐明自己的观点。
惠子到底还是有些“我执”,他喜欢把问题具体化,于是,就失去了丰沛的联想力和想象力,若然化而为鸟,也许就只是庄子《逍遥游》中的一只“学鸠”,而庄子则不同,他在海为鲲,横亘几千里;化而为鸟,则为鹏,可以抟扶摇而上九万里,所以说,作为一条“鱼”,庄子所拥有的是一份“大自在”;作为一只鸟,他是一只冲天之鸟,它不受任何拘束、约束,连做梦,都是化作一只栩栩然的“蝴蝶”——自在之至,也美丽之至。
庄子,也明净。秋水明净,藐姑射之山明净——庄子是藐姑射之山上的神人。
相较于庄子,孔子就显得拘谨,他忙于为周礼扎篱笆,筑围墙,虽然能安于“曲肱而枕之”“一箪食一瓢饮”的清贫,也赞许曾皙“暮春者,春服既成,冠者五六人,童子六七人,浴乎沂,风乎舞雩,咏而归”的闲逸之情、通达之心,但到底还是拘于“篱笆、围墙”。
人,就是人世间的一条游鱼;人,就是时间里的一条游鱼。做条“游鱼”,亦大是不易。其要,则在于懂得“舍”,懂得“弃”,否则,名缰利锁,物欲缠身,何谈“悠游”?不为物累,方得悠游自在。
《庄子·秋水》篇:
庄子钓于濮水,楚王使大夫二人往先焉,曰:“愿以境内累矣!”庄子持竿不顾,曰:“吾闻楚有神龟,已死三千岁矣,王锦笥而藏之庙堂之上。此龟者,宁其死为留骨而贵乎,宁其生而曳尾于涂中乎?”二大夫曰:“宁生而曳尾涂中。”庄子曰:“往矣!吾将曳尾于涂中。”
“往矣!吾将曳尾于涂中”,断然的回答,舍弃的,却是常人所追逐的功名权位;但若然无此“舍弃”,就无法做一条活着的、相对自由的“龟”。
死了的尊贵,永远比不上活着的简单。人死了,就是一条“死鱼”,何谈悠游自在?所以,庄子宁愿做一条“曳尾于涂中”的苟活之龟,也不愿意被“锦笥而藏之庙堂之上”。
牛年,容易让人想到牛,关于“牛”的绘画中,世人多知韩滉的《五牛图》,其不知,此《五牛图》是有其承继关系的,它承继的是南朝梁代陶弘景的《二牛图》(很遗憾此图没有留传下来)。
陶弘景是道教中的高人,梁武帝非常尊重他,想请他出山做宰相,但陶弘景却不愿意,于是,他就画了一幅《二牛图》作为回答:画上两头牛,一牛自由自在地在吃草,表情十分愉悦;另一头牛,却穿了鼻栓,受到人的束缚,表情十分不自在。梁武帝看后,哈哈大笑,立即明白了陶弘景的意思,也不强求,就封了陶弘景为“山中宰相”。
这幅图,很形象地诠释了“名缰利锁”的寓意。名利,固然重要,但如果名利捆绑了人生,捆绑了人性,使人失去了自由,那么,智者就宁愿放弃名利。也唯有此,才能够换取一种“自由人生”——做一条人世间的“游鱼”。
明朝人张大复曰:“雨后清霁,辄思野步。”其实,何必一定“雨后清霁”?一年四季,只要你想,随时都可以野步于外。
一年四季,我都喜欢步于野,无他,在大自然的广阔天地中,寻一番逍遥自在。
春天,野步在外,看春花春草,欣悦春天的明媚朗澈,沐浴春天的沛然之气,一个人,周身也就会洋溢出勃勃生机。此时,你就是一株草,你就是一朵花,你就是一棵树,你就变成了大自然中最有生机的一个分子。常说春风骀荡,若非野步于外,你是无从真切地感受到的。“骀荡”何如?骀荡,是一种暖,是一种软,是一种柔,是母亲般满含爱意的抚慰,是情人美目盼兮的青睐。此时,你就会觉得:自己不仅是一个自由的人,更是一个幸福的人,一个多情的人。夏日里,大地葱茏,天地一绿。行走于田间小道,徜徉于山林湖泽,你被团团的绿包围着,被黏稠的绿粘结着,于是,你情不自禁地沉浸、深陷,你也变成了天地间的一团绿,此时,你就是夏天,夏天就是你,你的身心完全融入了大自然之中——“自然之子”的感受,就体会得淋漓尽致矣。冬天,虽然寒冷,但也阻挡不住我野步的行为,尤其是在一场大雪之后,野外,白雪皑皑、茫茫,天地浑然一白,一亮,那么纯净,那么圣洁,那么具有震撼力。此时,行走于野,心灵,也似被“雪浴”过一般,霍然明亮了,干净了,纯洁了,圣明了。此时,你就会觉得:生命之自由,完全是一种干净的自由,一种圣洁的自由,一种羽化升仙般的自由。
无俗尘,无滞碍,无杂念,心灵光滑如铺雪,任可自由纵横,驰骋飞翔……
然则,野步于外,我最喜欢的,还是秋末冬初。
秋末冬初,庄稼收割了,秋草干枯了,百虫敛迹了,大多数的树木,已然凋零,或者正在凋零。大地,到处是一片衰草连天的景象,肃杀,苍凉,空旷,辽阔,一眼望不到边的是铺展的土地,是逶迤连绵的山峦;鼓鼓的秋风,一阵阵地吹着,一切,仿佛都在伸展,都在扩张,都在膨胀……此时,你的心中,油然而生的是一种悲凉,是一种悲凉下的悲壮,陈子昂那句“念天地之悠悠,独怆然而涕下”的诗句,就禁不住涌荡心中,或者,干脆脱口而出。于是,心胸畅然,廓然,自在然。
就是在这样的一个季节,那一日,我信步行走着,走到了一座名之曰“大埠顶”的山上。半山腰处,一所山屋,霍然簇于眼前。
山屋,只有两间,极其简陋、低矮,看得出,是就地取材,用当地的山石垒成的。屋外,是碎石砌成的半截院墙,院墙极低,迈步即可跨过,可以说,所谓“院墙”,也只是具有一定象征意义罢了。石屋门口前,是一篷葫芦架,葫芦的藤蔓几近干枯,藤蔓上,却依然挂着几只老干的葫芦,肤色已白,一种成熟至老的苍白。我环视周围,惊诧于半截院墙的那些碎石。石,似乎是一种玄武岩,黝黑的石体,表面泛着青幽幽的光,见得出它在时间深处,烈火铸就的生命硬度。
院墙内,一老人正在打草苫,他的身边堆满了火红的山草,草已干枯,但那份殷殷的红,依然闪耀着,仿佛昨日秋阳。老人口中含着一根烟袋杆,不停地吸着,一阵阵轻微的烟,在他的口边缭绕着。见我走近,老人并没有停下手中的活儿,只是颔首一笑,那意思好像是说:“坐下吧。”
我顺势坐下,坐在一块石头上,在老人的身边。
与老人闲语,闲语中知道,老人独身,一个人居住在这座山上,已经多年了,他的责任是“看山”,重点是守护山下沟涧的那大片的槐树林。闲谈中,老人很安静,苍老的容颜上,满是自足的幸福,但我还是禁不住问:“一个人住在山上,不觉得孤独吗?”老人淡然一笑:“嗨,孤独什么?都习惯了。”然后,顺手指向山下的那大片的槐树林,说道:“你看,有这些山山树树陪伴着,多好啊。”
恰好,一阵山风吹过,顺着老人手指的方向,我看到山下槐树林,正有大量的槐叶,哗啦啦地飘飞,落下。枯黄色的槐树叶,漫天飞舞,景象壮观极了,也唯美极了。
回视周围的山坡,但见秋草肃肃,一团团的飞蓬,随风滚动而起。整个荒野,满目肃杀,苍衰出一种莫名的悲凉。
禁不住油然生发一些联想,觉得这样的环境,实在是太适合于鼓琴了,觉得当年嵇康“目送归鸿,手挥五弦”的行为,就应该是在这样的情境之下;觉得当年不为五斗米折腰、回归田园指弹无弦琴的陶渊明,也应该是在这样的环境之下。
西晋的政治环境,就如这肃杀的晚秋,寻常士人,随时,都可能遭受生命的摧折,他们是难得真正自由的,于是,他们便在身不得自由的社会环境下,去努力寻找一份心灵或者精神的自由。“俯仰自得,游心太玄”,便是嵇康的追求。
不能“游”于世,便就“游”于心,追求生命自由的晋朝士人,似乎别无选择。
回回首,老人依旧在编织他的草苫,幻觉中,仿佛老人手中的每一根红红的山草,都变成了一根根的琴弦。忽然就想到了苏轼的那首《琴诗》:“若言琴上有琴声,放在匣中何不鸣。若言声在指头上,何不于君指上听。”苏轼不愧为大智慧者,他明白:真正的琴声,并不是产生于“琴”“指”等这些物质性的东西上,真正的琴声,是发自心中的,是弹者生命的律动。换言之,琴声,实在也是一份自由心灵的最具个性的表达。
再看看老人,依旧兀自忙碌着,正在编织的手指,翻动如飞,指尖生风;脸上却是一派的淡然、无欲的神情,异常的宁静。我知道,这位老人,不仅具有了身体的自由,更具备了一种心灵的自由。
而真正的自由,就应该是一种灵魂的自由,一种精神的自由——心灵、精神的自由,才是自由的高境界。
人渐老,时间在行走中,慢慢死去。有时,难免要挣扎,于是,便常常失眠。失眠的夜晚,很寂寞,很无聊。寂寞和无聊,像一团团黏糊糊的蛀虫,噬咬着人的心灵,让人难以宁静,叫人胡思乱想。
有月的夜晚,尚好。可以隔窗望月,甚至于,可以披衣启户,到外面走一走。
有几年,我住在乡下,四间平房,一个庭院,临窗不远处,植有一棵梧桐树,桐叶森森,自成一道风景。于是,失眠的夜晚,我便常常隔窗望月,望树。看着月亮,缓缓地升至中天,把一棵梧桐树,照射的哗然一亮。树顶上,月辉皎皎,映射着庭院的上空,感觉满庭院都是白哗哗的朗洁,似流动的水。圆月的夜晚,月光实在是太亮了,有时会惊动夜宿的鸟儿,蓦然间,鸟儿也许会霍然飞起,一飞冲天,留下一道靓丽的惊喜。此时,虽是夜无眠,但心,却能渐渐地冷静下来,静如明月,有一份亮堂堂的欢喜。当然,也有所思,但却从来没有想到嫦娥、玉兔之类的东西,我想的,只是那一颗高悬的明月,觉得,它更像一匹缓行的马,载着我汗漫的思绪,浮游在夜空中。
有时候,也会披衣而起,走入庭院之中。庭院中,种植有几畦菜蔬,夜深深,露水打湿的菜蔬,散溢出湿润的气息,弥漫整个庭院。站立庭院中,空气清冽,阵阵的凉意弥散着,让人觉得身心透爽,仿佛醉意熏熏,于是,这个失眠的月夜,就完全属于自己的了。因了失眠,却也得了一份心灵的自由,自己就成为了一条浮游于月夜的游鱼,也让人觉得好。
如此的夜晚,失眠了,寂寥虽则寂寥,但内心却仍存一份清静和明亮,觉得那份寂寥,还算是一份有味道的寂寥。
若然是无月的夜晚,可就真正是孤枕难眠了。
房子里一团漆黑,怕惊动别人,不能亮灯,甚至于不敢翻身,弄出动静。剩下的,也就只有无尽的遐思了。想什么?一个字:乱。自己做过的事,读过的书,各种各样的境况,纷至沓来,甚至于,想到像黑夜一样漫长而可怕的死亡。
死亡,对于任何人来说,都是一种必然,你害怕,但你躲不开,是每一个人,都必须面对,也不得不面对的事情。
可以说:死亡,是对生命自由的一种终极的禁锢。
古罗马诗人普罗佩提乌斯说:“死亡,是我们终极的敌人。”而面对这个“终极的敌人”,什么样的头盔都保不了你——“死亡终究会把你的脑袋揪出来”。
的确,死亡是每一个人都必须面对的,你无法回避,也无从回避,但你可以以某一种态度来对待死亡——若然,能超然于死亡,你也就跨过了死亡的门槛。
于此,就想到了一个人——蒙田。
青少年时期,“死亡”像一个魔咒,缠绕着蒙田。蒙田自己回忆道:出门在外,哪怕离家只有一英里的距离,在身体没有任何疾病的情况下,也会考虑“是否能活着回到家里”;甚至于,在“有女士陪伴着玩耍嬉戏”这种最不可能的时刻,也会突然想到死亡。因为恐惧死亡,他竟然在笔记本上记上了“时刻可以上路”一句话,作为警示。
于是,蒙田就大量阅读古代哲学著作,想从哲学中,寻找出免于死亡恐惧的答案。蒙田把死亡视为我们所面对的最紧要的道德、宗教和哲学问题,他说:“人世间一切智慧和思索的目的,最终都可以归结为一点:教给我们如何才能不畏惧死亡。”竟至于,他早期写成的一篇文章的题目,就是《探究哲理是为了学会面对死亡》。
可阅读哲学的结果,又如何呢?结果是,不仅没有消减蒙田对死亡的恐惧,反而加剧了这种恐惧——对死亡的恐惧,成为了蒙田无法解答的问题。
不过,一次偶然的事件,却改变了蒙田对“死亡”的看法,后来,蒙田称之为“死亡预演”。借由这一“预演”,蒙田学到了无须恐惧死亡。
1569年或者是1570年春天的某一天,当时,蒙田为了排解内心的焦虑,为了摆脱庄园中繁杂的事务,就带领几个随从,外出检视自己的庄园(葡萄园),他们是骑马而行的。
或许是因为春光明媚,风景大好,手下人太过激动了,他的一个随从,突然策马狂奔,一下子就把走在前面的蒙田撞飞了(当时,蒙田自己认为是被火绳枪击中了),“马倒地不起,他自己则飞了出去。他重重地摔在几米外的地上,随即失去意识”。
他的随从,七手八脚,赶紧抬着他回家。一路上,直到被抬到床上,外人看到的蒙田,是痛苦狂躁,身体不停扭动,口不能言,数次陷入昏厥状态。但后来,蒙田自己的回忆却是:“即使他的身体不断抽搐与扭动,在旁人看来是饱受折磨,他本人却在享受马尔克里努斯那样的愉快以及漂浮的感觉。”因为,“在濒临死亡的状态中,你无法完全遭遇死亡,你的意识会在抵达死亡的前一刻消失。死亡就像睡着一样,是意识逐渐消散的过程”。
换句话说,在别人看来痛苦的死亡,对死亡者而言,却是未必痛苦的,甚至还有一种灵魂飘逸的快感。因为,死亡其实是一个意识消亡的过程,而意识的消亡,一定会走在死亡到来之前。所以,一个人,是永远也不会真正体验到自己的“死”的。
这一次死亡的“预演”,使蒙田彻底摆脱了对死亡的恐怖,并且由此对死亡,生发了自己的独特认识,他说:“死亡,只是人生结束时的一个短暂的、令人不适的时刻,为这种事焦虑只是浪费时间。”
鉴于此,蒙田对死亡,也生发了众多的感悟。
他说:“人终有一死,死亡是我们的必然的目的地,如果畏惧死亡,每前进一步,都会让我们惶惶不安。”因之,面对死亡,就应该“让我们学会绝不退缩,勇于战斗。”
也是因为这一次偶然事故,促成了蒙田思想信仰的转变:他由“斯多葛主义”,转入“怀疑主义”。怀疑主义,促发他不停地探索、询问,由消极的人生,升华为探索的人生,积极的人生。他把一切,都转变成为一种热爱生活的积极行为,并落实在日常生活之中。
由此,也促成了蒙田生活随笔的写作。从1572年至1592年,历经二十年的时间,蒙田完成了自己的生活哲学著作——《蒙田随笔》。
跨越死亡,蒙田完成了一次生命的蜕变,进入一种生命的大自由状态。
当然,蒙田,只是一个个例。但这个个例,却给人以极大的启示。他告诉我们:勘破死亡,方得人生大自由,而且,是一种终极自由;勘破死亡,你也才能真正成为一条生活中悠游自在的“游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