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野》讲述了一个有关“复仇”的故事,被焦阎王害得家破人亡的仇虎找到焦家,想要复仇,没想到焦阎王已死,曾经的恋人金子嫁给了自己的好兄弟——焦阎王的儿子焦大星。在强烈的复仇欲望下,仇虎杀死了焦大星,企图以此满足自己对复仇的执念。然而仇虎却陷入了更深的深渊之中。学术界对《原野》中的人物的讨论,多集中在仇虎和金子身上,对“可怜虫”焦大星的关注并不多。但其实焦大星在很大程度上是《原野》矛盾的中心,焦母与金子的矛盾、仇虎与焦阎王的矛盾,以及仇虎和金子不正当关系的矛盾……种种冲突都指向了焦大星。那么,如何看待焦大星的形象?是否能有新的解读?本文将关注点集中在焦大星身上,试图对这一复杂形象进行深入剖析。
一、《原野》中焦大星形象概述
焦大星是曹禺作品中经常出现的一类人,这类人本性不坏,但优柔寡断,最终的结局多是以悲剧收场。如《雷雨》中的周萍、《北京人》中的曾文清、《家》当中的高觉新。焦大星也是这类人中的一员,他出生就不愁吃喝,还是焦家的独子,一辈子都生活在父母的关怀下。焦阎王虽然无恶不作,却将焦大星保护得很好,对儿子隐瞒外面世界的险恶,导致焦大星一直不知道朋友仇虎的遭遇。焦母心狠手辣,但对儿子非常依恋,她曾说:“我就有这么一个儿子,他就是我的家当”。也是因为焦母对儿子的极端溺爱,导致了焦母对儿媳金子仇恨至极,她认为金子分走了儿子对她的关爱。而焦大星的懦弱注定他无法处理好婆媳之间的矛盾,一步步导致了家庭的悲剧。
同时,焦大星也是善良诚实的。当妻子金子问他,“我和你妈同时掉进河里你救谁”的问题时,焦大星没有花言巧语地糊弄金子,他很诚实地说:“(母亲)瞎了眼自然得先救”。这引起了金子的不满,但面对母亲,他丝毫不敢反抗。就这样,焦大星永远在夹缝中度日如年。在这样的矛盾中,焦大星没有能力做出实质性的改变,他的这种“无能的善”似乎在道德层面上没有任何问题,但是他的“无能”使周围的人都生活在暗无天日的绝望中。因此,金子总是骂他“死乌龟”“窝囊废”“受气包”,并且投入了昔日恋人仇虎的怀抱。观众在评价《原野》时,更多地表达的是对仇虎的同情,而非对焦大星的同情,甚至觉得焦大星是令人讨厌的。
焦大星的形象与周萍、曾文清等人一样,仿佛是一具空壳,是社会中的“多余人”。善良使焦大星无法处理仇虎这个潜在的威胁,孝道使他无法抵抗母亲的权威,而原始的欲望又让他堕入金子的美艳中无法自拔。可以说,焦大星从一出生就陷入了命运为他罗织的陷阱,他越挣扎,则越痛苦。总而言之,焦大星的主人格是懦弱的,而他灵魂中闪烁的善良,反而加快了他走向悲慘结局的速度。
二、焦大星人物性格的成因
焦大星是一个典型的悲剧人物,那么是什么导致了焦大星悲剧的一生?
首先,是受家庭环境的影响至深。面对婆媳之间的矛盾,他不敢对母亲说一个不字,生活在无止境的为难中。焦母,一个狠毒又占有欲极强的女人,对金子有一种异常的仇恨情感。这种仇恨的原因,一部分是由于金子的叛逆导致的,还有一部分是源于母亲对儿子的过分依恋。他对母亲言听计从,丝毫不敢反抗。焦大星对金子的美无比痴迷,却碍于焦母的威严,不敢大胆地表达对金子的喜爱,往往采用逃避的态度处理家庭矛盾。在第一幕,金子和焦母激烈争吵过后,他不敢正面面对冲突,反而对金子说:“你先别惹她,听我说,你先走”,再对母亲说:“我怕您看着她不舒服,气大,省得她在您眼里厌气”。焦大星习惯于通过暂时的逃避缓解矛盾,但这无疑是隔靴搔痒,只会让矛盾像雪球一样越滚越大,直至他心爱的金子离他而去。花金子是这片原野中少有的充满活力之人,她美丽,妖艳,也叛逆。在序幕中,金子非要焦大星说关于他娘的坏话,满足她自己的叛逆心理;由于焦氏是瞎子,金子经常“狠狠地看她”以表示自己的愤怒。但相比焦母的狠毒,金子的这些行为只是小孩子把戏。焦母每次跟金子见面,几乎都要对其恶语相向:“你丈夫叫你在家里还迷不够,还要你跑到外面来迷”“叫火车压死她”。焦母甚至用她能想到的最恶毒的方法诅咒金子,她对金子有如此大的敌意,不仅是她对金子叛逆的不满,还有她内心对儿子的过分依恋。焦母害怕失去儿子的爱,她不断地对儿子说道:“别听女人的话,女人真想跟你过的,用不着你拿钱买;不想跟你过,你就是为她死了,也买不了她的心。”她还告诫金子:“儿子是我的,不是你的……”焦母认为,丈夫去世了,她能把握住的就只有儿子了。焦大星软弱的性格使焦母对儿子的占有欲更加肆无忌惮地表现出来,于是家里的另一个女人金子便成了她的假想敌。在这样的环境下,婆媳二人只能愈加水火不容,焦大星的软弱也更加体现得淋漓尽致。
其次,是焦大星自身单纯、软弱的性格导致的,这在他与仇虎的矛盾中可以窥见一斑。仇虎与他有“夺妻之仇”,而他的父亲又是杀害仇虎全家人的刽子手。妻子的背叛带给焦大星极大的痛苦。在第二幕中,当焦大星还不知道金子与仇虎的事情时,他是这么说的:“这次我要给金子看看,我不是,我不是!我要一刀——,你看,我要叫她瞧瞧阎王的种”“不过我找着他,万一对付不了他,我不成了,虎子,我死后你得替我——”。焦大星决意要跟夺走他爱妻的人拼命,甚至想好了后事。但当他知道那人就是昔日的好兄弟仇虎时,他选择了原谅。他告诉仇虎,可以给钱让他离开,并且不追究金子的责任。但金子却执意要离开大星,对金子深深的爱和对仇虎的愧疚包裹着他,他甚至做出了让金子一女侍二夫的疯狂决定。仇虎的出现让他的生活轨迹彻底偏移。在他看来,生命中最重要的东西在短短的一刻悉数坍塌,对父亲的崇拜、对兄弟的坦诚、对妻子的信任,就像在《万尼亚舅舅》中,万尼亚信仰的溃败一样,他进入一种癫狂的状态,最终在仇虎杀他时,他“连哼都没有哼”就闭上了眼。
最后,是传统思想的侵蚀。焦大星是《原野》中为数不多的样貌端正的人,“他的身体魁伟,亮晶的眼有的是宣泄不出的热情”。他不仅长相规矩,并且身体健硕:“他现在毫不吃力地背着一个大包袱,稳稳地迈着大步”。但外表健硕的焦大星,其内心已经被传统思想影响至深,面对父亲的罪孽,他认同父债子偿,因此,在仇虎动手时,一点都没有反抗,像一条可怜虫一样死去:
“他忽然地醒了,眼睛那么望着我。他不是怕,他喝醉了,可是他看着我,仿佛有一肚子的话……他忽然怕极了,看了我一眼,(低声,慢慢)可是他喉咙里面笑了,笑得那么怪,他指指心,对我点一点——(忽然横了心,厉声)我就这么一下子!哼,(声忽然几乎听不见)他连哼都没有哼,闭上眼了。”①
传统思想同时也消磨着焦大星的本能欲望,也就是仇虎身上的“野性”。对于金子而言,她向往的是像仇虎一样拥有旺盛生命力和原始野性的男人。在焦大星身上,这种“野性”已经被蚕食,也就导致了焦大星痛失爱人的悲剧。焦大星无能的性格有家庭的原因,但更多的是当时社会带给他的烙印。
三、焦大星形象的艺术特点及意义
焦大星形象的艺术特点主要体现在其“替罪羊”的原型上。在西方戏剧理论中,戏剧中的“替罪羊”形象主要是指一部戏中的无缺陷人物,他无辜遭遇悲剧,从而引发观众的同情。焦大星在一定意义上符合“替罪羊”的特点,他在道德上孝顺又忠诚,除了与生俱来的无能之外,没有什么应该被诟病的地方。但在生活中,他却是一个不折不扣的“替罪羊”。面对母亲,他是不忠妻子的替罪羊;面对金子,他又是狠毒母亲的替罪羊;面对仇虎,他亦是“焦阎王”的替罪羊。纵观全剧,焦大星其实并无任何言行不妥之处,可他却必须面对不该降临在他身上的惩罚。而焦大星对现实的种种无能为力,又使这个形象背上“懦弱”的标签。结合作品的内部研究与外部研究,发现焦大星的“替罪羊”本色可以从两方面来討论。
一是剧作家本身。曹禺在二十世纪三四十年代的作品不可避免地都带有或浓或淡的悲剧色彩。《雷雨》中周家人的集体毁灭、《日出》中陈白露的自杀、《北京人》中一个家族的走投无路……《原野》的底色自然也是悲剧的。焦大星的父亲犯下了弥天大错,葬送了仇虎全家人的幸福。当仇虎回到焦家复仇时,发现仇人已经去世,而复仇是仇虎活下去的信念。因此,他必须找到一个“替罪羊”来完成这种执念。他将目光投向了老实善良的焦大星。在决定要杀死焦大星时,仇虎的内心一定得到过短暂的满足,他自欺报复焦大星的实质就是复仇的成功。焦大星在此刻体现了“替罪羊的全部功能”:“一个人被夺去生命,从而使整个群体能够生存或生活得更加充实。”②如果说焦大星的牺牲换来了仇虎复仇之计的完成和金子的重生,从这个层面看,焦大星的死是有意义的。曹禺的高明之处就在这里。在仇虎刺死大星之后,他发现自己并没有想象中的释放,反而陷入了另一种癫狂的境地。仇虎内心深处明白,焦大星善良正直,绝不同于他的父亲焦阎王。因此,在杀掉大星之后,仇虎乃至金子的人生不仅没有重见光明,还坠入了新的惶恐之中。焦大星的“替罪羊”功能在此被赋予了更深的意义——“好人”焦大星的牺牲是毫无意义的,原本应该被救赎的人,也没有相应地被救赎,悲剧情感在此处达到高潮。
二是当剧本脱离剧作家之手,对于剧本的评判便交给了观众。焦大星又成了观众心里的“替罪羊”。比起焦大星,大部分观众都更加同情金子、仇虎,甚至是小黑子,而这些人物的悲剧需要由另一个人物来背负责任。只有达到“善恶平衡”时,观众的内心才会得到慰藉。《雷雨》中的周朴园、《日出》里的金八、《原野》里的焦阎王和焦母,这些人物都是绝对的“恶”,与这些绝对恶人站在一个阵营的角色,观众将其视作帮凶。如周朴园身边的周萍、潘月亭等,在《原野》中,观众则选择了焦大星。焦大星生存在矛盾的中心,但他却没有能力解决任何一组矛盾,甚至连父亲做过的恶事都毫不知情。观众理所当然地将这种无能为力归咎在焦大星身上。于是,焦大星的无能便被不断放大,以至于淹没了他性格上的其他特点,最后人们再提到焦大星时,便都以“一个无能的男人”概括他。
焦大星形象在艺术上和现实中都有一定意义。在情节上,焦大星推动了剧中主要矛盾的展开,是焦母、金子、仇虎三人矛盾的助推剂。在情感上,焦大星的懦弱不仅引发了观众“恨铁不成钢”的焦虑情绪,更重要的是,还因此引起了观众的怜悯。观众同情“好人”焦大星殒命之余,也开始反思自己是否也同样落入了“无能的善良”之中。此外,观众也对现代人无法摆脱的悲剧命运进行内省,曹禺的剧作不断地提醒着人们反思“文明与原始”这个永恒的母题。
四、结语
曹禺在《原野》中塑造了在阴郁原野上生活的一群人,他们的结局大多是悲剧,焦大星也不例外。当时社会赋予了他懦弱的性格,家庭的矛盾又使他在生活的压力中难以喘息。种种不幸积压在这样一个人物身上,使观众对他又怜又恨。从整体上看,焦大星的形象比较复杂,既有胆小懦弱的一面,又有善良诚实的一面,对其形象的研究有着较高的艺术价值。
注释:
①曹禺:《原野》,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1997年版,第126页。
②[英]雷蒙·威廉斯:《现代悲剧》,译林出版社,2017年版,第156页。
参考文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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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向宝云.《原野》解读[J].社会科学研究,1992(01):64-70+4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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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李志孝.论曹禺剧作中的懦弱男子形象[J].天水师范学院学报,2004(04):54-57.
[5]杨宁宁.“婆媳矛盾”文学现象的心理分析[J].广西民族学院学报(哲学社会科学版),1999(01):111-113.
(作者简介:杨茗,女,硕士研究生,中国传媒大学,研究方向:戏剧戏曲史)
(责任编辑 王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