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乃为
李素伯(1908-1937)先生出生在启东长江边的西南部小镇,本寒素之家,且极为坎坷:8岁丧父,12岁丧母;少年时期即颠沛流离,寄身于亲戚之家,勉强完成师范学业,此真人生之不幸。而李素伯所处的时代,是我国封建社会贫弱、愚昧、腐朽、没落而东西方先进文化窥伺浸淫之际,或谓旧世界之瓦解而新秩序之重建之期,却是个奔腾激荡而天翻地覆的时代。因得时代之冲刷,社会之磨砺;其历国破家亡,经尘难世险;负笈求学,质疑问难;撰文研学,结社编刊,以致迅速成才。“国家不幸诗家幸,赋到沧桑句便工”,因使其文如萃拔,学似星耀,因此而成为江海大地的文化名人,此又其人生之大“幸”了。
李素伯是作家,是学者,是教师,其一身而三任,都取得令人瞩目的成绩。
李素伯最大的成就是关于小品文的学术研究与创作,正是这一点,奠定他在中国现代的学术史与文学史上的地位。
文艺散文(即小品文),虽然与小说、诗歌、戏剧并称为文学的四大体裁,但是关于小品文的学术认知与理论研究,是落后于其他三种体裁的。新文化运动中的旗手作家鲁迅、周作人、朱自清等虽然是散文创作的高手,对散文研究却只做了些零星的感悟性述说,他们的散文理论研究并未有意识地去形成体系。直至上世纪30年代初,李素伯撰写《小品文研究》,才使我国新文学研究中,有了第一本系统的较为深入的文艺散文研究的理论著作,具有开山的意义。
他在概括小品文特质时,强调了“自我表现为作品的生命;作者个性,人格的表现,尤为小品文必要的条件”,这些话,是极切中肯綮的,至今读来,犹觉振聋发聩。
他对在“五四”以来的小品文作家与作品作了分类分序介绍,上编部分分为章节叙述的次序是:周作人、鲁迅;朱自清、俞平伯;徐志摩、落花生;冰心、绿漪、陈学昭。下编的不分章节,分别依次排列介绍,他们是:叶绍钧,郭沫若,钟敬文,王世颖,徐蔚南,孙福熙,郑振铎,丰子恺,缪崇群。
显然,李素伯的阅读非常广泛细致,研究非常深入,因此,评鉴亦非常到位,即令从今天的眼光看来,其排序是符合创作实际的。
李素伯还分出一编,专谈“怎样做小品文”,分“作者的修养与准备”与“做法上的要点”两章,第一章四节,第二章六节。既是对当时散文名家创作方法研究的概括提升,也是对自己创作的体味梳理,不仅切合实际,也具有可操作性。
我们可以说,在认知与研究中国现代文学,撰写中国现代文学史、现代散文史;研究文学创作,尤其是散文创作,李素伯都是不可忽视的一代学者。
有这样的理论指导,有这样的细心体悟,因此,他的创作自然就不同寻常。他的小品文,贴近生活,清新畅达,娓娓动人。他的《苦荼草》系列,使我们看见了当时那类知识分子的生活,甚至会浮现出他们形貌与内心。而其《夏之乐曲三章》《春的旅人》《秋树》,在当时就得到广大读者的喜爱,至今还被人津津乐道。
实际上,李素伯对诗歌也曾做过专门研究,一篇叫作《中国诗人与自然》,大致是对古典诗歌的研究;另一篇《漫谈新诗》,则是对新诗的研究。
《中国诗人与自然》这篇文章,是专题论文。其实,中国的古人,对诗歌的“情与境”“意与境”“志与境”“理与境”等都有深入的体悟与述说,唯独对发生“情、意、志、理”的主体的人,关切不多。因此,作者就“人”这一主体与自然的关系,作了观察与思考。文中涉及自然與自然美;涉及人与自然关系,涉及人类社会中自然的种种属性,或者说人在自然中的观照,等等。论文从《诗经》到唐宋诗歌中的“客观自然”都做了分析。说到《诗经》中的比兴之象,说到《楚辞》中对自然的神化,说到汉魏时期人的真性情在自然中的流露;说到晋宋对大自然歌颂等,说到“真隐逸”,也说到诗人“身在山林,心萦魏阙”的寄慨,也说到“终南捷径”。还对最早的山水田园诗人陶渊明、谢灵运都做了分析。
在《漫谈新诗》这篇文章中,对诞生不久的新诗体做了较为深入的思考,涉及作者、形式、韵律。
作为理论文章,这两篇似乎有急就章之嫌,然而,在他留下的古典诗歌与新诗中,还是看出了诗人的高卓与无尽的才华。他似乎信手拈来,倚马可待;诗思如风生水起,涌流不绝。有一题谓之《柳絮》的七律,旁人看来,题目是那么的具体狭窄,然而他竟然一气写下八首之多!从不同视角,有各自旨趣,不见重复,不觉空泛,令人称奇。今随手另引几首——
过旧送别处
柳碧伤心树,桃红无赖春。
空余旧年色,不见旧年人。
第三句“平平仄平仄”,是合理变格。
这首短诗,似乎让人们领略晏殊的《浣溪沙》“无可奈何花落去,似曾相识燕归来”的意境,柳桃宛在,旧景依然,人却“杳如黄鹤”。
登三元桥远眺感而赋此
秋来城郭气萧条,郭外长江接海遥。
山外夕阳鸦点点,水边寒荻雁萧萧。
西来淮水浮屠影,东去风帆落叶飘。
谁识天涯游子意,乡思今夜梦魂劳。
看来,诗人对“人与自然”有深切之感,把自己融进自然景物之中:秋天、城郭,长江、淮水、远海、文峰塔(浮屠)、风帆。这些景物,空疏中旷远,温婉中凄清。颔联中化用隋炀帝“寒鸦飞数点,流水绕孤村”,刘禹锡“故垒萧萧芦荻秋”等典故,不着影迹。最后极为自然地融进作为游子的诗人的乡关之思中。
当然,较多诗句表达出诗人的家国情怀而有时代气息:“落尽书生忧国泪,中原大事费商量”(《触目》);“幽思壮志谁堪诉,独立斜阳意渺然”(《秋日杂感》);“尚能容我天还大,不可言人事莫为”(《言怀》);“斡旋天地无来者,排击风霜有此身”(《乙丑重九后四日十八初度感赋》),从中看出愤世嫉俗而欲一试身手的青年志士的形象。
读李素伯的新诗,犹能触摸到郭沫若、闻一多他们创导的狂飙突进时代的余绪。有韵有律是李素伯新诗的显着特征,说明着他是带着旧时代的影迹而来。其中《春之夜》四节,每节四句,每句九字;每节一韵,显然受了闻一多新格律诗的影响而作的实践。
作为文人的李素伯,他的涉及是宽泛的,才华是全面的。
他的“文言小品”,题材多样,形式活泼;骈散自如,典实熨贴。抒发情愫的真挚,驾驭文字的娴熟,在他那个时代,他那种类型中,是出类拔萃的,是难以企及的。即使是几句的铭文,亦充盈理趣:
镇纸铭
纸之卷,犹可直也;
心之过,不可涤也。
非识之博而思之锐者,何以写得出如此警醒之语!
李素伯有非同一般的艺术天赋,他的绘画亦负盛名。他的国画,我们从《李素伯文集》的插页可窥见一二。在20世纪30年代,他与尤无曲、丁守谦被称为南通画坛三杰,这实在令人讶异不已。他只是师范毕业生;而当代著名国画家尤无曲(1910-2006),幼时曾为陈师曾等大师指点,1929年考入上海美术专科学校中国画科,为黄宾虹、郑午昌等名家亲授。而李素伯竟然与尤无曲齐名,并常为尤无曲的画题签,其天分、其画艺、其名望便可见一斑了。
至于说他作为教师的成功,或者说他教育方面的业绩,我们只需正视这样的事实:作为早已过世的历史人物的李素伯之被重新提起与研究,得益于他的早已退休的学生的回忆以及对他生平事迹与作品的搜集,这已足以说明问题,享有这样殊荣的老师,在教育史上是不多见的。英年早逝的李素伯先生是全才,是奇才,是大才;而其所以成才,令人关切,令人好奇,值得推究一番。
李素伯有过人的天赋,这是其成才的基础条件。李素伯在农村小学启蒙,在海复镇上小学,这与历史文化厚重的南通、如皋、海门不可同日而语。然而,在文集中,最早的诗歌是15虚岁时所作,为“乐府诗”旧题“子夜歌”二首;特别是同一年作的七律《九日感怀》,令人印象深刻:
五年做客当今日,九日黄花复此朝。
满眼江山羊祜泪,终身孤愤子胥潮。
无多忧乐华颠换,几许风霜髀肉消。
我欲登高愁怅望,燕云青紫黯魂销。
此诗完整圆熟,情境和谐,从题旨内容,词语用典无可挑剔。典故“羊祜”“子胥”“忧乐”“燕云”“青紫”,非15岁少年能熟知并使用。只是作为相挨韵脚的“消”“销”,音全同,义亦近,确在避忌之列。首联两个“日”字,亦当注意,后可改“月”,题中已有“九日”,读者会知其用心所在。他可是15虚岁的孩子呀。他在十六七岁时已做了大量的诗作,有的非常老到,在17岁时,已有结集的意向,真是早慧又早熟了。
李素伯有远大的志向,这是其成才的重要条件。王阳明说:“志不立,天下无可成之事。”(《教条示龙场诸生》)李素伯的性格是温婉静穆的,是想而后切实做、行而不必见于言的那种。当然,他在暗中是立下远大理想的,否则,很难想象他年纪轻轻而取得如此成绩。19岁那年写的《伤春三叠·序》中有这么一句:“诗成甲子当编集,生后庚寅合有辞。”上句有自注“予学作诗自甲子始”。甲子是他17岁的时候,那是说,他那时就立下写诗即当编集传世的志向。下句则须解释一下,李素伯短暂的一生未逢“庚寅年”,他出生前的庚寅年是1890年,死后的庚寅是1950年。而“寅”即虎。“庚寅”,即“庚虎”,“庚虎”是“白虎”。指二十八宿中位于西方的奎、娄、胃、昴、毕、觜、参七宿。因庚在五方中属西方,故白虎又称“庚虎”。唐吕岩《七言》诗:“庚虎循环餐绛雪,甲龙夭乔迸灵泉。”《协纪辨方书》引《人元秘枢经》:“白虎者,岁中凶神也。”因此,此句之意是指自己死后。而“合有辞”,指后世对他的评价,他是在乎的,自然是正面的、荣隆的。可见,李素伯早早就立志著述成编,流芳百世。当然,他说得很委婉,说得很隐约。再说他15虚岁做的重阳感怀,即可看得出,还是孩提的李素伯就崇尚羊祜一生的重大建树,感佩羊祜死后被人怀念的光荣;他悲悼伍子胥的悲剧,感叹他以定时的潮汐表现心志的永恒。而范仲淹的“忧乐”观也已经深入了他的心志。他又在《秋日杂感二首》中“作赋须追王勃后,执鞭要在祖生先”,显然,这里将王勃之才视为自己目标,以祖逖之志作为实现目标的榜样。《乙丑重九后四日十八初度感赋》中写道:“闭门羞为陈正字,虚名敢羡杜樊川。酒酣那觅封侯处,独自长吟宝剑篇”句,这里以陈师道、杜牧之自诩,以“封侯”之荣作为自己的目标。“独吟宝剑篇”,则表明他的矜持。这些都说明了,他要做历史上的王勃、杜牧之流的一流文学家。
李素伯在过25岁的生日时,竟然有九首《绝句》是“集龚诗”,这是发人深省的。龚自珍为什么那么引起他的共鸣呢?从其所集的诗句中可以找到答案,第一首是题自己的照片的:
子云壮岁雕虫感,狼藉丹黄窃自哀。
今日不挥闲时泪,九州生气恃风雷。
他把自己比作扬雄,空有学问,无人援引,从而表示出无比怅惘。其他几首,有与其相类者。这样暗中表示其志向的还有不少。一个人,有志向,才有目标;有目标,才有动力,才能实现。
李素伯的勤勉与用心,是他成才的根本条件。我们举几个具体实例。
他在18岁那年,自己编订《独赏集》,收录古今人诗4000多首,凡16卷,共8册。其披览之广,阅读之勤,品鉴之深,收获之实,可以想见了。
19岁那年编《海门耆旧传》,其“序”中说,他“既悼末俗之陵替,惧文献之放失,因不自揆,乃旁罗载籍,荟萃旧闻,为耆旧传二卷,附列女传一卷,所以赓扬前烈,诱迪方来,……余之志也”。请注意,他不是从“志乘”中获得,而是“旁罗载籍”所致,他是这样的有心,这样的用心。对祖国文化、对家乡人文,那种挚爱之情,那种负责精神,是那样的深切与高远,令人肃然起敬。
《李素伯文集》附录的最末,是《读书笔记辑存》,凡二十四则。涉及诗文语句,典则故事,文物杂项,古今人物,遗诗巧对等。今只举第二十四则《惆怅录》,凡一百五十六字,所引书有《王氏谱》《卫玠别传》《汉书》《世说新语》、桓谭《新论》《晋书》,其如此用心,怎能不成为大家。
我们从他的文集中可以看出,他把古时经典似乎已经尽皆读遍,于是他把眼光转向近代的圣哲。刚才举其“集龚诗”九首,集中还有“集龚”的《绮怀十绝句》,可见对这位近代进取的大诗人龚自珍诗研读的深入。他还有《读散原精舍诗有作》,那是读了陈三立的《散原精舍诗文集》后所做;又有《读海藏楼诗有作》,那是读了郑孝胥诗集后所做;我还发现他的诗文中的许许多多的张謇元素,……他就是这样用心地搜罗吮吸古今学养的。
李素伯的文思是十分精深思辨的,在其18岁那年,有《字质庵说》一文,那是对自己的自取字“质庵”的解释,诠释自己为什么取“质”,论说“文”与“质”的关系。文质之争,是古代学人的传统论题,著名的哲学命题。主要指文学作品的内容和形式的关系,同时也具有文华和质朴的含义。出自孔子的《论语·雍也》:“质胜文则野,文胜质则史,文质彬彬,然后君子。”劉勰在《文心雕龙·情采》中提出了“文附质”“质持文”、文质并茂、互为依存的观点。李素伯取“质”为字,体现出他对“文质”关系的看法,认为“质”在“文质”中的主导地位,潜意识地表露出他固本求质、不尚浮华的品格,——当然,他不排除本“真”中之“善美”,此以其所留文集为证。由此可知,李素伯对传统文化的崇尚以及独立思考。——那时,尚不到18岁。
还须一说的是,李素伯的文章中,屡屡引用日本及西方学者的论着,还翻译了欧洲小说《新车》,这足以证明李素伯善于广泛吸取先进文化,可以看出他所以有广阔高远的学术视野。
李素伯有这样的天赋,立有这样的志向,又那样的勤奋,思辨是这样的缜密,他之具有这样的成就,就不难理解了。
可惜,天妒英才。李素伯不到30岁就英年早逝了,这是何等的痛惜与遗憾。我们纪念李素伯先生,更要研究李素伯先生,传承李素伯先生。我们应当创造出无愧于时代的文化,留给人们,留给历史。
(作者系南京师范大学中文系82届毕业生,南通大学文学院退休教授。主要研究方向为红学研究与张謇研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