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汪桐[天津理工大学,天津 300384]
《一个女人》的主人公早月叶子一直被视为日本近代社会中新女性的代表,她敢于反抗世俗的固有观念。叶子的主要反抗对象是母亲,但是,结合社会背景来考量,叶子身上受到的压迫远不只来自母亲的束缚,从当时的社会制度到道德规范都在阻碍叶子的生存与发展,甚至连她一心追求的“恋爱自由”也将她推向悲剧。
日本社会学家濑地山角将父权制定义为“基于性的、权力由男性主宰且分工被固定分配的一种权力关系和规范的总和”。小说的时代背景是明治时期,日本已经从封建社会进入资本主义社会。在这个过程中,日本社会自始至终是由男性主导的社会。父权制不仅仅是封建父权制,也和近代文明进行了融合,形成了资本主义社会的父权制。
叶子的一生都活在父权制的压迫之下,从开始形成自我意识的少女时期到生命结束,父权制作为一种权力关系和规范一直统治着叶子。在物质上,她作为一名女性不能靠自己的劳动自立,也难以获得父母的遗产;在精神上,她默认社会是由男人主导的,她所追求的幸福也是围绕着男人、以男人为中心的。即使她在一些方面进行了反抗,但归根结底,认识的局限注定了她的反抗也是盲目的、局限的。
马克思主义女性主义认为,“父权制”概念的核心是性统治中存在的物质基础,男性对女性劳动力的统治,男性防止女性接触经济中必要的生产资源。
叶子的第一任丈夫木部曾是记者,叶子也曾作为家庭主妇为他操持家务。有所不同的是,木部在外的工作可以领到薪水,而叶子在家里做的家务无法领到薪水,叶子在经济上处于被支配的地位。后来的未婚夫木村在美国做生意,收入可以给予早月姐妹三人经济上的支持。叶子认为自己有责任养育妹妹们,而这种责任只能通过未婚夫木村的经济支持来履行,这也是叶子不得不赴美结婚的根本原因。从双亲亡故开始,叶子面前就只有依靠男人这一条路了,她能选择的只是依靠哪一个男人,而非是否依靠男人。
父权制在继承关系上体现得淋漓尽致。由于叶子是女性,所以她几乎没有得到任何遗产,父母去世后叶子和两位妹妹的衣食经常短缺。遗产分配是由亲戚决定的,这些亲戚不与叶子商议,他们认为这是理所当然的。亲戚看似无理的行为背后是父权制根深蒂固的物质基础,这导致叶子的财产权受到侵犯,因此,她只有嫁人才能改变金钱上的窘境。
虽然明治维新以后,日本形成了新的社会秩序与阶级,这种新秩序对于父权制而言只不过是男人的秩序,女人被自然而然地排除在外。即使是资产阶级男人的妻子,也并非资产阶级,但另一方面,她们也不是社会上的劳动者,她们在家庭内部付出自己的劳动,被一种名为父权制的规范统治着。
叶子明白双亲去世后自己的经济状况十分悲观,然而,她远远没有意识到背后的不公平,也就从未反抗。她一直受到父权制在物质上的压迫,但是并没有针对这种压迫做出反抗,而是顺应父权制的规则,向男性寻求庇佑,这也就注定了叶子的未来如何发展只能由男性决定。
明治时代的物质基础以男人为中心,思想基础也是以男人为中心的。男尊女卑的观念、将女性客体化的习惯像一张网一样,全方位地包裹着每一个女性。
叶子成长在西方思想的浪潮中,也接触过妇女解放的思想,但是当时西方妇女解放思想本身就具有局限性,在向日本传播的过程中也经过了一些变化,并未真正触及父权制。因此,叶子对妇女解放论的认识只停留在表面,以男性为中心的思维习惯根深蒂固,也从未尝试为自己争取经济上的任何权利。有岛武郎将叶子对木部的执迷称为女性的本能,然而,这种“本能”并非源于自然的本能,而是源于父权制阶级社会的“本能”。
叶子与古藤在小客栈谈话时,想到伤心事会渴望男性的手臂紧紧抱住自己。用手臂紧紧抱住是一种保护的姿势,而男性的手臂一般被认为是有力量的。换言之,相比单纯的异性,叶子更想要的是一种庇护与支持。由于社会对女性的限制,叶子想要的保护只能从男性身上得到。因为在物质方面男性掌握权力与财富,所以在精神方面,男性就成了保护者的角色,没有工作与财富的女性只能充当被保护者的角色。
由于父权制对女性思想上的限制,叶子性格里的争强好胜只能体现在争夺男人和挑选优秀男人上面。去往美国的旅途上,叶子和田川夫人总是为男人们的关注暗暗较劲,她们本身都是十分优秀的女性,却热衷于追逐男人的目光,以男人为中心。而叶子对于事务长仓地妻子的敌意,也是出于争夺男人的好胜心。
虽然叶子受到压迫的来源是父权制的,但是她远没有认识到父权制压迫女性的机制,甚至并不知道父权制的存在。她只会对于自己生活中的各种阻碍一一做出反抗。
她会敏锐地察觉出来自外界的冒犯,然后选择对象进行反抗。她反抗传统家庭关系、反抗传统婚姻关系,但无一撼动父权制本身,甚至会让自己掉入父权制的陷阱,乃至加深她身上的压迫。另一方面,叶子的反抗有时会走向自我毁灭,她用一种伤害自己的方式表达自己对外界的不满,但是对外界毫无影响,只是单纯地自我毁灭。
母亲有理解叶子的一面,也有专制的一面,母亲专制的一面是封建父权制家庭关系的代表。叶子针对母亲做出过一些反抗,她第一次激烈反抗是不顾母亲的意见和木村结婚,第二次则是对母亲遗嘱的违背。父母干涉子女婚姻具有封建父权制的色彩,在这个问题上,叶子的反抗成功了,但父权制始终牢牢地限制着她。
她们的争执围绕着女儿的婚姻,母亲希望女儿能按照母亲的意愿进行婚配,女儿希望能通过自由恋爱而结婚。她们唯一的共识是,叶子必然要依靠男人才能保障生活。父权制剥夺了女性应有的权利,她们只能成为男人的附属品,在不平等的婚姻关系里向男人索取她们应得的东西。
除了母亲以外,叶子其他的反抗对象都不是具体的人。她会故意惹怒母亲,但从没有将矛头指向过别人。在第一段婚姻中,木部多次以高压的态度管制叶子。在父权制社会,性别的意义不仅表现在生理上,也表现在权力上。美国社会学家、女性运动的先驱凯特·米利特认为,性别本身就是一种权力关系,是一群人支配另一群人的权力关系的结构和组合。在家庭内部,男人的地位高于女性,并对家庭内部的女性进行某种统治。
从结果来看,叶子成功地反抗了一次父权制婚姻。她针对的是一段婚姻,不是木部。在叶子的认识里,伤害她的人是木部,但是她行动上却没有反抗木部的意思,而是选择结束婚姻。由于叶子并没有认识到父权制的存在,所以可以推测,她大约是单纯地想逃离木村和不理想的状态,而不是主动反抗父权制。而且,她作为一个普通人,对父权制最大限度的反抗只能是避免自己继续受害,但不能挽回自己之前受到的伤害。反抗的代价体现在名声上,依照父权制的道德规范,叶子的名声受到了损害,她的女儿也成了不能见光的私生女。
叶子经常用一种自我伤害的方式来表示不满。换言之,毁灭自我也是叶子的反抗方式。然而,这种毁灭自我的方式对他人毫无影响,只能伤及自身。
在音乐学校学习小提琴的少女时期,凯贝尔博士挑剔她的演奏,尖锐地批评她不具备演奏的天赋。叶子表现得很冷静,没有任何语言上的反驳或解释,更没有试图用日后的努力来证明自己,而是直接放弃小提琴,把小提琴从窗外扔出去,随之退学。她的反抗是自己放弃小提琴,牺牲自己的音乐生涯和未来的可能性,是一种自我伤害的行为。
把叶子人生的悲剧推向终点的是叶子对仓地的感情。这种感情比单纯的爱慕要丰富得多,爱慕里夹杂着敌意、恨意和胜负欲。仓地对于她来说是挑战,也是契机。叶子沉迷于仓地主导的这段关系里,她渴望将自己对前路的不安传达给仓地,但从未成功,她在仓地身上也没有得到任何心灵的保障。仓地没有像其他男人那样用一种低姿态讨好叶子,他没有被叶子彻底征服。由于叶子出身于知识分子家庭,接触的男人也都是如木村、古藤一样的知识分子,这些男性知识分子接受过文明的洗礼,虽然不一定从心底尊重女性,但是表面上必然懂得适当放低姿态追求女性,给叶子一种征服男人的快感。而仓地没有接受过什么教育和文明开化,他表里如一地认同父权制男尊女卑的秩序,即使是追求叶子,也不曾有一刻放低姿态。叶子的胜负欲要求她每次只有彻底征服男人后才会失去兴趣,而她从来没有真正征服过仓地。仓地越不尊重她,她越焦躁。仓地对她精神和肢体上的双重暴力是一种很严重的伤害,但是她接受暴力,并不直接反抗,而是在精神上折磨自己。因为她作为仓地的附属品,没有选择的余地。
当叶子的自毁发展到一定程度时,她将矛头指向了同为女性的妹妹爱子。她对妹妹的责难不是反抗,而是一种泄愤。叶子伤害爱子时,其实也是在伤害自己。她们是亲姐妹的关系,失去双亲之后更是紧密地联结在一起。表面上她伤害的是妹妹,实际上她切断的是属于姐妹之间天然的亲情与团结,并最终伤及自己。叶子针对仓地前妻等其他女性时,也是在攻击自己的女性身份。
由于父权制的压迫,叶子的经济始终未能独立,经济的局限决定了她的悲剧。其次,叶子在精神上也未能独立,她没有能力认清父权制的本质,所以一生都在依靠男人、寻求男人的认可。此外,叶子的反抗道路一直都缺乏认同感,十分孤独。她对自己的能力缺乏认同,对自己的反抗道路也缺乏认同。
虽然父权制是一个整体的概念,但是当这些压迫落到叶子身上时,体现的是规则的不公、来自他人的恶意或无意的伤害,她只能逐个承受再决定是否反抗、向谁反抗、如何反抗。她总是疑惑为什么女性会如此艰难,为什么自己会落到某个境地。事实上,在女性主义理论发展了上百年的21世纪尚且有很多不足,而叶子是一个只接触过妇女解放论皮毛的明治女性,她根本不具备看破父权制的慧眼。
父权制社会是以男人为主的社会,女性作为附属品被排除在社会秩序之外,她们心甘情愿以男人为中心去思考问题。日本从封建社会进入资本主义社会的进程中,不变的是父权制。不能参与社会劳动生产的女性,把原本可以用在事业上的胜负欲和竞争意识用在争夺男人上面,即渴望男性的认可。东京大学名誉教授上野千鹤子认为,在一个男性主导的社会,女人成为女人是要通过男人认可的。早月叶子擅长征服男人,从男人身上获得认可。她在仓地身上没有获得过这种认可,所以她只有被动地乞求某种能让自己安心的承诺。
叶子一直追求自由恋爱。自由恋爱在明治时期的日本因为过于先进而显得尤为叛逆,在当时的西方乃至现在的全世界也是先进的代名词。这种先进是相对的,自由恋爱比包办婚姻要先进得多,但父权制的自由恋爱只是父权制压迫女性的新方式。在资本主义父权制社会,婚姻是一种非常不平等的经济制度。女性扮演家庭主妇的角色,承担大量家务劳动,领不到相应的薪水,全靠丈夫施舍。男性扮演一家之主的角色,他们外出工作领薪水,在家里可以随意管束妻子和子女,有可能使用暴力。由此可见,只要进入父权制婚姻,无论是包办婚姻还是自由恋爱,女性都会受到父权制的压迫。自由恋爱看起来先进,但是只要发生在古板的父权制社会,就仍然会产生悲剧。由于没有认识到这种新形式的压迫,被先进的噱头蒙蔽,叶子主动追求恋爱的自由,她两次依靠男人生活,被丈夫和情人多次伤害,深受父权制的压迫。
而且,叶子为数不多的反抗行为已经饱受非议,这些非议对她的心理起到了负面的影响。她的反抗是一条孤独的道路。因为接受了现代的教育,她的思想比社会发展的状态要先进得多。她被描述成一个特立独行的人,行为常常让人震惊。所以,叶子生活的环境里很少存在和自己相似的人,她无法从相似的人身上得到认同。她做的每一个决定都少有先例,她不能参照前人的选择,而且在她做出选择之后要承担背叛传统的后果。
虽然思想的局限注定了叶子认识不到何为父权制,也不知道自己一直以来反抗的事物都是父权制的局部,但是叶子靠自己的摸索,多次反抗过父权制的种种压迫。初步觉醒的人靠自己的直觉努力实践探索,没有科学的理论,也没有强大的力量,更没有物质基础。在各方面条件匮乏的情况下,叶子依然靠着自己的意志和才华反抗出了一条自己的路,这种反抗的魄力是十分可贵的。
①〔日〕瀬地山角:「家父長制をめぐって」,见江原由美子編:『フェミニズム論争』,勁草書房1990年版,第80页。
②〔日〕上野千鹤子:《父权制与资本主义》,邹韵等译,浙江大学出版社2020年版,第44页。
③梁明霞:《论西方女性解放论对日本明治思想界的影响》,《广西民族学院学报(哲学社会科学版)》2005年第S2期,第102页。
④〔美〕凯特·米利特:《性政治》,宋文伟译,江苏人民出版社2000年版,第32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