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乔舒怡 刘赵晶[河北科技师范学院外国语学院,河北 秦皇岛 066000]
《在路上》是美国桂冠诗人兰斯顿·休斯的代表作。兰斯顿是美国哈雷姆文艺复兴运动的领军人物,其诗歌多讴歌黑人的传统和历史,探讨黑人的身份问题等。该小说也以黑人为主人公,探讨其自我觉醒之路。整篇小说语言简洁,句式简单,措辞精炼,“and”“but”等连接词的运用,使其语言风格和《圣经》颇为相似,充满了寓言式的色彩,且耶稣抱柱这一情节,更加深了其与《圣经》的相似性和文章的隐喻色彩。主人公的名字Sargeant是Sergeant(中士)的变体,而Sergeant一词的词源是serve(服务),并且其本意是“servant”(仆人),这与非裔美国人的屈辱历史不谋而合。后期该词语义升华,从仆役变为中士,亦体现其觉醒和社会地位的改变,且中士一词也呼应小说的标题“在路上”。下文将从主人公对客观世界的主观感知角度分析其觉醒的表现。
在这一短篇小说中,snow一词出现了21次,并在句中充当各种各样的句子成分,如宾语、谓语、表语、被动句的施动者、定语等,snow一词的各种词性也几乎被穷尽,如名词、动词、形容词(snowy)。snow以各种变体和词义承担着各种句子成分,出现在句子的各个位置。这一重复使snow一词得以前景化,并营造了其无所不在的氛围,给人以压迫感。例如在第一段的五个句子中,snow一词就出现在四个句子当中,并在位置上占据句尾或主句的显著位置。与snow的无所不在形成鲜明对比的是主人公对其漠视的态度,作者接连用了“不感兴趣”“甚至从未注意到”“没看到”“他不会知道”等表述。小说“Sargeant didn't see the snow”(Sargeant没看到雪)一句中,“see”可以有双重含义:一是客观上没看到,二是主观精神上没感知到。这些客观的直接叙述,表达了其对雪的“无感”,这一“无感”是主观认知和精神上的无感。与之相对的是第一段的第三句:“他一定感觉到又冷又湿的雪正渗进他的脖子,浸透他的鞋子。”“seeping”(渗进)、“sopping”(浸透)这一现在进行时的运用强调了雪持续不断地下及对主人公身体的侵害。“cold”(冷)、“wet”(湿)做后置定语,在位置上得以突出,也强调了主人公有对雪的客观感知。这一描写形成了主观认知与客观感知,即肉体与精神上的对立,体现了主人公主观意识的麻木、冷漠和消极。如果作者以雪的“白”和无所不在来象征白人种族主义的压迫的话,主人公的矛盾反应则体现了其逆来顺受、麻木消极的原始状态。
与主人公形成鲜明对比的是牧师对雪的感知:“The Reverend Mr.Dorset,however,saw the snow.”(然而,多赛特牧师看到了雪。)这句话放在了第二段句首,得以前景化突出,且与第一段句首的“He”对比更明显。此句中的“however”放在了句中,使得主语“The Reverend Mr.Dorset”和“saw the snow”得到了更多的强调,进一步加强了其与主人公主观“无感”的对比。“snow”这一词语的象征意味也在对比不同人物(黑人、白人)的感知中得以强化。我们再来看整个第二段:
The Reverend Mr.Dorset,however,saw the snow when he switched on his porch light,opened the front door of his parsonage,and found standing there before him a big black man with snow on his face,a human piece of night,with snow on his face——obviously unemployed.(然而,多赛特牧师却看到了雪。他打开门廊灯,又打开牧师住宅的前门,发现站在他面前的是个大块头的黑人,像夜一样漆黑,脸上就有雪——显然失业了。)
第二段整段由一句话组成,整篇小说平均句子长度为12个单词,该句却由49个单词组成,说明与主人公的消极被动相对比,牧师的主动性更强。与描写主人公的简单句式相比,描写牧师的句子长度更长,从句更复杂,修辞手法更多,长句也暗示了牧师人物性格的复杂性。在第二段中,作者暂时放弃了全知视角,而从牧师的视角描写其发现主人公的过程,也是在这里,即白人的审视里主人公黑人的身份才得以确认。在揭晓黑人身份之前,作者细致地描写了牧师一连串的动作,包括开灯、开门最后才发现了黑人。再看“found standing there before him a big black man”这一句,明显延长了“big black man”这一身份揭晓的过程。而这一有意延迟吸引了读者的注意力,使黑人这一身份得以强调。而后“a human piece of night”这一暗喻的运用进一步强调了其肤色之黑,这里“with snow on his face”强调了两遍,表明了黑人生存的窘境,也使读者容易产生画面感,更加强了黑白之间的对比。“obviously unemployed”用破折号放在句尾,更深化了黑人的生存困境。
接着看第三段:
Said the Reverend Mr.Dorset before Sargeant even realized he'd opened his mouth:“I'm sorry.No! Go right on down this street four blocks and turn to your left,walk up seven and you'll see the Relief Shelter.I'm sorry.No!”(在Sargeant甚至还没意识到要开口之前,多赛特牧师就说道:“抱歉,不行!沿着路走四个街区,往右转,往南走七个街区,你就会看到救济院。抱歉,不行!”)
第三段第一句,作者运用了全倒装的形式,把“said”放在了句首。牧师这一主语倒置,使得牧师的主体性得以削弱,同时“不行”这一拒绝动作得到强调,凸显牧师冷酷的同时,也获得强烈的象征意味。之后牧师用一段长句指示Sargeant 如何去救济院,中间仅用逗号和“and”串联,这一用法营造了一口气说完之感,凸显了牧师的不耐烦,也暗示类似的事不是第一次发生,牧师在不断重复中变得娴熟、机械和冷漠。
“The big black man turned away.”(这个大块头黑人转身离开。)这里作者用“big black man”做主语,强调了Sargeant黑人的身份,说明被拒绝的是整个黑人群体,更加强了主人公形象的象征意味。这之后,黑人仍未认知到雪的存在。“And even yet he didn’t see the snow.”(即使那时,他仍未看到雪。)但其后“Maybe he sense it”这一表示可能性副词的运用,也表明了黑人对雪认知的加强,显示了其自我意识有所加强。之后主人公只有在雪掉进他的眼里时,才认知到雪的存在,并开始有意识的抖落头上和衣服上的雪。如:“When he looked up,the snow fell into his eyes.For the first time that night he saw the snow.He shook his head.He shook the snow from his coat sleeves,felt hungry,felt lost,felt not lost,felt cold.”(当他抬头的时候,雪掉进了他的眼睛里。那个晚上,他第一次看到了雪。他摇摇脑袋。他抖掉衣服袖子上的雪,感觉很饿、很迷茫,不是迷茫,是冷。)雪掉进眼睛里表明其所受压迫的严峻,黑人不得不正视这一现象。
因不断重复和对比,雪被赋予象征意义并不断强化。其无所不在的渗透力,象征着白人至上和种族压迫的普遍存在。黑人对雪的认知的发展,象征着其对这一压迫感知的发展和自我意识的逐渐觉醒。
小说中对主人公生理需求的反复描写,揭示了其对雪感知迟钝的原因。文中对主人公饥寒交迫的描写一共出现了三次:
He was too hungry,too sleepy,too tired.(他太饿、太困、太累了。)
He shook the snow from his coat sleeves,felt hungry,felt lost,felt not lost,felt cold.(他摇摇脑袋。他抖掉衣服袖子上的雪,感觉很饿、很迷茫,不是迷茫,是冷。)
“I'm tired……Huh!……Hungry……Uh!……I'm sleepy……Huh! I'm cold……I got to sleep somewheres,”Sargeant said.(“我累了……啊……饿……啊,我困……啊……我冷啊……我得在哪儿睡一觉,”Sargeant说道。)
从第一句的直观叙述,到第二句的自由间接引语,再到第三句的直接引语,可以看出主人公从无声忍受到大声呼求的转变。主人公的主体性和存在感越来越强,反映出其对基本生理需求的愿望越来越强烈,同时,也反映出在生理需求得不到满足后,主人公的自我表达意识不断增强和对现状的逐渐不满及反叛。
对温饱的需要属于马斯洛需要层次理论中对生理安全的需要,对安全感、归属感、爱、自尊、自我实现和自我超越的需要,均要让位于对生理安全的需要,即人只有在生理安全需要得到满足之后才会有其他更高层次的需要。这也就解释了为何主人公对代表种族压迫的雪视而不见:主人公挣扎于个人的生存,无暇顾及种族的地位,但在种族歧视的威逼下,主人公退无可退,“雪掉进眼里”,只能正视之。也是在此之后,主人公的自我表达意识不断增强,由无声忍受到发声索求。
在小说中,“门”一词出现了27次,其中做定语22次,主语5次。具体如下表所示:
上表显示出,“门”以各种形式出现,包括泛指的门,也有特指牧师的门、教堂的门、牢房的门,不同人物对“门”也有不同的反应。同“雪”一样,门的象征意义在不断重复和对比中得以确立并深化。
主人公对“门”的反应也从温和到暴力,不断加剧。以教堂的门为例,主人公从开始的敲门(knock at),到后来的推门(push against),再到最后的全力撞门(Give lunge at),反应不断激烈,程度不断加深。
黑人主人公遇到的第一个门是牧师家的门,牧师的名字Dorset是“set the door”的缩写,这也预示了他把黑人拒之门外的态度。文中关于他关门的描写,反复出现了三次,如“He shut the door”“But the minister said,‘No,’and shut the door”“And he had a door to shut”。关门这一动作的重复,体现了牧师与其身份不符的决绝和冷酷。
主人公在离开牧师家后偶然发现了教堂的存在:“Then he looked right where he was-in front of a church!Of course! A church! Sure,right next to a parsonage certainly a church.”(接着他看了看自己在哪儿,恰好在教堂前!对啦!教堂!当然,在牧师住宅旁边肯定有教堂啦!)这里作者使用自由间接引语的形式刻画出主人公发现教堂的喜悦,几个感叹号的应用也生动地描绘出主人公内心的惊喜和期盼,在语气中多了希冀。这也是文中第一次出现自由间接引语,它的使用打破了之前全知视角下主人公被动、麻木、沉默的形象,赋予主人公以生命力、鲜活感和话语权。但之后“It had two doors”(它有两扇门),几个极简的单词独立成一段,在视觉上极为突出。“two doors”这一数词的使用也给上文希冀的语气泼了一头冷水,形成鲜明的对比,预示着不好的事情。之后对教堂的描写不是完整的句子,而是名词短语加介词短语的堆砌形式,如“the steps,the doors,the pillars,the window and the Christ”(台阶、门、柱子、窗户、耶稣像),动词的省略缩短了读者阅读的过程,几个名词的并置也快速勾勒出画面,从侧面反映出主人公的急切之感。
但之后“He knocked at the door.No answer.He tried the handle.Locked.”(他敲了敲门,没人应门。他推了推门把手,锁着的。)这四句话在语法结构和语义上相同,形成一个排比句。两个省略句的使用,不仅加强了拒绝的强度,也有从人物视角出发之感受,突出了主人公的愤怒、抑郁和绝望。而后作者接连用三个“推”来描绘黑人主人公的不满和反抗,这里的三次撞门呼应上文中牧师的三次关门:“He put his shoulder against the door and his long black body slanted like a ramrod.He pushed.With loud rhythmic grunts,like the grunts in a chain-gang song,he pushed against the door.”(他用自己的肩膀撞门,他黑色的身体倾斜得像枪的推弹杆一样。他撞着门。随着有节奏的大声呻吟声,就像铁链之下的呻吟声一样。他撞着门。)
推弹杆(ramrod)一词是军事用语,呼应主人公名字Sargeant 中的“中士”之意;“chain-gang song”(铁链歌)来源于历史上奴隶们被奴隶主用铁链拴在一起来劳作;“grunt”指代奴隶们当时被囚禁时的呻吟声,也是今日主人公反抗时用力撞门的呻吟声,因此把现在和过去、现实和历史连接在了一起。故而这里主人公的反抗肩负着沉重的历史感,主人公的怒吼代表的不仅仅是自己,还有历史上千千万万受苦受难的黑人奴隶。他的“撞门”也因此获得厚重的历史感。
之后作者用直接引语来让主人公直接发声:“I'm tired……Huh!……Hungry……Uh!……I'm sleepy……Huh! I'm cold……I got to sleep somewhere.”(“我累了……啊……饿……啊,我困……啊……我冷啊……我得在哪儿睡一觉,”Sargeant说道。)这里主人公的主动性和主体性得到生动的展现。之后,主人公接着推门。“Suddenly,with an undue cracking and screaking,the door began to give way to the tall black Negro who pushed ferociously against it.”(突然,随着断裂的啪啪声和嘎嘎声,教堂门因这高个儿黑鬼的猛烈撞击,开始慢慢打开了。)这里对于拟声词“cracking and screaking”的使用,使叙述在听觉上更形象,更具画面感。而“Negro”(黑鬼)一词,加上之前“undue”(不适当)的使用,表明作者又一次放弃全知视角,而从白人视角描写主人公在他们眼里的“黑鬼”形象。之后,路过的白人开始吼他,“yelling at him”的两次使用,进一步强调了白人对他进入教堂的蛮横态度。“I know it's a white folks'church,but I got to sleep somewhere.”(我知道这里是白人教堂,但我需要一个地方睡觉。)可见,这里是白人教堂,黑人不得入内。句中“Negro”(黑鬼)和“white folks”(白人)出现在同一句中,强调了两者之间的差异和对比。“And held it”这一不完整句的使用,主人公的自我已暂时消失,留下的仅是“held”(抓住)这一动作,更进一步体现了他的坚持。“Most of the people in the street got behind the cops and helped them pull.”(街上大多数行人也在警察后面帮着他们拉。)这一描绘很有画面感,也充满了滑稽和荒诞的色彩。之后教堂开始倒塌:“Gradually,the big stone front of the church fell down,the walls and the rafters,the crucifix and the Christ.”(慢慢地,教堂前的大石头倒了,墙和椽子倒了,十字架和耶稣也倒了。)“gradually”这一多音节词放在句首,并用逗号隔开,在位置上更突出,也强调“慢慢地”这一状态,画面感和动感更强。之后对教堂倒塌过程的描写,也采用多个名词,用“and”两两并置的形式,整个句子的长度得以增加,在获得平衡感的同时,也模拟了倒塌的过程。整个倒塌过程似乎用慢动作播放的形式,呈现在读者眼前。之后描写警察和群众被压在废墟下时,作者用“and”将每个单词并列在一起,而不是最后一个名词前加“and”:“Then the whole thing fell down,covering the cops and the people with bricks and stones and debris.”(接着,整个教堂都倒了,把警察和行人压在砖块和石头和瓦砾之下。)“and”的使用显然延长了这一倒下的过程,也是一种在读者认知上的慢放,砖块后面是石头,接着是瓦砾。句子在变长的同时也拉伸了读者认知的过程,形成一种层层掉落的时间感,同时形成重读、弱读、重读、弱读的交替之感,节奏感和画面感也更强。
作品中“在路上”一词有“身体在路上”和“精神在路上”两层不同的含义,两者是互相割裂、未能同时存在的。小说前半部分的主人公Sargeant身体自由地行走在路上,但精神处于麻木的被困状态,这一点可从小说前半部分作者用第三人称全知视角叙述得以体现。作者只叙述主人公的动作,未有任何语言描写,主人公受困于果腹的生存需要,甚至对雪都没有感知。即使在与牧师相遇、被拒绝的描写中,主人公也没有任何言语,这与牧师清晰、明确、简短的语言形成强烈的对比。自由间接引语之前,作者对主人公自我意识的麻木状态的动作描写仅有“got off the freight”(下轮渡)、“turned away”(转身)、“walk straight into it”(直接走进雪中)三个词组。小说中自我意识开始觉醒的第四段才开始有看、走、摇头、敲门,甚至闯门等这些动作描写。教堂里的耶稣形象可以看作主人公精神的化身,这可以从作者使用“gonna”“ain't”等黑人方言看出。与耶稣会面的描写颇有魔幻色彩,可以看作主人公的梦境;而梦中耶稣要去的堪萨斯城,也是主人公潜意识中欲望的体现。两者的关联在作者兰斯顿的访谈中也可以看出:
我当时脑海里想到的是寒冷、饥饿的晚上,小镇的居民却没有那么饥寒交迫,一个叫Sargeant的黑人流浪汉在白雪、冷酷的人们、坚硬的大门之中。他想去某个地方,但太累太饿以至于去不了。他被人们压在地上,也正是这群人把基督用严酷的仪式钉在人造的十字架上。他的目的地是堪萨斯城,他当时在半路上,在到达目的地的半路上。(Berry,224)
小说结尾,主人公深陷囹圄。他的身体虽被困在牢房里,精神却已然觉醒。这可以从他小声嘀咕到大喊,并扬言要推倒另一扇门体现出来。此时,主人公的精神亦是在路上的,正如小说中写道:“想知道耶稣到哪儿了……他是否到堪萨斯城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