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颗明珠

2022-05-30 10:48李青澹
参花·青春文学 2022年9期
关键词:兴旺明珠客栈

眼前的民政局像一道魔咒,箍紧了她的神经。在交还结婚证的刹那,肖明珠才明白他们之间最后的牵连,彻底地从根部断绝了。暗红色的离婚证握到手上时,捆绑手脚的绳索似乎也消失了,她有片刻自由的恍惚感,抬頭看到赵兴旺浮在嘴角的笑意,恍惚后的阵痛,又袭上心头。他的笑,像一股阴冷的风,她下意识地拉了拉衣领。

魅影一般的赵兴旺,拿着离婚证飘走了。

“亲爱的,快来。”娇滴软糯的声音从火红色的伞下传来。肖明珠定睛一看,是纪豆蔻,这个化成灰她都认识的女人。她用像章鱼一样的身子,把赵兴旺缠进伞下。

看见纪豆蔻,肖明珠恨意陡升。她忍不住在心里咒骂,赵兴旺,蛇的阴毒还没散发出来,你就等着吧。

诅咒起不了任何作用,赵兴旺喜欢她蛇一样缠着他,还搂着她的腰肢往前走。肖明珠愤怒地向红伞冲去,只追了两步,就停了下来。她像被点穴似的僵住了,因为她知道,她再也不能行使这个权力了。雨滴溅起,红伞上升腾起一股诡谲之气。

赵兴旺驾车飞驰而过时,有泥水溅到她的裙摆上。暗红色的离婚证和诡谲的红伞像两团燃烧的火,从手心烧到了心窝。她失魂落魄地跑进雨里,只一会儿便僵硬地矗立在雨中。单薄的裙子被淋湿,涩涩的雨滴滑入眼里。

赵兴旺是心里的刺,年深月久,这根刺已经长成了荆棘,枝枝蔓蔓连成一片,缠绕在了她的身体里,拔也拔不出来。

十九岁那年,赵兴旺像萤火虫一样照亮了肖明珠迷茫的青春之路。

那时,琴音湖还叫蔡家沟水库。

肖明珠是家里独女,母亲读过初中,回家务农后,仍保持着看书和读诗的习惯。母亲曾经为她的名字念过几句诗,但她没有在意。她理所当然地认为是掌上明珠之意。她不喜欢读书,初中毕业就回家务农了。后来日子有了好转,他们家修建了两层楼的新楼房。新楼房在众多的土墙房里,有鹤立鸡群之感。

夜晚,是少女释放内心隐蔽的良好时光,她在蔡家沟水库碰到了邻村的赵兴旺。他的嘴唇薄而长,像一根长长的拉链。需要说话时拉开,沉默时扣合。她原来觉得怪异,现在却觉得有趣。他放出的萤火虫,点亮了夜空,也点亮了她的爱情。他用密集的情话让她沉迷:“这些萤火虫是专门捉给你的,我要一辈子爱着你,宠着你……”

肖明珠让这爱的迷药给迷住了。

母亲死活不同意他们的婚事,她说:“他家穷,又比你大得多,他只是利用你……”

他家的确穷。第一次去他家时,她惊呆了。

进屋是狭窄的厨房,再里面是两间卧室。他的父亲躺在一间卧室的床上,咳嗽声不停地传出来。另一间卧室里,他的二哥瘫痪在床。房间里的空气仿佛是凝固的,弥漫着一股腐朽的味道。二哥的床靠一角,另一角的床是赵兴旺和他三哥共有的。

逼仄的处所,毫无生气的家。

可是,年轻的心让爱给迷倒了。经过两年时间的软磨硬泡,母亲也没有答应他们的婚事。那天,顶着烈日抢收稻谷时,母亲突发脑出血过世。临终时,母亲拉着她的手叮嘱道:“明珠,照顾好父亲……”忍着悲伤,她和父亲将母亲安葬到母亲的老家抚琴镇细雨湾。

赵兴旺知道把握机会,用宽慰来稀释她的痛苦,可父亲的悲伤却一日比一日浓郁。家里少了顶梁柱,农活堆积了起来。她再向父亲提起和赵兴旺的婚事时,他说只要生的孩子姓肖,他就同意。

赵兴旺犹豫后答应了,他倒插门到她家,当了上门女婿。

胳膊被人碰了一下,肖明珠从回忆中惊醒。

斜眼一看,一男人猥琐地盯着她的胸部看。受此惊吓,掉了的七魄回来了三魄。她瞪了他一眼,撒开两腿朝前跑去。她想把悲伤的过往连根拔起,跑在雨中,她无奈地发现,她连叶子都摘不掉,哪里又拔得起根。悲伤一刻不停地根植在她身上。

半小时后,她精疲力竭地到达父亲分的安置房里。她迫不及待地进屋,将门紧闭。她机械地伸出手去,想要抚摸曾经的幸福和欢乐,但是,她与过去仿佛隔着几千光年,无论她用多大的力气都触不到曾经的点滴。她无力地滑坐在门口,伴着雨声,让哭声嘹亮起来。她无数次地呼唤父亲和母亲,然而,一切都是徒劳。

那时候,因母亲过世不久,肖明珠和赵兴旺结婚时就没怎么操办,他只带了两身换洗衣服就入赘到她家了。得体又洋气的两层楼房,与赵兴旺家拥挤不堪的老房子有天壤之别。新房在二楼,明亮又宽敞,赵兴旺有抑制不住的兴奋。

新鲜的日子,他俩情意绵绵比蜜甜。

转眼三个月过去了。那天早饭过后,他穿着新衣趴在阳台眺望远方,她走上去拥着他笑。

“赵兴旺,去把冬水田犁了。”父亲的吆喝声惊醒了沉醉中的他们。赵兴旺眉头紧蹙,嘴撇了两下。她赶忙插嘴:“离插秧还有半个月,过几天再去呀。”

父亲扯开喉咙:“人误地一时,地误人一季,快去,不然哪来楼房住,哪来好享受。”父亲说完便扛着锄头走了,赵兴旺无奈地换了衣服下到地坝。

村民郑新竹挑粪路过,踢到石子时重心不稳,粪水流到了干净的地坝上,臭气弥散开来,赵兴旺生气地吼道:“一大早倒粪在我家,没安好心。”郑新竹怒斥道:“主人没开腔,看门狗倒汪汪叫了。”赵兴旺满嘴的话被噎住,脸也憋得青紫,以往村里人的指指点点,突然就浮现在眼前。他仿佛看到郑新竹的身后站着全村乃至全乡的人,他们嘲笑他,议论他,鄙视他。一种被扒光的难堪和屈辱涌上心头,他冲上去就要打她,肖明珠赶紧抱住他,并给郑新竹?过去,她见势不对,挑着粪走了。

空旷的地坝只余他们俩,赵兴旺使劲儿推开她:“外人污辱我,你不帮忙就算了,拦着我干吗?对了,你是主人,我是看门狗,我就该受欺负。”她吃惊地看着他,仿佛不认识他一般,片刻之后回过神来,她气得大吼一声,滚,便跑到楼上的新房里。

一切都安静下来了。狂躁褪去,赵兴旺变得焦躁不安了。他害怕回到散发着腐败气息的老家,他痛恨哥哥和父亲的疾病,都说久病床前无孝子,他早就被他们折磨得痛不欲生了。他贪恋这里的宽敞气派,拥有这些让他得意,可是村民的异样眼光又使他感到屈辱。最后,他硬着头皮上楼,说是误解了她,她见他温言软语,便与他重归于好。

生下儿子的时候,一家人乐得合不拢嘴。父亲苍老的面容仿若久旱的土地逢得甘霖,他不停地念叨:“肖家有后了。”他像孩子样问肖明珠:“叫肖宝吧,又响亮又贵气。”她正欲点头,赵兴旺悄声在她耳边说:“姓赵吧,我是男人呢。”她还未答话,父亲就站了起来。他指着赵兴旺说:“说好姓肖,哪能说变就变。”

她左右为难,不知如何是好,想着与赵兴旺是有言在先的,便劝他遵守诺言。他一声不吭地坐着,脸拉得长长的。最终,她听从父亲的意见给孩子上了户口。

肖宝十个月时,感冒久不见好,去诊所检查时已是肺炎。输液的第二天,肖明珠抱着肖宝回家时已是午后一点。她刚走到地坝,赵兴旺就在吼:“饭不煮,孩子带不好,你有啥用。”

的确,生了孩子后,她就没有下地干活了。一个人带孩子、做家务已让她费尽心力。连日的辛劳涌上心头,她声嘶力竭地回骂:“孩子体弱哪能怪我?我白天黑夜都在操劳,你站着说话不腰疼。”

肖宝哇的一声哭了起来,他的脸憋得通红。她赶紧走动着抖动他,孩子仍旧哭个不停。

“来我家干啥?来欺负我闺女和孙子的吗?”回头一看,父亲不知何时已站在地坝边。附近的田里,郑新竹和几个村民伸长颈项在看。赵兴旺先是一惊,随即便压抑着说:“我们说孩子的事。”父亲哪肯善罢甘休,便又出言回击。

赵兴旺拾起面前的碗扔在地上,砰,碎瓷片四下濺开。一小块刺进了父亲的小腿,有鲜血流出。父亲哐当一声扔下粪桶,抽出扁担就向赵兴旺砍去。赵兴旺慌忙避开,拔腿就往老家跑。

肖宝哭得更厉害了,她只能抱着肖宝去查看父亲的伤口。还好,只刺伤了表皮。她正想替父亲仔细检查,父亲不耐烦地说:“让他走,别回来才好。”

天黑了,赵兴旺还没有回家。无论她怎么替他开脱,父亲都不同意她去接他。父亲料定赵兴旺会低头,正好借机打压他。

赵兴旺回到曾经的家,生气地躺在床上,床又小又硬,他只躺了一会儿便起来了。父亲的咳嗽声和二哥的呻吟声如钢锯般撕扯他的心,腐朽的气味像绳索一样将他勒得喘不过气来。

贫贱的根将他拉回现实,他被打击得走风漏气,他受不了这压抑,吃过晚饭就匆匆离开了。

他在夜色里慢慢行走,最终独自坐在了蔡家沟水库的堤坝上。他撕裂成了两个人,一个劝导他放下纠结,不必计较,遵守诺言。另一个却拼命地往外窜:每一声肖宝都像利剑刺进了胸膛,我活成了依附,活成了世俗的笑话。我是堂堂七尺男儿,儿子就要姓赵,凭什么姓肖的要欺侮我?凌驾于我之上?两个自己打得不可开交,他躲在缝隙里苟延残喘。最后,他想明白了,自己像寄居蟹,吃别人的饭,住别人的房,只能忍气吞声。

最后,赵兴旺摸黑回到了家。从那以后,他嘴唇的拉链紧紧地闭合着。他每天都下地干活,每晚都喝得醉醺醺的。他看孩子的眼神是复杂的、微妙的,有好事者调笑,他便躲开。肖明珠看不清他的喜怒哀乐,不知道他的所思所想。日子像一串由蹩脚的厨师烤成的肉串,在半生不熟中度过。

农转非时,肖宝三岁。在赵兴旺的坚持下,父亲和他们各要了一套安置房。父亲去一家私营企业当门岗,独住他的一室一厅。

与父亲分开住后,赵兴旺的精气神好了些。

他到承包房地产工程的大江处打杂,慢慢学会了做泥水工。乡村在推土机的铁爪下消失了,到处百废待兴。他又对肖明珠说起了甜言蜜语,看到他的改变,她长舒一口气。他到处拉拢关系,接到几个小工程便让她把农转非所得的钱和原来的存款拿出来做本金。她原本有些犹豫,但想着有机会挣钱,且他对她也比以往好,便答应了。没过多久,他成了包工头,也更忙了。肖宝体弱多病,她只好在家照顾。孩子极度挑食,她便苦练烹饪,炒菜、煲汤、小面都做得很好。肖宝最喜欢吃她下的小面,但考虑到营养不高,她便偶尔做给他吃。她还跟着书本和网络视频学习按摩,尽力让孩子强壮起来。

三年后,他们搬进了高档花园洋房,肖宝也进学校读书了。

家里安静下来后,她才感觉到有些不对劲。这种感觉像在密不透风的房间里突然开了扇窗,从窗口灌进来的风让她感到莫名的战栗。赵兴旺的腰板挺直了,肚子腆出去了,钱也不交回来了。

新买的车是他的名,新买的房也是他的名,自己名下已无资产。明珠心里有了隐隐的不安。

那晚,等到过了十二点,赵兴旺才精疲力竭地回到家。

他的鼾声响起的时候,她悄悄打开他的手机。赵兴旺和一个叫纪豆蔻的女人聊得热辣火爆,除此之外,他还和另两名女子聊得火热。他把曾经说给她的情话像复读机一样发给在QQ对面的女人。她心里有千万只蚂蚁在啃噬,怪不得不交钱回来,答案阴森森地站在她面前。她怒气冲冲地闯进卧室。

他均匀的鼾声让她回到现实,她像冬眠的蛇刚刚苏醒,凭什么和他叫板?自己不能自食其力,财产也在他名下,一旦吵翻,他要离婚怎么办?孩子怎么办?村民的议论声怎么办?如果不离婚,一旦说破又怎么办?

她无力地坐在床边,看着熟悉又陌生的他,心口一下下地疼。思来想去,她猜想是自己只顾儿子,没有照管到他,他或许只是一时迷了心窍。

吃罢早饭,他叫她去把肖宝的名字改成赵宝,她知道父亲不同意,就劝他打消念头。他啪的一声放下筷子,指着她破口大骂。她好言相劝:“我们再生一个姓赵吧。”

赵兴旺两眼朝天,哼了一声:“我是男人呢,再生十个也得姓赵。”他发绿的目光让她不寒而栗,但她还是冲上去和他厮打,只几下,她就被打败了。他拿起户口本扬长而去。

改名后,赵兴旺把户口本随身带着。肖明珠不敢去父亲家,也不准孩子去父亲家。她像扛着炸药包的士兵,紧握着并不太长的导火索。

那晚,赵兴旺半夜一点才回家。她翻开他的手机,那些不堪入目的情话像野草一样在疯长。她实在憋不住了,像扔炸弹一样把手机扔了过去:“你为什么要这样?”他抢过手机,飞快地删信息。她冷笑道:“删除也没用,我保存了。”

惊慌消失之后,渐渐转为了不屑:“保存就保存吧,想离婚我陪你,不想离婚就别干涉我。”

她发疯似的用拳头打他,他一推,她便倒下了。他穿起衣服就往外走,她趴在阳台,看他驾车消失在夜色里。

以后的日子,她傻子般接送儿子,早早哄他入睡。半夜十二点了,赵兴旺还没有回来,她一遍遍地打他的电话。他好像消失了,无论怎么打都没人接听。

怎么办?她彷徨无助,在反复煎熬中,她只好退后一步,把一切归咎于命运。

第三天半夜,他终于回来了。她像以往一样给他准备洗漱用品,仿佛什么都没有发生过一样。然而,赵兴旺把这一切当成了理所当然。她心里的疼只能自己悄悄舔舐。

那天,她来到琴音湖,想寻得蔡家沟的一丝痕迹。曾经的乡村成了大城市,不论她用多大的力气,也没寻到旧日的模样。旧日的乡村是否存在过?她木然了。她去赵兴旺的母亲那里求助,老人家答应一定好好教训他。

“到我妈那告状了?小心你的皮。”当天晚上,赵兴旺扔下这句话就走了。往后,就算不回家,他也不再打电话,她的心被打磨成了筛子,她强忍着,希望他能顾念孩子和曾经的情分。

周末,孩子非要去父亲家,她怎么劝都没有用。她想悄悄带孩子回去一趟,哪知赵兴旺殷勤地开车同往。父亲看到他们回来,枯槁的脸如逢春一般。她小心翼翼地掩盖改名的事情,赵兴旺却挑衅地把户口本扔到桌子上,趾高气扬地喊:“赵宝,给我按摩。”

父亲颤抖地拿起户口本,看到肖宝改成了赵宝,便脸色大变,最终他像扔烫手山芋样将户口本向赵兴旺掷去。赵兴旺把户口本接入怀中:“我的儿子就该跟我姓。”父亲气得两眼发黑:“你这小人……”赵兴旺继续挑衅着回答:“儿子跟老子姓,天经地义。”

突然,父亲指着赵兴旺的手剧烈地抖起来,整个人倒了下去。她迅速去扶他,父亲一动不动地躺在地上。120赶来的时候,医生宣布父亲因心肌梗塞死亡。她悲恸地哭倒在父亲的身旁。

她的天,一下子黑了。

接连几个喷嚏,炸雷一样把肖明珠劈回现实。她起身打开电灯,黑暗被光亮撕开,显出蒙尘的房间。她哽咽着换了套干衣服。蛛网和灰尘是尘封过往的封条,她翻开角落里的相册,母亲的声音便在耳边回响:“他只是利用你……”

她在房里哭了睡,睡了哭。两天两夜后,她饿得前胸贴后背,不得不下楼买吃的。刚一出门,就听到村民在议论,有好事者还上前询问。这些眼神像机关枪般扫得她浑身难受,她想披上隐身衣。她买了便宜的干面、大米、小菜就急急地回去了。

在房里窝了半个月,她仍陷在低落又疯狂的情绪里。想到父亲的惨死,自己的孤苦,与孩子的分离,恨意像过量的沼气突突地向外冒。那晚,她怀揣刀子去报复赵兴旺,走到曾经的家门外,听到赵兴旺和纪豆蔻在吵架,依稀听到什么那个女人……犹豫间,她才明白自己不是那下得去狠手的女人。

思来想去,她决定回抚琴镇细雨湾,母亲出生在那里,父母亲安葬在那里,墓前的那个堰塘或许是她的归宿。

客车经过三个小时的颠簸,终于到了终点站抚琴镇。肖明珠知道,到细雨湾是土公路,客车都不去,如果坐三轮车,二十分钟就能到,走路需要一个多小时。表哥表嫂都出去打工了,那里只有舅妈和十岁的侄儿留守,她不想去见他们。

肖明珠慢腾腾地下了车,穿城而过的黑水河便出现在她的眼前。

来古镇的人有避暑的、旅游的、散心的、赶场的。肖明珠着一身黑裙隐入人群,她熟悉这座古镇,但对这里的人又有一种说不清楚的疏离感。

她走走停停,突然,一个尖细但分明是男声的嗓音,马蜂般刺了她一下,“明珠,那么大太阳,傻站着干吗?进来坐会吧。”声音好熟悉,她回头一看,是曾映静。怎么就走到他的画室外面了?她想躲,已无法避开,她只能硬着头皮走进画室。

小画室是往日时光客栈隔出来的小房间。里面摆着画作,小桥、流水、木屋等古镇风貌。画架旁放着双拐,他瘦小的身体被画架挡住一些,右腿弯曲短小,左腿仿佛是正常的,但比常人短些。他脸色黝黑,额头上有了深深的皱纹。他用右手大拇指和中指握笔,另三个指头像珊瑚一样兀自翘着。他毫不在意,仿佛那三根指头根本不是他的。从他的脸庞看不出年龄,有单纯、有成熟、有沧桑,也有执着的朝气。

她知道曾映静的成长和巨变。以前回抚琴镇,总能看到曾映静在街上行乞,母亲和她总会施舍点钱给他。一来二去,他们便相识了。后来得知他跟偏岩寺的法坚大师学画,偶遇他乞讨时,出手就更大方了。两年前,看到他开起画室,肖明珠感到很震撼。那时她家正在装修新房,她便找他定制了两幅画作,裱好挂在家里。

看着他,她的内心就掀起了波澜。

她的目光落在画室往里的一角,半開的帘子后面,支有简单的灶台,锅碗瓢盆扔得到处都是。犹豫良久,她才一点点帮他清洗、整理,终于,小画室的里里外外都整洁了。

曾映静的最后一笔落在纸上后,就开始收拾画笔和颜料。他招呼她看画,古镇街道上,黑裙女子的身后拖着长长的影子,她站在阳光下,落寞、孤单,却有着飘逸的气质。旁边题有一首诗:我有明珠一颗,久被尘劳关锁;今朝尘尽光生,照破山河万朵。

画上的街道与画室外的街道一模一样,她猛然惊醒:“画的我?”

他像鸡啄米似的不停点头。诗读得似懂非懂,但见诗里有明珠二字,她就格外亲切。曾映静站起来时,不平衡就暴露出来了。他的右腿有些弯曲,左腿站得笔直,左屁股突兀地在向后顶出。他扶着画架移动,每移动一下,身体就不规则地起伏。肖明珠的心揪得紧紧的,仿佛他的痛会传到她的身体里,让她不敢再直视。

曾映静说,往日时光客栈的老板特别好,对他帮助很大。往日时光,有她既心痛又甜蜜的过往,终究,她辞别他,住进了往日时光客栈。

她毫不犹豫地选了临河的房间。小时候陪母亲回老家,都是穿过古镇,再到细雨湾的外公外婆家住两晚。现在外公外婆、父亲母亲、舅舅都过世了,最亲的亲人们,你们去了哪?

住在抚琴镇,离父母亲近了一些,她仍旧感到十分失落。

接连几天,她都睡得天昏地暗。那天傍晚,肖明珠吃好饭,就到古镇外的黑水河河边去了。天黑下来了,夜幕如一块沉重的画布,压得她喘不过气来。一些闪动的亮光飞过来了,啊,萤火虫。她疯一样往古镇跑,不知不觉间,便跑到了往日时光客栈的门口。突然,脚撞到了硬物。低头一看,原来撞飞了曾映静的拐杖。没有拐杖的依凭,他一个趔趄,倒在地上。

“哎哟……”尖细飘忽的声音像风筝飘向天空,她暗叫不好,俯身想扶他。他一边说不,一边撑起双手,直起身子坐在地上。

肖明珠关切地问:“要紧吗?”他大大咧咧地答:“我摔习惯了,没什么。”他不停地喘息,手在左脚螺丝骨处按摩。过了一会,他伸手想拿拐杖,她赶忙把拐杖交给他。

“天黑了呢,你行动不便,出来做什么?”

“我丢垃圾。”

他询问她的情况,她支支吾吾着,无法正确表达出来。他关切地说:“打起精神来,没有过不去的坎。”她不再说话,只用虚弱的笑来掩饰。他艰难地跨进画室,她准备跟进去,他尖细着声音说:“你回客栈吧。”她心绪复杂地长叹一口气,慢慢地走了。

回到客栈,她趴在窗边看河,这一处河面宽阔,仿佛趴在母亲身边,不知过了多久,她疲惫地倒在床上睡着了。

第二天醒来,已是中午。吃罢午饭,她便向细雨湾走去。

土公路边停着一辆半旧三轮车,它挡住了通向父母墓前的小路。肖明珠绕过它,踩着偏西的斜阳来到父母的墓前。到处都是玉米地,一行行玉米耸立着,像一列列士兵。母亲的墓杂草丛生,父亲的墓上还是新土。新土未干,杂草未生,她和赵兴旺就离婚了。一想到父亲的惨死,她就悲从中来。

母亲的话像风一样在她耳边回响。一冷静下来,肖明珠就为自己的天真而汗颜,她虽是农村人,却并不是务实的农民,更为不识母亲的睿智而后悔。

她一把鼻涕一把泪地跟母亲诉说,点点滴滴都不曾落下。说到伤心处,她哭得肝肠寸断。

夕阳让她哭泣的声音,慢慢沉入墓前的堰塘,一抹血红将满塘水搅得诡谲多变。最后,夕阳落下去了,那抹血红消失了。

“明珠,好好活着……”迷迷糊糊中,到处都是母亲的声音。她痴痴地望着堰塘,突然,脚下的土一松,她往下一滑,身体坠落下去。

“快,抓住拐杖。”這时候,一声尖细的声音传来,她本能地向着声音的方向伸手。重心不稳,她的头斜到水里,一口水呛得她咳嗽不止。她本能地站起来,脚踩到了松软的堰塘底。

她循声抓到拐杖时,仿佛抓住了脐带。曾映静叉开双脚,把桉树抵在中间,使劲儿地把她拉了上来。

她喷出一大口水,而后捂着胸口不停地咳嗽。

曾映静边帮她拍背边说:“你要想开一点,我曾经要过饭,多少次在生死边缘徘徊,我都挺过来了。你那么聪明,怎么就没有半点理智?”

良久,她才缓过劲来。她疑惑地看着他,曾映静长嘘了一口气说:“每个月的今天,我都要去偏岩寺找法坚大师学画。这些年来,他免费教我学画,教我做人。我能有今天,都是你们这些好心人造就的。每次路过这里,我都会停下来看看你父母。法坚大师精通诗画,你的名字还是你母亲找法坚大师取的呢。所以,我知道那首诗,知道你名字的来历。”肖明珠这才明白,母亲每次回老家都要去偏岩寺,原来是有原因的。

“还有,你父亲的死亡,你的离婚,我都听说了。刚才,我在玉米地歇气时,你就来了,看着你伤心,没敢惊动你。”

曾映静的话,让她回味。此时,她望着石缝间的一株小草,就那么点泥土,却是它生存的温床。虽然长得不怎么灿烂,却很有精神。那一抹绿,让石头也生动起来了。

“我没有……”

天黑了下来,曾映静催她快走,不然会感冒。原来,公路边的三轮车是他的,他们很快就回到了古镇。

回到客栈,她反复看画,并吟诵画里的诗:“我有明珠一颗……”她慢慢读,慢慢悟,她终于明白自己对明珠的理解,是那么肤浅。

曾映静左脚螺丝骨处的红肿未消,她劝他去看病,他坚持说没问题。后来,她只好买来云南白药替他喷上。在往后的日子里,她一有空就去帮他收拾画室。

客栈的服务员回去农忙了,店里时常缺人。老板时不时让她帮忙顶替,她索性住进了员工宿舍,正式在客栈上班。厨师、客房服务员,她均能胜任,原来,会做家务、会烹饪、会按摩都能成为生存的根基,她觉得应该换一种让自己活下去的方式。

那天中午,客栈老板晚归,店里已无饭菜。情急之下,肖明珠给他下了小面,他直呼好吃。她说,如若从头到尾按她的秘方操作,味道还会更加鲜美,老板听后若有所思。

交往中,曾映静待她越来越好了。可她务实地想,她和他的思想就像蚂蚁与雄鹰,隔着遥远的距离。他爱她吗?她同情他、敬佩他、感谢他,却不敢直视他残疾的身体。她爱他吗?她还需要爱情吗?这世间真有真挚的爱情存在吗?不知何时,肖明珠的眼眶里已经蓄满了泪水。原来,她是向往爱情的。遇到赵兴旺时,她以为便是,结果踏错了一步。那么,曾映静呢?她不敢再往下想。

她眨了眨眼睛,眼泪竟止不住地往下掉。

客栈员工农忙返回后,肖明珠想着回家找工作,便主动辞职了。客栈老板却提出了和她合伙开面馆的想法。她一听,惊喜异常。老板有现成的门面,小店很快就开起来了。海椒、花椒以及所有的调料,她都亲自选料、操作。顾客吃后赞叹不已,一传十,十传百,小店的生意很快走上了正轨。

忙碌把晦气掩盖,自立让日子明亮。她突然明白了,木头和佛像,差的是一番痛苦的雕琢。

三个月后的一天,店里座无虚席,肖明珠正忙着打调料,手机不合时宜地响起,她手忙脚乱地接听。听到赵兴旺名字的时候,她的内心一阵痉挛。电话是赵兴旺的二哥打来的:“快把赵宝接去,我母亲病倒了。”

“母亲的身体很好啊,怎么病了?”

“纪,纪豆蔻给赵兴旺下了毒……”

这话如炸雷一般,手机哐当一声掉在地上,她的嘴唇张得大大的,像一个巨大的黑洞。

不管怎么说,和赵宝团聚,由奢望变成了现实,心中的喜悦溢在了苍白的脸上。她简单收拾一下,迅速往家里赶。这时候,她心中的目标也渐渐明确。

接来了赵宝,肖明珠赶紧往曾映静的画室跑。可是,当她来到画室前,门上已经落了锁。肖明珠再次把眼睛睁大,现状并没有任何改变。

“你找曾映静吧?他昨天才走。”这时候,客栈老板突然出现在她面前。

“去哪了?”

老板摇摇头。

“谢谢,我再请两天假。”

肖明珠说着,马上掏出手机来。

作者简介:李青澹,本名李世琼,有中篇小说和短篇小说发表于《延安文学》《太湖》《辽河》等刊物。

(责任编辑 刘月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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