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冯璇
转手
□冯璇
前院的胖小子站在篱笆下,玩着手里的针头。这是他最近比较得意的玩伴。他把它对准了一截木桩狠狠地扎了进去。随着拇指的推进,他的嘴里发出伴奏的哧——表情严肃,手法娴熟,他觉得此刻自己就是大夫。突然,他的后脖颈被一只肉肉的拳头捶了一下。
他咧着嘴回头,迎着女人凶恶的目光。他怕再挨一下,他深知这个壮硕的女人不好对付,他没顾得上那个戳进木桩的针头,机敏地跑了。
女人拔出针头,端详着。她仿佛看到一个人在深夜里把它放在手里攥着,攥着,然后把它哆哆嗦嗦地伸出去……
她往后院瞟了一眼:把这么老实的男人逼成这样,唉——你这个不要脸的女人真是作孽啊!
她替那个男人不平。
她决定把这个针头彻底地丢弃,省得那个不听话的小子见天踅摸它。
米仓20多岁的时候,心里可容不下任何人。她已经铆足了劲儿准备逃出这个小山沟,她蔑视嫁人,蔑视把自己当成一件商品交换出去。她要凭自己的能力。因为她对自己的命运稳操胜券。就是老师不当全班同学那样预言她也清楚,她绝不会是这个小村的烧火丫头。米仓后来真的成了烧火丫头。应了老辈人的话:命运这家伙看不上仰脖的女人。
那一年,米仓还没有出生,人们饿疯了,山上的树皮扒得露了白杆。村子里每天都有人被抬出去,不是饿死的就是胀死的。米家也一样,四个小子像一群狼,每天转着饥饿的眼珠子,恨不得把地里的石头当馒头吞了。偏偏这个时候,米家的又生了小五。米家的肚里已经几天没落米了,连抬眼的力气都没有。米仓爹把刚刚断脐的孩子放在大路口,希望有哪个好心人捡了去。那个时候,家家都掉顿了,谁还敢再捡一张嘴。李二他爹看到米老汉跪在那里哭。那泪重,打得他心颤。他抱起孩子说我要了。李二家的过门几年了,一直没孩子,对于这个小生命李二两口子欢喜得不得了,恨不得拿命来对待。一天半夜,李二他爹敲开了米家的门,送来一口袋地瓜干。米家人知道这地瓜干比金子还值钱。嘴上说不能收,可是不争气的肚子还有五六双眼睛已经急不可耐了。李二他爹把地瓜往地上一放:怎么也不能眼看着大哥一家老小饿死。就是这袋地瓜干救了米家全家。转过年情况一点点好了,米家的又想要回孩子,可没法说出口。可怜巴拉地成天在李家门口望啊望,望得李家人心头也酸酸的。李家决定把孩子送回来。李家人已经和小五有了感情,难分难舍的。直到李二他娘怀了李二,才一点点放下了这事。李二为什么叫李二呢?就是把小五当成了自己的儿了。没想到,四十多岁的米家的又怀了,这个七○后出生的闺女是全家人的心头肉。
对于这些事,米仓从小就知道,记得爹还时常说,李大爷比你亲大爷还亲,李家有什么事,都值得咱米家用命去待。
那年,李二爹悄悄地跟米仓爹说,李二看上你家米仓了。那时候的米仓出奇的俊,皮肤白嫩,一双大眼睛黑亮黑亮的,走起路来像河边的小细柳。米仓是村里半大后生可望而不可即的明星。米仓爹二话没说就答应了,这些年,他一直准备着能为李家做点什么,米家毕竟欠人家太多了。米仓是娘的心尖尖,知道米仓不会答应。就是米仓答应了,她也不会同意,她觉得米仓是只金凤凰,怎么随便择个草棵子就栖了?也难怪米家的没看上李二。按说她也是看着李二长大的了,可是这孩子除了老实本分外,好像还缺点什么。她那时不知到底缺什么。米仓说的:缺阳刚。
和自己的五个儿子相比,李二确实少了些阳刚。一双小滑边眼,弓着身子,说话细声细语的,从来不正正道道地看人,而是用眼斜扫。记得米仓和其他同学嘲笑过他,说他是个老太太。李二听了这话,在操场上哭得塌塌的。反正这些年,别看他像只苍蝇似的整天跟五哥屁后,米仓从没正眼瞅过他;别看她一样叫他哥,她觉得那只是个指代而已。爹说的时候她当成玩笑了,就像爹时常矫情地说要把她这个小人精卖掉一样。
那天她正在背政治,准备迎战她的高考。家里捎信来,说爹不行了。
米仓不知道硬朗的爹怎么突然间就这样了,爹断断续续地说,嫁给李二,咱米家没法报答人家,你要答应,爹……才会闭眼。
不答应不答应,米仓把头发摇得散了花。还没容她再说什么,爹就去了。爹果然没闭上眼,一双浑浊的眼睛瞪着天棚。娘哭得不行,让米仓快答应。过了好多年,娘对米仓说,当时,没法儿。
米仓把目光转向屋外,咬着嘴唇,不吱声,不表态。五哥抽冷子就是一巴掌,打得她一下子跪在爹身旁。
你以为你是谁?我告诉你,没有李家,你连屎壳郎都不是,快答应!
米仓泪眼瞪着五哥,然后扑到爹身上:爹,我不嫁,我还要上学,我知道咱欠李家的,我还,我将来加倍地还不行吗?我不嫁他,不嫁他。募地,她突然感觉到爹的眼睛闭上了,旋即又睁开了,更大,更混。仿佛随时站起来吼她。接着她还听到爹的胸腔里发出了咚的一声,震得整个屋子都跟着摇晃起来。
我的仓儿,快答应吧。你要不答应,我也死给你看。五哥手快,一下子抱住娘。
大哥二哥三哥四哥,他们全都朝米仓跪下了,米仓高喊着:我——嫁——我——嫁——行了吧。
米仓的话音刚落,爹的眼慢慢地合上了。
米仓拿着抹布,专注地擦着窗玻璃。其实她一直瞄着李二。她像一个老到的侦探,狡猾地声东击西。她的背后传来李二扳车,踢架的声音。她知道,一分钟之后,李二就会消失在拐角。果然,李二弓着的身子像虾一样,在她眼前闪了下。
米仓这才丢下抹布,回屋蹁腿上炕,打开柜子。自从赵树宝把项链送给她,她每天不止一次地拿出来,她觉得这个项链是落户到她家的新生儿,捧着欢喜,看着舒服,把自己干巴的日子映得有声有色,当然沉浸在那份喜悦里也构成了她每天日子的必修课。起初她的心头还有那么一点点愧疚,不过蜻蜓点水般,之所以没在她心的湖面撩起任何波澜,她有她的理由:你看看周围那些大姑娘小媳妇,哪个没个金项链金耳环什么的,只有她,从头到脚光秃秃的。
自从和赵树宝有了那事以后,她就想跟赵树宝要件礼物,她想知道她在赵树宝心里的位置。但不知道怎么开口。她觉得张口要东西,自己就有卖的意思。那样赵树宝会看轻了自己。那天,她俯在赵树宝身上半闭着眼睛梦呓般地说了。赵树宝盯了她一会儿说,
好,不过我要攒几个月。米仓说不急,只要你心里有这事就行。
果然,三个月之后,赵树宝递给她一个小红盒子。那是一条白金项链,水波纹的,米仓相当喜欢。
去年秋,村里电工赵树宝来李二家抄电表,在单子上写了几笔后扯下递给米仓。米仓接过来还没看清楚,赵树宝一下子抱住了米仓,然后呼吸急促地说,嫂子,我喜欢你……我,我今天,实在等不得了。说完整个人扑了上去,并把一只手伸到米仓的衣襟里揉搓起来。一切那样猝不及防,米仓头几秒还在惊愣,还想惊叫,紧接着她的双腿开始软了,身上每块骨头坍得一塌糊涂。后来她回忆起那天的情境,有点像做梦。喊人,她已经完全没有这个能力了。就在赵树宝狠狠地咬着她嘴蜃辗转的时候,他们听到前院的黄福媳妇秀梅破了音的一声:赵电工——赵电工——我家电着火了——你在哪啊……
赵树宝放开米仓朝黄福家跑去,丢下了愣愣的米仓。就是从那一刻起,米仓的胸腔子里钻进了一只老鼠,没有方向地乱窜。当然,余下的日子里她时不时回味着心头被撞的感觉。
打那之后,赵树宝再没来。
女人就是贱。
米仓在窗口张望了几回之后骂了自己。她原以为赵树宝第二天还会来她家“抄表”。可是,他连鬼影子都没见。而她却在思念他了。也许是米仓骨子里的叛逆作祟;也许是梦境中的“那个人”复现了;也许他赵树宝符合了她心中的那款:高大,威猛,狡猾的腔调,放荡的眼神……包括他身上好闻的味。反正她的思念有点下作,有点莫名其妙。这些年米仓更看不惯李二,他的举止,他的眼神,从头到脚从里到外都透着那么一股酸馊味,让米仓极度窒息。她时常站在院子里,觉得自己一直生活在一口巨大的棺材里,她不敢想这些年是怎么过来的。
米仓在包裹里摸索了半天,并没抓住那个小盒子,她的心头一紧。她急急地拽出包裹,打开。她揉了揉眼睛,真的没有那个小盒子。怎么回事?自己放错了地方?她把头伸到柜子里,东抓一把,西抓一下,毛衣,裤子,不用的床单,柜门像决了堤的口子,纷纷把这些东西吐了出来。她的呼吸有些急促了,可不能丢啊,要是丢了,等于从她心瓣上扯下一块肉去。
她又磨回身,再次翻腾那个包裹,嘴里不停地说着,不会,我不会放错的啊!
米仓精疲力竭地坐在炕上,百思不解。家里没有外人来,要说来人,就是他赵树宝。难道是他后悔了,又把项链偷了回去。那还是个老爷们办的事?再说了,他压根就没到东屋。他们在西屋办完事他就走了。
米仓找到外屋、房后、甚至菜园,她像按倒回键往前梳理:昨天晚上李二睡得早,呼噜打得山响,她放被时还看了一眼柜子。晚饭她和李二在这屋,两人没说话,他们一贯不怎么说话,这些年就这样,仿佛长嘴巴的唯一功能就是负责吃饭。再是中午,手机响,她接,赵树宝打来的。唠到手机热了,她挂了。早上,昨天早上和今天早上没什么两样啊,她收拾完,蹁腿上炕,打开柜子,摸到那个小红盒子。接出那串项链,小心地用手掌擎着,屋子里映出一片白光。对了,她把它戴到脖子上,站在镜子前。左右扭着身子。
赵树宝再来抄表是一个月之后,那天米仓正在园子里,赵树宝进来的时候故意咳嗽两声。米仓招呼了下。赵树宝依然是那几个动作,看表,写数,撕单。这次他把单子递给米仓的时候,米仓没有接,脸上冷冷的,眼睛看着别处……有点潮湿。
我这阵子,事多……别怪我。那天,我借着酒,胆大了,不过,我喜欢你,觉得你这辈子跟我二哥……白瞎了。
不知怎么的,米仓听完了这话,眼泪下
来了。赵树宝心疼了,上前抓住她的手,然后把她抱在怀里。
赵树宝走的时候说了句:记着,你是我的。
米仓给赵树宝打电话说项链丢了。赵树宝喔了下,然后问还丢了什么?米仓说没有,就丢了项链。
等我攒钱再给你买一个。啊,米仓,不要上火。米仓觉得这话虚假,她听到电话那边的声音很吵。
我想报案。米仓说。
赵树宝也觉得奇怪,怎么会丢呢?米仓家不离人,如果丢了,那一定是有人瞄准了,要不怎么单单丢一个项链呢?他忙说不行,如果报了案那事就大发了,弄不好李二就会知道咱俩的事……你再找找,是不是放别处了。
米仓说,那好吧,我再找找。可是她心里清楚,自己又不是七老八十,怎么会放错呢?
李二中午回来的时候,见她脸色不好,用小小的滑边眼瞄着她,小偷般地。看着好似轻描淡写,却能把她从里到外的丝丝缕缕数得一清二楚。
你……
我头疼。米仓知道他要说什么,连忙堵了他。
这三个字让李二吓了一跳,他放下碗要过来摸米仓的额,在他的印象里米仓没有头疼的病。
吃你的,没事。
米仓低头摆弄着手机,过了一会儿,眼睛看着窗外。李二小心地看着她,低头扒拉着碗里的饭,想说什么,却终没说出来。
李家打家具了,李家扯布料做衣裳了,李家找人看日子了。李家不停地来人问米仓的时候,她像游魂一样,口里答应得爽快,眼连对方都不扫一下。她的眼里另有一番内容,一会儿是学校听课,一会儿是爹没闭的眼,一会儿是李二单薄的身板,一会儿是娘那句如果没有李家,就没有你,就没有咱家……米仓还莫名其妙地困,白天睡,晚上睡,娘时不时听到她抽泣声。磨身去推她,她翻身又睡,天昏地暗的。去镇里登记的那天,李二一身新,一大早就来了,虽然他从小就跟着几个哥玩耍,对于米家他是完全熟悉的,可是今天,他相当地不安了。只见他局促地把屁股搭在炕沿边,两手在腿间一个劲儿地搓着,眼神一会儿左,一会儿右。米家的喊过米仓,米仓头没梳脸没洗地走出来,睡眼迷瞪地看了李二一眼,随即她哈哈大笑,因为他从来没见过李二穿成这样,活像个喘气的木偶。李二更加不安了,整个上身不由自主地左右摇晃起来。米仓更乐得上不来气,米家的有些害怕了。这些日子她一直担忧,怕米仓会哭闹,还好,她自从下学后,好像真的很听话,尽管没预想的那样,却一直让一家人提着心。
米家的看着米仓和李二走出院子,她这才意识到,米仓应该换身新衣服。当她提着包裹追上他们的时候,米仓狠狠地甩开娘,娘又拉了她的衣袖,她再次甩开。两人像演一幕无声的哑剧,李二看得清楚,他知道米仓在跟她娘较劲,在跟李家较劲,也在跟命叫劲。多少年后,他有些后悔,如果米仓真是自己的亲妹妹,他会不会同意她嫁给一个不爱的人?当时,他真的没管那么多,谁让他喜欢米仓,喜欢到骨头缝里的那种。
拍照,填表,直到大红印卡在证上,米仓再也忍不住,哇地一声哭出了声,双肩不停地抖。那样子像受了八辈子委屈。吓得李二连忙劝她,六妹,我知道你没看上我,你要是不同意,咱撤回……好不?你别哭了行不行,这婚咱不结了……
米仓哭着,他劝着,一屋子的人都在看他们。最后米仓丢下李二,一人没命地朝岗梁上跑……
结了婚的米仓依然像没睡醒,很少说话,常常一个人去河边,一站就是半天,嘴里自言自语。确切地说,她还没有跟李二同房,一到太阳快要落山的时候,米仓像打了鸡血样,分外抖擞,让李家的夜晚布满了剑拔弩张的意味。
五哥看出来了,说米仓有问题了。
李二娘有些害怕了,她和亲家是这么说的,米仓可能是石女,她和我儿子睡不了觉,这下我们李家可完了啊。
认为天底下最水灵的花插在了天底下最蹩脚的花瓶里,一直亏欠的米家认为这下可以和李家平起平坐了,可以在李家面前挺直腰杆了,没想到竟然会是这样。两家的女人焦急万分,开始找仙家来家里跳神驱鬼。折腾得李二已经从最初的跃跃欲试到彻底疲惫认命。米仓还总回娘家。说是要调养,一住就十天半月。那天,米仓又被母亲赶出来,她没好气地往回走,脚步沉重,胸腔里布满了赴刑般的感觉。不知不觉地,她又来到了河边,一屁股坐下来,眼神木木地看着看着,像是能把那河面看出一座山来。这时天边响起了雷声,接着掉下来几颗大雨点,迎面过来一个放牛的,知道李家新媳妇有毛病,那个放牛的没敢和她说话,用一丝怪异的目光打量着米仓就匆匆把自己送过了河。米仓感觉到身上湿了,站起来的时候,眼前突然一黑,她摇晃了下,这时她感觉到有人抱住了她,那手相当有力,抱得她有些透不过气。后来她觉得有人吻她,有人解她的衣襟,然后她躺在那里,安静从容地打开了自己……多少年之后,她一直想弄清楚那一刻自己怎么了?怎么连意识都坏掉了?那个人是不是她心里想象的那个人?
她不知道。这些年她一直在找,直到遇上了赵树宝。
也不知道过了多久,米仓醒来的时候是在自己家里。米仓害怕了。这个农村的高中生竟然愚蠢地认为,和男人碰一下就会怀孕?也就是说,那天的雨地里她已经被人种上了,那么不久她会怀孕的。那……那孩子绝不是李二的,因为他还没敢戳上自己的身呢!怎么办?怎么办?那只好跟他……一个被窝吧。
米仓怎么知道,那天的那个男人恰恰是李二,他寻到河边来了。这个有名无实的新郎第一次抱了她,然后摸了她,然后他急得不行,把在房间里办的事挪到了雨地里。
事后,李二觉得自己损。损就损吧。不趁她之危,自己就得熬着,数天长夜的,哪是个头?
米仓生了儿子。跟她一样俊。李家长长地出了一口气。老辈人的话有道理,觉睡了,孩子有了,心气再高的女人也会趴下的。话虽然这么说,可李二心里并没踏实,这些年那根弦一直在他这心底埋着,埋得隐秘而不动声色。他最怕米仓有个什么风吹草动。米仓的四哥五哥带着村里的男人挣回了大把大把的票子,可他不眼气,他宁愿日子就这样穷着。米仓骂他,赶他,他就是不走,他心里的小九九已经把他牢牢地钉在这里。他知道自己窝囊。他有他的道理,那些外出的男人,回来人五人六的,在城里都干了些什么?再看看村里,没男人家的老婆哭孩子叫的,你在外面花了心,家里的说不定就结结实实地给戴了顶绿帽。不知怎的,他对这三个字格外敏感,唯恐有一天落在自己头上。那样的话,他觉得他会死。义无反顾的。
直到有一天,儿子的学费成了一家的人负担,直到米仓下了最后通牒,他才说,我去镇里的工厂——
别看他人在木器厂,心没跟他来,他不是对米仓不放心,而是觉得这么好的日子不要被什么打破了。他是个安分的小农,没有那么高的理想,或者说那些理想是为其他男人准备的。他不需要。
让李二感觉到米仓越来越不一样的是她的眼睛,也不知道是从哪天起,那里面时刻
透着要中大奖的期盼与欣喜,这种期盼与欣喜还把她整个人都点燃了。你没见她皮肤水灵脑门放光,像春天里支棱的小青苗,从里到外都透着一股子他陌生的信息。
是日子一天天好了吗?是儿子上大学了?他有工资了?
李二像个老猎手,揣摩着。
越怕什么,越来什么。就在他一直不安的时候,米仓手里多了个新手机,超大屏的。一来电话,唱着曲儿,可好听了。他问过米仓。米仓说五哥给买的。家里的大件儿哪个不是五哥置办的?起初他不知道这东西能聊天,是那一声声不停的叮咚叮咚,让他知道这声音不是来电。而且李二还发现,米仓时刻把手机攥在手里,就像是她身体里长出的又一个器官,仿佛离开一会,折筋断骨的。竟然在被窝里也摆弄这家伙。他曾小心地问米仓,和谁唠嗑……这么连宿大夜。米仓不抬头,扔过来不加任何标点的一句:同学亲戚邻居他二舅三舅四舅老舅怎么地?
不怎么地。
李二愤怒了,不过,他没发作,也不敢发作。米仓在他们结婚那天说的一句话至今响在他的耳边,这些年来这句话时不时从某处冒出来,让他觉得后背阵阵发冷。
米仓说的那句话是,别看我跟你结婚了,说不定哪天我就走了。
他觉得这句话是埋在日子里的一枚炸弹,说不定什么时候就会引爆。他不想引爆,他极力地顺着她,小心地应对着。还好,这些年,她从来没提过。或者是当初置气故意说的。不过,他真的怕她走,连女人都养活不住的男人是天底下最窝囊的男人。
同学?亲戚?哪能一天唠到晚?有什么可说的?他不安了,他觉得手机背后一定有双魔掌,迟早要把米仓抓了去,把这个家撕毁了去。他不能忽略这个事实。可是他能怎么样呢?质问?打骂?
他不敢。
李二每天头昏脑涨的。那天,他的手被凿子戳了,血像小河一样。工友们嘲讽他:干了这些天了,瞪着眼睛愣往手心上戳。李二不怪别人,他清楚自己是怎么回事。
他捂着手没去医院,而是踉跄地跑回了家。家里冷冷清清的,他打米仓手机,没人接。他看着流血的手,顾不得疼,捶打着门框哭得天昏地暗,像死了亲爹老子。好半天缓过气,想起车子没锁,赶忙跑出去,一只手把车子推回来。那院子里的点点血迹,活像一个杀人现场。
余下的日子里,李二怀里揣了一把刀,他需要用它来壮胆。
那天是集日,米仓打开那个小红盒子,拉出了项链,在脖子前比画了好一阵子,她决定戴上它。怕什么?她才不怕呢。她不甘心把赵树宝的一腔真诚藏在包裹里,她要显摆一下,或者给别人看下,她米仓有人疼。她有意约了前院的秀梅。秀梅是个心宽体胖的女人,从外镇嫁过来的。黄福在外打工,常年不回来。她一个人带着二年级的儿子。上山扶犁,打柴下河,一点也不落后。米仓一出现在她眼前,她的目光便久久地停留在米仓的脖子上,流露着不自然的笑。米仓知道,这个要强的女人绝对没有这个,你看她那眼神,里面是羡慕、嫉妒、恨。
真粗啊,要好几千吧?
那是,这是我家最值钱的物件了。
这李二,看不出啊,这么疼媳妇。
那是……
秀梅还夸她腰身好,年轻。这个岁数了还把李二哥弄得五迷三道的。说完自己哈哈笑起来。
米仓也笑了,觉得那天全世界的阳光都洒给了自己。她要的就是这个。
米仓怎么穿着大红袄了?怎么跟在一个男的身后?李二喊,可嗓子被什么堵住了,更要命的是,他想伸手抓住米仓,却发现自己怎么黏在米仓的裤脚上,只有蚂蚁那样大小。完了完了,迎面他看到一双鞋子,毫不
客气地把他辗死了……他的刀呢?他在找刀,快,不能让那人跑掉了,急死人了。
米仓睡得迷迷瞪瞪的,听到李二在抽泣。她一下子坐了起来,怎么了?
李二好半天才缓过来,木然地看着米仓,知道刚才又做梦了。米仓关了灯,他依然瞪着眼睛,他的情绪还在那个梦里,他后悔,怎么就没看清那个男人的脸。
那天之后,李二看米仓的眼神直勾勾的,像要一点点地切割她,要透视到她的腔子里弄出个究竟。米仓也觉得他的小眼睛里藏着一把刀,带着凛冽的风声。不过,她让日子和往常一样,到点做饭,按时洗涮,只是心头多了那么一丝丝的忐忑。
丢了项链的米仓不光忐忑,还像丢了魂,她一直陷在心痛和寻找里,她觉得家里出鬼了,无缘无故的,这是怎么了?就像上一次手机坏了。
她和赵树宝有那事不久,赵树宝就给她买了手机,说是这样两人联系更方便。米仓一直用儿子淘汰的手机,她觉得这玩意儿能接打电话就行,而这个是3G网络。赵树宝教她怎么用。几天之后,米仓会拍照,会录音,随时随地和赵树宝聊天,赵树宝想要看她,她就把把自己的照片发过去,这玩意儿可真好,时刻都能知道对方在做什么。一来二去的,米仓真的离不开它了。
那天,手机突然开不了机了,无论她怎么按键,屏一直黑黑的。她一怕赵树宝联系不上她会着急,二是觉得这玩意没磕没碰的就坏了,竟然这么娇贵。
她在路边拦了赵树宝,气愤地说他糊弄她,给她买了个水货。赵树宝直说冤枉,然后和她一起上了车,直奔县城的移动公司。那个营业员接过手机翻来覆去地看了会儿,然后撬开了后壳,说这手机被水浸泡了。米仓不信,那女的把里面的机芯给她看,上面果然有一层水珠。
彻底报废了。
赵树宝责怪她不小心,米仓冤枉:我压根儿就没有把它放在水里,我连睡觉都把它放在枕头底下。
赵树宝不耐烦了,米仓想哭,末了,赵树宝一咬牙,把自己的给了米仓。
手机这件事, 好长时间一直让米仓百思不得其解。
那天,米仓去河边洗衣服,不一会儿,秀梅领着儿子也来了。秀梅边搓衣服边看她,目光停留在她的脖子上,米仓下意识地摸了下自己的颈部。心头的惋惜搅得她一点也不开心。她马马虎虎地搓了几把,然后站起来,走了。
米仓一直在丢项链的懊恼里,怀疑周围的任何一个人,她时常想,难不成那小偷是只鸟儿,钻到柜子里单单把项链叼走了?
那是一个漆黑的夜晚,四周安静得一点声息也没有。一个弓着腰的男人轻巧地跳到前院的后窗下。看来,他对这里那样熟悉,竟然反摸到了窗上的拉手。他轻轻开了窗子,然后敲了三声。屋里,一个壮硕女人出来了,她蹑手蹑脚让他进来。很快,他们交叠在一起。女人很受用,发出了轻轻的呻吟,她不明白,长得像女人的男人竟然如此威猛……咬牙切齿的,杀人一样。
男人起身离开的时候,哆哆嗦嗦地从怀里掏出个小盒子,递给女人。女人问,什么?
男人说,项链。
哪来的?
别管,记着,别戴……
男人顺着窗子走了。女人关好窗子,回到屋里。估计男人差不多到家了,这才摸索着开了灯。灯下,白金项链安静地躺在小红盒里,很粗,水波纹的,和米仓脖子上的那个一模一样。
实习编辑 王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