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勇
戴冰的诗无疑带着诗歌评论家海伦·文德勒所言及的“诗人的思考”特质。他的诗貌似逻辑松散,不关推理和论证,却关乎思考的演化,哲学上的认知,更关乎感性和形象剥离后高度形而上的抽象意义。戴冰是写作风格痕迹极重的诗人,从小说创作,到研究博尔赫斯小说的文论集《穿过博尔赫斯的阴影》,我们都能见到鲜明的思考性。这种立场伴随着深度的审视、质疑、冥想,给他的诗蒙了一层神秘主义的面纱。戴冰诗的冥想,就是冥思和玄想。因此他的诗又在看似简洁中溢出复杂的言说之重,思考之重。
先来谈戴冰诗歌中的冥思特质。戴冰的诗,观照时间、空间、他者,直击生命本身及存在与虚无的问题。他的诗不只是展示时间与空间,存在与虚无,真实与幻相,生命与死亡,永恒与瞬间,而且通过奇异之思,通过内心对他者和世界的观照,一直试图在抵入真相的深渊,在幽暗中,戴冰也传递着他的“暗中视物”功能,指出冥冥中发出微光的事物和阴影。比如对时间无限性的感受,他在《尘世的鸟群》中写道:
时间多么漫长,即便是时间本身/
也已变成遗骸,变成碎屑/
想象常常逸出时间/
用碎屑填充虚无/
而只有在想象中,虚无才是现实。
时间本身因无端的漫长也变成了时间的遗骸和碎屑,以至我们只是注意到现象的鸡零狗碎,却忽视了时间本质指向的无限性。幻灭感在人生中是必要的,触及虚无,它会激发我们对时间的警觉与抗争。在另一首与时间有关的诗《金子般的灰》中,戴冰写了有浑圆表面的时间,可触可感:
你的时间有一个浑圆的表面/
来回滚动,为这无穷尽的世代/
镀上一层厚厚的/金子般的灰。
时间会带来一切灰烬,“金子般”三字加在“灰”一词上,是诗人的价值判断。
戴冰在《在本质到来之前》一诗里,从现象学入手来思考和打量“我们”这个“此在”世界:
在本质到来之前/
我们是嬉戏的影子/
不为己悲/
不为物喜/
在本质到来之前/
我们是狂乱的尘埃/
裹挟着风/
在圍墙和栅栏之间/
制造看不见的缝隙/
在本质到来之前/
我们就是一切/
同时在一切中/
取消自己。
作为短暂现象的我们,要不要承认我们就是本质?我们就是虚无?要不要承认存在与虚无本是一体呢?这是值得深思的哲学问题。
笛卡尔说,我思故我在。戴冰的诗歌建构在冥思气质之上,几乎无视诗歌抒情而靠近冥思的智慧 ,他很固执,即使诗中的一点点现实也往往要试图还原为本质。这种主体性诗之思的自觉,观念的在场,目的是要打通本质性的世界,让“此在”鲜明起来。现象即本质,本质如何存在?对于局限性的人类来说,本质是建立在对现象的洞悉之上的,主观性的介入才会向洞见本质的境地出发。譬如,《万物的阴影》一诗:
一个苹果掉到地上/
我触痛了手指/
花朵自一只蜂鸟的喙中/
尝到自己的蜜/
蜥蜴吞食同类/
生下另一条蜥蜴/
万物比较完各自的殊异/
躲进了同一片阴影。
戴冰强调了主体的体验和认知,也强调了无助的盲目感,但无奈的事实是,本质仍要每个个体去洞见。人类的经验、知识、智慧,是否可能拯救困局中求索的人?戴冰在《一个人坐在屋子里》一诗中写道:
一个人坐在潮湿的屋子里/
除了一张椅子,四周堆满他模仿蛇/
而褪下的皮。他偶尔冥想/
吃他刻在竹片上的字/
喝一种他从未用过的墨汁/
他梦到他试图开门,去到屋外/
但屋子的主人带走了钥匙/
而且已经溺死在/
一个沙漠中的湖泊里/
另一次他梦见有人敲门/
他开门,无人。
他表述一个人被他人的经验重复,他是否是自己在思考,是否是自己在为自己“此在”,他人在前行中已遇到了迷途,洞开秘密的钥匙在哪里?我们在诗中也看到,面对存在与虚无,坐在屋子的人毕竟也在行动着,没有全然地枯坐。可以肯定,诗歌中的戴冰并不是简单的悲观主义者,也不是简单的乐观主义者,他是一个思考存在的考问者,他同时拒绝了绝望与希冀。所以,戴冰在《预感》一诗中言说自己对虚无的态度:
而我/
试图在它到来之前/
做完人生中的每一件事/
然后转身/
抱头躬背/
承受一次/
虚无的猛击。
关于戴冰诗歌的玄想特质,从诗集中这些经常出现的词语,时间,死亡,虚无,梦,露珠,镜子,蝴蝶,灰烬,光斑,乌鸦中可见一斑。戴冰说:“诗歌和音乐对我来说都是神秘之物,它们不知从何而起,又不知为何而终。”对神秘之物的迷恋,沉思性和想象力是戴冰的灵魂基石,因而保证着他的写作一直被理性之光照耀,坚实地反射或折射神秘的存在。在《彼此》一诗中,戴冰的这样写稻草人:
一个稻草人/
可以偷偷睡觉,但两个/
两个稻草人,为了恫吓/
盗贼,会不会在某个/
不下雨的晚上,放火/
烧了对方。
玄想的诗句充满隐喻似的寓言性质。
现在来看戴冰对空间认知的一首诗《对镜而坐》:
我曾想象/
一扇门/
如何不凭借风/
和人类的手,就能/
敞开或者封闭/
一个空间/
我想了很久,终于/
想象出一扇/
没有墙壁支撑的/
门,孤立地竖在/
一片斜坡的顶端/
它的每一面/
都可以是正面,也可以/
是反面。就像此刻/
我对镜而坐,看到了/
我的背影,那么沧桑/
又那么狡黠。
诗人进入了玄想的状态,镜子是封闭的平面,忠实地映射着它的对立面,而我们不能穿越镜子,与镜子中的我合为一体,也永远不能看到自己的反面。镜子与另一面镜子对视中,则衍生出无数的镜子和镜子中的空间,那是深邃无边的迷宫般存在,镜子穿越镜子在奔跑。镜子是否就是一扇门?打破进与出的存在,也就是打破我的或者它的局限性。但真的可能吗?戴冰对镜而坐时,他做到了,他看到了自己的背影,“那么沧桑/又那么狡黠”。这玄想效果同样惊人,这种超现实,有着比利时画家马格里特画画时的奇思构想。
在戴冰的写作中,伟在的阿根廷作家博尔赫斯和德语作家卡夫夫都占有重要的位置。戴冰在他的随笔集《穿过博尔赫斯的阴影》后记中谈及博尔赫斯的写作魅力:
(他)在探索形而上和宗教的文学可能性的过程中,凭借独特的幻想美学构建了一座人类思想的迷宫,其作品篇幅之精约,有如水晶的结核,而意蕴之神秘广远,又如孤光自照的夜空。
所以,戴冰毫不隐晦地说:
我得说,博尔赫斯是当代文学史中(就我的视野而言),唯一一个我愿意追随他而不感到羞耻的作家。
这部诗集中就有几首献向博尔赫斯和卡夫卡致敬的诗,分别是《博尔赫斯》《博尔赫斯的献祭》《卡夫卡的城堡》《博尔赫斯的镜子》等,有必要谈谈这些诗。谈论这些诗之前,我先谈下《半夜狂欢》一诗,这首可以看作是向博尔赫斯的小说致敬的诗。博尔赫斯的小说有《另一个我》,年老的博尔赫斯遇到年轻的博尔赫斯,两人发生了一场谈话,因年代和年龄差异彼此隔膜。在《半夜狂欢》一诗里,为身体里两场同时举办的狂欢去哪一个,我和另一个我发生争执,然后大打出手,及至撕毁了舞票产生了彼此的仇视 。最后诗中写道:
我们常常当着对方,向另外的人描述/
黎明到来时,我们看到的景象:/
一只乌鸦,在阳光强烈的灼痛下/
变得雪白,以至于隐没。
其实,我们身体里隐藏另一个我甚至更多他者,是多重人格,我们会允许把看到的假象当真相,允许自觉或者不自觉地自相矛盾和黑白颠倒。两个博尔赫斯在同一身体里,是过去与现在,两个“我”在同一身体里,是此在性的分裂。人,可能从来都不是他自己,也不知道自己是谁。向博尔赫斯和卡夫卡致敬的几首诗里,戴冰展示了他和他们彼此关联的秘密。在《博尔赫斯》一诗中,戴冰谈及博尔赫斯成为博尔赫斯的秘密,时间空间迷宫和语言之力,也谈及作家的使命和命运。《博尔赫斯的献祭》一诗,在谈论命运的基础上,平静地对待自身之“此在”,所以盲诗人能暗中视物。命运在“存在”面前,不会厚此薄彼。作为图书馆馆长的博尔赫斯博览群书,洞悉存在,晚年眼睛失明,无疑成了阅读和求知的形而上意义上的献祭。但因此,命运也同时开启另一扇门,它使词语开始发光。
德语作家卡夫卡可以算得上是博尔赫斯的创作先驱之一。卡夫卡是奥匈帝国一家保险公司的职员,除了工作,终身未婚的他一生的精力都用在了写小说上,他的小说多揭示人类的异化状态,展示现实世界的困境、荒诞、非理性。《卡夫卡的城堡》一诗是向卡夫卡的长篇小说《城堡》致敬:
在一片纸页的旷野,他砌砖/
建一座城堡。困住自己后/
他开始等待。想象一个和他一样的人/
如何从城外进来,与他汇合/
为此,他设计了所有的障碍/
并让那个试图进入者/
在每一道障碍前被碰得粉碎。
人类欲望驱动着现代人类自己成为自己的困境,卡夫卡看到了这荒诞困境的存在,他在反对它,并且无力、绝望地用文字筑建了这人类的困境城堡。
诗人戴冰也是小说家,所以,叙述学的小说色彩在他的一些诗中很有些耀眼,但他似乎有着诗人的敏感自觉,小说的色彩稍微放纵一点即刻收回。戴冰的诗多短制篇章,句式也短小简洁,他希望通过记忆碎片、实物场景、事件及情节的延伸,抵达某种永恒或者洞悉某种秘密,并渴求自身的在场。叙述性带来诗歌的魅力,又随即对现象进行剥离,如此,往往诗结尾收束时,我们会看到隐喻性质的冥想,我们可以读《黄昏的阳光》这首诗的前十二行:
一对时髦的年轻男女/
对座,隔着一张木桌/
他们啜苦涩的咖啡/
说甜蜜的情话/
拿铁的牛奶泡沫/
堆积、黏稠/
但不破灭/
女的先累了,看桌布/
男的也累了,看天花板/
但时间还早,他们之间/
开始出现尴尬的沉默/和勉强的笑。
场景通过小说描述性的语言进行,自然而然地引导我们进入平庸的日常,一对年轻恋人喝咖啡,说情话。诗中如同戏剧场景,有时间,有地点,有人物,有道具,有情节的延展。诗写到这,如果继续以此方式收尾的话,这可能不再是诗,更像小说。诗人开始机敏地回收,这些实物场景因接下去的四句诗开始变成虚幻:一道黄昏的阳光/
斜斜地爬到他们脚下/
像一个残疾的老头/
端着金碗,乞讨。
诚然,诗中的思考并不太深奥,但突兀中袭来的结尾却让诗充满了灵动的神奇。黄昏的时间与年轻恋人的时间对映,暗示时光的流逝和老年的晚境,过去的不会再来,这看似无聊的年轻恋人相处时刻也会因时光的无情流逝变成记忆,因而显得宝贵。结尾的“像一个残疾的老头/端着金碗,乞讨”这两句更加具有感染力和震撼力,这结尾的力量依靠比喻带来了让人沉默的深思,不安和忧伤。金黄的光线斜洒,黄昏日落,黑暗即将来临,这晚景时光与残疾的老人是相似的,即使乞讨,也终徒劳,一无所得,时间不会再重复到他身上,可惜的是年轻一对恋人可能不自知。这首小诗,戴冰通过对生活小场景的书写,看似不经意,让黄昏的光线出现在诗中,一切仿佛自然而然。然而,正是这束道具般的光,分开了主体和客体的空间,让主体真正感觉和感悟了客观,并且连接了主体和客体,使得戴冰的思和诗融入一处。这束黄昏的光,是理性和思考,是冥思和玄想,让诗中的客观转为诗人的主观,昭示了时间隐秘和存在的真相。是的,一切不能得到解放,终将指向永恒的虚无。
戴冰的《旅行》一诗,仍旧是小说般风格的短制诗篇,诗中在暗示人对世界和存在的相对性的认知,对万物的相对性比较,人的主观性可能创造了客观性或者客观性依赖于主观性呈现,如此玄想之下,果真就可以背着旅行包在厨房里游走旅行,果真也就可以猜测千山万水小于厨房。所以,看似荒唐的结论产生了:
这就是为什么,每次/
只要我雄心萬丈/
我就拒绝出门/
只想站在,我的/
两脚之间,同时开始/
同时抵达。
这个结论,不能从唯物观和唯心论去评判,它可能对应着最高的存在,也成为真理价值之所在,因为这就是诗人任性的魅力,非理性中充溢理性和冥思玄想的魅力。
戴冰的《尘世的鸟群》诗集,以哲学命题为根基在追索和思考,却不是故意的策略而是对不可知的神秘的敬畏,而且真正融入了他的感官和心智。阅读戴冰的诗,我们时刻都会获得坚实的诗性感受和启示。
(作者系诗人,作家,文学评论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