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莽的天命与归途

2022-05-30 08:05王林先
青年作家 2022年1期
关键词:王莽

王林先

“这个乱伦而怀孕的胎儿在树身内日渐成长,就想找条出路,脱离母体。树身的中部膨胀了,母亲觉得腹中沉重不堪,她感到产前的阵痛,但是喊不出声音来,无法呼唤路喀那来帮她分娩。但是它看上去仍像个挣扎的产妇,弯着树身,时常发出呻吟,眼泪下落,树身尽湿。慈祥的路喀那站在呻吟的枝丫旁,用手托着它,口念助产的咒语。不久,树爆开了,树皮胀裂,生下了一个呱呱喊叫的男孩。”

不错,在写王莽之前,我找了一段王莽同时代的人奥维德写的传奇诗作《变形记》。这是一个乱伦的故事,源于古希腊神话。雕刻家皮格马利翁爱上了自己雕的象牙女子,维纳斯为成全他的爱,赋予象牙女子以生命,她与雕刻家生了一个儿子名叫喀尼剌斯,喀尼剌斯和西喀利斯生了一个女儿密耳拉,可怜的密耳拉爱上了自己的父亲以至于乱伦怀孕,终因羞愧而死,变成一棵没药树,不久树身爆裂,生出一个孩子名叫阿多尼斯。后来,维纳斯遇见阿多尼斯,竟一见钟情。欢爱并不长久,酷爱狩猎的阿多尼斯死于同一头野猪的搏斗。悲伤的维纳斯求助于宙斯并得到有条件的帮助:春夏半年时间阿多尼斯复活于人世,陪同维纳斯;秋冬去天堂。这部作品据说写于公元8 年以前。这就是罗马走向帝国时代的社会生活:所有神圣,要为爱欲创造条件。

世纪之交,远隔重洋为罗马提供丝绸、瓷器的西汉帝国却处在末世。四十年以来,在黄河数次决堤、多种自然灾害频发的情况下,多名博学多才的谋士就开始预言,刘汉王朝国祚将尽,上天不再保护他们。汉哀帝刘欣甚至问,可不可以将帝位禅让给他的男宠董贤。

社会思潮也显得神神道道,一个略微喜欢思考的人都表示自己参悟了天道。豪华奢侈的生活同样是皇室、诸侯王以及地方豪强的生活特点,但是社会道德形态却出现明显的儒家色彩。公元8 年,王莽接受一个四岁孩子的禅让,成为皇帝,建国号“新”。和那些穷奢极欲、私德败坏的人相比,在成为篡位者之前,王莽几乎就是一个“完人”。

祭祀与信仰

对天道和神圣的信仰,从三皇五帝算起,已经传承了三千年。从发掘出的甲骨文来看,商朝的祭祀文化可能已经达到顶峰。他们每天都要祭祀,那些千奇百怪的祭祀理由和血腥的祭祀方式,让人难以理解。《甲骨文与殷商人祭》中,就列举了几十种杀死“人牲”的方法。在殷墟36 平方公里的土地上发掘出的用于祭祀的人骨,达4000 多具。商人对祭祀几乎已经到了信入骨髓的地步,他们认为,只要祭祀了神灵和祖先,就和神灵、祖先达成了协议,自己做什么都会得到保护。自己之所以得不到保护,是因为祭品不够多、血食不够鲜美。从这个角度看,那个“我生不有命在天”的说法也许不是蛮横,更可能是一种笃信。对祭品的处置也令人惊叹:有足够的考古资料表明,那些煮熟的祭品最后被人们吃掉了。西周建立以后,用活人祭祀渐渐淡出史书视野。《诗经·周颂·清庙之什·我将》中说:“我将我享,维羊维牛,维天其右之。”《大戴礼记·第五十八·曾子天圆》中说:“诸侯之祭,牲牛,曰太牢;大夫之祭,牲羊,曰少牢;士之祭,牲特豕,曰馈食。”可见,在周官方的意识形态中,牛羊做祭品已经是最高标准了。

从公元前1046 年西周建立,到公元前221年秦统一六国,八百年间,人们对于自己与神的关系界定,也渐渐发生了变化。商朝人的神人契约观简单直接,他们相信众神的力量和契约的稳定性。周人打破这一意识形态,认为有一个“天”在决定一切,“天命”是信仰的理由和源头。献祭是必要的,是信仰最基本的表达。但是,“天”只会保护有道、为民的仁德君主,而秦似乎不是很在意天命,他们是武力的崇拜者。但是,秦人依然要在节日、出征、战后献祭,将牲畜大规模杀掉作祭品,祭祀之后,也让人们吃掉了。我们有理由相信,那时,天命的信仰已经进入主流意识形态。一件事情发生前,上天一定会发出预兆。比如,大泽乡破庙里篝火亮处“狐鸣”一声“大楚兴、陈胜王”,居然让一群走投无路的戍卒集结成第一支反秦大军。

西汉帝国的官方祭祀早已经不用人这个祭品。他们似乎更相信天命的公平无私,以天命解释这个世界的事物和自身命运,祭祀依旧隆重,与天和神灵、祖先的沟通尤其频繁。每次沟通,他们需要一个神圣的结论。这和甲骨上的裂纹、蓍草的排列、古希腊的宙斯神谕,如出一辙。他们接受好的结论,也正视坏的结论。人们相信,上天让木、火、土、金、水五行在不同时期依次接替,成为主宰,当一个“行”被下一个“行”接替,王朝就会衰亡。一百多年来,在天命与人事的拉锯战中,西汉帝国平稳延续。那时,人们还确信,汉帝国依旧是上天认定的唯一国度,刘家依旧是唯一天子。

公元前一世纪中后期,很多人开始相信,“天命”正在转移,西汉王朝不再被眷顾,这无疑是一次信仰危机。人们发现,“火”作为汉朝的“行”,经过长期消磨,正在褪去“赤”的绚烂色彩,而另外一个“行”,土,黄色,正处在上升之中。一些精英人士,甚至一些忧心忡忡的皇室成员,都禁不住相信天命真的在转移,汉王朝即将被取代。汉成帝时期的方士甘忠可写了一部书叫《包元太平经》,说汉家气运已尽,应重新受命于天,“天”必将派出真人传道,以继太平。一些征兆支持了他们的说法:方士们对黄河大水、函谷关以东大旱的预测,几乎年年应验。对于王朝的未来,人们由忧虑转向不知所措的沮丧。

由盛而衰是皇朝的宿命。大汉王朝的政权,源于一场改朝换代的大浪淘沙。每天面对生命威胁,在战争的苦难和阴谋之中成长,最后的胜利者一定是最幸运最有资格取得胜利的精英。缔造大汉王朝的刘邦被称为“东方凯撒”,绝非偶然。他执掌大汉,自然可以让任何人服气。他的继承人得以励精图治,让国家充满生机,不仅是因为宗法制度有效执行,更多取决于在困难和动乱之中培育出来的强大团队。汉武帝雄才大略,任用了卫青、霍去病、张骞、桑弘羊等一大批文臣武将,从军事到经济,从意识形态到文化体系,都有卓越建树,建立起前所未有的大一统帝国。遗憾的是,战争的双刃剑也动摇了帝国根基,在军事扩张的巅峰时期,帝国的经济已经难以为继。与此同时,一发不可收拾的“巫蛊之祸”,险些毁掉汉武帝自己建立起来的行为和意识形态体系,其晚年的昏乱无疑给朝政造成了足以致命的伤害。幸运的是,他在昏乱中死去,继任者昭帝刘弗陵、宣帝刘病已,又将皇朝的强盛支撑了三十八年。后来的汉元帝刘奭,精通音律,好儒术,却不是好皇帝。皇朝的软肋,在他身上暴露出来:自身不强大且不具备管理能力、缺乏必要的资历、随心所欲破坏宫廷和王朝运行的规矩。从他当政开始,大臣、外戚、宦官的博弈更加激烈且缺乏根本理性,短期利益成为这些人斗争的核心利益和唯一目的,西汉由此走向断崖式衰落。

公元前33 年,41 岁的汉元帝病死,18 岁的汉成帝即位。此后四十年间,世纪末的颓败风气,弥漫朝野。朝廷内部,由外戚和权臣把持朝政,任人唯亲几乎就是礼制法度,大小官员的职位只是出于对一个人裙带朋党关系的认可或者仅仅是随心所欲对亲信的封赏。权力更迭频繁,一个一个高级官员经历着此一时彼一时的短暂为官生涯,大多数人在风头上莫名其妙地丢了性命。精英人士试图通过天命、预兆等等,让皇帝振作起来,从而拯救王朝,但他们很快失去了信心,因为朝堂是外戚权臣的天下,对任何一个让帝国长治久安的主意都嗤之以鼻。一个集权帝国强盛的基础,是朝野上下以宗族和法度为纽带结成的实体利益与意识形态的共同体,从精英到民间,人们都愿意信任这个体系并甘于为这个体系作出贡献。这个基础一旦被动摇,帝国自身不具备修复能力,统治体系的衰败便不可避免。这段时期,现状显示,汉王朝已经渗透了世纪末的衰颓。外戚权臣把持国家,攫取和分配利益。他们的核心利益,不是振兴汉王朝,而是控制汉王朝。他们紧紧抓住软弱无能、贪玩好色的皇帝,打压对他们哪怕毫无威胁的其他势力,自鸣得意且自得其乐。京城里争斗不休,中央对地方的管理势必削弱。地方势力日渐强大,兼并土地,蓄养军事力量,弱的保身,强的觊觎政权,且互相争斗。老百姓无话可说,赤精子的传说从宫廷传到民间之后,他们找到了另一个神,“西王母”。这是一个存在于多种古籍中的半人神,据说掌管着粮食、牲畜、珍宝和灵药,足以拯救任何人。

祭祀仍然在进行,但大汉王朝似乎不再是人们的信仰。按照方士们的设想,祭祀正在发生变化,似乎有新的统治力量就要发生。从公元6 年起,符瑞一个接一个出现。公元8 年,这种现象更加频繁。比如:发现了刻石以及石牛;在梦中出现了天的使者;水井不经开掘自然出现;发现刻有铭文的铜盒等等。预兆表明,“土”已经到了接替“火”的时候了。第一个以“土”为“行”的是黄帝,下一轮以“土”为“行”的皇帝,应该是黄帝后裔,确切地说,就是王莽。

谦恭王莽

任何一个历史事件,最初,往往只是源于某个偶然际遇。王莽家族的崛起,也不过如此。尽管王莽编纂的家谱中说,他的家族起源于黄帝和舜,后来传至齐国田家的齐公,在齐地开枝散叶,源远流长,伟大正确,不是已经显赫,就是走在显赫的路上。但事实上,能够在史书中找到蛛丝马迹的王莽一族的最初起源,是被项羽封为济北王的祖上田安。这个田安据称是齐国贵族,但是所有资料都源于其本人反秦以及随田荣反项羽时的说法。也许传说比现实更接近事实:对于失国的贵族,老百姓仍然将其称为“王家”,田安索性将自己的姓氏改为“王”。他的孙子王遂,就是王莽的高祖,却是一名医生,据说当过齐王的医疗侍从。他的儿子、王莽的曾祖王贺倒是长期做官,做到了绣衣御史的位置。他只有两个儿子,大儿子王禁、小儿子王弘。公元前71 年,28 岁的王禁得一女,取名王政君。这是他的第十个孩子,当然不算意外之喜。诡异的是,王政君长大之后,两次许配,没过门,未婚夫就死了。即使后来许给东平王之子,也是如此。算命先生说,此女后来定会贵不可言。公元前54 年,王禁将他送到了汉宣帝的后宫。一个影响西汉六十余年的女人,走向了自己的殿堂。

公元前52 年,汉宣帝刘询39 岁,太子刘奭22 岁,王政君19 岁。前一年,太子宠妃司马良娣病死,死前说,自己肯定是死于太子其他妃嫔的诅咒。太子怨恨不已,长年不近后宫。没有子嗣,谁来传承?汉宣帝想出一个权宜之计,让刘奭在自己后宫的储备人员中选一个合适的女子。刘奭没什么兴趣,匆匆看过一排少女,说随便吧。王政君排在最后,装束素雅,也许刘奭多看过一眼,侍从便把她送进了太子府。一夜之后,王政君怀孕,公元前51 年生下皇长孙刘骜。公元前49 年,25 岁的刘奭当上了皇帝,22 岁的王政君成为皇后。从这时开始,到公元13 年,王政君在皇后、太后的位置上生活了64年。能与她媲美的,在中国漫长的帝国史上,只有1700 年后清朝顺治的孝惠章皇后。而且,从影响国家政治的角度看,孝惠章皇后并无作为,王政君却是常常出现在皇帝废立、大臣任免、国家政策的关键前台,和她的兄弟子侄一起,陪伴西汉王朝走向终点。

王莽是王政君二哥王曼之子。王政君成为皇后的时候,他才5 岁。在历史资料里,除了王政君追谥其为新都哀侯以及王莽给予他的封号之外,这个人似乎没有留下什么痕迹。王莽少年失怙,寄身于庞大的家族之中,逐渐养成了隐忍的习惯、上进的态度,形成了善恶交织、复杂多变的性格。《汉书》的记载这样的场景:王莽的堂兄们都是将军、列侯的儿子,趁着有钱有势,奢侈浪费,以车马众多、姬妾漂亮、玩乐新奇来互相攀比;只有王莽一个人贫寒,屈己下人,恭敬俭朴;尊沛郡人陈参为师,学习《礼经》,勤劳身心,广泛读书,侍奉母亲和守寡的嫂子,抚养与他同样丧父的侄儿,行为谨严检点;在社会上交结英俊之友,在家族中侍奉伯父叔父,都委婉周到,注重礼节。在京城的大家豪族之间,王莽成为不被仿效的道德楷模。就是在老百姓中间,他也广有声誉。拜沛郡人陈参为师,也是一件很有意味的事情:沛郡是刘邦的故乡和发迹之地;陈参是以耿直著称的陈万年的孙子、陈咸的儿子。

公元前33 年,汉元帝病逝,汉成帝刘骜即位。王政君成为太后。这一年,王莽22 岁,他的伯父王凤被封为大司马和大将军,垄断了朝政和军事。此后不久,王凤的几个兄弟都被封为侯。毫无意外,刘骜是一个喜欢玩乐、自己没有什么主意的人,所以也乐得让舅舅帮助他统治国家。后来,刘骜干脆一心一意迷恋赵飞燕姐妹,对国家大事懒得过问。难得的是,王家的将军和司马对皇帝还是有足够的尊重,皇帝喜欢什么,都得到了不同程度满足。在位长达26 年的刘骜,终其一生,都像一个被宠坏的任性孩子。公元前22 年,王凤死去,堂弟王音接任;公元前16 年,王音死去,堂弟王商接任;公元前11 年,王商死去,堂兄王根接任;公元前8 年,王根据说重病缠身,提出辞职。对于谁接任,第一次成为一个问题。皇帝认为,这个人选应该是王政君姐姐的儿子淳于长。此时,王莽已经羽翼渐丰,声誉鹊起,他认为,自己出马的时候到了。

在写下《汉书》的班固看来,王莽并非通过真才实学取得高位,而是靠虚假的表演和背信弃义的手段。《王莽传》开篇就列举了他的表演。公元前22 年,王凤病重,王莽侍奉,亲尝汤药,头发散乱,颜面肮脏,不脱衣服睡觉,接连好几个月。于是王凤临死前就把他托付给王太后和皇帝。王莽因此被任命为黄门郎,后提升为射声校尉。显然,这是不够的。过了一段时间,他的叔父成都侯王商上书皇帝,表示愿意分出自己的一部分封地赐给王莽。一群当时的名士,也是与皇帝亲近的人,比如长乐宫少府戴崇、侍中金涉、胡骑校尉箕闳,甚至有高喊“明犯强汉者,虽远必诛”的陈汤,都在皇帝面前说王莽的好话。汉成帝比王莽大4 岁,看了舅舅的奏章,听了众人的举荐,渐渐认为王莽这个表弟还是贤良出众之辈。但是王莽并没有因此怠慢,而是更加小心谨慎。他分散车马,接济宾客,以致家无余财。他供养知名人士,交结将军、宰相、卿大夫,一度,名声甚至超过伯父叔父们。班固评论王莽说,“敢为激发之行,处之不惭恧”,就是进行矫揉造作的表演以沽名钓誉,一点也不觉得惭愧。

相对于王莽,这个淳于长却是个品行与名声都极坏的人物。班固对这个人亦无好感,把他放在《汉书》“佞幸传”中。与王莽如出一辙的是,他也通过侍奉王凤起家。对于这个舅舅,淳于长做足了功课。《汉书》记载,这个人“少以太后姊子为黄门郎,未进幸”,后来王凤生病,这个人“长侍病,晨夜扶丞左右,甚为甥舅之恩”。王凤临死之前,“以长嘱托太后及帝”。汉成帝听从嘱托,一路提拔,后来官至九卿之一的“卫尉”,统帅卫士守卫皇宫。后来,汉成帝想立赵飞燕为皇后,太后王政君不答应。淳于长多次找姨母斡旋,竟然让太后默认。于是皇帝皇后大为感激,将其封为定陵侯,“大见信用,贵倾公卿”。但是这个人显然不是善于经营富贵的角色。恃宠骄纵,“外交诸侯牧守,赂遗赏赐亦累巨万;多畜妻妾,淫于声色,不奉法度。”更不可思议的是,他与许皇后寡居的姐姐许孊长期私通,后来甚至“取为小妻”。失宠的许皇后希望他在皇帝面前周旋,“求复为婕妤”。淳于长“受许后金钱乘舆服御物前后千余万”,承诺争取让她复立为左皇后,却收钱不办事,甚至和许孊一起戏侮许后。毫无疑问,这个人就是贪官污吏和江湖恶棍的极端典范。

王莽有好名声,也是与淳于长同级别的侯。但淳于长手握皇室卫队,又被皇帝引为腹心,交往诸侯牧守,显然是王莽所不能比的。因而淳于长自认为舅舅王根一死,大将军位置必然是自己的。王莽的聪明之处在于,让事实说话,从关键处下手。他收集了足够的证据,胸有成竹,但隐忍不发。直到有一天,王根病中,王莽侍疾。找到一个单独相处的机会,对王根说:淳于长见您生病已经很久,心中非常喜悦,认为自己将取代您,就连官服都安排准备好了。随后有理有据陈述了这个人的罪恶。王根带着王莽立即找到妹妹王政君,随后一起向皇帝报告。刘骜虽然疏懒贪色,但也容不得一个交通外臣、染指后宫的警备司令。不过,他没有治其罪,只是免了职务,让他离开京城到自己的封地去。

如果淳于长见好就收,赶紧离开,事情也许还有转圜余地。但这个人并不甘心且过于心急。红阳侯王立的嗣子王融恰逢其时地送来一个机会。王融找到淳于长,希望得到他的车马。淳于长就通过王融重金贿赂王立。收钱办事的王立上书劝告皇帝,希望淳于长留在京城。问题在于,当年,淳于长在太后、皇后当中传话深得两宫信任的时候,王立没有当成大司马大将军,就是怀疑淳于长在两宫面前说坏话所致,“常怨毒长”。这个事情恰好皇帝心知肚明,还力挺淳于长。这次王立大转弯,多疑的皇帝猜想其中必有蹊跷,“遂逮长系洛阳诏狱穷治”。结果,“长具服戏侮长定宫,谋立左皇后,罪至大逆,死狱中。妻子当坐者徙合浦,母若归故郡。红阳侯立就国。将军、卿、大夫、郡守坐长免罢者数十人。”

公元前8 年11 月16 日,王根辞职。12 天后,11 月28 日,37 岁的王莽被任命为大将军。一个事实上改变历史的人,第一次站到大臣权力的顶峰。在许多传记中,王莽外形丑陋,矫揉造作,身高也只有一米六左右,实在是一个装神弄鬼的宵小之辈。也有研究者认为,这个人的孝悌之情、勤学精神和通过实干出人头地的经历值得赞颂。从其前半生的经历看,可以肯定,这个人显然是一个勤奋隐忍、心怀雄心的人,既有深厚的才情、真挚的感情和统帅能力,又有当机立断、一击致命的残酷无情。这是一个将政治理想化,后来被历史脸谱化的人物。他继任大将军,绝不是矫揉造作和谄媚与告密的结果。从王政君那一辈的兄弟看,只有红阳侯王立还活着,这个人贪财,绝无节操,在淳于长的案件中充当了极不光彩的角色,显然无法继任大司马位置。因而,王政君只好在子侄辈中选择。王莽无疑是其子侄辈中最优秀的人选。当然,我也不相信王莽长得那么凶恶丑陋。朝堂之上,长得对不起观众的人,往往只是才华独一无二的异类,比如传说中的东方朔。而且,这类人绝无可能担当大任。王莽显然不是那样的人。

白雉与安汉公

周成王时期,周公姬旦当政,功业无限,德布四海。远在西南方的越裳国向周成王献上白雉。据说,周成王找了很多人,层层转译,终于明白越裳国人崇敬周天子的文治武功,才献上这个充满歌颂和祝福意味的好鸟。后来,史书上就有了“王者德流四表,则白雉见”的说法。公元前1 年,汉平帝刘箕子即位不久,塞外蛮人入都,说越裳氏敬仰天朝,特奉白雉上贡。王莽即奏报太皇太后,建议将白雉“荐诸宗庙”。在班固看来,这是王莽的策略,因为王莽欲自比周公。甚至这次献上的白雉也不是真正的越裳国献供,而是王莽安排人从益州买回来的。但无论真假,在王莽的权势面前,群臣也没有必要保持所谓的节操,他们做了顺水人情,奏称王莽德及四夷、不比周公姬旦差。姬旦辅周有功,故称周公,而今大司马莽安定汉朝,应加称安汉公。

一只白色野鸡穿越千年,将年幼的周成王与汉平帝联系在一起,真实用意却是将王莽与周公放在几乎同等位置。据说周公“一饭三吐脯、一沐三握发”,勤奋谦恭如此,换来“天下归心”,成为臣子的极端典范,因而史称“周公”。相比之下,王莽的“安汉公”则更显得独一无二,因为一个“安”字,对处于末季的大汉不可或缺。尽管班固对王莽的白色野鸡不以为然,但是他对这个祥瑞之物并不反感。三十八年后,当汉光武帝获得南越九郡献上的白雉而大宴宾客时,只有六岁的班固当场作《白雉诗》道:“发皓羽兮奋翘英,容洁朗兮于纯精,彰皇德兮侔周成,永延长兮膺天庆。”那是一种真正的相信和崇敬。当岁月逼仄到他写史书的时候,也许正是那样的童年记忆,让他觉得王莽这样的人,怎么配得上如此美好的祥瑞。

公元前7 年,才掌权一年的王莽就栽倒在皇权更迭上。汉成帝去世,哀帝刘欣即位。王政君由太后升格为太皇太后。这是一个耐人寻味的事情,尊号之下,大多是权力的丧失。新任皇帝是定陶王刘康的儿子,母亲姓丁,但并非定陶王的王后。刘康只活了二十三四岁,死时,刘欣两岁。作为刘康唯一的儿子,刘欣继承王位,并由祖母傅昭仪抚养长大。也正是这个傅昭仪,凭着汉元帝妃子的身份,在刘欣与叔父中山王刘兴争夺汉成帝太子之位的时候,贿赂赵飞燕姐妹及大将军王根,使刘欣得以上位。十八岁的刘欣登上皇位,祖母傅昭仪、母亲丁姬的家族不出意外掌权。当太皇太后王政君不能控制朝政,王莽自然成为汉哀帝的绊脚石。

事情进行得同样谦恭而合乎礼仪。王政君让王莽辞去大司马、大将军职务,回到自己的封地去,以保全实力。王莽上书“乞骸骨”。第一次,汉哀帝让尚书对王莽说,先帝委政于你,现在我得以奉宗庙,一定会与君同心合意,如今你称病辞职,是让我不能按照先帝的意愿办事,我很难受,一定要让尚书劝你回来;接着,又让德高望重的老丞相孔光带着大司空何武、卫尉师丹,向王政君报告,说,皇帝听了您的决定很悲伤,大司马不回来主政,皇帝就不临朝听政。一个十八岁的小皇帝,竟然有如此城府,让人觉得不真实。于是王莽短时间被召回。显然,这不是好的兆头。

这年夏天,一件很关乎礼仪的事情让王莽再次失去职务。高昌侯董宏上书,称应该给哀帝祖母和母亲上尊号,王莽和师丹立即上书反对。几天后,皇帝在未央宫置酒家宴,内官按太后礼仪给傅昭仪设置帷帐,座位紧靠太皇太后王政君的位置。王莽巡视的时候看见,责备内官,“定陶太后藩妾,何以得与至尊并”,命令立即撤去,重新设置。这次彻底惹恼傅昭仪,“大怒,不肯会,重怨患莽”。怒,怨,患,每一个字,都是必杀之心。王莽再次辞职,得到批准。刘欣似乎很客气,下诏说,还是要保持其“三公”的政治待遇。实际上,那时,王莽已经成了“死老虎”。又过了两年,公元前5 年,二十一岁的汉哀帝终于让祖母和母亲上了太皇太后和太后的尊号。

但是刘欣不是一个有作为的皇帝,祖母傅家、母亲丁家新提拔起来的重臣也不是有为之辈。或者说,时间太短,他们还来不及展示自己的才华。傅家和丁家当然也争权夺利,矛盾重重。傅太后的堂弟傅喜是这个时期最清醒的人。他劝告傅太后,不要贪图虚名,不要试图与真正的太皇太后王政君争称号。这个时候的傅太后已经听不进去了,她对傅喜恼怒之极。丁家自然也不喜欢这个据说有才有德的人物。目光短浅的傅太后权势日盛,竟以为可以控制刘欣的朝廷。殊不知温和的刘欣并不买账,反而非常重视傅喜。朱博弹劾丞相孔光和傅喜;孔光被免,傅喜被遣返到封地。对傅喜的处理,傅太后意犹未尽,授意朱博再次弹劾。朱博拉上皇后的近亲赵玄,弹劾傅喜,顺带加进了已经赋闲的前大司空何武。恰巧这一年,傅太后去世了。各种关于天命更替的预言盛行,许多预言又出自朱博身边的清客。刘欣下令追查朱博弹劾傅喜的事情。赵玄承认,他们是受太后和其另一堂弟孔乡侯傅晏指使。左将军彭宣审查之后,上书皇帝,给朱博定性为“附下罔上,为臣不忠不道”。皇帝对傅晏、赵玄从轻处罚,唯独将朱博下廷尉。朱博绝望自杀。

这次宫廷眷属和外臣沆瀣一气的混乱争端没有胜利者。皇帝证明了自己掌权的能力和处理复杂事项的果断,但是朝廷的争端和消极的天命预言让他感到极为厌倦。他爱上了一个叫董贤的男人,与其朝夕相处。董贤不到二十岁,已有家室,但这不妨碍他安眠在皇帝的衣袖上。雄心勃勃的傅太后还没有来得及控制朝政就去世了,她最后得到的,也不过是一个太皇太后的虚名,且永远不可能与王政君并列。正直、有才能、头脑清新的傅喜远离朝政,已经没有机会担当拯救朝廷重任。孔光、朱博、赵玄都是一时才俊,此后死的死、走的走。朝政沉闷而空虚,皇帝在疾病折磨之中虚度时光。公元前2 年,丁太后去世。对于皇帝而言,已经没有人可以保护他了。于是,重新站到前台的太皇太后王政君请皇帝下诏,召回了在封地住了三年的王莽。

当然,王莽的回归,并非因为皇帝真的想重用这个人,而是迫不得已。王莽这三年并没有闲着,而是更加谦恭、广施恩惠,他的支持者既有王公贵族,也有山野贤良,既有在朝官员,也有地方势力。每一个人都有自己的理想和利益,当他们不足以独自实现自己的理想和取得利益的时候,他们会找一个强者追随。这个强者,必然会满足他们的诉求,建成新的坚不可摧的统一的利益团体。他们认为,王莽就是这个强者。

公元前1 年8 月15 日,二十五岁的汉哀帝刘欣病逝。临死前,他没有指定继承人,而是将国玺交给董贤。太皇太后王政君亲临未央宫,收回国玺;并于当日急召王莽入宫,立即委以重任,“诸发兵符节,百官奏事,中黄门、期门兵皆属莽”,授权其处理皇权过渡期间的所有事务。董贤是个明白人,他保持了自己的尊严,在哀帝去世的第二天就自杀身亡。他留下的大司马空缺,太后诏公卿举荐。作为王莽的支持者,大司徒孔光、大司空彭宣举荐了王莽。毫无悬念,王政君任命王莽为大司马。王莽毫不费力地解决了继承者的问题:与刘欣争夺帝位未成功的中山王刘兴这时获得了迟来的幸运,他的儿子刘箕子,一个八岁的孩子,作为刘欣的堂弟和唯一的近亲,成为新的皇帝。这就是汉平帝。为了防止傅家、丁家的情形重现,王莽在皇帝即位后立即将刘箕子的母亲封为中山王太后,并要求她不得离开中山。大约一个月以后,对于王政君和王莽而言,他们已经有足够的理由和能力控制朝政,因为在权力顶层,他们都是唯一的。

当他们牢牢把握大权之时,完善朝廷官员构架、对支持者分肥也同步进行。在关键时候和王政君、王莽站在一起的四个人,孔光、王莽的堂弟王舜、孔光的女婿甄邯、甄邯的兄长甄丰,分享了最重要的位置。周代有四辅官制,王莽活学活用,重新设置,定其名称为太傅、太师、太保和少傅。孔光、王舜、甄丰分别被任命为太师、太保和少傅,甄邯被封为承阳侯。这时,白羽野鸡的事情再次被提出来。公元1年正月,王莽让太后下诏,“以白雉荐宗庙”。大臣们因而上奏太后,说,王莽因为其功德使周成王“白雉之瑞”重现,时隔千载而符瑞相同。周代为表彰姬旦,以“周”为其封号,所以称“周公”;王莽有“定国安汉家之大功”,但其并非皇室人员,不宜称汉公,应该赐号“安汉公”,这样,“上应古制,下准行事,以顺天心”。王政君多次下诏说,任命王莽为太傅,总领四辅,封号为“安汉公”,且以“故萧相国甲第为安汉公第,定著于令,传之无穷。”

王莽照例辞让,王政君似乎铁心要予其封号。《汉书》中的那段话极为精彩。太后说:“汉危无嗣,而公定之;四辅之职,三公之任,而公于之;群僚众位,而公宰之;功德茂著,宗庙以安,盖白雉之瑞,周成象焉。故赐嘉号曰安汉公,辅翼于帝,期于致平,毋违朕意。”王政君说得坦白,皇帝是你策立的,三公四辅是你推荐的,满朝文武是你管理的,周成王的祥瑞重现是你做出来的,所以赐你这个称号,你应该自加压力,辅佐皇帝,让天下太平,就不要推辞了!王莽说,那就不推辞了,但是封赏就不要了,等到天下老百姓都自给自足了,我才受封赏。王政君说,这个可以,那就把俸禄、舍人、赏赐加倍吧。王莽还是不接受,他建议,对高祖以来继绝的诸侯后代继立,功臣子孙“大者封侯或赐爵关内侯食邑”。然后,对所有在位的王侯和官吏,按照品级封赏。“上尊宗庙,增加礼乐,下惠士民鳏寡,恩泽之政无所不施。”

一场惊心动魄的内乱,似乎以天下人雨露均沾结束。王莽的权力达到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位置,这个“一人”,不是皇帝,而是他的姑母王政君。他还得到官员和文人的爱戴。显然,他一如既往谦恭。这一年,黄河流域出现水旱灾害,王莽上书,“愿出钱百万,献田三十顷,付大司农助给贫民”,大臣纷纷效仿。后来,每有水旱灾害,王莽都要素食。左右大臣报告太后,太后派使者对王莽说,“闻公菜食,忧民深矣。今秋幸孰,公勤于职,以时食肉,爱身为国。”而他的执政,似乎也很有作为。比如,公元3 年,他改善了地方学府,按照周的建制,修建明堂、辟雍和灵台;公元前4 年扩大了太学,为学生们修建了上万间宿舍;公元5 年在京师召开学术研讨会,就古典文献、天文及谶纬之术、礼乐、语言文字等进行研讨,其规模、参与人员的水平等等,应该不亚于74 年后白虎观的辩论会。这一年,他还派人修通了从渭水流域穿过秦岭到达四川的子午道。公元2、3、4 年连续三年黄河改道,老百姓的迁徙和救助,似乎也进行得很顺利,没有危及稳定。而匈奴、西南夷、西域等边界地区,保持了安宁。即使出现了几次小的战争,史书中也只是一笔带过,还不如各地献来的嘉禾、祥瑞有影响。

这是一个很有意味的场景:一只白毛野鸡飞翔在大汉末季的烟云之中,一个控制了一切的强者谦恭地站在刘氏宗庙的华表前,他说他什么都不要。

算不算篡位

写下这个题目的时候,陈涉的豪言从《史记》中蹦出来,“王侯将相宁有种乎?”王莽篡夺了刘家的江山,似乎早有定论。篡位者总有理由,最奇特的不是“天命所归”,而是“以天下苍生为念”。而且,在历史书写中,正当性的描述也莫过于此。比如,李世民杀了兄长和弟弟,囚禁了父亲,因为有“贞观之治”,史家似乎并不把他当做篡位者;血腥的“玄武门之变”,不是只字不提,就是被描述为一种情有可原的、被逼迫的、势在必行的、具有正当性的行动。

王莽是如何改朝换代的?时至今日,人们依然认为,他就是阴谋篡位。先假装忠诚,然后慢慢露出獠牙。人们开始信任他,慢慢崇拜他,后来惧怕他,当他要做皇帝的时候,人们已经没有能力反抗他了。实际上,屈服的人都没有闲着,他们要在新王朝分到属于自己的利益。那些想反抗的人,因为没有更好的诉求,在和平时期,也就懒得动刀兵了。我不相信,光凭着伪善和毒辣,一个外戚可以实现改朝换代。而且,就连《汉书》,也没有记载王莽当上新朝皇帝前后有过对刘氏汉族的大规模血腥清洗。

公元4 年3 月16 日,王莽的女儿被册封为皇后。这一年,汉平帝和他的皇后都只有13 岁。王莽成为汉平帝的岳父,如果不出意外,还会成为下一任皇帝的外祖父。他必将在很长一段时期享有专断权力;如果始终保持谦恭的态度,他也必将终身享有至高荣耀。但是公元6 年,15 岁的小皇帝突然死亡。小皇帝是怎么死的,史书语焉不详。第二年,翟义叛乱,直指汉平帝是被王莽毒死的。没有史料证明小皇帝是或者不是被毒死的。我想,班固也不确定。站在班固的立场上,哪怕只有蛛丝马迹的信息,他都会详细记录下来,推断王莽弑君的罪责,而不只是让反叛者空口无凭地声讨。而且,从王莽当时的情形看,他实在没有毒死小皇帝的理由。他的权力是稳固的,已经有人上书王政君,让他比照周公,代行皇帝权力。杀害小皇帝,对王莽并无好处,反而可能引发一场危机:在京城之外,星罗棋布的王国侯国随时都可能举起造反的旗帜;南阳的皇室贵族,还具备影响天下的实力;而且,王莽自己似乎并没有准备好。

还是回到公元4 年。王莽的女儿成为皇后之后,大司徒司直陈崇让大文人张竦起草了一道奏章,称颂王莽的功绩和德行。这是一篇语言简洁、叙事丰满的奇文。文章对王政君历数了王莽的功绩,以功绩与德行互相印证,更像是王莽的述职报告:拥立皇帝、任免大臣、谨守礼仪、克己奉公、异常勤勉、头脑清晰、不畏强暴,每一个行为,都在努力拯救国家、清明世风,且在孔子的言论和儒家经典《诗》《书》《易》之中找得到对应的称颂。这样的王莽,无疑完美。唯一的缺点,恐怕就是不为了国家好好爱惜自己的身体,以致太皇太后都下诏命令他要为国吃肉了。奏章提出了一个重大问题:这样完美的人,怎么没有得到相对应的封赏?如何才是相对应的封赏呢?古代最接近的先例,就是禹和周公。所以,“唯陛下深惟祖宗之重,敬畏上天之戒,仪形虞、周之盛,敕尽伯禹之赐,无遴周公之报,令天法有设,后世有祖”。

从这份代写的述职报告看,那个时候,王莽的理想,无非就是成为世纪末的“周公”,做个王朝的实际控制人。此后,要求以周公的标准在封地、车马礼仪、子孙爵位等方面给予王莽赏赐的奏章越来越多。人们一步一步地推着王莽向巅峰行走。王莽照例推辞,照例推脱不掉。大臣们非常严肃甚至掩饰不住愤怒地说,赏赐王莽,不仅仅是对其本人,而是端正朝廷赏罚严明的法度。汉书记载,官吏、平民因为王莽不接受新野县田亩赏赐,上书太皇太后的,先后有四十八万七千五百七十二人。这是我看到的古代史书中极其罕见的准确数据。我不知道班固是真的找到过如此准确的数据,还是写了一个数字供后人反讽。在这一时期,他得到了封地、“九锡”的赐予,他的两个儿子也封侯。他的威望达到新高度,大臣向他奏事要称“万岁”。外出观察民风的人带回了天下太平、人民幸福的好消息,还编了三万字的民谣,句句都在称颂王莽的功绩品德。

我们有理由相信,轻而易举击败起义者,王莽就此迎来从“假皇帝”到皇帝的转折点。此时,所有官员都接受王莽的领导,他有充分的证据认定,汉王朝已经失去一切支持。从公元6 年开始流行的符瑞,在公元8 年敲响了西汉王朝的丧钟。送来符瑞的人遍及全国各地,其身份,遍及王公大臣、知名人士和普通老百姓。这些支持者用所有征兆表明,王莽就是皇帝,下一个轮到他来建立一个王朝。这是一个相信天命真的存在的时代,天命循环成为王朝合法化的终极来源。种种符瑞,那些虚构的预言和征兆,密集地左右着人们的心理。制造符瑞的人,既是理性的,他们清晰地知道自己想要达到的目的,又是迷信的,到了最后,甚至相信了自己制造的谎言。

公元8 年,王莽的母亲去世。大臣们争论一件似乎很严重的事情:王莽该以什么样的礼仪服丧?后来,大家议定,要按照皇帝的礼仪服丧,即《周礼》规定的“王为诸侯缌缞”,而由他的儿子守孝三年,得到了太皇太后王政君的批准。显然,这次礼仪之争,再次为王莽称帝埋下伏笔。最后的符瑞出现在这一年的下半年。梓潼县人哀章突发奇想,制作了一个铜箱子,里面放了两道封起来的题签,一道是“天帝行玺金匮图”,一道写明“赤帝行玺某传予皇帝策书”。汉书上特别说明,“某”就是汉高祖的名字。正文说王莽是天子,还开列了一张十一人的辅佐大臣名单,有两个人的名字很特别,叫“王兴”“王盛”;当然,也有哀章本人的名字。一天黄昏,哀章穿着黄色衣服,跑到汉高祖祠,将箱子交给仆射。仆射将这件事情报告给王莽。

从史书中,没有资料可以证实,哪些符瑞是王莽安排人制作的,哪些是官员和平民主动制作的,所以,如同历史上的许多政治活动,我们不容易辨别清楚王莽在建立新王朝上的主动和被动程度。他已经拥有了至高无上的权力,得到绝大多数人的支持;而且,作为饱读经典的人,他不会不知道做“假皇帝”比“真皇帝”更安全。人们对他的信赖,一方面因为他本人的能力和德行,另一方面,在于人们不会相信,一个年近八十的太皇太后和一个婴儿能够治理国家。也许,他们更愿意选择相信,汉朝的气数已尽,而王莽当皇帝没有什么不好。为此,他们支持王莽,并以王莽为中心集结了一个庞大的利益集团。他们献上的符瑞,驱使王莽最后决定去相信,天命真的降临在他身上。

公元9 年1 月10 日,王莽到汉高祖祠,接受“天帝”和“赤帝”转让皇权的铜箱子。他宣称,汉已经灭亡,上天让他接受皇位,他不敢反抗,只好接受。新的王朝国号“新”,以黄色为皇帝尊崇的颜色,五行为“土”。新的大臣被任命,科层制更加严格,职务职级层次分明。几乎不需要过渡,新的朝廷在旧的宫殿里正式运行。第二年,汉朝的贵族被贬谪,但是并没有被清洗。两次小规模刘氏皇室反抗被镇压,一次边境兵变被扑灭。有两个方面的符瑞奠定了新王朝的合法性基础:一是天命,二是汉高祖本人安排的禅让。当然,还有一个足够长寿的太皇太后。一次兵不血刃的政权交替,到底算不算篡位呢?新王朝算不算一个王朝呢?我更倾向于这样的说法:新王朝其实是西汉的延续。称帝的王莽定都长安,他毫无创意地把这座都城改名为“常安”。

天命与救赎

写下“救赎”这个词的时候,我还是有些犹豫。王莽被史书预设为有罪之人吗?被后世阅读和研究者预设为有罪之人吗?或者说,他的存在,本来就是一种罪孽?我不好回答这一类问题。胡适先生说,王莽就是在做一个类似社会主义的实验,是一个很努力的理想主义者。而他的理想,似乎真正的关乎天命。

拨开那些装神弄鬼的迷雾,我们来看摆在王莽面前的诸多问题。这些问题由来已久,从汉武帝后期就开始了。贫穷应该是最难最普遍的一个问题。在中国这片广阔的土地上,贫穷似乎是王朝的宿命。当罗马人四处征服取得土地、人口和财富的时候,已经完成大一统的西汉王朝只能依靠农民和屡屡被打压的商人积累财富。因此,财富的增量是相对固定的,且严重依靠气候条件。因为不直接生产产品和流动性大,商人被当成不安定因素打压,还被当成道德低下的群体盘剥,任何一个专卖的决定、一个税负的政策都足以让千万人倾家荡产。汉武帝时期实行的盐铁专卖、货币改革、算缗告缗等等,解决了和匈奴旷日持久作战的费用,却也动摇了社会财富的根基。当匈奴人似乎不足为惧的时候,那些政策逐渐被废除,经济条件逐步好转。汉宣帝时期“中兴”的表现,不是燕然勒石,而是社会稳定和老百姓生活的改善。然而,社会经济的发展并没有拯救两个极端:中央政府财政困境和老百姓的贫穷。一方面,快速累积中央财力的政策被废除,供奉制度和较轻的税负制度并不能满足皇帝的需要,过了十几年,祭祖和对大臣的赏赐都需要府库官吏好好算账才能体面地支出;另一方面,大大小小的诸侯国、地方官和世家大族直接管辖老百姓,控制了矿山、土地和老百姓绝大多数财富,老百姓最多能达到孟子说的那样“乐岁终身饱,凶年免于死亡”。这个状况随着皇帝的软弱和地方势力的坐大愈演愈烈,有时,地方势力甚至可以左右皇帝决策。

社会矛盾必然伴随集权政治始终呈螺旋式上升或下降。在中国古代正史的叙述中,老百姓的面孔只能在帝王将相的夹缝之中出现。一方面是对帝王恩典感激涕零,在叩首感恩的时候,他们只有一个名字,叫“万民”。另一方面,是揭竿而起、铤而走险的时候,他们的首领会留下名字,比如盗跖、陈涉,还有很快就会出现的王莽视野里的王匡、王凤和樊崇。社会稳定一段时间之后,权力巩固于某个阶层必然导致阶层固化,诸侯、官吏和士绅阶层累积大量财富、培植私人武装、生活奢侈、腐败盛行;老百姓依旧贫困,大多数人看不到希望,而把愤怒和郁闷累积于内心。唤醒老百姓愤怒的,往往有两种力量,一是官员豪强为人性所不容忍的极端行为让老百姓不惜拼死一搏,“民不畏死奈何以死畏之”,但这一类动乱往往规模小、相对而言易于平息。二是自然灾害,连年气候异常,特别是黄河改道,大量饥民累积,在无时无处不可以死的情形之下,老百姓从抢粮求生到推翻现有政权之间,只隔着一些各怀心思的野心家。这样的动乱,往往从地方向全国蔓延。不幸的是,王莽面前,既有前者,更有后者。他承担了天命的禅让和赤帝子的传承,第一要务,就是让整个王朝安定下来。

帝国末季人才凋零也成为中央政权的致命弱点。韩信萧何张良陈平已经成为传说,卫青霍去病桑弘羊金日磾的功业遗迹无存,就连强势外戚霍光之类的人物都可遇不可求了。朝堂之上充斥着两类人:一是信奉天命、精熟于儒家经典的固执书生;二是各怀心机指望分配新王朝利益的投机者。王莽的选择其实并不多。新王朝任命的顶层人员,大致如下:以太傅、左辅、骠骑将军安阳侯王舜为太师;大司徒就德侯平晏为太傅;少阿、羲和、京兆尹红休侯刘歆为国师;广汉梓潼哀章为国将;太保、后承承阳侯甄邯为大司马,丕进侯王寻为大司徒;步兵将军成都侯王邑为大司空。大阿、右拂、大司空、卫将军广阳侯甄丰为更始将军;京兆王兴为卫将军;轻车将军成武侯孙建为立国将军;京兆王盛为前将军。这就是所谓“四辅三公四将”,称为“十一公”。王舜、王邑、甄邯、孙建算是王莽嫡系,文治武功方面都有特长,但后来证明,这些人,既贪婪又冷酷。刘歆是刘向的儿子,一代大儒,古文经学继承者,不仅在儒学上造诣深厚,在校勘学、天文历法学、史学、诗等方面都堪称大家,他编制的《三统历谱》被认为是世界上最早的天文年历,还是第一个使用圆周率并将常数定为3.1415471 的中国人(有“刘歆率”之称)。不过,他最终决定背叛王莽。哀章是典型的投机者。而王兴、王盛者,却是哀章在符瑞上生造的名字,王莽“按符命求得此姓名十余人”,一个守城门的王兴、一个卖饼子的王盛“容貌应卜相”,直接列身“十一公”,“余皆拜为郎”,以示遵从天命。虽然有能臣将才,但这样的朝臣结构和思维方式,要建设一个强大的新朝,难度可以想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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边境动荡往往是帝国衰落的重大因素。匈奴仍然是大患,他们按照自己对财物土地人口的需要随时撕毁合约。西域虽然未完全与汉帝国脱离,但小国之间的征战杀戮、贵霜帝国虎视眈眈,汉帝国屡屡颜面无存。西南夷依然动荡,攻杀汉朝郡守是家常便饭。东北的朝鲜正在进入三国时代,“高句丽”是独立的,并不愿接受汉帝国管辖。汉武帝开创的“四夷宾服”格局已经被打破,边境守军不能按照既定的条件换防往往心怀怨愤,屯田之民既要为军队提供粮食又要遭受匈奴的抢劫和屠杀,不仅武备松弛,武备本身也滋生重重风险。实际上,来自边境的种种信息,正好成为汉朝衰落的征兆。包括众多皇室成员在内的智识阶层,都相信自己看到了天命转移,相信改朝换代是必然趋势,问题只是如何进行、何时进行而已。而战争和屠杀,是他们深感恐惧、最不愿意看到的方式。

作为应“天命”开创新时代的人,王莽要建立的是一个崭新的强大的合乎天命安排的帝国,所有,他把他的王朝命名为“新”。由于材料缺乏,我们只能从《汉书》中的只言片语中去了解王莽的政策措施。什么才是最好的社会?王莽认为,儒家经典中描述的上古社会,从黄帝到尧舜禹时期的社会,就是最好的社会。因而,王莽认为,要打造出理想社会,必须按照儒家经典的规范,“承天当古,制礼以治民”。在做了大司马、成为宰辅后,王莽就“议论决断,靡不据经”。新朝建立后,他言必称三代,事必据《周礼》,“每有所兴造,必欲依古得经文”,把一切政令、设施都弄得古色古香,一部《周礼》几乎是王莽新政的蓝本。而《易》《尚书》《诗经》中的诸多描述,也被他作为治国理政的依据。

然而最早进行的改革却与经典无关联,他首先要解决的,还是财政缺钱的问题。公元7年、9 年、10 年、14 年,王莽四次下令发行新货币。发行新货币的目的只有一个,就是把全国财富集聚于朝廷。为了让这一变革以上古社会的面目出现,他将币制的名称、种类、流通方式规定得极其复杂。时至今日,要说清楚王莽的币制,都并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以公元10 年实行的宝货制为例,王莽将货币称为“宝货”,分类为五物、六名、二十八品。五物是金、银、铜、龟、贝五种币材,六名是金货、银货、龟货、贝货、泉货、布货六大钱币类型。二十八品是指不同质地、不同形态、不同单位的二十八品钱币,分别为:金货一品、银货一品、龟货四品、贝货五品、泉货六品、布货十品。王莽刻意注重了这些货币的观赏性:制作精美、钱文秀丽,特别是悬针篆书令后世书法家们颇为推崇。但是,如此复杂的币制,换算必然极为困难,直接导致了流通混乱。没有人确切地知道,哪一类货币宜于储存,以作为财富的依据。自有财富无法通过货币确认,也让民心混乱起来。当然,改革币制,降低成色,并不是王莽的创举,公元前119 年,汉武帝就已经用这个办法敛财,甚至用皮革做货币。同时,占人口绝大多数的农民财富极少,物物交易依然盛行,很少使用货币;商人和士绅阶层可以使用小额钱币,或者向土地投资以保护其资本。尽管这个政策复杂而恶劣,并且用暴力手段推行,但是,在现有史料之中,更多的是对这个政策本身可能造成结果的推断,以及对老百姓反映的文学描写,很少看到对国家和社会造成实际恶劣影响的论述。

与此并行,王莽实施了一系列市场干预和税收政策。公元10 年,王莽下令“张五均,开赊贷,设诸斡者。”五均的主要内容是:在长安及全国五大城市邯郸、洛阳、临淄、宛、成都设立五均官。长安分东西市,设令,各市有长,令、长皆兼司市,称五均司市师;下设交易丞五人,钱府丞一人。五均官的任务一是按工商各业的经营情况征收税款;二是管理市场的物价,各地五均官在每季度的第二个月,评定出各种货物的标准价格,称“市平”。如果物价高于市平,政府就将控制的库存物资按平价出售,以平抑物价;市场价格低于市平,则听任百姓自由买卖。赊贷是由政府办理贷款,具体办法是:如果百姓办理祭祀、丧葬或欲经营工商业而无资金者,可以向政府借贷;祭祀借贷须在十天内归还,丧事借贷须在三个月内归还,以上两项借贷不收取利息;工商贷款每年交纳不超过所借数额十分之一的利息。在实行五均和赊贷的同时,王莽还设六筦之令:酒、盐、铁由国家专卖,铸钱由国家专营;向取利于名山大泽的养蚕、纺织、缝补、工匠、医生、巫、卜、樵夫、渔民、猎户及商贩征收山泽税。加上五均赊贷,合称为“六筦(管)”。王莽推行五均、赊贷及六筦等措施,其目的在于利用政府力量控制经济,干预市场,平抑物价,限制商人囤积居奇,使贫民免受高利贷盘剥。在理想状态下,这些政策和措施无论从减轻普通百姓的经济负担,还是加强政府对经济生活的控制,都是有利的,也不算创新,实际上是汉武帝经济政策的延续。但是,与汉武帝时期同病的是,推行这些政策的富商大贾利用特权同官僚、地主互相勾结,强买强卖,强收强贷,甚至多张空簿、府藏不实,原来为平抑物价的“五均”,给普通百姓带来了更大痛苦。同时,大量农民和商人无法还清借贷钱款,民间信用被严重破坏。从更深层次看,西汉末年的人口已经增加到当时的最高点,土地面积并没有得到相应增长,社会财富也没有实质性增长,增加政府收入,必然减少社会财富,且造成财富以几何级数集中于少数人手中,必然导致大面积贫困。

土地制度是一项极为重大的制度。中国古代史上,每一个朝代都在努力解决土地问题。“耕者有其田”,既是让老百姓能够活下去并创造出整个社会所需财富的基础性制度,又是将老百姓固定在土地上实现稳定的长治久安之策。然而,对土地的争夺也成为社会性问题。在社会稳定一段时间之后,士绅阶层、官员、商人开始利用手中的财富和权力兼并土地,失地农民大量增加。失去土地的农民要么卖身为奴婢或者租田耕种,要么四处流亡或者啸聚山林为匪。世界上人口保存最早的数字是公元2 年8月的数字,史学家毕汉斯推断,那时,中国人口已经5770 万人,4400 万人口生活在秦岭、淮河以北的区域,1370 万人生活在南部。黄河流域人口非常密集,一旦饥民聚集,后果必将极其严重。从奴婢买卖在当时已经非常普遍的情形来看,失地农民已经占总人口较大比重。针对这两个互相依存的问题,王莽根据古书上记载的井田制度,于公元9 年颁布了一道著名的诏令。“今更名天下田曰王田,奴婢曰私属,皆不得买卖。其男口不盈八,而田过一井者,分余田予九族邻里乡党,故无田,今当受田者,如制度,敢有非井田圣制,无法惑众者,投诸四裔,以御魑魅。”废除土地私有制,实行土地国有制,私人不得买卖;一家有男丁八口,可受田一井,即九百亩;一家男丁不足八口,而土地超过九百亩者,须将多出部分分给宗族邻里;原来没有土地者,按上述制度受田。将奴婢改称私属,不得买卖。如果有人敢于攻击井田制度,煽动人破坏法令,则将其流放至边境地区。

这个办法也许可以解决农民与土地分离的问题。但是,随着人口增长、耕作技术进步和财富需求的增长,井田制早在战国以后即被土地私有制所代替。开垦荒地、改造水田,已经成为底层农民通过一代代人勤劳苦干上升到士绅阶层的途径之一。到西汉末年,土地私有已成为土地制度的主要形式。因此,恢复井田制,对所有土地拥有者利益,都会带来颠覆性影响。王田诏令一下,大小土地所有者都强烈反对。一部分地主、官僚甚至举兵反抗。朝廷内部一部分原来追随王莽的人也提出异议,他们认为现有的土地制度才是真正民心所在。实际上,诏令也没有真正得到执行。公元11 年,王莽发布了一个完全相反的诏令:“诸名食王田,皆得卖之,勿拘以法。犯私买卖庶人者,且一切勿治。”480 年后,北魏孝文帝较为成功地实施了既不否定土地私有又努力让自耕农拥有基本土地的政策,获得了极好的效果。隋唐以降,均田制几经改良,渐渐成为基本政策。

尽管《汉书》指斥王莽破坏了民族关系,导致边境动乱,但是,王莽处理边境动乱的策略,无疑是其所有政策中最成功的。比如,西南夷方面,公元12 年、公元14 年,牂牁郡、益州郡先后有土著造反,杀死郡守。班固认为,这些叛乱是公元9年王莽以“天无二日,土无二王”为由,将包括西域各国、各附属土著的王改封为侯造成的。实际上,这些地区的动乱从公元前109 年并入大汉版图开始就一直存在,有记载的大规模动乱分别发生在公元前105 年、公元前84 年、公元前82 年、公元前27 年,后来的动乱不过是此前矛盾的继续。况且,对于牂牁、句町、益州动乱,王莽的军队进行了有效镇压,《后汉书·西南夷》则记载,王莽成功地处置了这些动乱。《汉书》同样记载,由于王莽为表现其“威德至盛异于前”,公元9 年命使臣收缴西汉时发给的“匈奴单于玺”,而代之以“新匈奴单于章”,降低匈奴单于的地位;后来甚至下诏令匈奴单于改名为“降奴单于”,接着又下令分匈奴全国为十五单于,引发了匈奴的侵扰。实际上,西汉从未真正在政权层面上管辖匈奴,其对匈奴的封号并无实体意义,更不能从实质上贬谪其单于。公元10 年、11 年,王莽从北部边境沿线12 个地方集解30 万军队到边境,很长一段时间,匈奴不敢对边境发动较大规模侵袭。同一时期,王莽向臣服于汉的高句丽征兵引发了反抗,公元12 年,王莽派兵征服高句丽,将其改名为下句丽。这也从另一角度表明,王莽对边境的管理和军队的使用卓有成效。

王莽还按照《周礼》的规定,进行了官僚体制改革。比如,在中央官职中,更名大司农为羲和,后改为纳言,改大理为作士、太常为秩宗、大鸿胪为典乐、少府为共工、水衡都尉为予虞、光禄勋为司中、太仆为太御、卫尉为太卫、执金吾为奋武、中尉为军正。地方官职的名称也多有改动:太守改为大尹、都尉改为太尉、县令改为宰。此外,还增加了许多新的官职,如在中央新置大司马司允、大司徒司直、大司空司若,列于九卿;置大赘官执掌舆服御物,后又典兵,位上卿;设司恭、司从、司明、司聪、司睿等五大夫;在地方,州置牧副、部置监副等等。王莽根据古籍,更改了秩禄之号,还按照传说的周制大封五等诸侯共796 人、附庸1511 人。他还规定,要将各地发展的情况与官员的俸禄挂钩。由于官僚体系庞大,其中有很多人并没有实际得到封地,每月只能领到几千钱;而且,由于对官吏的考核冗杂拖沓,俸禄常常无法兑现。因此,贪污受贿、榨取民脂民膏的现象在各级官吏中层出不穷,清正的受封爵者穷困潦倒,甚至靠给别人打短工来维持生活。官制改革固然显得泥古不化,但是要通过封赏爵位和官职平衡所有方面的利益,建立令人信服和依靠的王朝新秩序,历来就是一件不容易做到的事情。

在长达14 年的时间里,王莽都在为改造一个旧社会、重建一个理想社会而努力。他是一个极为迷信的人,相信自己是上天派来拯救天下的。他深信儒家经典的神圣权威,在引经据典和按经典办事方面显得迂腐固执。他不喜欢听到批评意见,以至于在四方动荡、变乱蜂起的时候,听到的都是四海升平的信息。但换个角度看,王莽的各项政策和措施又是务实有效的,他本人在处置各种具体事项中表现出非凡谋略。同时,在官员的管理上铁面无私,因为犯法,他的三个儿子、一个孙子、一个侄子竟然只能自尽。从朝野对他的支持度看,至少,官员和士绅阶层绝大部分是支持和服从他的。从公元10 年到20 年,没有一起针对王莽的阴谋和刺杀行动。在公元22 年以前,王莽的军队在各地的作战大都以胜利告终。我们有理由相信,这个人具备治理好一个中央集权王朝的能力,他的改制,更像是一次巧妙过渡和自我救赎。他在成功与否之间徘徊,自始至终想告诉人们,什么才是至善的世界,直到死于非命。

必然归途

《汉书》的记载充满戏剧性。在王莽活着的最后一年,他做了一件据说可以让自己免于灭亡的事情。以解说符命的专家著称并做到朝廷高官的涿郡人崔发出了个主意,他说,按照《周礼》及《春秋左氏》的权威说法,国有大灾难,可以通过向上天哭祷去压制;因而《易经》中有“先号咷而后笑”的说法。这是个简单易行的办法。于是王莽带着群臣到南郊,向上天诉说他是如何按照符命建立新王朝的,反问上天:“皇天既命投臣莽,何不殄灭众贼?即令臣莽非是,愿下雷霆诛臣莽!”然后“抚心大哭,气尽,伏而叩头”。“又作告天策,自陈功劳,千余言。”跟着他哭的人,哭得极为悲哀又能够将策文诵读得通顺的,都封为郎官,得到封赏的竟然多达五千余人。

在南郊哭得死去活来之前,王莽为拯救危亡做过不少实际努力。比如,派出太师王匡、更始将军廉丹出击函谷关以东,派孔仁、严尤出击豫州、荆州,派大将军阳浚守敖仓,司徒王寻将十余万屯洛阳南宫,大司马董忠养士习射中军北垒,在军事上并非一无所成;同时,他宣称废除“六管”等政策。其后,还派出隗嚣等七十二人分下“赦令晓谕”。公元22 年,王莽的军队与赤眉军作战没有取胜,损失巨大。此时,面对四面八方蜂拥而起、渐渐以刘玄等为中心号令在一起的汉军,王莽军队在战略和战术上又出现了问题,优势消失殆尽。传达“赦令晓谕”的隗嚣等人选择逃亡,那些新政策并未安抚人心,取得地方支持。刘玄在宛城称帝以后,汉室复兴成为造反者最充分的理由。由于指挥失误,王莽的军队在昆阳之战中溃败,并且再也没有恢复元气。汉军向长安进发。京师周围几个县的大族决定火中取栗,多到数千人、小到百余人的队伍在渭河平原及周边蔓延聚集,每支队伍都以复兴汉室的政治正确攻城略地。最后,他们一起围困都城。王莽释放囚犯、许以重金组建的队伍,刚过灞桥就一哄而散。十月初四,这群乌合之众当中的一支小股军队攻破都城正门。各路乱军蜂拥而入,与城内造反居民会合,闯进皇宫,焚烧后宫。

公元23 年农历十月初六,即使在王宫被攻占、退守渐台的情况下,也还有上千官员和战士跟随着王莽。但渐台的壕沟和深水已经无法保护失败者。弹尽粮绝,新王朝的将军和大臣死于混战之中。王莽之死显得荒谬。他抱着国玺、绶带之类的东西藏在一个角落里,被一个普通士兵杀死。这个士兵留下了名字:商县人杜吴。这个人并不知道国玺何等珍贵,只是觉得系在上面的绶带漂亮得与众不同。于是,他解下绶带挂在自己身上招摇。另一个留下名字的人,当过礼仪官的校尉公宾就认出这是王莽的东西,找到王莽的尸体,割下头颅。《汉书》对王莽存在于世间68年后留下的尸体的处置极为精细:先割下头颅,再一块一块细微地分割尸身。公宾就将头颅献给下级将军王宪。王宪无疑是个利令智昏的角色,他直接占有了王莽的后宫美人,藏下了王莽的头颅和印绶。汉将申屠建入城之后,找个罪名轻而易举斩杀王宪,将王莽的头颅送到宛城。接着,王莽的头颅被涂上油脂和防腐剂,在全国各地展示,最后一次巡视了他的新王朝疆土。据说,干枯的头颅收藏在洛阳的宫殿里,直到两百多年后的晋武帝时期,宫殿失火,才不知所终。

描述王莽的死亡毫无新意。对于一个失败者,无论如何处置他的尸体,胜利者都不会觉得过分。那些处置,毕竟越来越有创意。比如,一百七十年后,人们剖开董卓肥肉鼓胀的肚皮,顺势做了一个大灯盏。人们不必对王莽有什么仇恨,普通老百姓对于王莽的认知和对于任何一个统治他们的人的认知一样,都是抽象的,其仇恨自然也很空洞。当空洞的仇恨突然以毁坏、抢劫、杀戮等方式变得具体化的时候,一个正常的、温和的、遵纪守法的人瞬间变成嗜血的勇士或暴徒。谁杀死王莽,都是再平常不过的事情。

“王莽改制”是“大一统”统治体系形成两百余年之后,对这个体系进行改造或者完善的第一次尝试。当西汉王朝走到世纪末的时候,人口达到有史以来的顶峰,财富集中导致的地方势力坐大、贫富差距悬殊、大多数人生活恶化的状况累积了深刻的社会危机,小皇帝形同虚设、大多数官员刻板迂腐且道德败坏、军队骄纵军备废弛导致了统治力量的软弱散乱和腐败。面对现实,很多人将希望寄托在他们心目中或者道听途说了解到的“完人”或英雄身上,他们甚至会因为自己模糊的命运意识和现实生存利益,推动“完人”或英雄去完成某种改变。这一次,人们选择王莽。当然,没有王莽,也必定会有其他人。

如果没有公元9 年正月间的接受禅让,王莽一直按照从公元前1 年到公元8 年的那种态度治理国家,他是否真的会像周公那样被正史称颂,虽无法定论,但至少有可能。当他决定扔掉傀儡,赤膊上阵的时候,就放弃了在正史流芳百世的机会。以“天命”为幌子的和平更替给了王莽以假想的信心:一是天命赋予的合法性,二是天下人的拥戴。所以,在成为皇帝之后,他并没有对潜在的反对力量进行清洗。他似乎满怀信心对未来进行克制而和平地安排。一开始,他几乎让每个当时人都有预期的好处。一段时间内,按照《周礼》对官僚体制进行的改革让王侯公卿层层罗列、将相士绅遍布天下、郡守县令各得其所。体制内的官僚、体制外的士绅都有了分配体制红利的预期。但是,随着官吏冗杂得让人们因为理解困难而疲惫不堪,因为朝令夕改任意任免而心怀恐惧,因为预期的红利根本看不到兑现的希望而怨愤沉积,这些官僚大多数就成为了不作为的旁观者或潜在的反叛者。这是缓慢勒死王莽的第一条绳索。

如果社会制度改革能够释放整个社会的活力,反过来影响官僚体系,那么第一条绳子不会勒紧。土地制度是个解不开的死结。井田制之所以被淘汰,是因为它解决不了三个问题:人口增长之后的土地需求、财富需求和逐利的积极性。春秋战国时期,公田和私田并行局面一经形成,土地制度就滑向私有制。事实证明,土地私有制辅之以将农民固定在土地上的户籍制度,为整个国家的强盛生产出了足够的财富。但是,由于生产效率不高、因为气候变化收成不稳定、各种税负沉重,农民并没有身处盛世而从实质上摆脱贫困。在实施土地私有制的时候,官僚、士绅阶层、商人会依靠自己的财富大量兼并土地,极端的时候,不足一成的大地主拥有七成以上的土地,促进农业社会健康发展的自耕农大幅度减少,大量的失地农民成为农奴或流民,贫富分化严重,矛盾突出,任何一点火星就成为燎原之势;与此同时,拥有大量财富的高级官僚、士绅阶层也成为王权的威胁,他们获取权势不择手段、欲望无穷尽。强势的社会改造者就对土地私有制下手,还农民以土地,禁止流民,禁止以农民为奴婢。但是,王侯、官僚、士绅等强势群体的利益被损害,除了极少数人支持皇帝的要求革自己的命之外,大多数既得利益者站到了改革者的对面。重重矛盾日积月累,一场改朝换代的混战随即开始,既有利益格局彻底破碎,重新开始新一轮循环。所以,王莽试图恢复井田制的土地改革,加上货币、税收政策改革,事实上损害了大多数豪强利益,反对派仍然是反对派,中间派立即成了反对派,而支持者后来也成了反对派。王莽在第一条绳索之上,给自己又勒上了另外一条绳索。

如果风调雨顺,社会财富以足够的速度增长,或者可以对外殖民,像希腊罗马人那样从别人的土地上获取财富,那么前两条绳索还不足以致命。一世纪初,偏偏又是一个灾害频繁的时期。《汉书》记载,公元20 年,农历七月,本该酷热,然而在王莽举行的一个郊外祭祀仪式后,参加的官员和随从居然有多人冻死,足见气候极为异常。蝗灾、冰雹、雪灾、旱灾几乎每年都有。最严重的一次蝗灾中,整个京城都爬满饥饿的蝗虫。最致命的是水灾。在汉平帝时期,公元3 年至5 年之间,黄河决口,淹没了华北平原的南部,然后一分为二,一条仍然沿着往北的旧河道从天津入海;另一条向东南涌入淮河,也导致了淮河的次生水患,这条河道造成的灾难延续了六十多年,直到公元70 年被截断。第二次发生在公元11 年,黄河偏离旧河道,重新开辟了一条新河道,大致接近今天的河道和入海口。黄河泛滥成灾的区域大多是人口聚居区。许多人在灾难中死去,更多的人流离失所,逐步聚集成群向外迁徙,结伙抢粮。他们的一部分在山东半岛西部结成庞大的团队,以樊崇为首领,一路抢劫、杀戮和绑架,他们打败了王莽的一支大军,王莽的覆灭拉开序幕。另一部分人向河南南部迁徙,在湖北绿林山附近集聚造反,声势浩大。这支军队后来分散成新市军、下江军和平林军,攻占南阳郡,打败了王莽军队的主力部队。刘秀,一个刘氏皇室的远房成员,在这支军队中找到了属于自己的力量,两年后,建立了新的汉王朝。

至少有三条绳索勒死了王莽。当然,细想起来,还有更多。站在一个王朝末季,王莽拯救一个王朝的尝试无疑失败了,这当然也算“天命”的一部分。值得注意的是,此后,每一个王朝建立之初,实施的政策大都有王莽改制中种种策略的影子,而在王朝末季,也试图实施相应的措施缓解矛盾。王朝更替之际,多多少少也有王莽时期就有的绳索悬在皇帝脖子上。可以商榷的是,整个帝国时期,无论盛世,还是乱世,似乎都没有从制度上解决掉王莽试图解决的问题。

从人本身而言,王莽是一个复杂的人,有雄才大略、胸怀大志之辈的好学、自律、谨慎、铁面无私,也有志大才疏、巧取豪夺之辈的狡诈、阴鸷、迂腐、自以为是,还有迷信权力、自私专横之辈的愚蠢、凶残、冷酷、自欺欺人。在史书留痕的历史人物中,几乎无人与他类似。

公元25 年8 月5 日,刘秀登上皇位,一个新王朝开始——到公元220 年11 月25 日,汉献帝把皇位禅让给曹丕为止,这195 年的新王朝,被称为后汉。在此期间,王莽经过防腐处理后风干的头颅,一直好好保存在洛阳的皇宫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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