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岭 李志新
古砚,起于民间,臻于士族,为才子文人所好,为达官贵人所藏;或置于商铺柜台之上,或陈于文士书案之间,在中华文明的历史长河中漂流。赏砚如读书,一样的书却有不同的读法。赏砚更是如此。人们从古砚中可以读出砚材产地、坑口,可以读出石质优劣,可以读出石色成因,可以读出石品高下,更可以读出历史文化。古砚既传递着不同时期的历史信息— 时代风貌和地域风情,同时还透露出不同阶层的审美取向和偏好。
秦岭号蕉窗夜雨、雨蕉听客。江苏省苏州市人,古砚收藏者,砚文化研究者。曾先后在“中国文房天下”网发表《雘村砚略考》《在历代画作中寻找古砚的存在状态》《清宫廷砚之我见》《关于兰亭砚的思考》《砚史钩沉系列》 等多篇专业文章。
古砚是历史的产物,参与了先秦百家、两汉经学、魏晋文章、唐诗宋词等灿烂文化的发展历程,见证了中华文明的辉煌。一方小小砚台连接着中国文化悠长的历史,以无声胜有声的姿态,与毛笔一起勾勒出两汉的雄强,魏晋的清玄,李唐的博大,赵宋的文雅……
这方汉代板砚由一片薄薄的砂岩打磨而成,面光底璞,加上一个上圆下方的砚石,看起来非常简洁。这是一件具有2000多年历史的古物。通过砚石可看到中国古代“天圆地方”的宇宙论、“内方外圆”的人文精神,进而可以理解董仲舒“天人合一”的哲学思想。这就是由汉代板砚引发的文化探知。
清雅的釉色、清瘦微方的蹄足、轻巧内敛的造型,会让人情不自禁地联想到两晋文人高士挥麈清谈的雅集。然而,那个时代不是只有《兰亭集序》 的风流文雅和“竹林七贤”的清高脱俗,还有五胡乱华、中原涂炭、衣冠南渡激荡起来的历史风云。这一方文雅古朴的砚台,在不经意间勾起了多少品鉴者的历史之思。
砚台基座上依稀残留着斑驳青釉,古意盎然的造型让人仿佛穿越到1000多年前的南北朝时期。此砚崭新时釉色应该是青翠夺目的,正如齐梁宫体诗的华美绮丽。如今繁华落尽、沧桑满目的外观正是当时昏暗统治、军阀混战、人命如朝露的历史折射。千年前建康城内的繁华景象早已化作一缕青烟,幻化为“雨纷纷,旧故里草木深”的吟唱萦绕在耳边。
厚实的双足,变化而开放的线条,坦荡的造型,让我们可以领略到大唐盛世万国来朝、海纳百川的文化气度。
粗壮有力又繁复富丽的蹄足,是大唐实力雄厚的外放,也是其文化自信的表征;圆满的砚堂,象征着那个时代熔铸百家、胸怀天下的文化魄力以及雄浑高古的圆融境界。
内敛的造型与宋词浅吟低唱的婉约如出一辙,而清劲的线条又仿佛透着宋诗筋骨思理的俊爽。
粗犷的造型,硕大的体形,张扬着草原民族雄浑的气势,也镌刻着汉族士子的意气风发。
看到这方明代太史砚,不由想起“前后七子”文学复古运动的风起云涌,所承载的文脉延续着宋代理学的延续、发展和变化。
汉砖工艺精湛,材质细腻,历经岁月消磨而不改其金石本色。后代文人喜改磨制为砚台,独爱其磨砺如初的风骨和硬朗,亦爱其古朴沧桑。
文字及图案均出于《金石索》。清朝金石学的复兴给砚台造型、纹饰提供了新的题材,一些古器物纹饰相继用于砚雕装饰,从一个侧面反映了乾嘉之士的好古之风。
清代道光款蝉形歙砚
古砚作为文具,士农工商皆用。无论是凡夫俗子,还是仕宦贵族、文人学士,都受各自人生观、价值观以及艺术修养的影响,表现出不同的人生追求。于是,便产生了所谓“文人砚”和“民俗砚”,也就有了雅、俗之别,但二者并无高下之分。雅,依托于学养;俗,发乎其天性。
所谓文人砚,主要是通过砚之形制、纹饰来寄托文人之精神追求。在题材的选择上多表现出崇高、雅致之特点。
古人因蝉出于淤泥而羽化重生,饮露鸣高,赋予了它高尚纯洁的品格,这种品格是文人希望摆脱世俗生活的一种精神追求。
莲,作为中国古器物纹饰,屡见不鲜。自西汉后期佛教传入中国,中国历南北朝一直到唐代,屋檐下的莲花瓦当、佛像下的莲花宝座、茶几上的莲花杯盏……莲作为圣洁、吉祥、高雅的象征处处可见。
此砚池中半张莲叶下,探出一枝莲蓬,轻点澄潭,砚形纤秀。青灰底色上泛着金黄的光芒,鱼子纹斑斑点点,似乎透出了秋意,有一种落寞和孤寂之感,如“君子在野”般的“独善其身”,细品真有“可远观而不可亵玩”的高雅气质。
明代莲池歙砚
寿山石本不发墨,只可掭笔,这是典型的文人玩砚。制砚人利用了寿山石的细腻润滑和色彩丰富的特点。花为砚额,叶作砚堂,莲花肥润丰腴,莲叶色彩斑斓,遂使小砚显现大气之风。砚背阴刻风竹,落款“子书”,为清代画家孙楷所作。
明代玉山罗纹荷砚
此砚随形,砚体硕大,以薄意式的浅浮雕刻划叶茎及莲叶,动感十足,在沧桑的色调下,大有“留得残荷听雨声”之态。受玉山罗纹材质肌理(分层较薄)的局限性影响,砚体的硕大与莲叶的轻薄难免会让人觉得有些不协调。
清代红叶传诗砚
透过一方古砚,可以看到一种意境,一段故事。此砚于长方砚面中勾勒一叶为砚堂,叶外围以水波,砚色艳红如胭脂,被称为“红叶传诗”砚。唐僖宗时,宫女韩翠屏感到宫中生活太寂寞,题诗“殷勤谢红叶,好去到人间”,赢得知音,更感于皇恩浩荡,成全了一段佳缘,有情人终成眷属。浪漫的故事拓上了砚台,雅的题材体现了文人情怀。可以推想砚主人可能是位怀春的深院闺秀,也可能是个钟情的青春少年。
民俗砚常常根植现实,通过鱼、瓜等“俗物”表达良好的生活愿望。它表现更为大胆,追求的是一种世俗理想。
清代青釉暖砚
民俗砚追求实用,但不乏生动活泼的造型。青釉缸胎显得比较粗糙,北地常见。从实用角度看,以水盂、笔筒与砚组合,鸟背可作笔架,加以砚体中空为暖砚,可谓考虑周全。从审美角度看,水盂、笔筒与砚堂高低错落有致;三个圆面或内敛、或直口、或外展,富于变化,小鸟尾翘头昂,更增添了灵动的气息;砚周束腰,弦纹三道,配以半圆门,以破单调之感,可见民间砚自有其独特的审美情趣。
砚台作为书写工具,士农工商皆用,所用对象不同,要求也相异,生产者会根据不同的要求制作不同的砚台。乡间小民以实用为要,审美要求不高,这倒给制作者留下了自由发挥的空间。观其造型,可以联想到农村的厨房:砚堂为灶台,笔筒为烟道,水盂为菜钵,灶膛下可生火,极具乡土生活气息。《汉书·郦食其传》云“王者以民为天,而民以食为天”,乡间小民做砚和用砚时刻不忘年成的丰歉、家庭收支的平衡。笔耕为食,从这个意义上说,文具如同灶具。“砚田无荒年”在文人看来是一种精神寄托,本寓意读书人可求学入仕,靠食禄养生,在这里却恰指一个精于打算、善于经营的人,或可免受荒年的饥馑。
清代白石双鱼砚
一方小砚,或为广西白石所琢。池与堂比例似乎不谐,然砚池中两条鱼儿翻腾激波,立刻使人联想到渔民丰收之情景。这是普通百姓的向往。强健有力的形象,生动活泼的造型,是民俗砚的审美特点。
清代一路连科玉山罗纹砚
“一路连科”虽然似乎与文人有关,但也仅仅是平民百姓希冀进入士大夫阶层的一种愿望。此砚长方平底,面平堂深,额雕纹饰,莲叶之下一鹭静立而视,其足延伸为砚边,颇有篆刻中“借边”的味道。再看其缩颈瞪目,凝视前方,仿佛发现了水中之鱼。画面静中有动,栩栩如生。
清代瓜瓞紫石砚
瓜瓞绵绵,寓意子孙繁衍。此砚一叶覆盖下,篦纹留地上三瓜异向,藤蔓遒劲,砚堂似瓜非瓜,具有自然之趣。
清代五福端砚
此砚雕刻的祥云图案中有五只蝙蝠,寓意“五福”。“五福”一说出于《尚书》:“一曰寿,二曰富,三曰康宁,四曰攸好德,五曰考终命。”即“长寿”“富贵”“康宁”“好德”“善终”。此砚虽然是端砚,雕工精致,造型文雅,但其题材却是与民俗相关的,这正是世俗之人皆有的美好愿望。
明代佛像白石砚
此砚巧以砚池为佛龛,中雕弥勒佛,砚体随形而琢。宋以后佛教的发展使庄严肃穆的弥勒佛以布袋和尚形象出现,遍布民间。此砚营造的随形风格也符合布袋和尚随遇而安的性格。
清代太极八卦砚
: 唐代以后,道教一直在民间。太极八卦是道教常见表现题材,常被视为镇邪避凶的“神物”,给人提供逢凶化吉的心理安慰。以两仪为池、堂,围以八卦图案代八方,表现了民间砚工丰富的想象力。
所谓物象美,是指客观物质世界中自然物呈现的形象美。通过设计将物象之美的真实本质呈现在生活面前,赋予其生命感,从而带给人快乐的审美感觉,即意象美。
在砚艺中,意象就是融情于物。杜甫在《春望》中的那句“感时花溅泪,恨别鸟惊心”就是情景交融的很好例证。借景(物)寓意为古人常用之表现方式,而题材的选择取决于作者胸中的境界。古砚皆造“有我之境”,而非“无我之景”。因“有我之境”万人不同,“无我之景”则千人一面。
南宋蝉形歙砚
蝉形砚,是莲叶形和蝉形的完美结合,为蝉之变形。以蝉之“饮露而鸣高”和莲之“出淤泥而不染”寓清高之境界。正面线条刚劲而不生硬,背面线条柔和而不软弱。宋人善于将物象的具体细节加以提炼而表现出形式感很强的一种含蓄美。它既具象又抽象,即白石老人所说的“贵在似与不似之间”,留给观赏者无尽的想象空间。
南宋桃池龙尾砚
砚四侧内敛,体形修长。砚首深雕桃池,其上浅雕一枝一叶,出以一阳一阴;砚背长方形,覆手四边以弧形下挖,方圆结合。在平衡中求不平衡,达到对立与统一相结合的包容性美学境界。值得一提的是,桃池中起棱以当作桃中分之凹痕,颇为形象。此砚虽然开了具象的桃池,但桃形以及枝叶均进行了简化处理。整体观之,其线条刚不露骨,纹饰圆而见骨,都体现了一定的形式美感。宋人这种不枝不蔓、清新脱俗的风格,常为后代文人所称 道。
明代灵芝池歙砚
在方正规矩的砚上点缀一朵灵芝,象征着吉祥如意。想象一下,砚主人如是一位满腹经纶的饱学之士,却运交华盖,屡遭坎坷,欲借笔墨抒泄胸中块垒时,偶然一瞥这祥和之物,定会给心灵带来一丝安慰。砚雕并非“满工”即美,“满工”往往因构图不慎而主题不明。而简洁无纹的砚雕,则更显主体突出,醒目怡人。宋、明两代砚人皆善于此道。
明代白鹤玉带砚
此砚形体修长,砚首浅雕云纹为底,祥云流入如意云池中,俏色雕以俯鹤,砚身四周围雕以天然玉带,刀工流畅圆润。如以砚堂比天,则有高入云霄、超凡脱俗的境界。鹤本寓意长寿,民间常将其与蝠、鹿组合以比喻“福”“禄”“寿”三星。云中之鹤,有仙人飘逸出尘的潇洒;玉带围腰,又寄托了希冀出将入相的入世志向。文人常常有胸存庙堂之志、心恋江湖之闲的矛盾心态。此乃人之常情,“鱼与熊掌”总想兼得。
明代月池越石砚
此砚细润,腰围翠带,底挖长方弧形深覆手,砚形上偃月池斜开,重心沉稳,平中见奇。“月池斜开”的难点是重心的把握,重心不稳则前功尽弃。要顺利完成则深耗匠人功力。故此砚当为良工所制。
历史上还真有以柳屯田“晓风残月”题材为砚饰者,清代程庭鹭《小松圆阁书画跋》中记有一砚,“刻晓风残月图”,其铭曰:“红鸜偷眼看点拍,谱就新词呼柳七”。古人往往会以诗意词境来点缀砚台,看似简单,其实不然。关键是主题的意蕴,简洁与简单一字之差,美感迥然不同。
清代云池端砚
文章有文眼,就是涵盖文章宗旨的重点和关键之处。此砚之“眼”在砚池,深开砚池,边沿圆润柔和,线刻流云围绕。这种云,一般称为“如意云”。
云,变幻不定,随风飘荡,乘势而为,无拘无束,是谓“称心如意”。于是,此物被文人视为顺其自然的人生观之象征。
所谓形式美指构成事物物质材料的自然属性(色彩、形状、线条、声音等)及其组合规律(如整齐度、节奏与韵律等)所呈现出来的审美特性。形式美的法则有均衡、对称、比例、对比、节奏、参差、和谐、多样统一,等等。其中最重要的是多样统一。形式的美与不美,往往看它是否能将众多的形式因素恰当地统一起来,形成一个有机的整体。砚艺中的形式美,典型地反映在所谓的“素砚”中,即通过简单而变化的线、面组合呈现出形式美感。形式美与物象美并非截然对立,而是相辅相成的。
宋代以来,某些形制虽然也以物象为造型和纹饰,但它采取简化细节形象、提取物象轮廓的手法,运用形式美法则,达到一定的形式美效果。
宋代抄手瓷砚
此砚物小而境大。其每条边线轮廓清晰,通过内擫与外拓组合,充满着张力。高耸而外展的砚墙,与弧形突起的砚面组合在一起,犹如帝王宝座,呈现出一种崇高的意境和威严的气势。这就是通过不同线条的组合给人带来的一种形式美感。宋砚的直线与弧线、弧线与弧线组合变化丰富,达到了极致。
明代只履池洮河砚
洮河砚,长方形砚身,椭圆形砚堂。椭圆形象征“履”。方圆结合的形式配以洮河砚本身的沉绿之色,富有沉静之美。沉静之人,方有脚踏实地的品格。履形为经典砚式,宋、明二代盛行,寓意“千里之行,始于足下”。程朱理学脚踏实地、格物致知的精神,在这类砚上得到体现。理学“去人欲,存天理”的人性论观点对士人的道德操守、人格塑造影响深远,砚的形制也形成了对称平衡、方正沉稳的时代审美风格。
明代只履形雘村石砚
雘村砚的颜色为鳝鱼黄,淡雅可人。履形砚身,柔和似粉团,却稳重如磐石。其材质与造型表现犹如君子待人“色思温”,而内心则“坚毅仁”。天理是“天圆地方”,人理则“外圆内方”。人欲有繁杂的内容,而天理则是单纯的法则(形式)。
明代瓦形歙砚
农耕社会最尊崇老人,因为老人是经验的象征。随着时间的推移,演变为中国人的一种崇古情结。瓦砚即体现了这一思想。“瓦砚”又称“砚瓦”。汉魏砚砖瓦引发文人的思古幽情,于是有“长乐未央”“沧桑铜雀”之叹。此砚光素无文,突出了歙砚的青苍之色,眉纹隐约,如老人脸上之皱纹,给人一种历史感—天地恒在,人世轮回。
明代瓦形瓶池端砚
瓦形砚,色调已经变暖,砚池与砚堂被设计为瓶形。“瓶”谐音“平”,象征平安。尽管世事变幻,人情依然温暖,表达了人们向往美好安定生活的愿望。
清初随形雘村砚
此砚以虾头红雘村石雕磨而成,随形雕琢,打磨圆润。砚形从莲叶简化而来,器形简约,线条优雅。
正如汉乐府《江南》里那句“江南可采莲,莲叶何田田”,“莲叶”波浪起伏的线条虽没有规律,却有自然流动的韵味。边线柔和,但质感圆润有张力。暖暖的色调、圆圆的砚形,浑厚而又不失灵动。清初吴门名师顾二娘曾说:“砚为一石琢成,必圆活而肥润,方见镌琢之妙。若呆板瘦硬,乃石之本来面目,琢磨何为?”此砚似乎实践了这种“圆活而肥润”的美学理念。随形砚并非随天然之形,设计者应有胸中的追求。
双面砚宋代已出现,大多为淌池,背同面制,及至明清仍然流行,或有正背形制相异者。此砚双面淌池,砚堂平浅,光素无纹,看来似乎极其简单,然而仔细品味,其形方正、线条圆润、方圆有则,规矩合度,再配以宋坑一片红石色,显示出温文尔雅的气质。人们常称饱读诗书、行为有则的人为儒雅之士,此砚仿佛其人,对之如沐春风,如饮醇酒,与之结交则味淡如水,鉴友如镜。素雅之砚,对之使人心静,浮躁之人用之可清尘心。
清代端石砚板
明代龙尾金星砚板
明代眉纹歙石砚板
清代双面淌池端砚
砚板出现很早,宋代《端溪砚谱》中明确记载有“砚砖”“砚板”,明清盛行。中国地大物博,各种名砚其本身的色泽、石品给人以强烈的形式美感。
端砚:鱼脑冻,青花点,火捺胭脂,色紫而蕴天青,温文尔雅若儒生;
歙砚:卧蚕眉,罗榖纹,金星雨点,色青而泛银光,爽利清刚如侠客;
红丝砚:晚霞色,鸡血丝,霓裳翩迁,明艳润泽似佳人;
洮河砚:鹊桥纹,水波痕,古静凝重类老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