国家语境与南江叙事
——《米仓古道文丛》序

2022-05-30 08:05
青年作家 2022年1期
关键词:米仓南江古道

阿 来

在我的个人认识中,位于川东北的南江县因光雾山的奇险旖旎,米仓道的纵横通衢,乃至曲径分岔,给我留下了其乃川陕门户、巴蜀北去中原必经之地的地理认识;还有,国内第二次革命战争时期,红四方面军曾在这里建立过苏维埃政权,成千上万的南江儿女投身革命,也是我的深刻印象之一;后来,我与南江产生交集以后,这方水土的历史人文、山川风物、民俗风情、说话腔调以及饮食杂类的丰富,更令人难忘。

我知道这种笼而统之的地方印象的局限性在哪里,也知道由于南江的地理方位以及历史和人文积淀,我对它的认识,还应更加深入一些。不过,因俗世杂芜,有不少事情要做,所以我对南江的再认识,就只好如一坛好酒,暂时寄存在米仓古道某一夕阳荒驿之内,一直没再去碰。最主要的是,到南江走马观花,最多只能产生一个粗浅的印象;要真正认识一个地方,还得靠文字——靠作家对山水的描摹、对人文的书写;靠学者对历史的解读、对民俗的辑纳、对典籍和诗文的整理。让人得首先对其历史文化有个印象,才能有真正认识它的途径。

记得是2019 年秋,南江籍小说家卢一萍在一次聚会上,对我说过,他家乡南江县委、县政府、县政协出于发掘当地历史文化精髓,展示一县之邑历史人文及文脉山水,从而服务当地经济文化建设的目的,准备组织作家、学者创作编撰一套大型的“米仓古道文丛”。他征求我的意见,请我做顾问,并为之把关、作序,当时,考虑到这种地方性的出版物每个地方每年都会做,可谓汗牛充栋,无论在学术成就及审美标准上,几乎都是简单的编辑、整理,都是带有各地的“地方性”编写,作为资料尚可,一般难有突破。所以,听他说完这件事后,我没做任何表态。

后来,陆续了解了南江的设想——即“忠于史实,弘扬文化,传承文脉,服务大局”,接着又看了丛书的策划方案,创作出版规划,知道那是南江有史以来堪称前无古人,事关南江人民政治、文化生活的重大文化工程。就宏大“中国史”或“中国文献”作为前提认识来说,“米仓古道文丛”作为一个类别,显然是其不可分割的整体文化工程的一部分;从地方性的“地方史”来讲,它又属于“我们南江这个地方”的一个文化类别,是“乡邦文献”对“中国史”和“中国文献”的一种有机补充。因此,南江打造的这套“丛书”,虽然是“地方的”“乡邦的”,实际又是“中国的”“中华的”。因此,这套丛书就要做到高要求、高质量、高标准,既要得到当下读者和学界的好评,也要经受得起时间的检验。

南江县有决心来打造这样一项文化工程,可谓高瞻远瞩,出乎我的意料,这可是比修几栋高楼大厦、几段通衢大道有意义的事。因此,我答应了卢一萍之前所请,与承担具体写作任务的作家、学者,包括出版发行方,组成了一个临时共同体,一起来推动这一文化工程在南江落实。

在担任这几部书稿创作任务的五位作家中,刘甚甫、赵郭明、卢一萍都是我比较熟悉的,他们的写作才能我是知道的;通过阅读《文运天开》和《山花烂漫》,康清莲和何强国也认识了。能组织起川渝两地这些年取得不俗创作成绩及学术成果的作家、学者承担写作任务,是一件不容易的事。这是一个富有才华的、高品质的创作团队,这也给这套丛书的文本品质提供了值得信任的前提;又得知诺贝尔文学奖获得者莫言兄题写了丛书名,他的加持,无疑十分难得,而为五本书作序的,也是在全国很有名的,四川的杨牧、裘山山、罗伟章、伍立杨几位诗人、作家,包括重庆方面的熊笃教授,他们都为这套书的质量做了重要支撑。

今年夏末,卢一萍将“文丛”包括的南江历史人物、人文诗意、山水地理、民俗钩沉及文脉溯源五部书稿送到我的案前,经过一段时间阅读之后,我才知道,那坛存于米仓古道荒驿中的上等好酒,终于到了开封品评的时候,而这一百五六十万言的作品,就是佐酒的山珍佳肴。我也由此知道,南江的视野绝非一邑,而是具有大视野和大胸怀,要在“国家语境”中,按“国家标准”的要求,做一件文化大事。那么,南江给我的,已不可能再是一种地方印象,当然,也非一坛建立在文学想象上的“陈年美酒”那么简单了。

美国著名的中国历史研究学者、哈佛大学教授鲍弼德(Peter k.Bol)曾批评说,(中国)地方史在学术研究中,因地位较低,通常由一些处于学术阶层底部的人或地方学者,甚至是些完全处于学术阶层之外的业余研究者去完成,并以某些方式,不加任何批判地促成某些特定地方的地方史编写,然后形成由不少文献资料编纂而成,缺少历史分析、思想激扬的出版物。

的确,这样的编纂和书写,几乎每个县市甚至不少乡镇都在做,每年都不断有“成果”问世,如果也是这样,那么南江诸君,还有参与这个“历史文化工程”的每个人,可能就没有必要如此费心劳力了。

这套丛书因其已建立起的“国家语境中的南江叙事”,从而形成了南江既是我国两千八百多个县级区划的一分子,也是一个高品质的历史点位、文化单元。这套书的水准,无疑已具备“中国南江”的质量标准,让每个读者既能从中读到每本书的原创性,又能感知因作者个性彰显带来的辨识度,从而有了几分桐城研究、徽州研究的气象及样貌,也或多或少承接了些许四川兴于宋代的蜀学研究地气。

我想,大家努力要去实现的目标,无疑已有了一种价值期许。

当然,以上这种期许,是对这套“文丛”的品质而言,至于每本书的文风与个人书写风格,自然只能由承担写作任务的作者去各显其能。南江能选择和相信他们,最终能用他们的文本说话,也无疑是一种宽广眼界和胸怀的体现。

读过这几部书稿,应该说,我的心情是激动的,因为这项“中国四川省南江县的历史文化工程”,已有了令人满意的结果,我的期许已成为现实,

刘甚甫的《关山千重》,写南江的历史人文,以支系庞杂的米仓古道为轴线,将南江人文用文学化的笔法予以勾连,使之互为牵连、彼此呼应,上溯人皇之初,下及晚清民国,以一条文字河流的气象,写出了南江的人文面貌。该作以古道入境为起点,沿主线、支线渐次展开,以遇见、呈现的方式,保证了叙事的未知性与神秘感。以古道出川为结束,贯穿全境,用独特的视野,阐释了南江人文的魅力;该作分两大部分,第一部分为历史文化。内容包括米仓古道的形成与演化,以及由此派生的典故、传奇、史实、风物、风情、考古发现、民间传说等,以文本方式予以再现,并使之故事化。第二部分为红色文化。南江是川陕革命根据地的核心区域,革命时期的文献、石刻标语等积存丰富,作者以文化为立场,诠释了红色文化对古老文明的冲击与重构,发现并阐述了南江人文的现实性与现代价值。

故乡,对诗人贺知章“儿童相见不相识,笑问客从何处来”的触物感怀;而对当下游子回乡的哲学命题,又与“故乡比远方更远”的悖论有关。两种情愫,正是完成“山水南江”创作的题中之义。卢一萍是南江人,他的《风景无边》立足南江的山川地理、水文变迁,他为家乡放声而歌,是一本奠定了堪称稀有的故人之情的散文集。米仓道上的诗情画意、河流变迁、山谷风貌、奇山异水、四季变换,通过文学表达,成了触物思人、圆润生命真意的山水美文。某种意义而言,该作既是一部向徐弘祖《徐霞客游记》的品质看齐,又有齐邦媛《巨流河》的故园情怀萦绕字里行间的文学作品。它完美地呈现了南江的山水之美,书写了一部更便于流传的“纸上风景”。

赵郭明的《大行之道》,以妇好伐巴至南江解放为时间主轴,就米仓道的众多历史远客为什么来“南江米仓道”的大历史作为思考入口,完成了南江叙事的文本呈现;同时,对百余名沿着巴人“践草为路,拓于秦末”的“大行道”经过南江的远客,在米仓道的活动踪迹及他们离开南江的历史缘由进行了梳理;他们“来了/走了”的史学理路得以建立后,还对本土名流乡贤、南江儿女在米仓道上的成长史,乃至其对南江史与中国史的互为影响予以了刻画。概而言之,基于历史文献与田野采访,作者俯首治史的史家视角与打望历史人物星空的大散文仰角,成为讲好“一条古道上的中国史”的基本保证。作者“以邸塘堡为中心”,突出米仓道的史地纵深,以人物书写建立了面对大历史,通往新时间、新历史的文字路径。所列人事,使地方写作在介入国家语境之后,凸显了令人赞叹的力量。

南江自南朝梁时建县,迄今已1500 余年,惜乎世事变迁,或遭兵燹、或因天灾,年深日久,册籍朽毁,简编所录、挂一漏万。据康清莲教授说,“现存《县志》等《艺文志》收录诗文作品、范围、数量有限,作者信息,语焉不详,或有错漏,徒增考证、征引之难。为将来计、为一方文化传扬计,而选编《文运天开》。”这部由康清莲教授领衔,广泛查阅各大馆藏之典籍、志书、诗文集,收录了自东汉至1949 年新中国成立之前的南江籍作家、诗人与南江相关的诗文作品,包括50 余位诗人的近300 首诗歌,唐代以来50 多位作家的120 篇文章。就其书写兵灾匪患、民生艰难、歌颂乡贤、羁旅情怀,以及修道坐禅、田园农事、课教子弟的题旨意趣,予以精准注释、解读、鉴赏,所成之书,就文献价值和文学价值而言,都是弥足珍贵、独一无二的。为今人沐浴南江昔日的浩浩文风,承续一县文脉夯实了基础。

南江,地处西南与西北及中原过渡地带。千百年来,华夏大地的南北文化流传至此,与巴蜀古老的民风交汇、融合,塑造出特有的川东北民俗,并得以延续、发展和丰富。南江民俗,是南江人民数千年以来用心血、智慧和情感凝结起来的独特人文景观,体现着南江的文化特色,蕴藏着南江文化的魅力。何强国的《山花烂漫》以石工号子、薅草锣鼓,巴山背二歌等积淀于南江的民间习俗为素材,通过搜集、整理、加工,在依托华夏民族文化及思想特质的背景下,以充满诗意的笔墨,与传统民俗研究结构及范式形成明显区分,让人在感受南江民俗庞杂丰厚之时,还能领略来自泥土的芬芳,以及自然之美。

当然,“米仓古道文丛”这项洋洋一百五十万言出版工程的难能可贵,是我上述文字难以概括的。南江这片上接汉中,下临巴中,贯通川陕,人口多达七十万众的地方,所培植的人物事功、历史风物、文化积淀,也绝非寥寥数语就能穷尽。出于相信读者的愿望,在此,我也不再赘言。

不过,需要说明的是,既然我们已在国家语境的言说中建立了南江的乡邦叙事,但也无须因此就将一县之邑的乡愿情结,不知不觉地滋生出来。“乡邦”与“乡愿”,尽管只有一字之差,但在关于南江叙事的探索与发扬上,包括这个出版项目对南江大局的服务上,则仍需南江诸公及本书读者,与我们一起厘清思路,立足南江,继续以更扎实稳健、更开放包容的胸怀,去拥抱我们的时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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