游泳的人

2022-05-30 08:05
青年作家 2022年1期
关键词:老徐

宋 尾

有段经历我很少提到,但也并非刻意。年轻时我在一座叫做渔薪河的小镇待过一阵,差不多一个夏天。就长度而言,实在是微不足道,它孤立存在,跟我此后的生活完全没有交叉,唯一值得拿出来说的,就是我在那干过几天“游泳教练”,这点还是比较特别的。那年我二十六岁,我的精品布匹专卖店在熬过春节后不得不关张,转让费只够偿还一半债务;之前我合伙的早餐馆倒闭了,更早前是音像出租,它们没有一件是成功的。看起来我很难再有翻身的机会了。这么说吧,那几年能借到每一分钱的机会都没被我浪费过,直到不会再有人愿意相信我。但是,输得越多,你就越想赢。在输家的脑子里,幻想(的可能性)始终是存在的。这时有个很好的机会,至少我觉得是个机会,一个牌局上认识的朋友邀我到汉正街跟他一块做服装——不用我投钱,只消我拿个房产证。他在银行有关系,能贷到款,但他没有这个本本。我有。我几乎没怎么思考就答允下来。原本我打算偷,翻箱倒柜找不到那个房本。它被我父亲藏起来了。也许他提早预感到了,或我不小心说了什么让他警觉起来,总之死活找不到。我找父亲摊牌,申明我不是要偷他的房子,只用它做个抵押而已,只是一个形式而已,把一个挪不走也啃不动的死物变成一潭引源活水,多好啊!他不支持,也不反对,就是不承认是他藏了那东西。朋友等了两个多月,在失望中弃我而去。我对自己、对这一结果都很失望。我错过了良机,憋着邪火窝在书店帮工,其实那儿本不需要我,但我不象征性地来替换一下父亲,更加分文没有。这店子经营十多年了,有一张怪兽的嘴,一直在吞噬,总是在进货,无论来多少,都好比一针水注入水缸里。偶尔我觉得母亲的死也跟它有关,她的很多生命是被它所消耗。她去世后那儿就只剩父亲,跟他同时待在书店让我觉得压抑,那些书像是从墙壁上长出来的,那些蘑菇一直长一直长,从地面膨胀到天花板,把所有藏在缝隙里的光都吞食了。我讨厌书店,憎恶它的一成不变。新鲜的欲望每时每刻在我脑海里奔跑,就像海滩上吱吱叫的小动物。我有太多念头,但在这小城做什么都很艰难。站在大桥上往下看,河水一动不动。别的一切现实也都一样凝滞。很难想象有什么转机,会有什么狂喜。除了赌。小城里最能带来希望的沟通和游戏就是赌局。那段时间我狂热地陷入其中,然后我被盯上了。有次,几个家伙设局,我一直输,他们一直借,那是很大一笔钱,我签了字据,抵押物是一把书店钥匙。到期后我没法偿还,在外边躲着。一晚,我梭回家,父亲坐在堂屋,没开灯,像是特意在等我,他的脸颊就如黑暗本身那么冰硬,说两个法警刚刚来过。他没问我为什么吃官司,我们也没像之前大吵一架,因为我意识到得赶紧走,万一他们杀个回马枪呢?我能想象被逮进去是什么下场。那段日子相当不好过,债主四处放话要把我嚼成碎渣;那些法警隔天寻我一次,我知道法警中有个是债主的舅兄。我这儿几天那儿几天,城区太小了,到处是熟人,不到天黑轻易不敢出门,外面动静大一点就心慌气促,怀疑是警察找来了。这样躲不是办法,我想跑远点,我需要钱,但父亲是指望不上了,我把他“亲儿子”当出去,他不提刀来砍我就算仁慈的。我就像癞皮狗落在茅厕坑,沿圈儿叉,又叉不到可依靠的东西,一样都没。有一天实在饿得没办法,走很远,凭印象摸到远郊一远房表姐家,她说我钱肯定没借你的,既然来了,我给你烧几个菜吃。吃饱喝足,拎着一袋水果饼干走很远了,她骑自行车赶来,塞给我二百块钱,又给我一张写了电话号码的纸条,说她刚想起来,她老公的姐夫才承包了一个游泳馆,看能不能去干点什么。

我就这样到了渔薪河。此地离城区只二十多公里,我此前却从未来过。我喜欢往省城跑,可以为一碟四季美的汤包坐凌晨三点半的长途车到汉口,但很少往“下”走。不管怎样,我第一次来,还有点得意,谁能想到我躲在这里?连我自己都想不到。我还想不到的是这镇子委实不小,老街区密密麻麻一坨,外边还加挂了一块新城,镇子朝西一带平坦地几乎都被扩出来,新建了气派的中学,它对面是一座超大的中百仓储,一侧是市民体育健身中心,这崭新城区还在延展,在建有三个大型小区,一座高耸的综合体建筑,远看似竖立的赭色裤衩。这一片工地整个就像一座陷落在浩瀚尘雾中的岛屿。

游泳馆在体育健身中心左侧,门前是一座未完全竣工的广场。姐夫是市体校篮球教练,不能时刻过来守在泳馆。我来后,就成了他安在这儿的那双眼睛。我的差事很简单,白天帮着做点杂务,晚上值夜。在这儿我一个人都不认识,也没人认识我。办公室有台破电脑,没联网,除了系统自带的世界上最枯燥单调的游戏——空档接龙,就只剩下写诗了。也许可以说,要不是因为躲债,我也不会在日后成为一个诗人。时间太多了,我得打发它,并且我有很多奔涌的情绪,它们不流出来我就难以平静。那段时间,我写了大量自己都不知道其含义的诗句。落脚几天后,我发现游泳的人很少。我搞了个三日免费活动,打印传单请小红帽四处散发,广告是我写的。事实证明,只要免费的东西,效果总是很明显。那三天客流爆满。姐夫夸我脑子灵光,主要是作文写得好。我没纠正他。你必须理解,他是个体育生。他拉我下馆子以示感谢,我也不白吃他的酒,说没几天就是暑假,那些娃娃在家闲得磨皮擦痒,精力过剩,祸患成灾,建议他办班帮助一小部分家庭解决麻烦,两全其美。他说他也这样想,又说,这篇作文还得你帮我写。游泳培训班的传单发出去就来了不少家长问询。其中有个老头,大概六十岁,白衬衣黑西裤,扎得一丝不苟,站在人堆里抻抻展展的,明显感觉比其他人高个档次,蛮像个人物,只是黑脸黑皮的,神情有点木讷。我发现他一直听别人在咨询,自个儿一句不说。就主动问,您要报名吗?他不说是,也不说不是,反问你们只培训小孩儿吗?我有点诧异,这小地方操普通话的人少见。我说,基本上吧,只有小孩儿才会学啊。他“哦”了一声回头就走了,莫名其妙。他下梯坎后,旁边做清洁的姜嫂拄着拖把问,这老头给谁报名呀?我说,多半给孙子呗!她嗤的一笑,他?哪来的孙子。我说你认识哇?她说,怎么不认得?我们河街的。随即提起拖把往回走,一边说,这是个孤老!怪得疼!

两天后,下午,我坐在售票口抱着一本书看。必须说,讨厌书店不影响我喜欢看书,这是两码事。离家时除几件换洗衣服我带得最多的就是书,我就知道它们会派上用场。这天我在读《废都》,晃眼看到有人走拢,我下意识伸手扯票。那人说我不游。我抬头,认出是前几天那怪老头。他小声说,我是想咨询下你,我能不能学?我没想到这茬,有点反应不过来:……我们没办成人班,要不,我去问问老板?他连忙摆手:算了算了。慌慌张张走了。之后我把这事给姜嫂讲,她拍巴掌,我没说错吧!这老头,没毬名堂得很!我问,你说他是孤老,咋回事?她撇撇嘴,鬼晓得!我说,他不是你们街上的么?她摇头,前几年搬来的,从哪来的搞不清白,这老头,表面上跟哪个都恭恭敬敬的,实则跟谁都不亲。她摸着胸口说,这里是铜芯的,油盐不进。

有天晚上,打烊后,我准备溜出去,找个网吧透透气。几天没上网,感觉困在孤岛上,被一根什么绳子吊起来,跟外边那个多彩世界隔绝了。我每晚都写,但重点是要把它们发到论坛上。一般隔天我会去一回网吧。我的诗总是回帖很多,读者热情很高,其中不乏我仰慕的一些诗人,这让我的情绪十分富足,非常非常富足。刚下台阶,我看到那个老头儿——提着一个黑塑料袋站在下面,像是等了许久。我看了看四周,问,您这是?他说,我在等你。接着从袋里掏出两包玉溪烟,说我记得你是抽烟的。我想都不想,赶紧接过来揣进口袋。问何事?他忽然扭捏了半秒,说,我想学游泳。我还没来得及搭嘴,他接着说,我的意思是,我不跟那些娃儿一起学。我说那你怎么学啊?他往前走了一步,说你会游泳不?会啊,我说。他用那种热切的声音说,你教我啊!我愣了愣,我?我不是教练。他说,教不教练的这不要紧!有人教就行。我看你每天不是在这值夜么?晚上泳馆没人,你可以单独教我,也没人晓得。说着又扭捏起来,都这么大岁数了,跟着一帮娃儿练,不好看。我在脑子里飞速权衡这个事的可行性究竟有多大。他瞧出来了,说,你放心,我要付学费的。我立马就不犹豫了,那行!他说,你保证教会哟!我把手一挥,肯定的!

就这样我跟老徐成交了,他说他姓徐。对我来说这很难拒绝,无非晚上多加一个钟而已,无非是陪一个老头耍耍水而已,这差事再撇脱不过了!而这微不足道的付出大有收益,比我工资还高。并且这点秘密对泳馆没任何影响。还有一丝好处,对我来说,起码枯燥的夜晚多一个可以说话的人。尽管他的话很少。这点很像我父亲。偶尔我有一种错觉,这种感觉很怪,有些别扭,觉得是在教我父亲游泳。老实说,我也不知道我父亲会不会游泳。从这点展开联想时我忽然有点吃惊,我发现我对那个所谓最亲密的人知之甚少。

之后,每晚当泳馆空无一人,我走出大厅,就会看到老徐,提着布袋子(里面是他的泳裤、水杯、钥匙等等)伫立在花坛边,像是夜雾里的一尊雕塑。等他进来,我锁上门,一个小时,有时一个半小时,他再从里边出来,消失在夜幕中。没人知道我们在干吗,即便有人看到,也只会以为我们在里面闲聊了一会儿而已。

起初那几天,老实说,我还是尽心尽力的。渐渐地,我就有点烦躁了,我发现,也许我很难兑现自己的承诺,我从未想过还有这样一种结果:有人很努力就是学不会游泳。

作为教练我当然是个赝品,水货,我承认,我也不会什么标准泳姿,尽管我五岁就下水,十五岁就能游县河来回,基本技术是完全没问题的,我只是完全想不到,这老头根本没法教,这么说吧,我觉得就算请奥运冠军来也没辙。

我们知道生活中总有一些东西在某些人身上是缺失的,就像有人天生记忆超群但另一些人是健忘症,比如我,写作文从来是高分但对数字和符号茫然无措。就是这样,有人天生就看不到某几种颜色,有人感觉不到疼痛,男儿身但长着一颗女人的心,各种错乱是普遍存在的,我们把过多或过少的那部分东西称为天赋,这种东西是没法计划的,也很难通过后天训练而获得。我相信老头肯定是诚心想学,但要说,他命里就缺这个东西。他对水有一种难以让人理解的恐惧,类似恐高症那样。每回下水,就像面对护士手里针头的孩童,躯干绷得紧紧的,死都打不开。我竭尽所能想要教他,他也努力遵循我的指导练习,但就是不行。一种不可逾越的什么障碍。经过训练,各个单项动作他都会,也熟悉了,就是无法连接起来或说独立运行。一脱手,他就像块石头往水底沉去。这恐怕不是什么经验问题,我能想到的法子都用尽了,他就是学不会。或者只能归结于,这位老人家过于顽固的肌肉记忆已使得他不大适宜学习这种技能了。

一晃二十多天,我是真泄气了,还很焦虑。我不得不主动跟他坦陈这点,我觉得有必要先把丑话说在前头。

老徐,我说,可能你真学不了这个。

再试试呗,还是有点作用的。你看看——他在水池里摆动双臂——我感觉比前段时间要好多了,在水里也很舒服。

这个我倒是承认,这段时间,他越来越适应跟水相处,但我还是没法理解。

老徐,你干吗非得学这个呢?你说你这么大年纪,就算学会了又有啥意义?

他腾地从水池站起来,攀着扶手上来,披上浴巾坐在我旁边。

未必你学个东西就非得有什么用?

心愿?

大概就这意思吧。他说,我就想解决这个问题,就像打麻将,起牌就缺一门。

哪个人又不缺点东西呢?我说,你看我,笛子、吉他、口琴,我都练过一阵,可都还是不会,也是稀奇,一样乐器我都学不会。

所以我想试试啊。他说,况且你跟我还不一样,你还年轻,日子还有很多,说不定哪天你又想学吉他了呢?

他说得好像也有道理。

喂,老徐,你明明不是渔薪河的人,怎么想到来这里啊?

我看你也不是镇上的,你怎么也来了?

我点燃一支烟,胡诌说,跟父亲闹翻了。

他很敏感,问:你妈呢?

我告诉他我母亲去世好几年了,胰腺癌,她得病没告诉我,可恨的是父亲也瞒着我,她去世后我就从大学退学了。

噢,他说,你对你爸怨气不小。

跟他搞不拢,我说,他是铁,我是石头。

那也不至于到这小镇来啊,你退学后都做什么,来这之前?

我没必要告诉他什么。只是我自己想找个人倾诉倾诉,于是给他讲了一些,创业啊,失败啊,受骗啊,当然隐藏了不少真实内容,总体上更像是一种积蓄已久的抱怨。

他认真地倾听。末了说,你父亲是对的。

他从来都不支持我,这也对?我差点跳起来。

他摆手说,是这样,他只是不支持你做错的事情。你什么时候见过水往上流?水总是往下流的。

你不去试试又怎么知道是不是正确的?我争辩道。

像我们这个年纪的人,看事情就跟看下象棋一样,一瞟就晓得了。老徐说,你看你做的那几样,没一样是踏到点的,你看不到趋势,我也觉得你确实不适合做生意。

我瞪他一眼:那你说我适合做什么?

他笑了笑:那就要问你自己了。总之,你不能看别人干嘛你就跟着干嘛。好了好了,不说了,说多了你会不高兴。

我已经很不高兴了,怼过去:你还不是一样!干吗非得跟别人一样学游泳呢?

他埋着头想了两秒,认真地说:我就试这一回,最后一个月吧。

后来我想,夏天还有那么长,他为什么要说最后一个月呢?实际上,没到一个月,大概二十天左右,姐夫开了个会,说鉴于近期客流较大,泳馆要做一些营业时间调整,上午开放时间提早,晚上时间延后。姐夫那天还带来两个学生,即日起留在泳馆社会实践,其实就是来义务打工。这两个孩子交给我,跟我一并留宿在泳馆寝室。整个下午我都在纠结这个事。实际上,扔包烟给那俩孩子,叫他们闭嘴,问题不大;主要是时间延后,这很具体,等到打烊都半夜了。想来想去,我还是找不到更好的办法,关键我也不确定老徐受不受沟通。他这个人很犟,不犟的话他也不至于学这个学不会的东西了。另外吧,我感觉自己像个骗子,承诺就像是放屁。

不过要自我安慰的话,也不是全然没有收效。在泳池里老徐喜欢玩一种最原始的游戏,攥着扶手或凹槽,身体蜷曲,将头长时间埋在水下。对,就是憋气。一开始我并没注意到这点,有一次他下潜,等冒出水面,我一根烟正好抽完。我看着烟蒂,又看看他,有点怀疑。问老徐,刚刚你换气没?他摇着湿漉漉的头。我说,知不知道刚才你憋了多久?他说我没数。我说,一根烟!至少三分钟!哎,这玩意儿你是不是练过?他说,我在家也试过。我笑,你?专门练这个?他说是啊。我说你练这个干吗?他说,主要是心烦的时候,浸在水里可以感受很多东西,但我不知道到底可以憋多久。我扔掉烟蒂说,等等。随后我到办公室,把训练用的一块单键机械秒表拿来,说你再憋一次,我帮你读秒。那次后,这也成了我们既定的游戏,他在水下屏息,我给他计时。一般人憋气大约一分钟,有的两分钟,多数人在水下超过六分钟就有丧命危险。他一次又一次尝试。有天,我亲眼看到他突破了这个极限:六分零四秒。他对这个游戏越来越痴迷,突破数字的欲望很强烈,我说你是想申报吉尼斯吗?他说我想看看能不能达到十分钟。我觉得这完全不可能,绝对不可能,但我理解这种心情,通关游戏都是这样,他正试着突破某种局限,我想,这大概就是天赋,他缺了那块但又多了这一样。

另外,虽说他没能学会游泳,但跟我学到了一种漂浮术。以前我在河里游不动了,或者感觉要抽筋时就会这样,将自己摊开,面朝天空,这让我可获得休息,积攒力气,而且很轻松、很舒适,那些水压会让你的耳膜鼓胀,可以听到很远处和很微小的动静,当然也有副作用,嗡嗡隆隆的杂音始终摇晃在耳内。老头唯一从我那学到的大概就是这个,借助扶手、池壁将自己摊开,慢慢浮在水上。从高处看去,像一截灰白的枯木漂在池面。

那晚老徐照常来了,我告诉他眼下的变化。我提了两个方案跟他商量,要么他继续来练,只是比之前稍微晚一些,但我不大建议,毕竟他这么大年纪;或者是,给他转到白天。出乎意料的是,他马上做了决定,主动提出算了,就不来了。我说你就不学了么?他说,不学了,反正我也学不会。我有点惭愧,毕竟人家预付了费用,我说要不等我单独值夜时再找你来。他不置可否,说明天我请你吃个饭吧。

第二天中午,我走到菜市口,老徐已等着我了,提着一兜卤菜。他说我懒得弄,将就吃点。我说这个就可以了,吃啥都行。他领着我,从丁字路口过街,往河街走。虽说在这待了这么久,但河街我还是头次穿进来。看得出这里原先也是很繁茂的,如今当然破败了,要不也不会想到另辟一座新城出来,连片私房新旧杂糅,高低不平,毫无规则,头顶上电线扯得到处都是,水管木然裸在路面,随随便便任人践踏。弯弯绕绕的河街上还存有几栋老宅院,大概是民国时建的,灰扑扑的窗棂给人一种时间的流逝之感,苍老的咳嗽和痰声从里面传出。有趣的是,巷子里还藏着一座寺庙,门旁刻着“渔薪河小学”,颜料全脱落了。想必学校搬迁后,那些虔诚的香客又把菩萨请了回来,擦拭得金光闪闪,殿堂外是合院,当间撑着两棵粗壮的榕树,浓荫蔽日,树下一尊香炉,烟熏火燎的。几分钟后我们到了河边,这一截全是青石板路。我还下坡到河边站了站,据说早前这儿曾是一座水码头,许多货船和商船在此打尖歇脚。如今码头是没了,敲得只剩一点残迹,河水又浑又浅,消瘦得像个烟鬼,也没有船只穿来梭去。倒是还有零星几处吊脚木楼,嶙峋地支在缓坡上,像是几只老去且疲惫的褐色大鸟。

走到河街尽头,再过去就是桥头了。老徐站住了,说就是这儿。一栋很老的房子,墙体内篾片都裸了出来。院子倒是打整过,用铸铁栅栏隔断,沿圈植了楠竹,角落是杏树,花盆里养着虎皮兰,顶上扎了花架,青细的葡萄藤还没爬高。餐桌就在这藤架之下,我看桌上已摆好了碗筷。老徐让我随意坐,进屋端了满满一锅出来,我以为真就只有那兜卤菜哩!一盆红彤彤的鲜鱼火锅,配菜是老豆腐和丝瓜,白白绿绿点缀在红汤之上,让人食欲大振。我说你做的?老徐说,很简单,按川味弄的。说完又进屋去了。我将卤菜依次装盘,他出来后,我看到他手里攥一条云烟。老徐说,给你。这对我来说简直是一种惊喜。我说太客气了。老徐坐下来,从桌底提出一兜书,说这也是给你的。一套后现代主义经典丛书,两辑,共十册。他解释说,在夜市上买的,我留着也没用场。我看你喜欢看书,送你了。他又说,做个纪念也挺好。我摩挲着书皮,脱口而出,你也不像别人说的那么怪嘛!他笑了笑,怪还是怪的。

老徐不喝酒,只斟一杯作为表示,酒瓶里其余的就交给我了。我这人吧,平时还好,沾点酒话就多,好奇心又强,看着眼前的火锅,问他是不是从四川来?他说重庆。我说,嗯,就是那个特务满山跑的地方。他说你这提炼蛮有意思,这恰恰说明你根本没去过。是啊,我说我还没出过省呢。他说,有机会你要去看看,特别有意思的一座城市。我看着眼前这烂房子,顺口问道,好好的大城市你不待,干吗到这破地方来?他说,这也很怪么?我说肯定啊,不合逻辑嘛!

他搁下筷子,指着外边:你刚刚下河转了转,知道这条河么?

我说,渔薪河啊!

渔薪河是镇名。它是县河,或者说是县河的一段。陆羽的《六羡歌》你该晓得吧?

当然知道,我说。

他背诵起来:不羡黄金罍,不羡白玉杯。不羡朝入省,不羡暮入台。千羡万羡西江水,曾向竟陵城下来。——西江,才是这条河的大名。本地都叫它义河。传说啊,赵匡胤年轻时闯荡天下,为躲后面的追兵,在此渡河,因无渡费,以随身宝剑相抵,舟子送他过了河,也没要他的剑。他登基后,诏封这一段为“义河”,免除渔课。

我问,你一个外地人咋知道这么多?

他说,我跟我夫人是在这儿认识的。

噢,有故事?

他笑了笑,那是很早了,我刚工作没多久,被借调到湖北来勘察水产资源,主要就在这一段——

等等!我觉得不大对,打断道,你是做河流勘探的?

他摇头:准确地说,是水产资源科学研究。

但你不会游泳?

是。

我摇摇头,这根本是一个很矛盾很别扭的事实,就像一个酿酒师却对酒精过敏,我忍不住笑了。

那你这研究怎么搞啊?

他说,其实水产资源的科研也分很多工种,不是都非得下水,下水也多在浅水区,都有安全保障的。

你还蛮神奇的,我说。

确实是,他说,我要是会水,就不会认识我夫人了。

老徐来这是为调研一种蚶子,学名叫橄榄蛏蚌,本地人叫义河蚶,一般长半尺,宽近一寸,壳薄,浅黄色呈半透明状,两枚坚硬扁长的贝壳,合拢如一柄短剑。他不说我都不知道,原来这东西属全国稀有的淡水贝类。过去在河南和太湖流域偶有发现,之后全消失了。也就是说这种河蚌只我们这还有,奇特的是,县河那么长,它仅在义河这一段生长繁衍,因此它的繁殖是一个谜。隔段时间就有人来监测研究,他便是为此而来。不比寻常河蚌,义河蚶生存手段很特别,是藏在一个直立的洞里,很难掏摸,只能用粗铁丝横绕短棍上,一头磨尖,弯成直角,随后携此工具潜入水底,摸准蚶子洞,将尖头使劲别进壳里,才能从洞拔出。有时要潜水两三次才能得到一只蚶子。老徐显然无法独立完成,便雇请河街一位素有经验的渔民,那段时间吃住都在他家。当时,渔民外甥女初到镇供销社上班,也借住于此,一对青年男女朝夕相处,爱情很自然就发生了。借调结束后,一段姻缘也结成了,几年后借调期满,一家人都回了重庆。

这样说来,我环顾四周,当时你就住在这儿?

就是这里。他说,舅老倌老早过世了,这房一直荒着,三年多前他将这儿打整出来,搬过来住下了。

虽然已有预感,我忍不住还是问道:那,您夫人呢?

不在了。他说。

我赶紧举起酒杯:来来,敬这个故事。

喝掉最后一口酒,我熏熏然站起身,提着那套沉重的书,还有那条云烟,身心都荡漾着莫大的满足。他送我到门口,我挥手道别,由衷地说,谢谢啊老徐,再见!

事实上,那是我跟老徐最后一次见面。

当中也不是没有机会,有天我路过河街,前边拐个弯就是他家,我没多走那几步,毕竟去找一个老头玩并不是件有趣的事;又比如那两个学生刚走时,我有一瞬想要去告诉他这个消息,也只是念头一闪而已。那段时间我过得很充实,可以说连条缝都没有。每天上午十点半起床,白天守在泳馆,晚上十点后溜出来上网,凌晨一两点回去,戴着耳塞坐电脑前写诗,等天亮才倒下。我也搞不明白为何那时有这么饱满的精力,魔怔了,眼里丝毫看不到别的东西,挨过整整一天就为等到晚上,坐在电脑前,漫天飞行。或许这就是我现在总恹恹的原因,年轻时我透支了过多的东西,火焰本身是不知道自己在燃烧的,但若不如此我也无法挽回自己。那些狂热的夜晚,我在那些纷乱的诗行里找到了希望。在我那段亢奋的生命里容纳不了其他别的东西,我几乎很难想到他。

暑期快结束时,姐夫宴请健身中心领导,为下一季顺利承租泳馆做个铺垫。他喝酒不行,一斤啤酒的量,请客得陪酒啊,于是他拉上我一块。那是礼拜一,因为只有那天主要领导都在,酒席定在桥头的翠云楼,镇上不多的有包厢的酒楼。我其实酒量也就那样,但我从不推杯,像我这种不上不下的酒棍,碰到量大的准得出洋相。就我所知领导们多半能喝,这些个就是。我就像被带去酒局的宠物,带着一丝小丑意味的玩物,先是被整得现场直播,接着就开始胡说八道,有点不可控了。姐夫怕我出言不逊把领导惹着,事情给搅黄了,拽我下楼,说你干脆先回去。我就走了,在桥头忍不住又吐了一通,吐出来后,反而舒服了,人也醒了一些,就是站不大稳,摇摇摆摆往河街走,经过端头处一间合院,又走了一截,猛然想起,刚刚那不就是老徐家么?于是倒回来,站院外叫了几下,拨开院门,走进去站门口反手叩了几下,房门咯吱朝后退了几分,我叫:“老徐!老徐!”没等到答应,不耐烦地推门而进,老屋就两间:朝阳那方是卧室,朝阴的是客厅,居中是卫生间。门都敞着,都没人。恍惚中我好像听到后院有点喧声,感觉是水声。通往后院那个铁门关着,我推了推,没推动,这时猛然一个干哕,胃里翻腾起来,我捂着嘴,转身跑回院子,还好,只是干呕几下,随后瘫在椅子上,躺了会儿,两支烟吸完也没见老徐回来,就走了。

两天后,下午四点,我在寝室平躺着,姜嫂领了个人进来,对来人说就是他,又扭头给我说,这是派出所李副所长。我脑子一炸,糟了!到底还是找来了!第一念头是想跑,但房门口被李副所长臃肿的身板完全遮挡,像一头笨熊卡在那儿。他给姜嫂说,你先忙你的,我跟他单独聊聊。他转身把门关上。这时我的脸怕是银白色的了。耳膜嗡嗡的。他歪着头看我说,你紧张什么?我更紧张了,两股战栗。他把凳子拖过来,塞到屁股下面,哎哟一声坐上去,慢条斯理说,知道我为什么找你?我说,不……知道。他眯起眼,真不知道?我咬牙说真不知道。但我心里已有准备,我相信这回是逃不掉了。他盯着我上下打量一会儿,说你认识徐天生么?我说,谁?徐天生啊,河街的,你前天下午是不是去过他家?哦,老徐啊!我暗自长吁一口气,整个人顿时松弛下来。

怎么回事呢?老徐不见了。从前晚到今天,他院门敞着,房门开着,就是没见人。社区到派出所汇报后,李副所长当即就去现场查勘,没有明显失盗迹象,也看不出争斗的痕迹,衣服叠得整整齐齐,房间干干净净,鞋子依次码在门后,根本就不像是发生了什么。我插话说,他有个小灵通。李副所长说,小灵通放在床头柜充着电呢。我又说,是不是走亲戚去了?李副所长说,没这可能!他在这儿无亲无故,连平常上街挎那个帆布口袋也挂在过道。我说这就怪了,他要去啥地方至少也得带上电话和挎包啊!李副所长说行行,你别瞎猜了,你能想到的我还能想不到?总之现在人不见了,也没人能提供有效信息。这整条街上的人,连他是哪来的都不晓得,只晓得他搬来有这么几年。我赶紧说,他说他以前是重庆水产资源开发科研所的。李副所长眼睛一亮,哦,这个信息应该有用。原来,派出所现在还联系不上他家属。抽屉里倒是有个通讯簿,但没电话号码,用来记账的。后来李副所长从床头柜里找到他的身份证,已发传真到当地辖区了。一边等待确认,一边沿街走访。有人说前天看到我来过——进过屋子,还在院里坐了一阵儿。这不,就找来了。听到这,我心里有点胆寒,万一老徐真有啥事,万一说不清白,岂不把自己绕进去了!我也不敢瞒,老老实实倒豆子,交代了前因后果和当天经过。李副所长用本子记了下来,但记的这些东西显然不是他想要的,所以一直皱着眉头,后来不耐烦了,说:你再想想,还有没有别的什么有价值的信息?我努力回忆,记起那天隔着铁门听到后院有一点水声。但这好像并没啥“价值”,不光对警察找人一点用处都没有,指不定还给自己找麻烦。于是说,没了,就这些。他收起本子,顿了顿说,你也别紧张,我估计吧,多半是老年痴呆之类,自己走丢了。既然问询结束,李副所长就准备告辞,走到房外,忽然转身问:你刚说这老徐跟你学游泳?我说是啊。他摸了摸后脑勺,看起来有点困惑,说,是这样啊,你刚说的时候我就一直在想,但有一点我死活没想通,这老徐恁大年纪,怎么想到要学游泳呢?我说我也问过一次,他说是个心愿。哦?李副所长又问,可他为什么会有这个心愿呢?这个问题把我拿住了,恍然间我想到,不会游泳可能就是老徐遇到的和想要解决的那个“问题”,而这个问题由来已久了,但我不知怎么给李副所长解释。他说,好了好了,都会搞清楚的,兴许跟他的失踪没什么关系。不过呢,你暂时也不要离开,我们随时可能再来找你问话。

凭空冒出这么个破事,弄得我烦躁得很。这老徐到哪去了?隐隐好像跟我也有点啥关系似的。我时不时涌出那个念头:跑吧。但我又不敢!万一找不到老徐,或者老徐有个啥,毫无疑问我就是铁打的嫌疑人了,兴许警察此刻就在外边偷偷盯着我呢?我这一跑,不是屎也是屎了。可你说我不跑吧,被摁在这又五心不定,害怕被牵连,怕把债主给招来了。这老头,你说你干吗要连累我呢?

我在忐忑中捱了两天,就像等待审判的犯人那样。问题是,李副所长抛了话,人却再没来过。外边也没一点消息。我实在憋不住,主动去了趟派出所。这几天可不怎么好过,我老在想,也是啊,都这么大年龄,学这个还有啥用呢?总不能无缘无故吧,那么他的目的是什么呢?再说了,他为什么就一直学不会呢?当初他铁了心想学,后来又很果决中止了。这些疑问绕得我脑仁疼。李副所长看到我,问你来干吗?我说我就想知道这后续,人找到没?他摸出烟,点上,说:见鬼了,就是找不到。听到这消息,我就知道问题严重了,比我之前想过的都要恼火,就算犯痴呆,走这几天也该记得回来了吧。我说一个大活人不可能平白无故消失啊?这句话把李副所长惹毛了,你是说我们派出所没用呗!我连忙道歉,不是,我不是这意思,我也是关心这老徐到底怎么啦。他重重吸了两口烟,才平和下来。

关于老徐的情报有几则:有人说他被一个四十多岁的白净婆娘用小车接走,八成是被做了笼子;还有人说老徐上了往宜昌的长途车;也有说他是过桥往东走的……经排查,这些信息要么不能证实,要么被证实并不存在。

我问找到老徐的户籍地和单位没,李副所长摇摇头说,找了,他病退好几年,单位对他近况并不掌握。医院那边记录显示,老徐有较重的关节风湿病,四年前曾做过前列腺癌根治术,但至少三年没去复诊。这样看来,他学游泳倒是合情合理的,听说游泳对缓解前列腺疼痛是有好处的,对老风湿也有效果。

那么,他的家属呢?我又问。李副所长忽然皱了皱眉头,说,联系到他儿子了,态度很成问题,直接说我没父亲,让我们该怎么处理就怎么处理。我愕然道,他怎么这样啊?李副所长说,我怎么知道,再说他要这样我们又有啥法呢?现在这案子已经报到市里了,等吧!紧跟着起身做送客状。

后来我才理解这“等吧”的意思,就是等尸体从河流或是山洼的某处被发现。问题是这种情况并没有发生。至少在我离开渔薪河前没有发生。

不过从另一方面,也算是个好消息,我的嫌疑被解除了。那天是礼拜五,上午泳馆来了片警,例行检查,我问起了这事,他说我没问题了,可以随时离开。我说是不是有下落了?片警说,反正搜索是中止了,作为“失踪人口”处理。我不懂这个词是啥意思,大概就是找不回来的意思吧?这个消息并没让我振奋起来,这时我已非常清楚一个事实:我的朋友老徐,虽然我不知道他在哪,但我确信他再也不会出现了。这天午后,忽然开始降温,风中捎着湿润,一场大雨可能就在路上。又一季将逝。还剩最后几天泳馆就要结束营业,再开张就是下一年。我也必须要跟这里道别了,虽然我还没想好下一个落脚点。这天客人也少,到下午四点,就剩一个了,是个常来耍的野娃子,调皮得很,精力特好,爱现,看着那个娃子在水里翻腾,依依不舍的,我伤感地坐在台阶边,兀然想起一句诗:“夏天就在泳池里结束了。”我记得这娃子也住河街,就跟他聊了起来。我问他认识老徐不?他说认得呀!我还去过他的游泳池。我愣了愣,问:游泳池?对呀,他说,徐老头在后院挖了个游泳池。我忍不住笑起来。娃子很委屈,脸憋得通红,使劲伸开手臂:真的!这么大!还铺了砖!还有扶手!我还偷偷翻围墙进去过呢!我马上意识到,娃子说的可能是真的。于是问,你是说徐老头儿在里面游泳?娃子摆手:不是不是,他不游,他就是坐在里面。我莫名紧张起来,你咋知道的?他声音高亢起来,看到的啊!那天我翻墙过去,看到老头坐在池子里。我赶紧跳墙跑了,坐在河堤上,盯着看,到天黑都没看到他出来过。我被他描述的这场景骇住了。坐在水下?老徐憋气的能力我知道,但人不可能一直待在水下啊?如果真是这样,这小孩才是最后的目击者,老徐是从水池的某一处消失了。我问这是什么时候的事?他想了想说,那天……我爸爸出差,应该是星期一,上个星期一。

那一瞬我忽然很想做点什么,比如马上给李副所长打个电话,但我没有。很难说我当时是怎么想的。也许只是觉得这毫无意义。我知道。第二天一早我就离开了渔薪河,我再也没见过老徐。

于我的人生而言,上述经历只是一段小插曲,比较特别的一点可能是这个:老徐是我认识的第一个重庆人。在渔薪河时,我完全不知道,三个月后我会来到这个城市并居留下来。如老徐所说,很多东西在后边会自己渐渐明朗起来。现在我知道了,当你自己成熟的时候,你的想象才会随之成熟,你的未来才会找到它的落脚点。我找到了甘愿为之付出和不顾一切的东西,那就是诗,然后我获得了机会:重庆有家周报,主编是位诗人,向我发出了邀约。在此之前,我的人生里一切都是混沌的。从渔薪河回家当天我就生病了,连续几天我一直躺在床上,烧得迷迷糊糊的,持续陷入一场难忍的梦寐里:一个没有面目的人被水困住了,那些水就像透明的链条将他紧紧缚着。那场病来得突兀而凶猛,然而正是它以及它带来的那种虚弱让我辨认出了那个真实的父亲,偶尔我觉得他就是我死去的母亲,或者说,在这种时刻他跟我母亲并无区别。我不是从他的话语里理解到这点的,而是从他的手指、他的眼神、他的叹息、他的脚步声……得悉了那些隐藏至深的内容。他的话跟从前一样俭省,但沉默本身就是他的语言。他已替我还了债,给了债主一笔钱。对方嫌少,他说,我只有这么些。或者我现在去报案,说你们买假骰子设笼子骗钱怎么样?事情就结束了。他一直没告诉我。其实去渔薪河也是他的主意,那天我在表姐家,她偷偷联系了父亲。我也知道了,汉正街那个家伙弄到了几个房证,半年后他和那些贷款一同消失。

故事在这儿就结束了,我一直是这样以为的,或者说它原本应该是这样,但故事之所以是故事,就在于它自身有一种潜行和延展的魔力。

前段时间,我接了个私活儿。科协有位老领导要出书,又觉稿子不称心,还欠打磨,想找高手给润色润色,辗转找到我杂志社老总,然后老总交给了我,算是一种体贴吧。媒体不景气,我们收入多半靠外边来点兼职业务。我看活儿简单,就接了。原书稿确实混乱,既有散文,也有读书心得和旧体诗词,还有讲话稿、汇报交流材料、专业性的学术文章,很杂。我便打破原有时间结构,将之归类辑录,每篇文章标题均做了调整,尤其开篇部分几乎都是重写一遍。编辑书稿时,有篇散文吸引了我的注意,作者回顾自己职业生涯的第一个拐点,也就是被擢升为首任检测站站长前后发生的事,自然这些不足以使我好奇,而是文中他用一种富于惋惜的语气提到了一个人:当年的同事,也是私下好友。在所里,那人最为资深,业务能力很强,就是一根筋,很轴,不通人情世故,暗结不少仇怨。原本,领导层基本确定要提此人任站长,但争议较大。尤其是其直接竞争对手,另一部门负责人强烈反对,私下也做了不少活动。就在领导举棋间,一封匿名信送来,说他跟某关联公司的某异性有不清不楚的关系,且涉及利益输送,晋升就此悬置。暂停职务期间,他跟家人回渝东南老家散心,有天到一个叫做大溪的地方访友,朋友安排晚餐,在酉水河一艘餐饮趸船的二楼包间,当晚便出事了。宴席结束前,妻子说想先回旅馆休息,他送她过渡,那夜忽然涨水,连接趸船的舢板被河水推移了,只剩一点点边缘搭着,妻子一脚踩空跌入河里。当地这种事也常有的,不寻常的是他的反应,他要是跟着跳下去,马上就能攥到她,可他没有。等到其他人闻讯赶来搭救,已经迟了,她被卷进船的底部,下潜几次才找到。悲剧发生后,警察也介入了,最终认定为意外溺亡。一时间流言四起,有人说其实是他推了妻子,他不是外边有情人么?还有人说女人可能是真失足,但他见死不救也是故意的,心里巴不得呢,正好换轿么!归结起来,更广泛的观点是,法律上他也许无罪,从道义上他肯定是犯法了!总之,他遭遇了悲剧,而这个悲剧也让他万劫不复,家庭、道义、单位,不论从哪个层面。人人对他敬而远之,儿子誓不原谅他,事业上也无翻身之日,被草草调到某偏远检测站后,再没人知悉他的消息……上述这些,很难不让我将渔薪河那个老徐联系起来,不可能不是。这人叫徐天生,当年所在单位就是水产资源开发研究所。一切吻合。这篇文章搅动了我心底的波澜,唤醒了我的记忆,甚至可以说解开了一个悬置已久的谜,但并未想过更进一步比如去见见这位作者,不过,出于多年从业习惯,我在网上检索了一些相关信息,仅此而已。

书稿编讫半个月后,我仍然还是与曹老师——这位作者见面了。是这样,经我梳理改写后的书稿让他感到特别满意,原话是,远超预期。于是他萌生出了想见见那个下蛋的鸡的愿望。这天下午,这位曹老师未打招呼就来了杂志社。我在办公室接待了他,从他的著作说起,天南地北聊了好一阵,主要是他说我听。就我所知,退休官员要么很缄默,要么很健谈,他属于后者,矍铄、精干,对生活充满热情,谈兴甚高。所以我是在他准备离开前提到徐天生的。

他很诧异,问我怎么会认识?我如实相告,十几年前曾与他萍水相逢。老先生神情忽然肃穆起来,问我老徐当时什么状态,人怎么样?我说挺正常挺好的。他又问老徐是不是给我说了些什么?我说,他很少提以前的事。其实是我自己想了解下情况。老先生说,你想知道什么?我问,当初举报信里提到老徐的情人是否属实?他沉默一瞬,说,后边查证了,应该是没有实质性关系。

我倏然感到一种悲伤。这应该是转折点,一个无端指控摧毁了一个人、一个家,一种不可逆的悲剧在这时萌芽了。一个更坏的结果总是由另一件坏事而带来。

曹老师并不认可我的说法,他认为悲剧还是老徐自身的问题,见死不救!

我告诉他:老徐没法救她。

怎么没法?曹老师气咻咻的:要是他马上跳下去,也就不会错过施救的最佳机会了!但你知道吗?他在岸上站了十分钟,动都不动。

我如实相告:您有所不知,我之所以认识老徐,就是教他学游泳,他根本不会水啊!

曹老师怔怔地看着我,像在仔细辨认什么东西。他说,你知道老徐是哪里的人么?就在离大溪不远的河湾村,那地方是个岛,三面都是水,家家户户出门就靠划船,祖祖代代都靠打鱼为生,他从小就在酉水河边长大,你告诉我他不会水,这怎么可能?

我说:我知道这很难叫人相信,但事实就是事实啊。您回忆一下,您或者哪个同事曾经见他下水游过泳呢?

他固执地摆头。

为什么您特别坚持这个您自己并不绝对确定的事实呢?不知道您想过这个没有?老徐走下坡路的一刻,应该也是您上坡的转折点,当年他被闲置,他的竞争对手被调走,您才得以当上首任站长,走上了一条人生的坦途。

他瞪大眼:你想表达什么?

我说,没别的意思,只是有点感慨罢了,这个老徐被世人唾弃够久的了,但您还记着他。

他将眼神从我这儿移开,沉默一瞬后说,现在说什么都没意义了。

我说:有个事我想请教下,看您那篇回忆文章,落款日期是六年前,您是怎么突然想到写一写老徐这个人的呢?

他说:对,六年前,那时我还没退休,有天我遇到原单位同事,说徐天生可能有消息了。湖北警察通报,旧城改造拆建,在老徐原住址发现了人骨。

我问,渔薪河镇的那栋老宅子?

具体不清楚,我没去过,大致说是那边老屋后头有个荒院。在那儿挖出来的。只剩一架白骨了。老徐的儿子去了一趟,也不能确定是不是老徐本人,他儿子放弃了做DNA 检测。

曹老师顿了顿说,警察在他手骨旁还发现了一块腐蚀的表。大概是秒表之类的东西。

就像被什么敲了一敲,我的脑子里顷刻间忽然亮了一下,一缕光打来,所有事情都清晰透彻。

最后一个问题,我说,刚刚您说妻子落水后老徐在岸上站了多久?

十分钟。这是当年鉴定书上的溺水时间。

说完,他忽然笑笑:小兄弟,反过来我问问你,你说你曾经教过他游泳,你觉得他不会,但那一定就是真的么?

老徐到底会不会游泳?我认为是真的,或者说我倾向于那是真的。对于真实,事实上每个人都有自身的立场。所谓真实其实是一种选择。很多时候就是这样,某个时刻,我们觉得自己掌握了真实,但真实稍纵即逝,那使事实变得模糊和可疑。另一方面,关于老徐后来的一切,终于变得清晰起来。

事实上,离开渔薪河前夜,我去找过他。这样说好像也不准确,应该说我去过他家。那时差不多凌晨二点,我从网吧出来,饥肠辘辘的,走到十字街口找了个夜宵摊,点了几样烧烤,拿了瓶沱牌大曲。酒吃得闷,心头更闷,失魂落魄的,心底有许多虫子叫唤但你一只都捉不住那感觉。喝得迷迷糊糊,原本是回泳馆的,走着走着发现走反了,除了远处几声狗吠,眼前一片幽深,完全静止,我不知怎么走到了河街。怔怔地站了会儿,忽然我就想通了。是的,对的!我就想去瞧瞧那娃子描绘的那个“游泳池”。我找到那栋小院,攀越栅栏,略微使力,门就开了。后院挂着锁,锁已经被撬开了,无聊地挂在上边。进去后我看到院子很大,足有半个篮球场那么大。真是奇怪啊,还真有一汪池塘——哦,应该说是一个游泳池,别的什么都没有,除了一把发黄的藤椅像个老人一样佝立在池边。池子里储满水,幽幽泛着哑光。我坐到藤椅上,点了支烟,慢慢的,泳池微微亮了起来,就像一种光的渐变魔术,地上蓦然出现了一个深蓝色的梦境。这简直是一首诗呀,我想,多么美妙的诗啊。我突然舒畅起来,脑子里纷纭极了,想到了很多跳跃的句子。随后,烟蒂从我指间滑落。我褪下衣服,走到池边把自己缓缓放下去。这时奇怪的事情发生了,水下忽然亮了,我看到一个人在水底轻轻走动,细小的水泡从他腮边冒出来,他手臂很长,有一层细薄的膜衣连接着肋部,这让他可以在水底走得很快,走得很轻并且毫不费力。他浑然瞧不见我,一刻不停地搬运着石头,我在后面呆呆地看着,直到肺部剩余的空气被彻底挤压而出,一股浮力将我推出水面。我在岸上蹲着,一直没见他上来。我等了一整天,忍不住再次下水,这回我看见水底筑了一所石头房子,但只建了一半,而且没有屋顶,“房子”里空空荡荡。我使劲憋着气,抱着一块鹅卵石坐在下面,他却始终没再出现过……我醒了,被一阵冷风和忽然掉落的雨点惊醒。我仓皇爬起来,这时天差不多亮了,俯瞰下面——没什么房子,也没有那种积木一样齐整的石块,这池子本身就是一间石屋,里边什么都没有,只有一张饭桌、两条木凳,不像随意扔在里边的,很老式的农村常见的八仙桌,原本氧化成黑褐色的清漆都快脱光了,像一种斑驳的皮肤病,它孤单单地摆在那儿,好像等着谁来吃饭那样,或者在等着什么东西来充实它。我沿池畔走到对面,忽然被一种深刻的恐惧攥紧:藤椅下边,一团黢黑浓重的阴影从池壁显影出来,伸出水面,轮廓就像一只瞳孔,那模糊阴影被雨点击打得破碎而驳离。蹲在大雨中,高处忽然凄厉一声,一只花猫蹲在围墙上,严肃地瞪着我。那瞬,我觉得非常空虚,我只想赶紧回家,回我自个儿的家。我走回泳馆,背上背包,到丁字路口搭上第一班车回到市区。我一到家就倒在床上,接连几天都没起来过,先感冒低烧,接着高烧,又持续低烧。那之后我没再回过渔薪河。

这是十四年前的事了,离现在相当遥远,如果能乘车返回的话也不知要走多长时间。说到时间,我一直觉得,它就像客厅地板上的灰,即便你紧闭门窗,当你离开一个月回来,会发现地板上全是灰。那就是时间的痕迹。就算你每日勤于打扫,它依旧还有。时间是不灭的。它们是这么宁静但又强烈的某种物质,在它们的覆盖中,很多事情会渐渐不可分辨,或者说慢慢失去自身的形状。我想说的是,如果时间并不像我们想象的是“流逝”的,那么过去和未来也许只是一种错觉。其实,我都记不清老徐的模样了。人的遗忘是很快的,这是很残酷的一个事实。但要说我完全忘了他也非事实。我还写过一首短诗,描述我在泳池做的那个梦。然而,怎么说呢,时间混淆了很多东西,比如,并不排除我是先写出那首诗然后相信是在那儿做的一场梦,我分不清了。至少,老徐送给我的那套书不是错觉。它们跟我从那个平原小城来到了重庆。当晚回家,我把书从书架上抽出来,十册,一本不少,我逐页翻看,没有任何隐藏或刻意留下的信息,连个字迹都没有,干净得就像从未被翻阅过。

此刻,我在远离渔薪河的城市,坐在幽深的夜里,突然意识到,或者说我发现了一个事实:我知道老徐在哪。实际上,事实再明显不过了。也许只是我不愿或不敢承认。

印象中,老徐从来都是沉闷、恹恹、了无生趣的。他唯一生动的时刻就是讲述河蚶的瞬间。他用一种极为盎然的口吻给我讲述河蚶如何在硬土里寻找一个缝隙,如何用自身与泥壁里的隙缝适应。我想象不出老徐是如何将自己封闭在那个游泳池的,我更难想象他在黑暗的时间里品尝到了什么,但我完全明白了,他给自己制造了一个完美无瑕的洞,他钻了进去,耐心等候洞穴在时间和河水的冲刷中慢慢适应他的形状,直到里面没有多余的缝隙,将他完全包裹,他成了那个洞穴本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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