辛迪的世界

2022-05-30 08:05
青年作家 2022年1期
关键词:污迹辛迪丰田

原 非

发髻被打开,头发散在枕上,颈下的毛巾枕软软的,她顿时感觉好像浑身的力气都卸去了。一双修长的手抚过她的脸颊,带来冰凉的触感,手移到胸口,轻柔而有力的按压,香薰的味道似有若无地飘过鼻端。宝琳在温柔的光线里闭上眼,现实中烦人的工作、人与事,像一摊泥沼, 她在这与世隔绝的小屋里,无望地朝泥沼中滑下去、陷下去。

“会太紧吗?” 一个流水般娟丽的声音问道。几乎是同时,额头感到了压力。 她从黑暗舒适的泥浆里挣扎着说道,“还好。”

宝琳已很久没来做美容,今早打开手机上的通讯录时,竟愣了半天才想起美容院的名字。

打通电话,那头问道,“有偏好的美容师吗?”

她脱口而出,“辛迪。”

她和辛迪的缘分大概始于一年多前。以前,躺好闭上眼,把世界关在眼帘之外,心里却仍煎熬着那一锅世俗的浓汤,颈部僵紧,心头懊烦,躺着不能动,真是活活受罪。

是这女子如水般的声音,有一搭没一搭地聊天,拯救了她。

一般美容师也会聊天,经常是从“我是怡保人”开始。好多美容师都是怡保人,记不得这是第几个怡保来的姑娘了,但由她口中说来就特别,ipoh 的i 音短而玲珑,poh 则像是撮起朱唇,引而不发的那一声“波”,娇滴滴的,令想象中有所关联的怡保河粉都特别嫩滑,怡保白咖啡特别香醇。是了,杨紫琼也是怡保人呢。

除了声音特别,辛迪别有一份心直口快,又极爱说。于是,每次把自己那张脸交给辛迪摆布,宝琳就进入了一部广播连续剧。女人和女人在一起,话题无一例外最终指向爱情,指向生命中那些重要或者不重要的男人。辛迪的故事,从两个男人为她争风吃醋,在小贩中心大打出手开始。

晚上10 点是我每天重获自由的时间,因此有一种魔力。我脱掉黑压压的工作服,换上牛仔裤小背心高跟鞋,长出一口气,整个人挺拔了一截,连腰肢都细了一寸。走到美容院门口,就看见那辆一直纠缠我的金色保时捷。保时捷摇下半边车窗,露出笑容,“走,去Changi Village 吃夜宵。”

“这么远,” 我吐吐舌头,不肯上车。车门自动弹开,一只手伸出来,捉住我的手腕,我像一只膝盖被袭的鸬鹚,扎着翅膀栽进深深的车座,羽毛,不,口红和钥匙散落一地。我一边捶他一边扭来扭去捡东西,不防被他在背上索了一吻,耳后、肩上统统受敌。才要抗议,车却骄嘶一声,冲了出去。我只得乖乖拉上安全带,暂时把各种物件儿笼统地圈在怀里。

坡国的夜凉风习习,灯火清亮,我没注意到后面暗暗跟着的丰田,那是常见的车型,很容易忽略。到了Changi Village,人刚下车,“丰田”和“保时捷”就打了起来。

我一时竟没法反应过来,只在一旁呆立,不停地想他身上那件黑Polo T 是我从前买给他的,原来他还穿着,他还没把我忘了。看他揪住“保时捷”的衬衫衣领,他脸色荼红,定是刚喝过酒,脖子青筋爆出,举起的拳头显得刚劲有力。我心中狂喜,把什么都给忘了,竟走上前去抱住他肌肉浮现的手臂,“好啦,别打了,我请你吃夜宵。”

他的力气之大,差点把我甩得飞起。我一个趔趄,一只鞋跟竟“咔”地断了,人顺势坐在地上。

他显是吃了一惊,揪着保时捷的手也松开了,朝地上的我看过来。我看见他眼里的歉意。可是他的眼光下行,我才发觉小背心掀了起来,整个腰都露了出来。他的眼睛定在那里,目光渐渐变冷。他嫉妒了。其实有什么要紧呢?今年流行这款,满大街都是腰。反正,他嫉妒了。像红了眼的牛一样。那一瞬间的微妙情绪,我不知道自己是怎么知道的,但我就是知道,女人的直觉吧。那会儿我居然一点儿也不生气,心里还甜滋滋的。

“我才不要吃你的消夜。反正全世界的人谁想吃,都吃得到!” 他居高临下地看着我,好像我是掉在地上,沾满了尘土,他再也不稀罕吃的消夜。

各种各样的腿。各种各样的裤子裙子。夹脚趾拖鞋凉鞋运动鞋高跟鞋,在我周围聚集起来,简直好像要开鞋店。我脸有点烧,不禁尖叫,“你在讲什么?你以为你是谁?你是我男朋友吗?我跟别人出来根本就不关你事。”

“不关我事。”他冷冷一笑,“你睡遍全世界也不关我事。我看这小子不顺眼,就想打他,你有意见?”

我真疯了。他爱不爱我都不要紧,为什么要当众羞辱我?我挣扎着从地上站起来,把一双破烂的高跟鞋攒在手上,尖头朝前向他冲过去。保时捷看势头不对,退了两步,拨开人群跑了。

不知道你有没有试过那么深地爱一个人,他的体味你闻了都会醉。我就在冲向他的途中醉倒了。我在他宽阔的肩膀里着陆,眼泪崩塌。他搂着我,我一瘸一拐,泪眼蒙眬地跟他走向那台白色丰田。我们经过的人群,我看不见他们的脸,只看见五颜六色的衣襟,而他们就像沼泽地栖息的鸟类,被一一惊飞。

“我就这样答应他和好了。你说我是不是很没用?”

这女孩,有保时捷“纠缠”,想必不是寻常人物。宝琳暗忖。禁不住好奇,她睁开眼,对上白棉布口罩上方一双秋水明眸。

“我和他以前分手,明明是他对不起我。两人在一起时,见面就吵架,上床天翻地覆,离开又搞小动作。结果他和我的好朋友玩到一起去了。我们三个人常一起兜风。有天三个人喝醉了,他送我回家,却把她留在车上。我很气,问,要她还是要我?”

喷雾器把暖洋洋的风吹在脸上,舒服中又带些呼吸不畅的难受。

“要她还是要我?” 辛迪按掉喷雾,世界倏忽安静下来。透过合着的眼皮,正上方的白炽灯依然刺眼。辛迪手中的针刺向青春痘、粉刺,和各种需要她动起迷你手术刀的不完美地带。

宝琳听得入神,竟不觉得痛,“他说什么?”

辛迪嘻嘻笑着说,“他不肯选。直到那个婊子来找我。”

“你的好朋友吗?他留在车上那个?”

“不是——这是另外一个。才17 岁,就是一个bitch 了。她来对我说,你别缠着他。他是我的。” 辛迪满不在乎的语气里有了一丝怨恨,或者是嫉妒,“是,她的腰很小,我也有过那么小的腰。可是她还是个小屁孩,她懂什么?”针再度刺下来,这次有点疼。

“那,现在他和那女孩分手了?”宝琳努力理清变得混乱的话题。

“早就分了。他也就是玩玩而已。他身边的女人,除了我,没有一个长久的。”辛迪的声音掩不住的得意。

“那‘保时捷’呢?”

“啊呀,那个只是玩玩而已的啦。他又会真看上我?有一次在Pub 认识的,大家心知肚明,好聚好散。再说,他看见我和“丰田”缠夹不清,早不肯蹚这浑水。”

辛迪浑身都散发着恋爱中女人幸福的味道,但宝琳下次再来,她却又是另一番光景。“失恋了。”她摊摊手。

宝琳默默数着,她每两个月来做一次美容,单数次,和好,双数次,失恋。下一次,大概又该和好了吧。然而,两个月后,出乎意料,辛迪和“丰田”仍然没有和好。

要说我和“丰田”真是冤家。不碰见彼此还好,一碰见就麻烦不断。他明明自己身边莺莺燕燕不断,却很爱对我吃醋。那天晚上在一起千好百好,第二天我的手机里收到几个短信就把他气得暴跳,好像我一旦沾了他的边,就再也不能有别的什么男人沾我的边似的。

说起来,他也有他的道理。最近我确实为了一个人对他劈腿。那人和我是一个甘榜的,是我中学时的同学,毕业后在吉隆坡工作,很上进,虽然是从技工做起,但业余去读书,几年就升到了工程师。我有次回家,恰好他也在,后来他就开始给我写信,这样一来二去,我还有几次回吉隆坡看他。谁知道给“丰田”发觉了,大闹一通之后,分手。

我那个同学,我说过,他是很上进的那种人,他总是想着怎么把薪水再提高一点,明年在吉隆坡买房子,也在寻求来新加坡的工作机会。但就算和他,我感觉也没法好生地在一起。他也疑心重重的,说我一个人在新加坡,以前情史又那么丰富,绕着我转的男生又那么多,他就算天天打电话来查岗也没法确认我乖乖的。——他总是叫我“乖乖的”,让我去读书、上课,想想我们的未来。

这样一想我总是很沮丧,觉得配不上他。哎呀,我是没法读书的啦,我讨厌读书。我也不喜欢去想什么未来。我很小的时候很喜欢想未来,可是现在,哎呀,就这样吧。

我长大的甘榜离怡保不算远,但那时交通不方便,去一次城里是件大事。家里开着一个小店,什么也卖,洗头水、卫生纸、肉骨茶的药包、叻沙的香料、大桶的咖啡粉——来了客人我要从里面挖一些出来装袋,撒出来的部分总是让我恼火。它们寻找一切机会钻进柜台的隔层、旧地板的裂缝,在那里形成擦也擦不到、洗也洗不掉的污迹。我看见蚂蚁忙忙碌碌,搬运那些咖啡粉,也许是搬到很远的地方去。

形成污迹的东西当然还有很多,比如小我五岁的妹妹撒在马扎上又碾碎的白饭粒,猫在外面吃错了什么东西以后回来干呕在地上的黄绿色液体,邻居uncle 喝掉的东革阿里,塑料袋丢在我家门口留下的那一摊好久都没洗掉的黄色。

我讨厌那些污迹,可我一点也不喜欢擦洗。没用的,到处都是污迹,不知道多少年历史的,永远擦洗不干净的污迹,擦了又有新的糊上来。我那时候常常就看着那些新的旧的污迹发呆,直到被母亲训斥:“懒女,快去打扫!”才捉起抹布和扫帚去打扫。灰尘在阳光里暂时飞腾起来,接下来又顽固不化地落在地上,大致还是原来的位置。

我大概才八九岁吧,就常有村人说,我长得俏,嘴巴机灵,以后肯定要去大城市的。我一边心不在焉地用秤量着生面簿和米线,一边想自己穿着白衬衣和西装裙的模样,就像电视剧里的女演员那样。大城市镜子一样的高楼下面,一定很阴凉吧。

在我家乡,太阳总是那么大。一到午后,人们就像被施了定身法,变成卡住的电视画面,在椅子上、吊床里、地板上,懒着、歪着、倒着。而那些气味,古老的皱巴巴的章鱼,许多只叠在一起,腥气也重重叠叠的,还有印度人的咖喱粉、马来人的sambal 辣椒,它们全都散发着苦苦的尘土味,让我觉得自己的生活也充满了尘土。为这,我特别想十月快点来,那是雨一开始下就不停的季节,虽然要忍受客人带来的泥水,却也暂时觉得清新了一点儿、干净了一点儿。

我还清楚地记得有一天下午,热啊,热得连棕榈树的影子都不再摇动了。我当时想,一点儿不想活在这现在,我恨不得一步迈进自己的未来里。

“后来我真的迈进了自己的未来。你看,我现在这身黑压压的西服裙,不正是我那时候特别想要的吗?”辛迪嘲讽地说着,脸部按摩仪的触头在宝琳脸上振动着,有轻微针刺感,酥酥的。

“你是什么时候开始做美容行业的呢?是对它一直都有兴趣吗?”宝琳尽量用一种尊重的语气说道,虽然辛迪对自己的职业似乎评价并不高。

“可以说糊里糊涂地就入了这行。我在怡保读的中学,读完中学,家里想要我回店里帮工。他们打的算盘我知道,那时候哥哥在外读大学,店迟早是他的。我要是回家,以后也就是在当地找个人嫁了。常来店里的一个人,以前是锡矿矿长,胖胖的,家里很有家底的,那时还开玩笑要把我给他的小儿子。哼,我才不要唻。我跟小姐妹去了吉隆坡,没有什么地方落脚就学了美容,开始是文眉、绞脸什么的,后来有姐妹来新加坡,介绍过来,又做了好多培训,就来到这里。“

“对以后有什么打算?”宝琳闲闲地问道。

(1)内审机构开展科研经费审计。内部审计机构是独立的,应独立于科研经费的监督,检查科研经费的使用全过程,并行使其审计职能。内审人员应就审计情况向本单位负责人进行定期汇报,及时发现问题并及时督促相关部门进行整改。内审机构人员应严格遵守审计制度,完善审计流程,控制审计风险。

“每天上工,放工。放了工吃饭,和男朋友打打电话。以后……唉,这么大年纪了,有时候想,找个人把自己嫁掉吧。唉,算了,谁会要我呢。”

宝琳笑道,“我刚才起码就听到两个很愿意要你,你甘榜的同学,还有那个谁来着,“丰田”?”

“哎,其实我有时候也在想啊,“丰田”——别看他开着一辆丰田车,其实他没什么钱。你知道吗?在新加坡,不做正统工作的人不外是做房产中介、保险经纪、人力资源中介、兼职开出租。当然,这几类人里有做得认真,做得好,赚了钱的。可惜他不是,他什么工作都做的,先是有一阵没一阵地做着房产中介,后来跟父母借钱,盘下一家卖手机的店面,其实一阵赚一阵亏的,每天开着车到处跑,说是应酬。说起来,房子也没个影,他还住在父母的租屋里头。”

宝琳说,“照你这样说的话,你那个同学听起来倒是个比较好的选择。”

辛迪不无忧愁地说,“可是,我又不确定我想回大马。好不容易才出来了,回去,又有什么意头?工资比这里少得多。何况马币汇率一直在跌……”

“但是,如果遇到好的人,可以一起拼搏啊。再说,你那个同学听起来还蛮上进的。”宝琳提醒她。

“我这个同学呢,当然听起来有更好的未来,其实我又不够喜欢他,而且总觉得配不上他……我想,他那样的人,未来也许更好,可是大概跟我没什么关系吧……”

“这样说,你是比较喜欢“丰田”喽?你喜欢他什么?”宝琳心里叹气,此人并不像是好伴侣,可惜也只能点到为止,不好直说。

辛迪的声音活泼起来,“我们两个都爱玩的!喝酒,晚上出去玩,没什么好玩的就开着车到处去逛……”

宝琳笑,听见自己心里又叹了口气。她和辛迪处在完全不同的世界,小时刻苦读书,长大后在职场拼搏,经营自己的人生,从未把“玩”字放在第一位。辛迪的世界和她的世界差别甚远。即使如此,感情上头拎不清,实质上两个人都是一样的。辛迪就像年少时的自己,面对理性的重重警告,仍然只顾追求心的欢愉。

宝琳闭上眼睛,想起今天出门前的情景。

锦鲤们仰着脸聚拢来,亲吻着她的手。深邃的水面上浮起白云红雾,其间银光细碎。鱼们眼珠乌黑分明,唇红齿白,每个亲吻都是实打实的,它们吸吮她的指尖,吸吮每一条经络。偷香一吻,它们便立刻身姿曼妙地荡开去,在手上留下震动的触感。她也不甘地反击,抚摸它们的头顶,撩拨它们光滑的下颌、柔软的肚腹,让四只小手般的鳍在她掌心略站一站,最后任它们自以为得计地从掌心逃脱,微微收窄的尾翼轻盈切过上面的手指。

有人在身后说,“喂,你为什么要调戏我的鱼?”宝琳不用回头也知道是这宅子的主人,便说,“到底是谁调戏谁?它们要是有牙,都会咬我块肉下来,要是嘴巴够大,恐怕连我都要吃下去呢。”

那人说,“人家是在认真找食吃,谁想得到会有人类这么无聊,放一只鳍在水里戏弄别人。”

“那你为什么又把鳍放在我身上?”她闷闷地说。

“因为喜欢你这条鱼啊。”那人柔声道。

她猛地回头,“你知不道,很多时候我觉得我比你养的鱼还不如。鱼高兴见你就见你,不高兴也不用等着你,更不用费尽心思想你是不是在说谎。是死是活都是这个池子,也断了别的想头。”

“今天是怎么了,宝贝?”他从后面搂住她,下巴搁在她头顶。“哎,我们起来好不好,我年纪大了,蹲一会儿就累。”

她扑哧一笑,终于不忍心,站起身来,和他一起走进阴凉坐下。她下巴拄在右手里,目不转睛地看着他。他额边多出的白发。他眼角多出的笑纹。他下巴青青的胡茬。是那一副似笑非笑的样子,令她神魂颠倒。明明,他哪点值得她呢?哪点值得她十几年呢?他年纪大她这么多,相貌在常人看来也属一般,虽然颇有资财,但她作为公司的领头人,也早跨入女金领行列,又何尝看得上他的财产呢?而他作为她所在公司的董事这件事,非但没有什么好处,反倒麻烦,许多次她都想接过猎头的橄榄枝,跳去别家公司,身价只有升不会降。只是迟迟无法决断罢了。

最麻烦的是,他有家有室。他可不觉得麻烦,老婆几乎是天聋地哑。开始的几年他还骗她,说在办离婚,只是资产太多,把程序拖复杂了。等她一次比一次频繁地戳穿他的谎言,最终甚至和他的老婆求证,却听那位贤妇人说道,自己不介意共享夫君。

她惊愕至极,说我介意。于是和他闹分手,闹辞职,又每次都以泪水涟涟的苦涩亲吻告终。

近几年,他终于懒得再撒谎。他说,何必在意那一纸公文?公事上我俩是好搭档,度假也出双入对,我这一生跟你在一起的时间,加起来,不比那边每晚同床异梦的几个小时多得多?公司别的董事知道我们的事,也睁一眼闭一眼。你又不用怕别人讲什么闲话,只当自己是我现实中的妻子,不就得了?

那当然不只是一纸公文而已,而是只要他不在身边,我便孤零零一个人,宝琳想。在与不在身边,又要看是不是节假日,一到春节,学校假日,他势必编出花样的谎言,只在手机里关怀备至,人却踪影不见。多年来,她从未停下过分手的念头,自己的年纪从二十多岁的黄金年龄,到三十出头的盛放时期,到四十岁,那些不知就里的追求者渐渐从枝头凋落,离开,而她依然高调单身,只有工作。她不只一次地想难道一生就要这样过去,到老了依然做他没有名分的所谓现实中的妻子?

可是这样的诉苦话,宝琳无法向人说出口。在辛迪的世界里,她宁愿维持着自己人生尽在掌控、成熟多金的四十岁女性高管形象,绝口不提自己感情世界的纠结。

这次以后,就有几次都和辛迪的时间对不上,等到终于遇到辛迪,已是半年后。

宝琳这厢躺下,就迫不及待地问:“好久不见,你最近好吗?”其实她后面还藏着许多话,只是总不能一开口就说,你选择了“丰田”吗?那个上进的同学呢?以及,“保时捷”又有后续吗?那未免太鸡婆。

但人都有好奇心,何况是对辛迪这种故事一天一个样儿的人呢。

辛迪咯咯笑,很开怀,“我呀,结婚了。”

“哦,恭喜你!是哪一位这么幸运呢?”宝琳嘴上这么说,心里却稍微有一点点失望——小妖精的故事终于就这么落幕了吗?从此进入贤妻良母、波澜不兴的人生?

“我不知道和你说过没有,就是以前在一起又分手的男友,我们复合了。”辛迪大概不记得自己和宝琳讲到哪里——她是不是对很多客户都讲自己的故事?宝琳略感失落,毕竟辛迪讲得很深,她原以为自己是辛迪能敞开心扉的为数不多的人呢。

“为你打架的那个吗?”宝琳按下不快,故作漫不经心地问道。

不料对方反问道,“为我打架的哪个?”

“‘丰田’?”看来为她打架的人远不止“丰田”一人。

“啊,是!哈哈!那我们还叫他‘丰田’好了。对对,就是他。我看我真是跳不出他的手心。他这个人啊,就是吃定我。”不知道是不是心理作用,她的手今日格外温柔,也不比从前那样的凉,好像满溢的幸福把整个人的温度都提高了几度。

宝琳说着祝福的话,心里却无谓地担忧起来——到底嫁给了“丰田”。那样的人,真的适合结婚吗?听起来真的不大可靠……反正是我的话,绝对不会考虑他。那个同学听起来是比较好的伴侣,可惜,都成为历史了吧。

“你可能想不到,我们光是婚礼就花了十万。你说十万是大数目?不算的。当然简单一点的话,三四万也下得来。主要是拍照呀,光拍照就花了两万,婚庆公司用无人机,从圣淘沙岛上面俯视下来,我换了三套婚纱,我们请了两百人来。可惜收到的红包都还给他妈妈了。毕竟结婚是他家里帮忙出的钱。我们俩当然都没有什么钱,可是结一次婚,总得铺张一下才行。这一点上我们倒是难得一致。”

宝琳故意一惊一乍地配合着她讲婚礼的趣闻,暗地里却直摇头:这一对人,未免也太不懂得节省了,以后日子怎么过?但想想自己四十岁了尚未结婚,可能以后也没有这样的机会,真的结婚未必一定不会豪掷千金?这种事情,又怎么好说呢。

“那婚后生活快乐吗?“

辛迪却忽然沉默不语,一双凉滑的手在她眼周逶迤,又在脸上轻轻地做着循环,一如无法直白的心事。宝琳双眼陷入黑暗,一坨绿茶香味的泥落在她棉片遮住的眼皮上,然后是脸上、鼻翼,沁着微辣的凉气,最后一坨泥膜落下,那个全黑的世界,在一张脸所能承受的重量之上,终于稳定下来。

在黑暗中,辛迪迟疑地开口:“现在开不开心我不知道。将来怎么样我也不敢想。好在我被现在推着往前滚啊滚的,完全没法想未来。”她干干地笑笑,关了灯,嘱她睡二十分钟,便利落地收拾东西关门离去了。不知怎的,宝琳渴望继续听到辛迪的故事,她觉得背后还有一些辛迪并未说出的东西。她知道,夜已晚,这样的时候一般是低阶的美容师来替她卸面膜,今晚是不会再见到辛迪了。

在深沉的黑暗里她慢慢睡着了。

“结了婚以后,我还住在跟人合租的鞋盒公寓。偶尔周末去他家过夜。我们没有房子,我又受不了和他父母挤在一起。不,其实我是受不了和他在一起。”

“他一天到晚只想着钱钱钱,又怪我不肯上进。我每天从早上10 点工作到晚10 点,他还要我怎么上进?我就问他,我以前的小姐妹仪琴自己开了店,你能出钱给我去开店吗?不能就别说屁话。” 辛迪愤愤的,连手法也生硬起来。

“你问我什么时候生小孩——他说,我们两个自己都养活不起,生了小孩拿屁养啊。我也不想要。过一天算一天吧。哼哼。”

“我有时候想,这样结婚和不结婚有什么差别?但我宁可这样。我跟人合租的鞋盒公寓,里面很多东西,真的搬过去了都没地方收。”

“什么东西?不外是女孩子的东西,彩妆啊、面膜啊、衣服啊、头发夹子啊、指甲油啊、包包啊什么的,我看见了就走不开。你知道吗?我从这里下班要经过三个购物商场,那些五颜六色、闪闪发光的漂亮东西,我拿起一个,放下,再拿起另一个,天啊,怎么会有这么多好看可爱的东西!”

就说眼影吧,世上所有的颜色加起来连这屋里都装不下。单是棕色,红一点是秋天,深深浅浅的枫叶——作为一个热带生长的人,我其实从来没见过枫叶,只在电视里看过,好美——黄一点是焦糖,还有自然色,大地色比较中性……我也喜欢冷色系,紫色像冰美人,冰蓝色点缀一点碧绿,像美人鱼银光闪闪的鳞片……银色,把眉骨强调得高高的,很强势,眼尾上面涂一点桃红,特别妩媚,像游戏里的帝妃……或者干脆就用黑色的眼影,化一个神秘的眼妆……再比如唇膏吧,橘红的大红的深红的嫩红的苍白的深棕色的黑色的蓝色的灰色的,我根本没法选择,只好每个色号全部买下。所以你看,我哪里存得下钱呢?

但,这里面存着我的许多梦想。有了这些,我可以一天庞克女郎——皮裙和铆钉背心,打紫色金粉眼影,涂黑色嘴唇;再一天清纯佳人——纯白雪纺上衣,戴细细的锁骨链,化自然裸妆;再或者运动女孩——电子蓝背心配最流行的运动长裤和松糕运动鞋。我根本不需要做什么,每天起床凭当天的心情就可以活成自己想要的样子。

这是“丰田”他妈没法理解的事。我也从来没有邀请过她来我住的地方。一旦她看见那些彼此交叠,直通天际,一直到屋顶才勉强停下来的大大小小、方圆长短的盒子,大概会尖叫吧。它们守卫着我,拥抱着我,让我感觉幸福而富足,有了它们,我就拥有了无数种颜色,和无数种身份的可能。尽管,就算我每天使用一种组合,一年也无法用遍我的珍藏。而新的颜色和新的款式,老是更快地出现在专柜里。

“丰田”当然知道,他反正无所谓。什么样的女人他没见过?你想,他来我这里的时候,只要床上有位置就好……倒是真的有一两次,一只鞋盒掉下来,差点砸到他的鼻子,被他抱怨了好半天。嘻嘻。

平常他都开着车在外面跑,很晚也不着家,我反正不和他住,管不了那么多。他有时候来接我吃夜宵。就那样,过一天算一天吧。反正他对我还是挺好的。他呀,就是个冤家。

这段时间因为皮肤问题,宝琳来得比较勤。辛迪的故事也如同大多数的人生,滑入了千篇一律的轨道。“过一天算一天吧”成为她对自己人生的总结,而她戴着口罩的脸依旧只露出妆容精致的双眸,有时含着一汪深潭,有时艳光四射,随时准备好去走红毯似的。

十月份的时候听说辛迪请了假回家,就换别的美容师为她服务。虽然也是怡保的女孩,声音一样软糯,却大都小心翼翼的,并没有辛迪那种爽朗。时间过得很快,再见到辛迪时已经快到年底。

甘榜这几年变化很大。怡保城里的游客越来越多,有时也会来我们这个有山有水的地方。哥哥接了家里的店,现在两个孩子都满地跑了。店内也很整洁,不经意看不出污迹——小时候一直困扰我的污迹,它们还在,只有我还认得它们、注意它们、观察它们。

前锡矿矿长的小儿子早结婚了,老婆那天还来店里买鸡蛋,穿着花花的纱笼裙——她正怀着第三个孩子,胖胖的脸上带着满足的微笑。

如果当年我没有离开甘榜,也许我如今正过着她的生活,但我知道,我永远没法拥有像她那么乐天知命的微笑。

我不停地想,回到新加坡以后,到底要不要和他摊牌呢?他和那个女人的事,已经成为我生活中无法忽视的污迹。

摊牌的话,我作为一个三十一岁的离婚女人,以后要怎么走?实在说,我不知道。我瞪视着自己生活中的污迹一件件增加。成年累月的没有钱,从早到黑的没有阳光,遇见的男人一个比一个坏,年岁越来越长,再离了婚。我过去的三十一年是怎么过的?这些污迹从时间的缝隙里渗透进来,它们不放过我,它们一直抓着我。

我想要逃跑,就像年少时从甘榜逃跑那样,从这个遍布污迹的生活里逃跑。关于逃跑,我没有一个清晰的方向。不过没关系,我年少时也没有。

我仅仅觉得,我不能一直这样朝十晚十地过下去,每天锁在美容院灯光昏暗的小屋和走廊里,连日头也见不着。我也不能跟一个跟别的女人鬼混的男人继续当周末夫妻。我只活一回,那么得好好地活一回。

我是一个要逃跑的人,现在却被禁锢在每天的生活里。在这座城市里,Pub 在每天的夜里都千篇一律,清晨所有的鸟叫都一样。离婚以后,除了一份随时可以辞掉的工作,除了那些彩色的盒子,我什么也没有,没有房子,没有钱——对于这一点我是满意的,因为这就是说,我仍然没有扎根,可以随时拔腿就走。

我坐在房间里,吃着打包的河粉,它味道这么淡,得加了辣椒才能勉强入口。我深思着自己在新加坡的生活。我没有本地护照,甚至没有永久居民的身份。理论上,我的可能性是无穷无尽的。可现实中,我的可能性少得可怜。没了这份工作,我要怎样养活自己呢?房租每个月就占去薪水的一大半,买完那些彩色的心爱之物后,我从来就没有余钱。我要是当初像仪琴那样自己开店就好了。虽然她的“美容院”只是市区一间简单的小屋,但她毕竟是老板娘,对未来,想想都有奔头。

我的奔头又在哪里呢?

回马来西亚吗?当初不是费尽心思要出来吗?如果回去以后又想回新加坡的话,一定拿不到这么好的房租价钱。我吃完河粉,把剩下的清汤寡水一股脑倒进水池。

鸟儿在窗外单调地啾鸣。如果我像它们一样有着翅膀,我一定不会选择每天站在同一棵大树上,而是能有多远飞多远。我想要飞到看不见的地方,直到我不再是自己为止。这种不再做自己的渴望占据了我的身心。

我在心里的幕布上细细描绘那些可能性,极目望去便看见自己踩在秋天厚厚的落叶之上,妆容简单而符合秋天的气氛:褐色与金棕色结合的眼影,大地色的腮红,枫色的口红。我站在秋天的地铁口,等待着什么人。那应该是第一次或第二次约会,或者仅仅是一场艳遇——那个人说,我从未遇见过像你这样秋意深浓的女子。我极有技巧地涂抹的眼影之中闪烁出金子般的光泽,而他绝对不会错过。

我拈着一支高脚杯,脚下鞋跟也如高脚杯那般细长,惊心动魄。在我河水一般泻流的银色拖地长裙上,反射着人们的目光,因而如银河般闪烁。略为激动的心情,并不能使我傲立于全世界之上的头颅低下哪怕一点。我值得这样的关注和骄傲,因为这是我生命力全部的展示。我耳边的钻石耳环——只有蒂凡尼才配得上我——光芒万丈。

别误会,我并不是一个物质的女子。物质只是装扮这生命舞台的一部分,帮助我更好地入戏。好像我同样可以变成支援公益组织的志愿者,常年穿一件简单的白T 恤,扎马尾——就连皮筋也是最简单的那种。生活在和当地人一样简朴的环境而从不叫累。或者我还可以做一个历经沧桑的女老板,把自己的生意打理得井井有条,充满一种沉静的美,哦,对了,为了便于谈生意,眉毛也会化得比较凌厉一点……

那双凉如翡翠的手,在她肩胛骨慢慢按摩着。“你看,我多么荒唐,老是想那些有的没的,结果每天还不是来这里做工,而且没法下决心,到底踹掉老公,还是忍受他在外面乱搞。”辛迪笑道,笑声却有些干涸,不如以往清澈。

“这些都没有问题啊,而且,也都有可能啊……”宝琳想,站在秋天的地铁口——你只需在秋天去一次有四季的地方就好了,也许真的有一场艳遇什么的,也说不定。高脚杯和晚礼服嘛——你的婚礼恐怕比这更拉风吧。至于志愿者,说容易,也容易——难的是放弃别的一切。但这真是辛迪想做的吗?她不愿意做浇灭辛迪梦想的冷漠声音,她自己也有梦想,有时,那是一个人明知不现实不理智却无法放手的东西,因为那是现实唯一的避难所。

连我自己也诧异,离婚不过一年,这些盒子在短短的十二个月里,到底是如何瘟疫般蔓延,占据了柜子、桌子、凳子、天花板和床的。唯一的解释是,这间屋子是一个百宝箱,每天我打开房门,就会有源源不断的珍宝涌出来。我总得把自己先塞进去,关好门,再设法给自己开辟一片空间。但近来,我知道这一切根本是徒劳。盒子们,彩色的,贴着晶钻幻彩美人鱼外太空死海等等标签,流星般陨落在我头上、床上。我已经无所谓了,通常只把它们推开,掸开一些落下的彩色粉末,钻进被子。

我没法再爱这些东西了。它们哪儿哪儿都是。我想要逃走。

不,其实我还爱它们,是又爱又恨。它们是我的外延、内涵,它们和我成为一体。它们就是我,我所不喜欢的我,我全部的污迹。我把自己活成了一个污迹。

离婚后那一阵子,我下班就去喝酒,常喝得烂醉如泥,有天刚下出租车就倒在公寓门口不省人事。舍友恰好回马来西亚,还好,保安发现了我,打电话叫开锁匠来。这都是我后来知道的。Paul 和保安把我抬到沙发上,还好,他们并没有进入我的卧房,否则就不会有后来的故事。

他个子不高,话很多,一只腰包和一只手提包里装着能打开全世界的锁的工具。Paul 是一个好男人、好锁匠,就是你明明知道他几乎可以打开全世界的锁,却完全不担心这能力遭到滥用的那种人。Paul 几乎是马上就把他的整个世界向我开放——他的家,家人,指定他开锁的警察署的朋友,他最爱吃的三岜烤天使鱼,他每周日早上去买菜的湿巴刹。

可是我不敢带他来家里。我不敢想象当门开启,流水一样的事物向Paul 的头顶倾倒下来,那宿命般的瞬间令人深深恐惧。灭顶的将不仅仅是爱情、情欲、好奇,还有别的什么。我自己。

“每个人都有一把他打不开的锁,一扇推不开的门。我是一个要到天涯海角去的人,还是把那扇打不开的门留在身后吧。”我在给他的信上这样莫名其妙地写道。

宝琳顺从地躺下。

发髻被打开,头发散在枕上,颈下的毛巾枕软软的, 顿时好像浑身的力气都卸去了。一双修长的手抚过她的脸颊,带来冰凉的触感,手移到胸口,轻柔而有力地按压,香薰的味道似有若无地飘过鼻端。她在温柔的光线里闭上眼。

“会太紧吗?” 一个流水般娟丽的声音问道。那声音与辛迪的相像,又有一点陌生。

“还好。辛迪还在这里做工吗? “宝琳随口问道。

“她两个月前就不做了。“

“知道她去哪里了吗?“

“不知道呢。“

也许辛迪终于去了她的天涯海角。

假如辛迪可以,她又有什么不能做到呢?做完了护理,就真真正正地辞职,离开他,去别的国家。

“我为什么要给Paul 写那样的东西,我也不知道呢。很有味道吧?嘻嘻。”宝琳的耳边响起辛迪那时的声音,绢丝一样柔滑,她就势滑进黑暗的梦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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