姚道林
(安徽农业大学 人文社会科学学院, 安徽 合肥 230036)
随着出土文献的兴盛,从出土文献的角度来解读《诗经》已然成为一个重要的突破口[1-3]。自2019年安徽大学藏战国楚简《诗经》公布以来,学术界给予了极大的关注,学者利用安大简《诗经》对《毛诗》相关字词作了全新的解释[4-7]。笔者在将简本《诗经》与《毛诗》进行对比研究的过程中发现,尚有部分异文仍然值得进一步阐释论述。故在将相关信息加以整合的前提下,提出以下两点意见。
《鄘风·鹑之奔奔》之“奔奔”“强强”二词自来解说含混。《毛传》对这句诗作出的解释是:“鹑则奔奔,鹊则强强然。”[8]265如此作解,“奔奔”“强强”二词词义不甚明了。除却《毛传》之外,三家《诗》也有不同观点。
首先,《韩诗》将“奔奔”“强强”解释为“乘匹之貌”,如《郑笺》:“奔奔、强强,言其居有常匹,飞则相随之貌。刺宣姜与顽非匹偶。”[8]265后陆德明《经典释文》指出此释实源自于《韩诗》:“《韩诗》云:‘奔奔、强强,乘匹之貌。’”[9]相较于《毛传》,《韩诗》虽然已经前进了一大步,但仍有所缺陷。如此解释,由于不知其具体词义为何,故总有一种“知其然而不知其所以然”的缺憾。
其次,再来看《齐诗》的观点。“奔奔”“强强”在先秦典籍引诗中或作“贲贲”“姜姜”,如《礼记·表记》“鹊之姜姜,鹑之贲贲”[10]1087,《郑注》:“姜姜、贲贲,争斗恶貌也。”[10]1087后人曾据郑氏此言立论,如范处义、严粲、季本、胡承珙、陈奂、王先谦等人皆将“贲贲”训为“争斗”,将“姜姜”训为“刚”,即有力之意[11-16]。值得注意的是,同一句诗,郑玄其实是作了两种不同的解释。郑氏在给《毛传》作笺时采用了《韩诗》的观点,将之解释为鹑鹊行则相随、居有常匹之貌;在给《礼记·表记》作解时则采用《齐诗》的观点,将“贲贲”“姜姜”解释成了争斗之意。由此可以看出,郑玄对待这一问题也存在前后的不一致性,他的这种不一致性也正是《韩诗》《齐诗》矛盾性的具体体现。
信从鲁、齐两家《诗》说的学者为了申述郑说,往往会从鹑、鹊入手,认为鹑性斗,不乱其匹;鹊性刚,不淫其匹。如竹添光鸿《毛诗会笺》:“贲贲,争斗恶貌也。言鹑所以奔奔然善斗者,恶其乱匹而斗也。……强强,刚也。其性倔强,故曰‘强强’。疆、强古今字,言鹊所以强强然难偶者,传枝受卵,故能不淫也。”[17]但也有学者对此说作了批判,如范家相《三家诗拾遗》:“《韩诗》:‘贲贲、强强,乘匹之貌。’贲贲、强强,《毛传》无解,《集传》以为非匹偶而相从,依韩说也。鲁但云以恶人为君,意鹑好鬪,鹊性燥,皆非淫鸟,故以争斗之取义耳,然不如从韩为长。”[18]范家相针对鲁、齐两家《诗》所作的辩驳是有道理的。按照鲁、齐《诗》说,诗义太过迂曲,从这一点来看,《韩诗》的解释似乎更优。
再次,《鲁诗》与《齐诗》用字虽然相同,但在字义的训释方面又存在一定的差异。如《吕氏春秋·慎行》:“孔子卜,得贲。孔子曰:‘不吉’”,高诱《注》云:“贲,色不纯也。诗云‘鹑之贲贲’。”[19]高诱采用本义为训的方法,实际上是为了与鹑鸟的黄黑杂色羽毛相匹,所以将“贲”字如此训。
关于“奔奔”与“贲贲”的关系,信从《韩诗》的学者将“奔奔”如字训,即为“奔走”“奔逐”之义;信从鲁、齐两家《诗》的学者认为“贲”“奔”古通用,从而将“贲”读为“愤”,指愤怒,故“贲贲”可以解释为争斗貌。至于高诱将“贲”解释为“杂色”则是如字训。关于“强强”与“姜姜”的关系,前贤大多认为二者是一组通假字,信从鲁、齐《诗》说者反倒是以“强强”为本字,将之训为“刚”,有力的意思。《韩诗》虽没有对“强强”作解,但我们从其将“奔奔”“强强”解释为“乘匹之貌”来看,二者语义应当近似。
基于此,齐、鲁、韩三家《诗》的观点是相互对立的。《韩诗》的长处在于文意,但缺少字词的解释。齐、鲁两家《诗》虽然对词义作了解释,但在文意上又有所欠缺,皆不如《韩诗》为优。
在“鹑之奔奔,鹊之强强”一句中,“奔奔”“强强”分别修饰“鹑”“鹊”,其实是指“鹑”“鹊”的行进状态,所以二者或许可以认为是一组同义词。基于这样的考虑,做如下论述:
先来看“奔”字的解释。安大简《诗经》“奔”字与甲骨文、金文当中的“奔”字一脉相承,皆从夭,从止(或三止、或二止),是一个会意字,快速跑动之意。基于此,将“奔”如字训是最合适的选择。至于文献中“奔奔”为何会别作“贲贲”,历代小学家认为“奔”从“贲”省声(其实这是《说文》的说法[21]213)。如今有了古文字材料可以知道,“奔”“贲”通用仅仅是古音相近,“奔”并不是以“贲”为声符,所以涉及诗义的解释时还是应该以“奔”为本字。“奔”可训为“奔走”,如《说文·走部》:“奔,走也。”[21]213或可训为“逐”“追逐”,如《谷梁传·宣公十八年》“捐殡而奔其父之使者”,范宁《注》:“奔,犹逐也。”[22]在“鹑之奔奔”中,将“奔奔”理解为“追逐”恐怕是最恰当的选择。
关于“竞”与“强”字,二者古音皆为群纽阳部,古音相近。此外,二者还可互训,如《大雅·桑柔》:“秉心无竞。”《毛传》:“竞,强。”[8]1726《周颂·烈文》:“无竞维人。”《毛传》:“竞,强。”[8]1898具体到“鹊之强强”一句上,《毛诗》用“强”当为借字,其本字应以安大简《诗经》用字为优。
综观上文,“竞”与“奔”义相近,将之训为“逐”当无疑议。此句诗中的“奔奔”用来形容“鹑”,并作“追逐”解释也是没有问题的。又因为“竞”“强”二字存在着同义互训的关系,所以简本用“竞”而《毛诗》用“强”。如今安大简“强强”作“竞竞”,将“竞”作“逐”“进”解,正与“奔”义近,这可以说是一个直接且明了的证据。基于此,可以将“鹑之奔奔,鹊之竞竞”理解为鹑之奔行,鹊则逐之,鹑、鹊相伴而行。这样理解不仅印证了郑玄“居有常匹,飞则相随”的解释,同时也证明了《韩诗》论说的正确性。
《召南·小星》“肃肃”一词,历来有两种解释。其一是将之训为“疾”,如《毛传》:“肃肃,疾貌。”[8]126朱熹[24]、严粲[12]46、顾镇[25]以及陈奂[15]84等人皆从之;其二是将之训为“敬”,谓妇人恃御于君,不敢忘敬,如黄樗、季本以及傅恒等人皆从之[26-28]。
以上两派观点,在学界占主流地位的其实还是《毛传》的说法,即将“肃肃”一词理解为描写妇人夜行的状态。但也有一点是值得我们进一步探讨的,即“肃”之本义为恭敬,由恭敬义又引申出庄重、威严等义,而《小星》诗当中“肃”之词义与其本义、引申义的关联并不明显,那么《小星》当中的“肃肃”一词为何还可以训为“疾”呢?唯一合理的解释就是,“肃肃”训为“疾”只能是其假借义。
基于这样的考虑,再来重新作一番探索。安大简《诗经》中出现了两个重要的异文,这一异文信息为我们解答之前的疑惑提供了直接的证据。安大简《召南·小星》“肃肃宵征”之“肃肃”二字,简文分别作、,黄德宽释为“戚”,认为“戚”“肃”二字音近可相通假,并举出多个通假例证[29]。
黄德宽此论解释的是简本《诗经》与《毛诗》在用字差异上的原因,并没有对简本《诗经》用字作进一步解释。因此,可以将安大简《诗经》的“戚”字加以改读。按照谐声偏旁例可通假的规律,可以将“戚”读为“蹙”字。此外,文献当中二者相通的例证亦有,如《说文·戉部》:“戚,戉也。”段注:“戚之引申之义为促迫,而古书用戚者,俗多改为蹙。”[30]《读书杂志》:“‘戚’读为‘蹙’,蹙蹙,急也。”[31]关于“蹙”字的释义,应当训为“急”,如《说文·足部》:“蹙,迫也。从足,戚声。”[21]42《广雅·释诂一》:“蹙,急也。”王念孙:“《小雅·小明篇》:‘政事愈蹙’,毛传云:‘蹙,促也。’《考工记》‘无以为戚速也’,郑注云‘齐人有名疾为蹙者’,引庄公三十年《公羊传》‘盖以操之为已戚矣’,今本作‘蹙’同。”[32]
基于此,可以对“肃”为何可以训为“疾”以及“肃”“戚(蹙)”之间的关系做一个明确的说明。首先,由于“肃”“戚”在语音上存在着密切的联系,所以《毛诗》与安大简《诗经》分别采用了不同的字来表达诗义;其次,虽然《毛诗》在此处采用了“肃”字,但《毛传》并未将词义加以混淆,而是准确地指出此处“肃肃”应当解释为“疾”;第三,根据安大简《诗经》异文信息的提示,“肃”之所以能够训为“疾”,很大可能就是来源于“戚(蹙)”。
因此,《小星》“肃肃”一词,《毛传》将其训为“疾”当无误。“肃”可训作“疾”其实是“戚(蹙)”的假借,后世不明其因,随文注释,故出现了假借夺义的现象。
根据安大简《诗经》的异文信息对《召南·小星》与《鄘风·鹑之奔奔》两诗当中的“肃”“强”作一定程度的补充说明,这不仅验证了安大简《诗经》异文的可靠性,而且也证明了简本《诗经》的发现对《诗经》文本的形成与阐释都具有重要的参考价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