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点一点忘记你

张君燕

上次回去，我总感觉老徐有点不对劲。平时做事一向干练利索的他变得丢三落四起来，电话里说好了要给我炖排骨，可我回到家时，老徐却还在满屋子打转，不停地拍着脑袋嘟囔着：“我买好的排骨怎么找不到了？明明放在这里了呀！”我狐疑地盯着老徐半晌，径直走到厨房，从案板底下找出了老徐买的排骨。

吃饭时，我皱着眉头问老徐：“太淡了，你没放盐？”老徐拿起汤勺尝了一口，尴尬地笑了：“最近事太多，可能是忘了。”这还有忘的？我吃惊地瞪大了眼睛，胡乱扒了几口饭站了起来。我拿出给老徐买的营养品，一一交代他吃法。老徐點着头却并没有放我走的意思，他拉着我在沙发上坐下，说：“咱爷俩唠唠嗑吧。”不等我回答，老徐便打开了话茬，一开口就是：“你刚出生那会儿……”这话我都听过无数次了，老徐讲得却依然津津有味。

那天我正在上班，老徐打来电话要我回去吃饭。最近他总是频繁地让我回去吃饭。唉，也许人老了，更加害怕寂寞和孤独吧。这次老徐提前做好了饭，在餐桌前呆呆地坐着。“怎么了这是，精神好像不太好呀？”我像往常一样嬉笑着问老徐。“嗯？你回来了？”老徐猛地抬起头，似乎被我吓了一跳，“快吃饭吧。”老徐站起身帮我盛饭。我突然发现老徐真的老了，盛饭时米饭掉了很多。“我来吧。”我从老徐手里接过勺子替他盛了饭。老徐慢慢坐下来，端着碗的手却在不停地抖，吃完饭后，竟有饭粒粘在老徐的嘴角。一向干净利落的老徐何时变得如此邋遢了呢？看着老徐这个样子，我突然感觉很心酸，我知道老徐总有一天会老，可是没想到这一天竟然来得这么快，这么让人猝不及防。饭后，老徐照例给我讲起了“家史”，都是我小时候的事情，他努力地回忆着，讲得很细致，甚至连一些微小的细节都讲得一清二楚，而有些事情我还真没听他讲过。

之后我发现老徐越发地老态龙钟了，表情不再生动，动作也变得更加迟缓。但他依然热衷于给我讲我成长过程中的种种小事。我想，如果把老徐这些天讲的所有事情都罗列下来，一定就是我完整的成长经历。以前常听人们说，人老了就爱回忆，爱叙旧，老徐表现得更加明显罢了。

那天，我回到家，老徐表情呆滞地坐在客厅，早已到了饭点，厨房里却一片冷清。“你怎么了？怎么没做饭呀？”我走到老徐面前，紧张地问。老徐缓慢地抬起头，眼神里的漠然让我莫名地心惊。过了好大一会儿，老徐才似乎从遥远的意境中走出，他的脸上露出了一丝笑：“你回来了？吃饭吧。”

联想到老徐这段时间的表现，我突然感觉不太对，硬拉着老徐来到了医院。经过一系列检查，医生拿着诊断结果对我说：“老人家患了老年痴呆症。”我不相信地看着医生，想要从他的眼睛中得到否定的答案，可是医生却无比坚定地点了点头。我无力地扶住了墙壁，慢慢地坐了下来。从小到大，老徐一直是我最坚实的靠山，他用他丰满的羽翼为我遮风挡雨，给予我庇护和温暖，我一直以为老徐会是我永远的依靠。可现在，呆呆坐在墙角的老徐，却如突然折断了羽翼的飞鸟，他浑浊的眼神中充满了无助和无力。那一刻，我的内心五味杂陈，我突然恨起自己来，恨自己对老徐的忽视和粗心，恨自己之前没有耐心多听老徐说说话。

带老徐回家后，我每天都陪在他身边，喂他吃饭，带他出去散步，老徐默默地跟在我身后，亦步亦趋的样子像一个不懂世事的孩子。那天喂老徐吃完饭，我拿着手绢细心地帮他擦拭留在嘴角的饭渍，老徐突然抬起头，盯着我看了许久，最后疑惑地问：“你是谁？”我的泪终于如决堤般汹涌而出——老徐最终还是忘记了我，在他将所有的回忆全部复制给我后，一点一点地忘记了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