左建明
临清有座宛园。
几年前去时,宛园初建成。此园占地百余亩,设计、技术、施工乃至建材,大都是从苏州搬来。看那亭榭楼台,石桥飞瀑,正是曲径通幽,山重水复。在这鲁冀交界的偏远腹地,兀然出现一座水灵灵的江南园林,就有一种海市蜃楼般的梦幻感,仿如一个旗袍美女,手擎花伞在雨雾中款款而来。于是就酸酸的想,临清啊临清,你这个灰土土的鲁西汉子,怎么娶了这么一个亮眼的苏州俏佳人!
今年清明时节,随友人又去临清。几年下来,宛园似乎被抚摸出一层包浆,更加柔软温润了。纵享山水园林,大约是人类的永恒梦想吧。
在我眼里,园林大致分为三种类型。一种是皇家园林。它是权力和财富的象征,所以追求威严、奢华和秩序。不由得想起宋徽宗。他在汴京宫城东北处建造了一座艮岳寿山。这位风流才帝,不仅书画造诣冠绝群伦,对石头的酷爱也是登峰造极。他在全国各地搜罗奇石,其中就有一块巨大的太湖石载于船上,三千人拖拽,沿运河浩浩荡荡来到汴京,不料在城门受阻,竟然不得不拆门而入。中国历史上大大小小的皇帝,据说有五百来个,他们的职业就是打江山,坐江山,保江山。这个赵家逆子却不爱江山爱园林,硬生生把大宋江山给葬送了。历时五年,艮岳终于建成时,宋徽宗却成了金兀术的阶下囚。
历史很残忍,毫不怜香惜玉。赵佶之前的南唐后主,那个多才多艺被誉为千古词帝的李煜,正是被赵佶的高祖宋太宗俘虏毒杀。然而,宋家皇权仅仅传了六代,太宗之晜孙徽宗便落得与李煜一样的下场。权力与艺术真的不可兼容吗?或许,宋徽宗还暗怀某种理想,企图以艺术和道家思想改造大宋呢!
其实,大宋是不是因为艮岳而亡真不好说,而慈禧挪用海军经费建颐和园从而导致北洋水师的覆灭,却是流传甚广的民间传说。不过再一想,崇祯皇帝可是宵衣旰食勤俭持家的吝啬鬼啊,怎么也把大明王朝给葬送了呢?青山依旧在,几度夕阳红。雕栏玉砌应犹在,只是朱颜改。所以,在今天看来,历代朝廷的更换,无关我们的痛痒,倒是那些流传下来的园林和艺术,在历史的浪涛中屹立不倒。
老实说,我更钟情于另外一种园林,那就是自然园林。那是一些在官场受够屈辱和束缚的失意文人,在流浪漂泊中独具慧眼而寻找到的皈依之处。
公元七七四年,丧妻多年后的王维来到蓝田辋川。他在宋之问旧居的废墟上重建了新的住所。“宁息野树林,宁饮涧水流,不用坐粱肉,崎岖见王侯。”王维才高八斗,少年得志,但经安史之乱,辗转沉浮,差点儿丢了性命。这或许是他结缘辋川的助力。在《辋川集》中,他记录了辋川多达二十个姿色各异的景观。纵是皇家巨贾也营造不出这么宏大美丽的自然园林。他和好友裴迪整天徜徉在辋川的山水之间,弹琴,赋诗,作画,逍遥自在的活了二十年。千年之后,他建造的屋宇、寺院荡然无存,然而,辋川却成了中国山水诗文人画的发源地。他亲手栽植的银杏树,至今仍然苍劲翁郁,一到深秋,满树金光灿烂。
说起自然园林,绕不过中国人心向往之的桃花源。早于王维三百多年的陶渊明,应该是王维的精神坐标。陶渊明的家庭背景也是有些来头,只是三岁丧父,家道中落。长大之后,凭借延续下来的文化基因,陶渊明在官场苦苦挣扎了大半生,大都是些基层小吏,做了辞,辞了做,仕耕之间,若即若离,直到最后终于去意决绝,写下了旷世之作《归去来兮》。陶渊明不像王维,还享有朝廷的退休金,他要亲自躬耕,“晨兴理荒秽,带月荷锄归。”日子过得相当清贫。所以,他没有豪宅,没有人工园林,山水园林矗立在他的精神世界中。“采菊东篱下,悠然见南山。”桃花源是我们找不到的,要找,那就往自己的心里去找。中国文人眼中的山水园林,其实就是老庄哲学中的自由自在,一种完美的生命存在形态。
如果一定要挑拣出中国山水的灵魂人物,那我就选嵇康。嵇康是魏晋时期竹林七贤的精神领袖。《晋书》记载,嵇康“身长七尺八寸,美词气,有凤仪,而土木形骸,不自藻饰,人以为龙章凤姿,天质自然。”二十四岁那年,嵇康来到洛阳,京城万千女子为之疯狂。曹操的孙女长乐亭公主竟毅然下嫁,从而使嵇康成为曹家附马。嵇康是一位千古全才,诗、书、画、乐、养生等等,无不精妙,著作广为流传。这个万众仰慕的才子,留下许多让人津津乐道的故事。洛阳城郊,柳树荫下,泉水环绕,一位身材颀长的美男在铁砧前煅铁。向秀拉着风箱,炉火映红了嵇康白皙的面颊,汗水沿他凹凸有致的肌肉流淌。锤声叮当,乡人围观。人们无不惊讶那双打铁的手,怎么也能抚弄出美妙的琴声。其时,正是司马昭擅权当道的时期,傀俄如玉的嵇康不肯依附司马昭与之同流合污。后来,即将离任吏部选官之职的好友山涛,举荐嵇康补其缺,却收到嵇康一封《与山巨源绝交书》。嵇康在书中说,你不想独自在官场混,却要拉我作伴,就如同一个厨师想再找个打下手的,让我也拿起屠刀,沾一身腥臊之气。这样一个嵇康,怎么能为司马昭所容?后来,嵇康在为朋友调解一桩纠纷时,被小人诬陷,最终招来杀身之祸。于是就有了三千学子请愿,万人跪别,嵇康临刑前从容抚琴《广陵散》的千古奇观。人们踏破铁鞋苦苦寻觅山水园林,而嵇康本身不就是一座完美的中国园林吗?
毕竟是皇家的琼楼玉宇,毕竟是文人们的高山流水,离我们还是过于遥远。我们还得回到俗世。
随着商业和工业文明的兴起,大大小小的城市越来越多。人们在市井窄巷中仍然留恋那些山环水绕奇花异木的自然生态,期望“不出城廓而获山水之怡,身处闹市而得林泉之趣。”于是,就有了市井园林。这些园林大都由官宦商贾有钱人家所造,规模不大,林宅合一,咫尺之内,再造乾坤,虽由人作,宛如天开。这样的园林,盛行于明清江南之地,仅在苏州就有拙政园、留园、沧浪亭、退思园等几十余座。
讲到市井文化市井园林,李渔当仁不让地坐在最突出的位置。他是一个在人性幽暗的隧道中手擎烛光的行者。李渔出生于商人之家,却没经商,明亡清入,“扬州十日”,“嘉定三屠”断了他入仕的路。李渔主动选择了做闲散文人。他辗转于江浙如皋、兰溪、杭州、金陵等地,以文会友,上至宰相尚书大学士,下至社会三教九流,与曹雪芹祖父曹寅、蒲松龄、“江左三大家”、“西泠十子”等等均有密切交往。李渔写过小说,风靡一时,被称为“三言两拍”之后最好的古代白话小说。李渔还写过戏曲,组织家庭戏班,亲做导演,在全国各地演出。他经营的芥子园书铺,出版了四大奇书,包括《三国志演义》《水浒全传》《西游记》《金瓶梅》。他还支持其女婿搜集整理出版了《芥子园画谱》,影响深远。
记得我小学五年级时回答老师关于人生意义的提问,我说,人活着,就是为了吃的好,穿的好,住的好,玩儿的好。童言无忌,却说出生命最本质的需要。而李渔正是研究生活美学的集大成者。他以丰富饱满的情感,无心于功名,细细地体会着把玩着生活,因而在审美层面更为超迈高远。他的《闲情偶记》涵盖了戏曲、文学、建筑、装饰、美容、美妆、美食、烹调、保健养生,《闲情偶记》的精髓就在于切进人的生命,滋润并满足人性的本能需求。正可谓“骚到极致是真爱”。
这样的李渔,自然对园林艺术情有独钟。他是一个名副其实的园林艺术家,将应用美学发展到极致。北京弓弦胡同的半亩园,兰溪的伊园,南京的芥子园,都是他早年的杰作。晚年的李渔迁回杭州,多方筹措资金,亲力亲为,开始建造层园。此园缘山而筑,坐卧之间,尽览湖山美景。正是:“繁冗驱人,旧业尽抛尘市里;湖山招我,全家移入画图中。”一六八〇年,七十岁的李渔在大雪纷飞的层园辞别人世。
我曾在一篇游记《运河泛舟》中写过临清。这是一个市井之市,温柔之乡。作为晚清时代运河漕运之咽喉,那些盛世繁华遗留下来的市井文化生生不灭,世代相袭。临清的市井生活以生命为轴心展开,“小隐隐于林,大隐隐于市。”晨钟暮鼓,山深水幽,与自然是贴近了,却远离了人间烟火,生命会时时感到寂寞。而居市井浅巷,布衣素裹,朝看东家花轿,夕闻西家添丁,临风品茶,波澜不惊,一任运河北去,另是一种人生大境界。
京杭运河将临清与苏杭连接在一条线上,相隔不过数百公里,温润的江南之风,轻而易举地吹到临清。李渔的美学思想,深深地浸润了临清的市井文化。临清的美食,票友,曲艺,琴棋书画无不精湛得玲珑剔透;运河钞关,鳌头矶,清真寺,舍利塔声名远播;鳌矶凝秀,塔岸闻钟,崇寺望月,古渡柳烟等等诗意的定格,又将临清打扮得美轮美奂。就连临清人的一举手,一投足,也带着李渔式的轻盈与快活。
所以,在临清,宛园的出现,是再自然不过的事情。或许它来得还稍稍迟了一点呢。
在宛园独自漫步,有一种妙不可言的意味。芭蕉叶下听雨,仿佛看到嵇康白皙的手指拨动琴弦时的那份从容与高贵,余音仿如雨丝绵绵不绝;画檐深处看月,心里立刻想到李清照“帘外西天一钩月,越到黄昏转更加”的诗句,生命可爱,时间无情,油然而生无可奈何的美丽惆怅;而当走过石桥望着桥下一弯清水,就想搜寻那碧波中有没有惊鸿照影来。宛园总会给你一份诗意,宛园就是美园。
在大门前第一眼望见宛园二字时,我脑海里掠过的却是沈园二字。我多次去过沈园,那朴素空灵的景致总是让我想像无边。地以人名,园以诗传。这正是中国乃至世界文化的神韵。我想,宛园终会有美丽的故事发生,艺术也不会辜负宛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