孙文婷
从学缘看,民国时的文史名学者有两类:一类出国留洋,东西兼容,广览四海学术;另一类植根传统,醉心旧学,在诗词经史间穷理致知。后者在当时或许并不算进步,然而多年后我们翻检其文,遥想其人,却发现那被淡忘的书斋一角,未尝不是天地精神所在。青岛山东大学的黄孝纾先生便是其中翘楚。
黄孝纾(1900-1965),字公渚、頵士,号匑庵、霜腴、辅唐山民、灌园客、天茶翁等,福建闽侯人。他12岁随父迁居青岛,自此与这座城市结下了不解之缘。1936-1937、1946-1965年,他先后两度在青岛国立山东大学任教。新中国成立后山东大学迁往济南,黄先生由于健康原因留在青岛,直至去世。他人生半数时光,都在鱼山路5号的国立山东大学,也就是如今的中国海洋大学校园中度过。花木葱茏,海风习习,见证了这位旧式名士的半生风雅。
黄孝纾年少即有才名。24岁时,他受藏书家刘承幹之聘,前往南浔主持嘉业堂藏书楼。南浔距上海很近,他也得以频繁出入上海诗词书画界。在上海,他师从诗词大家陈三立,并与词坛泰斗况周颐、朱祖谋等结社酬唱。他的骈文也一时纸贵,许多名作序文,如陈乃乾《清名家词序》、夏敬觀《汉短箫铙歌注序》等,都出自黄孝纾之手。他的画被推为“岭南才子”,与著名画家汤涤、陈曾寿、叶恭绰、夏敬观、黄宾虹等成立康桥画社。甫过而立之年,已有诗、书、画“三绝”的盛誉。
黄先生一生创作颇丰。诗集有《劳山纪游集》《霜腴诗稿》《延嬉室诗存》等,钱仲联《十五年来之诗学》曰:“今日闽中诗人……仆独推闽县黄公渚孝纾为名家。”其词较诗更胜一筹,有《匑庵词乙稿》《东海劳歌》《碧虑簃琴趣》《墨谑?词》等,又有理论著述《碧虑簃词话》。叶恭绰称赞他的《东海劳歌》说:“余诵古人之词至万余首,不得不推此为苍头异军。”他的骈文多收录于《匑庵文稿》六卷,钱基博《现代中国文学史》将他列为“骈文四大家”之一,其余三大家中最年轻的刘师培,长他26岁。他也深受书画界赞誉,曾任上海中国画会委员、康桥画社主任、北京中国画会理事、北京艺术专科学校校长等。
黄孝纾并非不问世事的清高才子。他在自传(山东大学藏稿本)中提到自己20岁时,思想受廖平、康有为、梁启超、孙中山、章太炎等影响,作《庄子大同书》。原文已不复得见,但可以看出他对社会问题的兴趣。27岁,他又作《哀时命赋》,文中慨叹“仳离山河,飘若逝波,内乱方亟,外患孔多”,一时间广为流传。黄孝纾一生不曾踏入政界,但这种发于文人自觉的家国情怀,时常流露笔端,是他创作中高华之气不绝的来源之一。
出众的才华也使黄孝纾赢得了诗文至交。女诗人吕美荪晚年寓居青岛,1936年有诗《黄公渚枉顾山庐作诗赠之》,描绘了黄孝纾拜访的情境:
翩翩公子贤,怀抱琰与琬。世指六朝人,吐属慕清远。诗篇具别调,百家不挂眼。……欢谭夜何其,真忘更漏短。老至怀沉忧,释然藉君遣。
此时的吕美荪已近花甲之年,病痛缠身,难免心怀垂暮之叹,竟也与黄孝纾谈笑遣忧,忘记时间,可以想见黄孝纾“翩翩公子”吐属清远、自成一格的风度。黄孝纾也常与吕美荪唱和,还多次与她同游崂山,交谊笃好,可见一斑。
黄孝纾的父亲黄曾源,清光绪十六年(1890)中进士后,授翰林院庶吉士,在青岛的家中有潜志堂藏书万余卷。黄孝纾幼承家学,青年时期在嘉业堂,更是日夜浸润,在古典文学、文献学和金石学等领域都深有造诣。
1936年,黄孝纾离开嘉业堂回到青岛,任教山东大学,后因学校和时局的原因移居北京,1946年再回山大执教。他博阅经籍又长于创作,先后教授的课程广涉目录学、汉魏六朝文、词选、先秦古籍、楚辞等。当时同在中文系任教的,还有冯沅君、陆侃如、高亨、萧涤非等,黄孝纾与他们共同奠定了山东大学古典文学专业的基础,被尊为“五岳”。“五岳并立”与历史系的“八马同槽”,成为国立山东大学文史鼎盛的标志。
黄先生课上喜吟诵,且能传达原文妙趣。遇有登山临水之作,兴之所至,也会邀学生一同出游,共情古人。青岛大学郭同文教授曾任黄先生助教,他回忆说,讲到谢灵运的山水诗,窗外树上传来鸟鸣,黄孝纾便吟诵“池塘生春草,园柳变鸣禽”。课后,他带郭同文一起,像谢灵运一样去崂山探奇访胜,夜半醒来,诗兴大发,作《清平乐·秋日游南九水》:
数行官柳,路入南龙口。弹月桥边人载酒,照影溪流面皱。
打窗如雨虫声,梦醒山馆难成。林月窥人半面,多情却似无情。
词中的闲适活泼,扑面而来,师生同游的逸趣,历历如在目前。
现存黄先生的学术著述,多为便于学生学习而编纂的选注类普及性著作。囿于体例,作者直抒己见的文字,除序言外,大多只有寥寥数语,但颇多精到处。他在目录学、楚辞研究、六朝文研究、文学史等方面皆有心得。《楚辞研究》解读细致入微,校勘追根求源,极见功力;《欧阳修词选译》注意到欧阳修对民间词、慢词的贡献,在当时也深具眼光。出版家王云五、教育家朱经农曾主编一套《学生国学丛书》,共收经典文学选注本56种,黄孝纾有《玉台新咏》《周秦金石文》等八种入选,占七分之一,是编入选本最多的选注者。由此可见他在当时学术界的地位。
历代文人爱游山历水,陶冶性灵。然而两千多年文学史中,如黄孝纾钟情崂山者,实为罕见。黄先生著有《劳山集》,收文13篇,诗137首,词135首。其中词的艺术价值尤其突出。词学家叶恭绰题辞曰:“以一人之词,遍咏一山之胜,至百十阙,昔人无是也。……山水有灵,定惊知己。”一百多首词,几乎每首一景,遍咏崂山胜景。飞瀑之雄壮,岩壑之萧森,流云之灵动,沧海之辽阔,各擅其美,绝少雷同。身为“山水知己”的黄孝纾,更将自己的万千心绪,寄托其中。
黄孝纾写山有“双崖壁立三千尺,积铁嵯峨鬼斧镌”(《桂殿秋》)之奇崛,也有“日炤隺山堆瑇瑁,云开马峡涌琼瑰。缥缈聚仙台”之绚丽(《春去也》);绘水腾跃如“破壁玉龙,飞舞翔空际,鳞鬣婆娑”(《六州歌头》),安详如“黄昏收网,门对一川平渌”(《风中柳》)。寓情山水者往往生出归隐之思,黄孝纾亦是如此:“冥冥鸿雁过,江湖多风波。把臂意云何。与君偕隐安乐窝。”(《醉翁操》)但他并非不问世事的隐者,面对苍茫无际的太清宫海滩,也曾痛心战争带来的伤害:
场散、饥鸦掠食,兵尘梗、归雁无书。海印芜平,宝珠花萎,魂归绛雪泪应枯。又黄昏、战舰空滩,角声吹暮雨。(《穆护砂》)
同样是山巅,崂顶巨峰使他劲爽振奋:“落叶鏖风如逐北,连山迻海尽朝东。振衣直上最高峰。”(《浣溪沙》)登上烟台顶,又满怀兴亡之叹:“烟台顶,燹痕多。神州地尽海嵯峨。乾坤百战修罗劫,过眼兴亡一刹那。”(《桂殿秋》)心中悲喜情思,早已与山海相连。
黄孝纾现存画作中,也常见鱼鳞口、天门峰、巨峰等崂山景观。他一生为崂山作画多达百余幅。1963年,在63岁生日这天,他说:
作为一名学者,到了60多岁,就是生命的秋天了,是收获季节,我要在生命之秋,将《清词纪事》《三唐诗品》《中国词史》《魏晋南北朝文学史》等书稿完成,更要竭尽全力,讴歌海上名山——崂山,为这座我所最喜爱的山写诗作画。(郭同文《忆文学史家黄公渚》,《春秋》2015年第1期)
只是“江湖多风波”,这些美好的计划,终究成了后人永久的遗憾。他的成就与风采,由于历史原因,至今少有人知。郭同文教授文中提到,黄先生曾在鱼山路5号山大校园的早樱树下写生,并说:“这棵樱花,初开是粉红色,花落时变得洁白,满枝繁花如冬日凝雪。”龚定庵诗曰:“落红不是无情物,化作春泥更护花”,一代名士黄孝纾留下如斯诗文书画,寂寞离去。在百花竞艳的今天,“春泥”的珍贵与伟大,更不应当被遗忘。
(作者系文学博士,中国海洋大学文学与新闻传播学院讲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