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晓梅
《日出》写作于1935年,此时,曹禺的视野已从家庭扩大到了整个社会。剧本通过对被金钱扭曲的都市群丑和下层被侮辱、被剥夺者的描写,暴露了20世纪30年代初期半殖民地大都市光怪陆离的黑暗糜烂,控诉了“损不足以奉有余”的社会。《日出》中人物繁多,形象各异,其中,交际女郎陈白露是剧作家着色最多、形象最为饱满的一位。
陈白露是一个美丽的女子。在《日出》的开端,曹禺就安排了女主人公登场亮相。尽管是在舞场熬了一夜,陈白露的出场还是十分明艳的。剧作中这样描述道:
她穿着极薄的晚礼服,颜色鲜艳刺激,多褶的裙裾和上面两条飘带,拖在地面如一片云彩。她发际插一朵红花,乌黑的头发烫成小姑娘似的卷髻,垂在耳际。(《曹禺经典剧作:雷雨·日出·原野·北京人》,巴蜀书社2015年版,P168-169。以下凡引自该书,仅标明页码)
此时的陈白露只有23岁,年轻、美丽、机警,是半殖民地大都市天津名噪一时的高级交际女郎。她长期租住在大旅馆里,凭借自己上乘的姿色整天与潘月亭、张乔治这样的巨商富贾周旋,在舞场、金店、绸缎公司、照相馆、鞋店及麻将桌旁轻松度日。陈白露习惯于烟气氤氲中长袖善舞,自如穿梭于各种人物之中。她画着浓艳的妆容,梳着时尚的发型,穿着各种时髦的衣服,出入于各种娱乐场所,过着看似最轻松的生活。陈白露的美貌吸引了很多的權贵,他们纷纷拜访陈白露,想一睹芳容并拜倒在这个炙手可热的女子的石榴裙下。
陈白露又是一个清醒的女子。她出身书香门第,从小接受了良好的教育,性情纯良,清高骄傲。她美丽而聪颖,曾是爱华女校的高才生,是交际场合的亮眼明星,还主办过慈善机构的游艺会。如果不是父亲的突然离世,才貌双全的她一定会在自己美好的人生之路上快乐行走。然而,父亲的死将这个浑身都带有“天之娇女”光环的女孩子带回到现实,面对一切凡尘的涤荡。
在成为一名交际女郎之前,陈白露非常信仰奋斗的力量。怀着对未来的希望,她远离家乡,来到天津闯荡。在良好环境中成长起来,陈白露一直怀有少女浪漫的理想,渴望成为一名家喻户晓的影视明星。然而,未经世故、没有任何势力保护的她,根本无法在鱼龙混杂的娱乐圈站稳脚跟。她的理想随之破灭,开始希望在浪漫的爱情中获得庇护,并为此全身心地投入。然而,与浪漫诗人的婚姻失败,使她对精神之爱彻底失望。她认为,结婚最可怕的事情“不是穷,不是妒忌,不是打架而是平淡、无聊、厌烦”。至亲的离世,事业的失败,加之婚姻的挫折和孩子的夭折,使陈白露曾经坚定的精神信仰全面崩塌。在慨叹人世无常的同时,久经世故、漂泊倦怠的陈白露开始追逐物质生活的满足,她坚信金钱的力量,因而追逐当下最为真实的享受。
在那个男女社会地位极不平等的时代,陈白露选择了一条利用自己美丽皮囊在大城市立足的“捷径”——她心甘情愿地成为一位交际女郎。这种被他人视作堕落、放荡的职业带来的物质享受,在一定程度上弥补了她的精神空虚,甚至一度让她产生独立闯荡最终立足于大城市的自负。然而,她又厌恶这样的生活,因为她所向往的欢乐和她所喜爱的美好的东西,都必须通过她最厌恶的方式——出卖色相——才能取得。她自负地生活着,却同时忍受着最大的屈辱。这种纸醉金迷、放浪形骸的生活,时时刻刻都让她从心底里厌弃自己、厌弃当下的生活。这样的清醒使得陈白露越来越矛盾,而这样的矛盾也使得她越发地清醒。
陈白露是一个善良的女子。尽管她整日周旋在各种非富即贵的男性之间,并依靠这些男性过着花天酒地、奢靡浮华的生活,但她并没有染上虚荣、麻木、势利的习气,也没有厌弃、嫌恶底层的人民。对于千里迢迢来找她并承诺带她寻找自由生活的方达生,她一边礼貌地拒绝,一边温柔地对待。她给方达生订了旅馆里可以挑选的最好的房间,甚至嘱咐茶房:如果方达生不满意,可以随时和自己住的房间进行调换。即使方达生屡次表达对交际女郎生活的不满,但一声声的“竹均”,让她一次次回想到以前干净、单纯、明朗的自己。陈白露阅人无数,她知道这个从小与自己青梅竹马一起长大的男人心思单纯、友善温良,所以即使她下定了决心不跟他走,还是在他离开前友善地对待他。
陈白露的善良还表现在她对李石清太太的态度上。为了奉承、巴结潘月亭等人,李石清经常会让妻子到陈白露下榻的旅馆陪顾八奶奶等人打麻将。陈白露对这个瘦弱、衣服不甚华丽却又神色温良、举止端庄的李太太友好而和善。第四幕中,当她得知李太太因给小儿子看病打电话到旅店找李石清的消息后,见到李石清时第一时间就是打听孩子的安危。当听到孩子夭折的噩耗后,她发自肺腑地悲伤、难过。
陈白露的善良最为集中地体现在她对“小东西”的救助上。当她安顿好方达生,关了灯,一个人静静看天的时候,她听到身后有人在窸窣潜行。当她发现这是个十五六岁瘦弱胆怯的女孩子后,她的怜悯之情油然而生。听说“小东西”的悲惨经历,看到“小东西”身上的伤痕,她潸然落泪,本能地涌起想要救助这个可怜孩子的想法。即使为此她得多次求助年纪很大的银行家潘月亭,即使她意识到这样做会得罪势力巨大的“金八”,会给自己带来很多麻烦,她也毫不退缩。这个小女孩儿的经历引起了陈白露的共情。对她而言,救助“小东西”,已经带有了被侮辱者与被压迫者自我救赎的意义。漂泊社会多年的陈白露,清楚地知道“金八”的厉害,机警的她借助有一定势力的银行家潘月亭来保护“小东西”,并将“小东西”交给自己最信任的人方达生照顾。但社会的黑暗远远超出陈白露的想象,“小东西”被骗出了旅馆,并被卖到了下等妓院。陈白露和方达生尽管多方寻找,但徒劳无益,不堪屈辱的“小东西”最终悬梁自尽。
陈白露的善良,是她漂泊多年也未曾变色的品质,是方达生心目中“竹均”的本来面目,是剧作家用喜爱“霜花”、喜欢看天隐喻的纯净心灵。然而,这样的善良在邪恶的黑暗社会面前显得如此柔弱无力,如此微不足道,因此,这样的善良无法真正地救助“小东西”。
陈白露是一个悲情的女子。鲁迅先生曾说:“人生最苦痛的是梦醒了无路可以走。”如果陈白露是一个永远沉迷在梦中或是一直在装睡的人,那么她完全可以凭借自己的姿色与机警,将这样的浮糜生活继续下去,直到人老色衰。可是,她恰恰是那个梦醒了却无路可走的人。
方达生出现之前,陈白露还是较为自负地沉沦在灯红酒绿间,她自尊、骄傲、独立,尽管她是如此厌倦这丑陋的生活圈子,不断地否定这限制了自己自由、金丝雀般的被包养生活。她有着很好的出身,也接受过良好的教育,在父亲没有过世前,她的生活既有尊严又有品质。然而,父亲的死使这一切戛然而止,她沒有依靠任何人。在这样一个黑暗混沌的社会,她凭借自己的美丽与机警“用力”地活着,在天津这个大都市扎下了根。但家乡的亲戚甚至是少时的恋人都不齿于她出卖自己青春与美丽的生存方式,这一次次地刺痛她的自尊心。对于方达生的求婚,陈白露清醒地认识到,这不是她的归宿,因为这些年漂泊的生活告诉她,世上并没有她在女孩儿时代所幻梦的爱情。生活中铁一般的事实也告诉她,无论自己如何向往自由,如何憧憬爱情中的伟大牺牲,最终都难以飞出生活的“狭之笼”。对于已经习惯纸醉金迷、奢侈豪华生活的她而言,已经失去了在自由树林里盘旋的能力和兴趣。即使自己的生活圈子如此丑恶、如此令人不齿,她还是无法摆脱对于这种寄生生活的依赖。方达生的出现让陈白露更加清晰地看到了矛盾、迷茫的自己,更加感到自己无路可走的困境。
潘月亭的破产显然不是压死陈白露的最后一根稻草。尽管潘月亭总是慷慨地为陈白露支付各种账单,并对年轻美丽的陈白露十分迷恋,但在潘月亭破产之后,依旧青春美丽的高级交际女郎陈白露的身边还会不断地出现张月亭、李月亭、王月亭之流。因此,潘月亭不能继续为陈白露支付账单,并不足以将她逼到绝境。看着桌上一沓新的账单以及旅馆茶房的不断催促,陈白露不得已开始向一直奉承、追求自己的洋博士张乔治求助。但已经得知潘月亭破产消息的张乔治,巧舌如簧地拒绝借钱给陈白露。聪慧的陈白露随即看穿了这个一直在自己面前甜言蜜语的男人的伪善。对于张乔治、胡四这一类人的虚情假意、逢场作戏,陈白露早已司空见惯。
“小东西”的失踪与被卖掉、潘月亭的被骗与破产、李石清的伪善与幼子夭折、胡四与顾八奶奶的虚情假意、张乔治的狡黠与伪善,以及未曾出场却展示出强大吞噬力的金八之流的残暴与邪恶,压得陈白露近乎窒息。她厌倦极了自己这样没有意义、没有希望的生活,更加确信《日出》这本书里写到的:“太阳升起来了,黑暗留在了后面。但是太阳不是我们的,我们要睡了。”渴望自由光明的陈白露看不到任何未来的希望,因此,带着强烈的自尊,喝下了十片安眠药,在太阳渐渐升起的黎明慢慢地闭上了双眼。自杀对于陈白露而言,并非唯一的出路,但这样的选择显露出她并非是一个彻底的、无可救药的堕落者。她的死亡超越了令她沉迷的享乐主义,显示出她独有的睥睨一切、倔强高傲的诗人气质和美好品格。
曹禺的戏剧,对于女性角色表现出巨大的悲悯之情。如果说他的第一部戏剧《日出》借繁漪一角尝试讨论了“娜拉是否该出走”的问题,那么,他的第二部戏剧《日出》,就将思考延伸到了鲁迅提出的“娜拉走后怎样”的命题。陈白露短暂的一生,就是剧作家对于女性如何独立,尤其是对已经具有自我觉醒意识的女性该何去何从的深入思考。陈白露的美丽、清醒、独立、善良与黑暗、混乱、压抑、不平等的社会,产生了无法调和的矛盾。这种矛盾如同她短暂的生命,在茫茫无边的黑暗中呈现出一种凄清之美。伴随着陈白露的死亡,这份美好最终也毁灭殆尽。在20世纪30年代初半殖民地半封建的大都市中,陈白露的奋争注定没有出路。她的悲剧既是社会的悲剧,也是人性的悲剧,带有一定的象征性,寓意深刻,耐人寻味。
(作者系文学博士,兰州城市学院文史学院副教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