凌子
三卷本、八年功、150万字,梁晓声的长篇小说《人世间》以东北老工业区周家儿女的命运为线索,辐射了整个中国自20世纪70年代以来半个世纪的历史进程。该书于2019年获第十届茅盾文学奖,同名改编电视剧在2022年春节又创下了央视一套近三年收视率新高。现象级的曝光率不仅使该剧被迪士尼收购,也让原著重新进入大众视野。与同期80年代“知青叙事”“伤痕叙事”不同,该书克服了以往“农村/城市”“知青/非知青”的二元对立,回归了“现实主义”的宗旨,通过秉昆等人的交叉视野,反映面对“实在界”,不同阶层身份性格之人的结构性策略。这种书写方式,使得观众们或多或少都能从中发现些自己的影子,真正具有了雅俗共赏、烟火共情的神奇魅力。
柴米油盐是百姓生活不可缺少之物,也是社会运转的基石,纵观《人世间》,几乎每章开头都会对人物的吃穿用度,时兴物件做番详细描述,“吃”的描述可谓别出心裁,故事走向也潜藏在“吃得如何”这一线索中,显示出现实与文学的暗合。这一点,从几处情节与人物关系处理上可见一斑。
“吃”反映着A城人民基本生活水平的走向:对于秉昆来说,原籍山东寨村的他们上溯八代、十八代都是农民。老一辈凭“闯关东”的血性到东北安营扎寨,而“守江山”的小“允文”早已逐渐习惯在“朱传山”的羽翼下咂吧粮食。在脏泥烂瓦里,上世纪70年代的生活水平正缓慢提高。1972年春节,秉昆家饭桌上不过三两个凉菜,而1973年,年货多了,鸡蛋能买着了,市场还有朝鲜明太鱼、中东蜜枣,1974年不仅饼干等副食多了,几处自由市场恢复了,姑娘们也穿回了“布拉吉”;但印在骨子里的贫穷早已让光字片的人有了自己的计价标准:到手的醋、味精、酱油远比印在工作服上的厂名实惠。春燕成了标兵算不得多好的事,但如果因此在市里好地段分到了间俄式房,那才值得庆祝。秉昆在编辑部转正了,但并没有多几块钱,还和郑娟三口住在小土坯房里,酱油厂的毛巾肥皂福利却没了,这就不能不说是种损失。因目睹伙伴枪毙受了刺激,秉昆找“假姐夫”活动关系,蔡晓光张口玩笑地问“为何不带条烟给我?”而烟在当时又分个三六九等,凤凰烟、杂牌烟……相比起来,“70后”比“60后”吸烟者少,“80后”中吸烟者已不多了。秉昆赶超的父辈多是烟民,便宜的劣质烟曾是他们麻醉烦恼的“特效药”。而蛋奶这些副食平时是不多见的,倘若有人愿意主动接济点,那关系就“铁”到一定份上了。城市与农村、农民与知青,如果早期的梁晓声与张贤亮、宗璞、刘心武一样,要将理想与现实分开的话,那在《人世间》剩下的也只是些为了生计身不由己而又不甘于身不由己的人了。
在柴米油盐里,现实的窘迫冲击着人们的精神世界,也考验着传统道德观念。小说中郑娟老母为了存活,不得不向男主要钱。即使光明心有不甘,听到秉昆拿来鸡蛋,也情不自禁地眨着眼睛。国庆得病筹不到钱,连最后一程也要为子女考虑。光字片的“六君子”在困顿中挣扎而热爱身边的人。当命运猝不及防地落在他们头上,他们也要“走异路,逃异地”,用尽平生力气打开另一扇窗。在贫困年代,老人们会养鸡下蛋补充营养;澡堂工作的春燕会主动给光字片大娘干哥送澡票。人于自己面目,其实看不清楚,希望看清他人者却很多。在柴米油盐里,人性之善与恶正以灰色展现,当郑母伸手要钱,秉昆不仅心生鄙夷也好奇“那老妪为何不因自己的言行而羞耻?”羞耻作为一种情绪,往往伴随着精神危机,在精神上产生与“至高存在者”隔绝的想法。而这种区分往往又与文化相连,朱迪斯·巴特勒将之称为“操演”。经历了阶级斗争的秉昆很容易在心理上与杀人犯的妻子,老母和弟弟产生区隔,自力更生的家庭教育也让他对要钱这种事厌恶。然而随即他又认为自己才是可耻的了,因为真正的悲苦是沉默的,秉昆们尚在父母照拂下安得苟且,而极端困苦使人不得不掂量那实在的分量。如是对位,在有运媳妇儿卖女救母、“敝邑易子而食,析骸以爨”面前,老妪行为也只能是小巫见大巫。在小说里,柴米油盐犹如一面棱镜,照射着故事里的人物和读者,“为什么看见你弟兄眼中有刺,却不想自己眼中有梁木呢?”犹如一个悲悯者,叮着头皮,挠着读者的“痒痒肉”。
《人世间》作为新世纪历史现实主义题材的史诗巨作,在线索设置上实现了双重颠覆:首先是颠覆了柴米油盐的日常想象,小说随处可见“物”的交换,仿佛一部人类学田野实录,巧妙地缝合了庞大的社会网络。人物的一切思想都以物的外显表达,这为颠覆传统“柴米油盐”的想象,扩大其外延提供了支持。除此之外,小说故事线索上还实现了另外一重颠覆,即对“书”的理解。
在传统认知中,书常被视为知识分子的伴随物,自带真理与自由之精神,而在书之外,意识形态或野性力量在发芽、生长,甚至盖过理性的光辉。因此,书籍被视为被压迫精神的代表,在很多七八十年代题材的小说中被奉为圭臬。但《人世间》却打破了这种想象,让“书”的含义复杂化。
对于阅读主体而言,书让底层百姓在困苦惶惑中感到心灵的慰藉。当周蓉独自踏上法国开始寻女之路,她早年的阅读经历和独特气质不仅帮助她在瓷器店获得了工作,也让她备受法国教授的青睐。从“被救到自救”,书籍改变了女性在传统社会中的命运;蔡晓光父亲平反后不久死去,留下他另谋生路,剧本《北方的地火》得到了好评,这也是他长期关注时政,用书籍充实自己的结果;而对于周秉昆,早年跟著哥哥姐姐后面听小说的经历也让他养成了在字里行间寻找意义的习惯,不管是在酱油厂、《大众说唱》还是和顺楼,相比起光字片的朋友,他总能更早认清时局,非亦步亦趋。阅读时光是幸福的,精神的丰饶暂时打消了现实的贫瘠与苦楚,让人在干涸中得到雨露滋养。
“书中缪斯”在小说中处处存在:每当周秉坤经历生活的困惑时,车尔尼雪夫斯基的“怎么办”就萦绕在他心头,当看到郑娟那尚未整理的头发和柔光下红扑扑的脸庞,“动物凶猛”的荷尔蒙一下子冲出他的胸膛,然而心中的道德律又让他只能将欲火按压,于是“怎么办”又回响在他耳旁;即使面对相似的书,阅读者大抵怀抱不同心态。在北大校园内,文章《好人与好学生》让周蓉与秉义产生了一次争吵。在周蓉看来,好学人应秉正心态,自觉与道德政治划清界限。而秉义不以为然,他认为“学术”之与“群治”本为一体,“其表在正,其里在学”,这颇有点梁启超“一国之进步,必以学术思想为之母,而风俗政治皆其子孙”的痕迹。在近代,对“学”的关注受西方物竞天择,适者生存的影响,讲究个“学战”。上世纪80年代的北大,正聚集了钱理群、陈平原、黄子平等一批新的“读书人”,朱光潜、宗白华、吴组缃、冯友兰也在发挥余热,在“欧风美雨”的洗礼下,无论是“天下士”“小人儒”或“乡曲之士”都摩拳擦掌,欲于文字里开启个无穷新世界。基于这样理念的“缪斯”之神即保留着传统士人的血脉,也流淌着近代“学人”的基因,该线索之优越性也可见一斑。
小说的线索设置可谓一箭双雕:“书中的缪斯”即是古代士人精神之载体,也是文人骚客的寄情之乡。学术之与思想本为一体,只有在近代,两者才逐渐分离。故事将秉义设置为带着士人精神的官员,周蓉为教育系统中的顶尖人物,他们在血脉上相通,在精神上先分后合,这一设置也反映了作者对“士人”与“学人”关系之看法:近代章太炎认为“致用本不全靠学问,学问也不专为致用”(章太炎《章太炎的白话文》,贵州教育出版社2001年版,P54)。在知识的外延逐渐缩小,成为非“恒产”“恒心”不可得之技术与专业时,小说的出现正像一剂回血针,将祖辈流淌着的血抽出,让人们从“化纤铁板”里暂时抽身,重新反思阅读之本质,思考之精髓。
除了精心打造双重颠覆外,《人世间》在立意上也别出心裁:该书以几次大的生死存亡为骨架,缀连起三部故事,其中最值得关注就是关键人物的“死亡”。在小说中,“死亡”作为推动故事的主要动力同样具有双重性。人物的死正如现实中那样猝不及防静静发生,只留下生者叹惋,而这种忧伤又立刻被新的烦恼所打破,迎来故事的继续,但“死亡”又确乎对其他人物的命运起到了推波助澜的作用。在《人世间》中,这几个节点集中出现在中部之后,周父、国庆爸、周母、白笑川、曲老太、金老太……A城老一辈的相继去世,就像一个时代的结束。随着东北老工业区黄金时代的过去,不仅是肉体,青年们的饭碗、过去的人际关系都开始凋零,等待新的生机。《白蛇传》中有白素贞为救夫君水漫金山的情节。《人世间》也借鉴了传统故事中这类在欲望与生存之间抉择的问题:国庆之死是值得进一步反思的,他得了肾病,需要一周三次的透析,为了不拖累家人,从而选择了卧轨。这些情节的设置或有巧合,但背后的良苦用心还是值得特殊关注。
作为“献祭”的死亡有三次代表性的节点。其一是涂志强之死。一个有情有义的木料工人,生命终结于枪毙。秉坤因与其关系密切被拉去观摩并大受刺激,转业后才遇到了曲老太、郑娟与尚在腹中的楠楠。从某种意义上,强子哥的终结成了故事的開端,也牵连起“棉猴”与秉昆近三十年的恩怨。其二是国庆之死,生活已然艰难,国庆的妹妹因艾滋病投了湖,国庆也身患肾病,巨额医药费让他只能以死换取家人的生。这也重新激发了“六君子”对生之强烈渴望。其三是秉义之死,他因长期劳碌得了胃癌,他死后,冬梅在朋友介绍下与老华侨结婚去了海外。至此,秉昆再无哥嫂,人世与非人世在文字上的关联也到此结束。强子为友,国庆为亲,秉义为国,三者共同指向了情感与死亡的幽微关系。此外,金老太的死极尽哀荣,而曲老太的葬礼因子女牵连来者寥寥,周父之死是戛然的。其实这些都为死之生机埋下了伏笔。人有舐犊之情、护友之情才会有此选择,情在斫丧生命的同时又证明了生之意义。“诞生和死亡都是作为整个生命现象的两极而保持平衡”(叔本华《作为意志与表象的世界》,商务印书馆1982年版,P178)。故事以强子之死为开端,以秉昆要“活”收尾,生死本一体两面,向死而生需要直面本真之勇气,也是小说之幽门。
如果说直面死亡需勇气,那么接纳死亡乃至超越死亡则需要相当的胸怀。古人是智慧的,若把文明起源放在生死的层面加以分析,关于“开端”与“终结”的关系就非常清晰。古人承认死亡、接纳死亡,并将魂归道山视为世界的开始。
“死亡”意象背后,作者同样也寄喻了他的人生态度:未知生,焉知死。未知死,焉知生。他人的死亡或作为负债,背负在尚且活下来的人的心中,生者需用全部之力完成逝者未尽之义务,或以此暗示与勉励。尽管我们可能依然为庸人,但直面惨淡与淋漓已证明我们非常人的勇气,彰显了自身的生命意志。
“柴米油盐”“书中的缪斯”“死亡”作为三条闪耀金光的线索,在小说《人世间》中完成了各自精彩的展演,人物的主体间性因其所深入社会面之广之深而相当传神,这一方面得益于故事背景与作者生活经历高度重合,更因其直白、朴实的语言和富有生活气息的真实细节打动人心。主体间性也因此在小说中得到了相当成功的展现,以己为镜,故事中的人物都沾染了作者的一点情感、三点社会气、六点时代气,但这不妨碍他人道主义理想的表现。“柴米油盐”是对生命里点滴获得的欣喜,“书中的缪斯”是精神世界的摇曳生姿,“死亡”是珍惜当下的资本。“我还是不能放弃那点人道主义的天真幻想。”(梁晓声《光影的味道》,长春时代文艺出版社2020年版,P78)相信这不只是献给光字片儿女们的人生寄语,更是对广大读者的希望。
(作者系北京师范大学文艺学2021级博士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