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汲翔[北京师范大学,北京 100875]
郁达夫是中国现代文学史上影响深远的一位作家。他于1938年底应邀前往新加坡任《星洲日报》编辑,并任《华侨周报》主编,在新加坡生活近四年。1942年2月初,日军逼近新加坡,郁达夫、王任叔(巴人)、胡愈之等一批中国作家逃离新加坡,流亡至苏门答腊岛避难。1945年日本投降后不久,郁达夫被日本宪兵秘密杀害。
郁达夫自1938年底抵达新加坡至1945年8月在苏岛牺牲,在南洋生活了将近七年。这七年间,郁达夫创作了许多政论文、散文随笔、诗词。文以言志载道,诗以传情交心。郁达夫进行诗歌创作时素来不吝于情感的表达。他曾说:“历年当感情紧张,而又不是持续的时候,或有所感触,而环境又不许可写长篇巨论的时候,总只借了五七字句来发泄。”郁达夫的诗歌中往往可以找到他创作时心境与经历最直接的反映。因此本文选择郁达夫在南洋时期所写的旧体诗作为研究对象,从诗歌的题材内容与使用意象、涉及谈及的人物这几个方面进行分析研究。
本文收集分析了郁达夫在南洋所写的旧体诗,共97首。从创作时间上看,郁达夫到达南洋后所写的旧体诗数量在1938年至1941年呈现逐年上升的态势,在1941年之后呈逐年下降的态势,分别为:1938年3首,1939年13首,1940年29首,1941年28首,1942年18首,1943年4首,1944年1首,1945年1首。郁达夫在南洋创作旧体诗最多的时间为1940年至1941年间,平均每年作诗28.5首。从创作区域看,郁达夫在新加坡、槟城等城市所写旧体诗有73首,占其南洋旧体诗总数的75.26%;而在其在流亡苏岛时期所写旧体诗仅有24首,占总数的24.74%。
郁达夫在南洋时期的诗按照题材内容主要可以分为去国怀乡与思人念旧、忧国忧民与思索时事、观光交游和描写南洋风光、交际应酬和应邀题诗、男女之情和夫妻之情这几种。
郁达夫在前往南洋时和抵达南洋之后,写下过多篇以去国怀乡与思人念旧为主题的旧体诗,共存有22篇,如《星洲既陷,厄苏岛困孤舟中,赋此见志》《自叹》。通过词频统计,我们发现在这些诗中,出现频率较高的意象有“荒”“客”“梦”“天”“雁”。作者使用这些意象,营造出诗文萧索孤寂的氛围,表达去国离乡之后自身的漂泊之感、思乡怀人之情。例如作者1938年刚到新加坡时创作的《星洲旅次有梦而作》:“钱塘江上听鸣榔,夜梦依稀返故乡。醒后忽忘身是客,蛮歌似哭断人肠。”全诗由梦中听到了钱塘江上的“鸣榔”之声以为自己仍在故乡而起,以醒后忘记身处异国他乡直至被新加坡民歌唤醒才知离家万里大梦一场做结。诗歌字里行间思乡悲痛之情溢于言表。而作者书写思乡怀人之情的诗文数量并没有随着旅居海外的时间延长而减少:作者在初抵南洋时,会因遇见槟城一家名为“杭州饭店”的餐馆而乡思不已,写下四首《槟城杂感》;在1942年逃亡途中,仍然会写下“愿随南雁侣,从此赋刀环”,寄托思乡之苦。
而另一些其他题材的诗文,也不乏零星单句表露思乡之情。如1941年1月的新年假期,郁达夫与《星洲日报》同人组团游览金马仑高原,写下了主基调欢喜积极的游历诗《游金马仑之作》(两首)。即使在这样欢度假期、郊游取乐的诗中,也有一句“三年放棹西溪梦,忽见芦花似梦中”。离开故乡三年,他常常梦到自己泛舟在满是芦花的杭州西溪,如今金马仑四处芦花,让作者以为自己置身于梦中。这种“梦里不知身是客”与“相逢犹恐是梦中”的去国怀乡、思乡念旧之情因着这两句交叠而出,隐藏在游山玩水的喜乐之中。
郁达夫南洋时期以忧国忧民和思索时事为主要题材的诗文共17篇。如《读陈孝威〈上罗斯福总统书〉后》《三月一日对酒兴歌》等。这些诗中,高频词有“杯”“草”“难”“天涯”“云”等。而由于作者此时旅居海外,难免遥望中原,产生国仇家恨难以排遣的无力与自怜之感。
李庆年先生曾在评价郁达夫主编《繁星》时期的诗文时指出:“从内容上来说,他在新加坡三年的诗是不如文的。在这段时期里,他对诗所持的态度是把它当成日常生活中的应酬工具,而不是作为抗战的武器。”这样的评价固然是看到了郁达夫这一时期交际应酬和应邀题赠为题材的诗文数量远多于忧国忧民与思索时事的诗文数量,却也忽视了即使在交际应酬和应邀题赠这类诗中,也时常有作者对时事的关注、对国家命运的思考、对山河破碎的悲戚、对日本侵略者的憎恨。例如哀悼友人杨圻辞世的悼亡诗《星洲闻杨云史先生之讣》,在写过对友人的思念缅怀后,尾联以“最怜家祭传遗训,犹盼王师灭贺兰”写出友人诚挚的爱国之心,同时也写出了作者对友人直到生命最终一刻,也没有等到消灭日本侵略者的那一天的万分悲切。
再如《题刘大师及徐君濂、刘抗、黄葆芳合作〈岁寒三友图〉图中有大石》这首诗,尽管是一首题画诗,但它的创作背景是郁达夫与友人刘海粟交游过程中,“言及时局,达夫愤然跃起,仰天喃喃地说:‘海粟,万一敌军侵入新加坡,我们要宁死不屈,不能丧失黄帝子孙的气节,做不成文天祥、陆秀夫,也要做伯夷、叔齐。’”在这样的背景下,刘海粟与朋友学生合作了画,郁达夫题上了诗,以此托物明志:
松竹梅花各耐寒,心坚如石此盟磐。首阳薇蕨钟山寂,不信人间一饱难。
诗文以松竹梅岁寒三友与磐石象征自己与三位友人耿直高洁,对国家一片赤胆,即使时局愈发险恶,也依旧坚贞不屈。
又如与朋友交际应酬所写的和韵诗《庚辰元日闻南宁捷报醉胡社长宅和益吾老〈岁晚感怀〉原韵》,写诗的背景为作者与友人收到“南宁捷报”,得知桂南之战中我军取得阶段性胜利而开怀畅饮。诗文描写了频繁收到捷报的喜悦与狂欢,表达了高亢而昂扬的革命乐观主义精神。
类似这样的诗还有很多,例如《祝中兴俱乐部两周年纪念》《为浪漫兄题刘大师画吉了君濂画石大师曾题“却似八大山人”》等。郁达夫时刻心系祖国、关注国内时事的赤子之心总是在不经意之间流露出来,散见于他所创作的各类题材的诗文之中。在58篇交际应酬诗中,有19首诗不同程度地表露出作者的家国情怀。因此,单凭题材数量的多寡,否定郁达夫南洋时期的旧体诗创作是有失公允的。
郁达夫共写下7篇观光交游与描写南洋风光的诗,如《云雾登升旗山菊花方开》《咏星洲草木》等。这些诗中的高频意象有“花”“山”“风”“椰”“林”“木”等。这些极具东南亚风光风情的意象,构成了作者对于南洋风光的刻画与欣赏。这类题材的旧体诗虽然不多,却也很好地反映了郁达夫南洋时期的心境。初到南洋时,思乡之情与对仓皇南渡的不满郁结在作者心间,南洋的异国风情始终提醒着作者已去国万里的处境。游玩山水时偶遇菊花、芦花等中国常见的花草,也会激起作者“北望中原路正赊”的感叹——登高远眺,却怎么也望不到千里之外的故乡,还有什么不比这更令人伤感忧愁的呢?
随着在南洋的工作与生活逐渐安定下来,作者的心境逐渐由“仓皇南渡”的悲切转变为“一瓢犹得住瀛洲”的释然。去国离乡的愁苦还存在着,箪食瓢饮的生活也要继续,但这个时期作者已然接受在南洋的生活,不再时时自苦,并试着寻找生活中的乐趣。作者与报业同人同游金马仑时写下的“炎荒也有清凉地,轻车已过万重弯”,正是其逐渐适应南洋生活时心态的写照。这首诗写于1941年,郁达夫此时已在《星洲日报》的日版副刊《晨星》、晚报副刊《繁星》担任主编两年,其间结交了许多志同道合的朋友,同时也积极组织开展当地华人华侨的文学活动与抗战活动。这让郁达夫意识到自己在南洋也能施展拳脚、实现抱负,正如炎热蛮荒之地也可以寻到像金马仑高原这样清凉怡人的地方。工作与生活渐趋稳定,事业与理想逐步推进,正如轻车驶过完完全全的山道,作者终于体会到了历尽艰险、人生即将进入坦途的轻松愉快。也是在这一时期,作者写下了《咏星洲草木》。这是作者现存可见的唯一一首专门描写新加坡自然风情的旧体诗:
星洲草木最繁华,年去年来绿满涯。月里风车椰子树,林中火焰凤凰花。鸡头新剥尝山竹,粉颊频回剖木瓜。难禁榴莲香气味,有人私典锦笼纱。
诗文首联总领全诗,赞叹新加坡草木繁华、四季葱郁。颔联、颈联、尾联分别列举了新加坡具有代表性的热带植物、花卉、水果,表达了对于新加坡草木的欣赏与赞美之情。作者用细致而生动的笔法对新加坡生机盎然的风景进行了刻画与描摹,其喜爱之情跃然纸上。然而到了1942年,随着郁达夫苏门答腊岛流亡生活的开始,这样观光游览、寄情山水的诗便再也没有了。
郁达夫南洋时期以交际应酬和应邀题诗为题材的诗文数量,有58首之多,在南洋时期总诗数量中占比最大。具体有题诗32首、赠诗16首、和韵诗8首、祝寿诗4首、祝贺诗2首、送别诗3首、悼亡诗1首。这些因作者交际而产生的诗文,其中有一些是单纯的礼节性赠诗,但绝大部分融入了诗人当时的情感与思索,如上文提到《祝中兴俱乐部两周年纪念》:“国祚阽危极此时,中兴大业赖扶持。两年辛苦功初见,一体忠诚众自知。楚必亡秦原铁谶,哀能胜敌是奇师。黄龙痛饮须臾事,伫待南颁报捷辞。”作者借祝贺中兴俱乐部成立两周年之际,抒发了自己对于抗日战争必将胜利的坚定信念。首联即点出国家危亡的时代大背景。“中兴大业”一语双关,既指中兴俱乐部的发展大业,也指出在此危难关头,国家的“中兴大业”有赖于志士仁人的共同奋斗。颔联、颈联写中兴俱乐部成立两年所付出的辛劳与取得的成就。尾联既是对中兴俱乐部更上一层楼的期望,也是对中国人民和中国军人直捣黄龙,击退日本侵略者的坚信。
再如《为君濂题海粟画梅》:
孤山归梦未全荒,苦寒梅花立草堂。展画时闻香暗散,陇头春满感刘郎。
诗人看到画中梅花,想到了家乡杭州的西湖孤山。西湖孤山曾是北宋林逋隐居之处,以“疏影横斜水清浅,暗香浮动月黄昏”的梅花而著称。首句一出,便点明了作者无时无刻不思乡怀远的感情。
“曾因酒醉鞭名马,生怕情多累美人”的郁达夫在南洋时期表达男女情爱的诗篇并不多见,较为典型的有《书示江郎》《与江郎对饮座上口占》2篇,另外有以游仙诗暗示男女情事的《录旧作小游仙诗赠柯进来先生》《庚辰冬录旧作小游仙赠胡浪漫》2篇。主要表达因与前妻王映霞离异而伤感悲切的诗有2首,分别是《南天酒楼饯别王映霞》《与王氏别后,托友人去祖国接二幼子来星,王氏育三子,长名阳春,粗知人事,已入小学,幼名殿春、建春,年才五六》。另外,抒发因家庭变故而忧郁、自怜的诗句,如“朝云末劫终尘土,杨爱前身是柳花”“异国飘零妻又去,十年恨事数番经”等,则散见于其他题材的诗篇中。在《乱离杂诗》组诗中“终期舸载夷光去,鬓影烟波共一庐”“蓬山咫尺南溟路,哀乐都因一水分”等缠绵悱恻、浓情蜜意的诗句则都是在表达对于女友李筱英的爱意。《无题四首用〈毁家诗纪〉中四律韵》组诗则是写给新婚妻子何丽有的爱诗。
郁达夫南洋时期创作了大量交际应酬类旧体诗,我们提取了这些诗篇中关涉的具体人物和其他诗篇中谈及的具体人物,共55人。除作者伴侣3人和无法找到详细资料的友人8人,作者诗中涉及、谈及的其余44人,有8名作家、8名画家。其次,有6名商人、6名报业同人、5位当地华侨被提及。郁达夫南洋时期旧体诗所涉及的人物还有来自政坛、学界、教育界、歌舞场、雕刻界、篆刻界的,分别有3人、3人、2人、1人、1人、1人。可见,这一时期作者交往最密切的群体是作家群体和画家群体。
综上所述,我们发现郁达夫南洋时期旧体诗创作的几大特点:第一,从不同题材诗篇的数量上,交际应酬与应邀题诗>去国怀乡与思人念旧>忧国忧民与思索时事>男女之情与夫妻之情>观光交游与描写南洋风光;第二,不同题材诗篇之间存在交集,作者的家国情怀、思乡怀远之情屡见于交际应酬与应邀题诗等其他题材的诗篇之中;第三,作者交游广泛,诗篇涉及人物众多,以作家、画家、商人、报业同人为主。
①郁达夫:《序〈不惊人草〉》,见《郁达夫文集(第七卷)》,花城出版社1995年版,第276页。
②〔新加坡〕李庆年:《马来亚华人旧体诗演进史(1881—1941)》,上海古籍出版社1998年版,第522页。
③这些小类中有交叉重合,如《题张善子〈黄山图〉和西浪让画诗原韵》(二首)既是题画诗,又是和韵诗。因此将具体各类诗数量相加,多于交际应酬、应邀题赠的诗文总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