叶春雷
经 典 重 现
受戒(节选)
汪曾祺
因为照顾姐姐赶嫁妆,田里的零碎生活小英子就全包了。她的帮手,是明子。
这地方的忙活是栽秧、车高田水、薅头遍草,再就是割稻子、打场子。这几茬重活,自己一家是忙不过来的。这地方兴换工。排好了日期,几家顾一家,轮流转。不收工钱,但是吃好的。一天吃六顿,两头见肉,顿顿有酒。干活时,敲着锣鼓,唱着歌,热闹得很。其余的时候,各顾各,不显得紧张。
薅三遍草的时候,秧已经很高了,低下头看不见人。一听见非常脆亮的嗓子在一片浓绿里唱:
栀子哎开花哎六瓣头哎……
姐家哎门前哎一道桥哎……
明海就知道小英子在哪里,三步两步就赶到,赶到就低头薅起草来。傍晚牵牛“打汪”,是明子的事。——水牛怕蚊子。这里的习惯,牛卸了轭,饮了水,就牵到一口和好泥水的“汪”里,由它自己打滚扑腾,弄得全身都是泥浆,这样蚊子就咬不透了。低田上水,只要一挂十四轧的水车,两个人车半天就够了。明子和小英子就伏在车杠上,不紧不慢地踩着车轴上的拐子,轻轻地唱着明海向三师父学来的各处山歌。打场的时候,明子能替赵大伯一会,让他回家吃饭。——赵家自己没有场,每年都在荸荠庵外面的场上打谷子。他一扬鞭子,喊起了打场号子:
“格当嘚——”
这打场号子有音无字,可是九转十三弯,比什么山歌号子都好听。赵大娘在家,听见明子的号子,就侧起耳朵:“这孩子这条嗓子!”
连大英子也停下针线:“真好听!”
小英子非常骄傲地说:“一十三省数第一!”
晚上,他们一起看场。——荸荠庵收来的租稻也晒在场上。他们并肩坐在一个石磙子上,听青蛙打鼓,听寒蛇唱歌,——这个地方以为蝼蛄叫是蚯蚓叫,而且叫蚯蚓叫“寒蛇”,听纺纱婆子不停地纺纱,“唦——”,看萤火虫飞来飞去,看天上的流星。
“呀!我忘了在裤带上打一个结!”小英子说。
这里的人相信,在流星掉下来的时候在裤带上打一个结,心里想什么好事,就能如愿。
…………
“扌歪”荸荠,这是小英子最爱干的生活。秋天过去了,地净场光,荸荠的叶子枯了,——荸荠的笔直的小葱一样的圆叶子里是一格一格的,用手一捋,哔哔地响,小英子最爱捋着玩,——荸荠藏在烂泥里。赤了脚,在凉浸浸滑溜溜的泥里踩着,——哎,一个硬疙瘩!伸手下去,一个红紫红紫的荸荠。她自己爱干这生活,还拉了明子一起去。她老是故意用自己的光脚去踩明子的脚。
她挎着一篮子荸荠回去了,在柔软的田埂上留了一串脚印。明海看着她的脚印,傻了。五个小小的趾头,脚掌平平的,脚跟细细的,脚弓部分缺了一块。明海身上有一种从来没有过的感觉,他觉得心里痒痒的。这一串美丽的脚印把小和尚的心搞乱了。
( 选自《汪曾祺文集·小说卷上》,江苏文艺出版社,1993年9月第1版,有删改)
边城(节选)
沈从文
翠翠坐在溪边,望着溪面为暮色所笼罩的一切,且望到那只渡船上一群过渡人,其中有个吸旱烟的打着火镰吸烟,把烟杆在船边剥剥的敲着烟灰,就忽然哭起来了。
祖父把船拉回来时,见翠翠痴痴的坐在岸边,问她是什么事,翠翠不作声。祖父要她去烧火煮饭,想了一会儿,觉得自己哭得可笑,一个人便回到屋中去,坐在黑黝黝的灶边把火烧燃后,她又走到门外高崖上去,喊叫她的祖父,要他回家里来。在职务上毫不儿戏的老船夫,因为明白过渡人皆是赶回城中吃晚饭的人,来一个就渡一个,不便要人站在那岸边呆等,故不上岸来。只站在船头告翠翠,不要叫他,且让他做点事,把人渡完事后,就会回家里来吃饭。
翠翠第二次请求祖父,祖父不理会,她坐在悬崖上,很觉得悲伤。
天夜了,有一匹大萤火虫尾上闪着蓝光,很迅速的从翠翠身旁飞过去,翠翠想,“看你飞得多远!”便把眼睛随着那萤火虫的明光追去。杜鹃又叫了。
“爷爷,为什么不上来?我要你!”
在船上的祖父听到这种带着娇有点儿埋怨的声音,一面粗声粗气的答道:“翠翠,我就来,我就来!”一面心中却自言自语:“翠翠,爷爷不在了,你将怎么样?”
老船夫回到家中时,见家中还黑黝黝的,只灶间有火光,见翠翠坐在灶边矮条凳上,用手蒙着眼睛。
走过去才晓得翠翠已哭了许久。祖父一个下半天来,皆弯着个腰在船上拉来拉去,歇歇时手也酸了,腰也酸了,照规矩,一到家里就會嗅到锅中所焖瓜菜的味道,且可看见翠翠安排晚饭在灯光下跑来跑去的影子。今天情形竟不同了一点。
祖父说:“翠翠,我来慢了,你就哭,这还成吗?我死了呢?”
翠翠不作声。
祖父又说:“不许哭,做一个大人,不管有什么事都不许哭。要硬扎一点,结实一点,方配活到这块土地上!”
翠翠把手从眼睛边移开,靠近了祖父身边去。“我不哭了。”
两人作饭时,祖父为翠翠述说起一些有趣味的故事。因此提到了死去了的翠翠的母亲。两人在豆油灯下把饭吃过后,老船夫因为工作疲倦,喝了半碗白酒,因此饭后兴致极好,又同翠翠到门外高崖上月光下去说故事。说了些那个可怜母亲的乖巧处,同时且说到那可怜母亲性格强硬处,使翠翠听来神往倾心。
翠翠抱膝坐在月光下,傍着祖父身边,问了许多关于那个可怜母亲的故事。间或吁一口气,似乎心中压上了些分量沉重的东西,想挪移得远一点,才吁着这种气,可是却无从把那种东西挪开。
月光如银子,无处不可照及,山上篁竹在月光下皆成为黑色。身边草丛中虫声繁密如落雨。间或不知道从什么地方,忽然会有一只草莺“落落落落嘘!”啭着她的喉咙,不久之间,这小鸟儿又好像明白这是半夜,不应当那么吵闹,便仍然闭着那小小眼儿安睡了。
祖父夜来兴致很好,为翠翠把故事说下去,就提到了本城人二十年前唱歌的风气,如何驰名于川黔边地。翠翠的父亲,便是当地唱歌的第一手,能用各种比喻解释爱与憎的结子,这些事也说到了。翠翠母亲如何爱唱歌,且如何同父亲在未认识以前在白日里对歌,一个在半山上竹篁里砍竹子,一个在溪面渡船上拉船,这些事也说到了。
翠翠问:“后来怎么样?”
祖父说:“后来的事当然长得很,最重要的事情,就是这种歌唱出了你。”
(选自《边城》,北岳文艺出版社,2002年4月第1版,有删改)
比 较 阅 读
《受戒》是当代作家汪曾祺创作的短篇小说。读这篇小说,可以和沈从文的中篇小说《边城》来对照品味。这两篇小说均为诗化小说的典范之作,都用散文化的笔法,有意淡化情节,突出场景描写,将读者带入到一种诗意的氛围中,从而获得美的体验。
场景描写是以人物为中心的环境描写,一般由人物、事件和环境构成。场景有大有小,这两篇小说中出现的场景一般为描写日常生活的小场景。虽然场景小,但内蕴却极其丰富。
一、营造诗意氛围
《受戒》描绘的是一幅南方水乡生活图景,具有一种清新独特的田园抒情风格。《边城》展示给读者的是湘西世界和谐的生命形态,是一幅令人向往的湘西风景画。两位作家在作品中都写到了萤火虫:
看萤火虫飞来飞去,看天上的流星。(《受戒》)
天夜了,有一匹大萤火虫尾上闪着蓝光,很迅速的从翠翠身旁飞过去,翠翠想,“看你飞得多远!”便把眼睛随着那萤火虫的明光追去。(《边城》)
《受戒》中的萤火虫在稻场上飞舞,场景中明子和小英子在夏夜看场,两人是“并肩坐在一个石磙子上”,所以他们眼中的萤火虫就有了甜蜜的味道。《边城》中,翠翠的眼睛追着萤火虫的明光,这里一方面展现出翠翠的童心未泯,一方面让人感到一种淡淡的哀戚。萤火虫的明光恰恰映照出,生活中的重重暗影似乎将翠翠包围了。比起《受戒》中带有甜蜜味道的萤火虫,《边城》中这匹尾上闪着蓝光的大萤火虫就带有一点薄薄的凄凉况味。
《受戒》和《边城》写的都是乡村爱情故事,都是以乡村的自然景观为背景展现人物的活动,以自然的明净写人心灵之明净,从而更好地表现人物细腻而丰富的心灵世界。《受戒》中写“秧已经很高了,低下头看不见人”,而明子一听见小英子脆亮的嗓子,就知道小英子在哪里,这一笔描写多么富有神韵。小英子甜美的歌声从秧苗中飘出来,但是却看不见小英子的身影,这是一幅画,更像一首诗。《边城》中写翠翠父母在白日里对歌,“一个在半山上竹篁里砍竹子,一个在溪面渡船上拉船”,这场景多么让人心醉。
二、展现人物情思
《受戒》(节选)中写明子和小英子一起在地里踩荸荠:“她自己爱干这生活,还拉了明子一起去。她老是故意用自己的光脚去踩明子的脚。”这是一个劳作的场景,劳作中兼有游戏的成分。但是,我们又不能简单地以游戏的眼光去看小英子的这个动作。小英子故意去踩明子的脚,动作描写展示了小英子顽皮活泼的性格。但是往深里去分析,读者会发现,“故意”两个字还透露出更丰富的意味:小英子喜欢明子,因为喜欢,她故意用自己的光脚去踩明子的脚。小说作者高明的地方是,没有在接下来的场景中写明子有什么反应,而是在下文中展示明子的心理。看到小英子留在泥地上的脚印后,明子“觉得心里痒痒的”,这就把他的心思透露出来了。读者就会猜想,明子被小英子用光脚踩到后,心里也一定是痒痒的。一个踩脚的小小场景却蕴含着丰富的意味。这就是场景描写的魅力。
同样,在《边城》(节选)中,作者这样描写爷爷回来后不见翠翠像往常一样做饭的场景:
照规矩,一到家里就会嗅到锅中所焖瓜菜的味道,且可看见翠翠安排晚饭在灯光下跑来跑去的影子。今天情形竟不同了一点。
这个场景中出神入化的一笔是“在灯光下跑来跑去”。這一笔动作描写展现出翠翠平日劳作时的忙碌身影和她的内心状况。她心疼祖父,为祖父做晚饭,她的心情是愉悦的。她在灯光下跑来跑去,简陋的屋子里充满了欢快的气息。读者完全可以想象翠翠的质朴、可爱。两相对比,今晚屋子里的气氛就显得有些低沉。翠翠已经不再是从前那个单纯而快乐的翠翠了,她长大了,成长的烦恼开始压迫着她,让她感觉沉重。后文写她听了她可怜的母亲的故事后,“似乎心中压上了些分量沉重的东西,想挪移得远一点,才吁着这种气,可是却无从把那种东西挪开”。这可以说是一笔有力的照应。
两位作家就这样通过对人物动作的刻画,营造出一个如在读者眼前的场景。读者透过小说中的场景描写可以深入人物的内心,感受丰富而隽永的人生况味。
三、荟萃乡土风情
《受戒》与《边城》两部作品都选择以乡土作为背景环境来塑造人物和设置故事情节,两部小说的造境之美不仅体现在小说中未经雕饰的自然与人文风景上,也体现在作者对这种淳朴独特的风土与风俗人情的描绘上。《受戒》与《边城》的场景之所以有一种诗意的氛围,与两位作家运用白描手法写乡土风情是分不开的。
“低田上水,只要一挂十四轧的水车,两个人车半天就够了。明子和小英子就伏在车杠上,不紧不慢地踩着车轴上的拐子,轻轻地唱着明海向三师父学来的各处山歌。”这段文字中,作者运用白描手法描绘车水的场景,用“伏”“踩”“唱”三个动词加上“不紧不慢”“轻轻”两个形容词,就将轻松愉快的劳动氛围营造出来了。两人的爱情就在这轻松愉快的劳作场景中潜滋暗长起来。
“祖父夜来兴致很好,为翠翠把故事说下去,就提到了本城人二十年前唱歌的风气,如何驰名于川黔边地。翠翠的父亲,便是当地唱歌的第一手,能用各种比喻解释爱与憎的结子,这些事也说到了。翠翠母亲如何爱唱歌,且如何同父亲在未认识以前在白日里对歌,一个在半山上竹篁里砍竹子,一个在溪面渡船上拉船,这些事也说到了。”这一段写翠翠父母的爱情,故事可以说是哀婉缠绵、跌宕起伏的,但作者却纯用白描手法进行简笔勾勒,不作铺排渲染。读者读完这一章节,就不由被这里浓郁而独特的湘西风情所吸引。那片土地上生活的人们,继承了土地本身简单和纯美的特质,作者写出了这种特质,也写出了中国农村中的乡土情怀。
《受戒》和《边城》两部小说在描写场景的过程中,都摒弃了工笔细描,而采用简笔勾勒。两位作家通过描绘纯净的自然景物,通过展示贴合人物内心的动作,通过设置极为精巧的场景,使作品洋溢出一股浓郁的乡土气息,而少男少女纯真美好的爱情也在这扑面而来的乡土气息中得到彰显。这两部小说的魅力,不在于作者讲述的故事,而在于作者营造的氛围。正是美妙的氛围将读者引入到小说“桃花源”般的诗意世界中去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