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者叙述·视界融合·传播症候
——论《面纱》的跨文化异质书写

2022-08-16 13:20彭婷婷广东外语外贸大学广州510420
名作欣赏 2022年24期
关键词:沃特面纱凯蒂

⊙彭婷婷[广东外语外贸大学,广州 510420]

《面纱》()写了这样一个故事:凯蒂经历了青春的流失、爱情的背叛、死亡的挣扎后,独自寻找通往内心平静和自由的道路。小说最后,“太阳升起,雾气散去,她看到眼前一望无际蜿蜒前行的小路。若能沿着现在这模糊不清的道路继续前行,她的愚蠢过错以及遭受的不快,也并非完全白费”。最终,凯蒂获得了对过去、现在及未来的理解。然而毛姆将满族格格“五指不沾阳春水”养出的美手推崇为隐含的贵族文化,赞扬满族格格延续了中国的崇高文明,并且将道教的无为而为简单地理解为西方现代的“个人主义”思想,这种误读足以表明他者叙述中无法摆脱的西方意识形态。毛姆的“情感结构”充斥着对中国古典美学的流连,“他到中国来是寻觅古风远韵的,看重的是历史的中国”,与20世纪20年代陌生的中国现实相遇,使得《面纱》对中国的想象性建构实际上承担着怀古忧思。“他心目中的中国形象是汉宫魏阙,是唐宋风采,是一种凭借自身文化优越感嗟发出的异国情调。”毛姆以他者的眼光隔着历史的薄纱创造了一个独特的“中国意象”。

一、西方优越论思维模式下的中国想象与他者叙述

毛姆带着“现代中国——贫瘠之域”的思维定式对中国展开想象性的缔造,如道教的无为而为、人民的卑微贫穷以及农村的落后,这些都是承载了异国想象的他者诉说。面对“他者”叙事困境,毛姆将中国作为一个抽象的国族意象不断呈现,填补了西方世界的“中国想象”。

《面纱》中,沃特与凯蒂前往湄潭府的路上看到这样一幅远山图,在夕阳的映衬下,比她见过的任何景色都更加梦幻和美丽。然而凯蒂无视美丽的景色,心中弥漫着对陌生又落后地域的排斥。她对修道院的孤女的评价是:“她们发育迟缓,鼻子扁平,皮肤灰黄,看起来几乎不像人。”与满族格格初见时,“她像是一幅画,显得不太真实,但温文尔雅,令凯蒂自惭形秽”。凯蒂惊诧于格格的美:“她穿着绣花旗袍,搭着浅绿色的丝绸短褂,身材苗条,精心梳理的黑发上佩戴着满族的头饰。”紧接着凯蒂注意到格格的手,“那是一双异常修长、纤细、白如象牙的手,精美的指甲上涂了蔻丹。凯蒂从没见过如此柔软优雅的美手,它们透露出一个民族年深岁久的文明与教养”,这双手承载了绵延上百年的贵族教养。早在没见到满族格格前,凯蒂就对这双手充满了幻想,“满族格格就像是某种象征,格格的手正谜一般指向那片心灵世界的神秘的土地”。命运将凯蒂抛到了中国,但她对这个国家除了草率的、多少带着轻率的关注之外,完全是漠不关心的。“她周围的人也莫不如此。”现在,从这个近乎完美的尤物(指满族格格)身上,她获得了即兴的顿悟,意识到这就是古老、神秘、高深莫测的东方。这个让凯蒂都自惭形秽的女人却狂热地迷恋着沃丁顿,故而凯蒂对满族格格的欣赏实则是建立于她的尊贵身份,是一种对贵族文化的认同,毛姆这样的处理表露了他的西方价值观,可见他内心中所秉持的是一种西方优越论的思想。

当湄潭府霍乱流行时,中国女孩的父母通过交易婴孩换取微薄的钱财,“她们由于父母的遗弃变成了孤儿,如今由于霍乱,人们更不愿意被这些没用的女孩儿拖累了”。相比之下,远渡重洋的西方修女们则表现出悲悯的仁慈和卓绝的献身精神。正因如此,《面纱》的书写更显深意,通过讲述西方女性转变的故事,强化西方的优越感。毛姆对人生的看法,洋溢着精致的利己主义症候,他认为:“投身繁重的劳役,同时年岁如白驹过隙,无闲暇享受,不幸猝死,哀矣。”“人们在一个充满痛苦的世界上逗留的时间如此之短,却还要这般地折磨自己,难道不可怜吗?”这种对“人活一世,劳碌奔波,人为物役,心为形役,生若如此,不如归尘”的见识,是毛姆对老庄思想的误解,“他看重的不是南华真人出世的逍遥游,而是等同近现代主流思想的‘个人主义’”。故而,这样的中国形象是一种他者文化心理的真实投射。

诚然,凯蒂的转变发生在中国,“这里的人们过着完全不同的生活,生活在完全不同的境界里”。但影响凯蒂的更多是修道院的那种宗教文化,“修道院的一切都使我感动,修女们放弃一切——国、家、爱、孩子、自由,以及所有我认为很难放弃的小东西——鲜花和绿地、秋日散步、美妙的旋律、安逸,生命是她们心甘情愿背负的十字架”。可以说凯蒂的转变得益于西方的宗教文化。“一个人不可能在工作或享乐中,也不可能在尘世中或在修道院里找到安宁,而只能在自己的灵魂中寻找。”院长直截了当地告诉凯蒂,但她无法理解,那种赎罪的观念根深蒂固在她的精神里,只要有事情做,并且是善良的事情,就能从中获得拯救。《在中国屏风上》有一篇题为《恐惧》的见闻,温格罗先生来中国传教已有17年,他们的客厅布置得很“中式”,但他的太太并不在意这些中国风的物件,认为它们可有可无,甚至清理干净更好。温格罗先生“那双苦恼的眼睛,以及逃犯似的神情都说明,他其实憎恨厌恶中国人”,但他还要待在中国,完成白人之于有色人种的神圣使命,“虽然传教工作的成果还不是很显著,但未来是光明的”。这种固态的“白人——优越”认知,表征了他者叙述中包含的虚伪和自大倾向。由于近百年的民族劫难,中国人难以摆脱“尊西人若帝天,视西籍如神圣”的心态,但随着中国国力的增强,我们对本民族的文化愈加自信,透过文本发现西方作家开展他者叙述时难以避免意识形态的裹挟,西方优越论的定势思维模式从中展现无遗,由此,应该反思这种固态的、西方强加给我们的文化认知,指出他者叙述中存在的问题。

二、融合视角:叙事认同的实现

毛姆作为英国人,骨子里“很难避开跨文化交流和书写中常有的误解,但从总体来看,他笔下的中国故事其实体现了他对主题的‘自我意识和精心选择’”。在发现西方优越论的定势思维模式后,重构正确的文化认知,以合理的阐释方式,如建立人物认同、主题认同以及情节认同,能够实现跨文化形态叙事的理解与认同。

首先,“人物认同指通过对人物思想行为的认同而期望获得和该人物一样需求满足的快乐”。凯蒂在得知沃特要带她前往霍乱之地,又被自私的情人抛弃后,经历了绝望,抱着“死便死吧”的心态到达湄潭府,但后来在修道院帮忙照顾孩童的经历,使得她内心逐渐安定。读者对凯蒂的认同,一方面是基于“知错能改,善莫大焉”的道理,另一方面则为其获得平静的内心所吸引。在认同的过程中,读者通过认同凯蒂的行为思想(坚强、友爱、乐于奉献)进而希望成为凯蒂。形成的认同作用还包含外部的力量内化为内在的愧疚感,如沃特询问他是不是腹中的婴儿的父亲时,“泪水从她睁大的眼睛里毫无障碍地泉涌而出,她撒过那么多谎,而且那么轻松,但她如今必须说实话”,正是苦难的经历使得凯蒂渐渐重塑自己的内心。修道院院长在凯蒂将要离开湄潭府时说:“记住,履行责任并没有什么了不起,那只是应尽的义务而已,并不比手脏了便去清洗更值得夸耀。重要的是学会在责任中的关爱,当爱与责任浑然而成一元,就能享受到出乎意料的幸福。”与刚开始对她说劳役不能免除痛苦不同的是,院长指引性地告诉凯蒂爱和责任合二为一能到达幸福,对于凯蒂而言,哺育新生命就是二者的结合,为她指明了到达幸福的途径。凯蒂展望与父亲到达新地方的新生活,找到那条通向安宁的路。凯蒂一步一步完成了蜕变,她已然能够带着缺憾砥砺前行。直至文终,读者完成了对凯蒂这一人物形象的认同。

《面纱》展示了爱情与利益、惩罚与原谅、死亡与存活等矛盾冲突,通过凯蒂获得拯救找到“道路”而阐明故事主题。毛姆通过沃丁顿表达了对道的看法:“道,有些人求教于上帝,有些人在求助于爱情,有些人在威士忌中寻找,有些人在鸦片里寻道,凡此种种,无处可去。”任何事情都应该释怀,犹如庄子鼓盆而歌。“它是道和行者,是众生所走的永恒之道,万物由此而生,万物顺应它,最后万物归于它。不论渴望与否,它指引一切,让一切顺其自然。谦卑的人将得到完整的保护。”毛姆还谈到对人生的看法:“追求温和的人可以变得像个纯洁的婴孩一样,温和给进攻的人带来胜利,给防守的人带来安全,正视自己内心的人是强大的。”《面纱》全文都在探讨自我拯救的道路,凯蒂看到了一条通往安宁的路,沃丁顿寻找道的启示,修女们走向爱与责任合二为一的道路,至此,作品完成了主题认同。

情节是小说中事件的整合方式,对情节的认同即是对事件发展方向的认同,当作者选择一个情节的时候,就已经赋予这个故事以意义。例如,前面提到的凯蒂之成长让读者身心喜悦,从而对沃特带凯蒂到水深火热的湄潭府这个情节产生认同。凯蒂在中国的土壤上成长为善人,沃特更是以拯救贫穷落后又多灾多难的国民“神父”光环留在读者心中,使得读者忘记两人来到湄潭府,不过是沃特绝望地惩罚凯蒂的选择。究竟应如何处置凯蒂与沃特的认同以及女主角成长的主题,小说匆匆给出了回答。在沃特的病榻前,凯蒂请求与他独处一分钟,她想把伤害他至深的积怨从他的灵魂中抽走,让他死得轻松一点,她恳求沃特的宽恕,他流了两滴眼泪,始终没有看凯蒂,眼睛视而不见地盯着白墙,说了一句“那条狗却死了”便辞世了。很显然,沃特没有原谅凯蒂,她由于不洁理应受到惩罚,这种罪恶难以洗涤。凯蒂将和父亲一起前往新的世界,孕育新生命以重塑灵魂,“我想将她养大,使她不会犯我曾经犯过的错误,让她自由,并且能够自立”。这种极富浪漫性的处理消解了认同的现实困境,是一种美好的想象。

《面纱》中的“中国想象”与他者叙述无形中透露出毛姆西方优越论之定势思维模式,表现出毛姆的叙事意图,即强加的“西方——优越”之文化认知,融合视角则指向具体的人物、主题、情节认同的可能性,实现叙事认同。

三、旅行书写、历史视野与《面纱》的传播症候

毛姆的小说最早出现的译本是1988年刘宪之的《彩色的面纱》,之后的18年内没有再版或新译本出现。2006年12月,电影《面纱》首次在中国大陆上映,阮景林译本《面纱》紧随电影问世,阮译在2012年4月再版。自2016年起不断有《面纱》译本问世,由于毛姆写的是发生在中国的故事,现今的人借助“他者”视角通过电影与小说多途径、多层次来体悟20世纪20年代的中国,因而出现了《面纱》在2016至2020短短四年间集中出版的情况。

1920 年毛姆到达中国,受在中国旅行的影响,其作品渗入许多中国元素。1925 年完成的《面纱》以北洋军阀统治时期的中国为背景讲述了一个人性救赎的故事。毛姆戴着面纱滤镜描述出的中国形象,与现实中国存在一定的视角偏差,这种“神奇中国”的想象构型也与20 世纪三四十年代的“革命中国”显得格格不入。中华人民共和国成立后,“红色中国”成为西方塑造中国形象的主要传播方式,去政治化的“古老中国”的文化想象逐渐被冷落,《面纱》在中国长期处于“冷藏”状态。20 世纪80 年代以来,中国以开放的姿态重新融入世界格局,一个落后而又古老的中国形象塑造,既是总结历史教训的折射,又是重拾传统文化自信的反思。随着中国走向世界,我们对西方旅行文学“他者”眼中的中国想象需要有更加深入的认识,进而理解存在于差异文化个体之间无法消除的差异性。

旅行写作在20世纪80年代之前不受重视的原因在于它的叙事带有作者的主观意愿与选择性隐瞒,异国形象并不是自在的、客观化的产物,而是自我对他者的想象性制作,即按照自我的需求对他者所作的创造性虚构,是旅行作家的自我欲望的投射。《面纱》属于现代英国的旅行文学,其中夹杂着毛姆的诗性想象,他试图把中国想象在“他者化的过程”中建构起来。英国的“航海——旅行”文学由来已久,在英帝国的强权下,英国的旅行作家以“帝国的眼睛”凝视他者的世界。西方人的傲慢自大源自于现代科学技术的博兴,种种偏见都是在历史和传统下形成的,无法打破,却可以通过整合差异,达到动态双向的沟通,使意义得到扩展。跨文化旅行书写过程中的文学想象,不仅传播异国的思维方式、价值观信息,而且从情感、集体无意识、审美、需求等多层面影响读者。法国哲学家保罗·利科认为,应该“开放”新的视野,“承认想象的权力,不再是从感知经验中得出‘想象’的能力,而是让一个新世界来塑造我们自身的理解能力”。对于东西方两种差异文化个体而言,对差异的感知取决于交互主体两者之间所处的平等状态和互动程度。近十年来,随着中国国力的增强,“借助旅行文学,边缘获得了价值,中心受到了质疑,另类得到了重视”。如今,反观旅行文学,旅行作家为我们提供了一种陌生化的自我镜像,正如毛姆所言:“希望我的旅行书写有助于中国读者对他们自己国家的想象。”异国形象的塑造虽然包含了旅行作家的想象与欲望投射,但并不是不顾及社会现实基础的纯粹想象之物,我们可以借助异域文化的镜像来审视与发展自己。“人们观念的发展趋势是:一旦中国人以西方艺术和自然科学来武装自己,他们将在智力上表现得与西方人相当。中国人比西方人看问题更全面,具有更宽广的胸怀、更豁达的耐心,这对刻薄而鲁莽的西方人来说,无疑是一个巨大的讽刺。”在阅读旅行文学的过程中,我们应该保持清醒与理智,具有批判精神,不能简单化地把西方或美国的价值判断阐释为人类的终极价值,应具有共同对话的意识。经过四十年的高速发展,我们取得了一种经济上的自信,进而建立起一种文化自信。未来,我们努力探求与西方平等对话,建构世界的标准,而不仅仅是西方的标准。了解西方视野下的行旅书写,反思近百年来形成的“西方中心”的思维定式,重构文化认知,能够激发本国读者的文化自信,兼容他者,以融合视角看待他者,对于崛起中的当代中国,具有一定借鉴作用和启示意义。

①④⑤⑰㉖㉗㉘William Somerset Maugham.[M].Penguin Books Ltd,1987:170,62,81,135-136,120,136,137。

②姜智芹:《文化想象与文化利用:英国文学中的中国想象》,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2005年版,第217页。

③李奭学:《傲慢与偏见——毛姆中国印象记》,《中外文学》1989年第5期。

⑥⑦⑧⑨⑩⑪⑬⑯⑱㉔㉕㉙㉚毛姆:《彩色面纱》,梅海译,人民文学出版社2016年版,第193页,第191页,第192页,第175页,第193页,第135页,第199页,第193页,第156页,第183页,第234页,第217页,第279页。

⑫William Somerset Maugham.[M].William Heinemann,1992:16.

⑭靳凤林:《窥视生死线:中国死亡文化研究》,中央民族大学出版社1999年版,第65页。

⑮葛桂录:《雾外的远音:英国作家与中国文化》,福建教育出版社2015年版,第323页。

⑲⑳㉝毛姆:《在中国屏风上》,唐建清译,江苏人民出版社2006年版,第31页,第30页,第3页。

㉑余英时:《现代危机与思想人物》,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2005年版,第39页。

㉒㉜张德明:《从岛国到帝国——近现代英国旅行文学研究》,北京大学出版社2014年版,第287页,第310页。

㉓王正中:《叙事建构论》,浙江大学2017年学位论文,第35页。

㉛保罗·利科:《诠释学与人文科学》,孔明安等译,中国人民大学出版社2012年版,第143页。

㉞E.A.罗斯:《19—20世纪之交的中国》,中央编译出版社2016年版,第64—65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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