廖献红
一
“……鲁班弟子念梁时。梁朝东,金银财宝进家中。梁朝南,猪羊牛马满四栏。梁朝西,子孙代代卦紫衣……”
杨求诗身穿黑布衣,腰捆红绸,仰着脖子唱念,目光定定盘住那根一寸寸往上升的粉色梁木。他念一句,话音刚落,围着他的人们即喊出“有——”。
往上吊的是一根香椿木,笔直,散发浓郁香气。香椿树历来被侗家视为神树,像鼓楼、宗祠这样重要的建筑,梁木必须由它担当。按侗族规制,这根香椿木择吉日从山上砍回,去皮,晒干,用米酒和染料涂成红色。这其间不能着地。上梁这天,两头缀上红绸,中间披挂硕大红花,两块同样大小的红布系在红花两边。一块从左至右书写着“紫微高照 上梁大吉”。另一块写着“梓匠杨求诗公元二〇一四年十二月二日——岁次甲午年乙亥月丁未日立”。
吉日、良辰、喜糖、梁粑、米酒、糯饭,还有欢聚一堂的宗亲,所有的一切,包括空气,都充盈着喜气。
杨求诗是这座鼓楼的掌墨师。今天,他全身上下裹着春风,主持上梁仪式,把控全局。他已在工坊熬了好几个大夜,此刻,他毫无倦意,将上梁歌唱得铿锵有力、掷地有声——
“梁朝北,一路求财百路来。”
“有——”
“梁朝中央,金银满库五谷满仓……”
“有——”
像一个身经百战的将军,杨求诗差不多忘记自己主持过多少场开工、立起、上梁、开门仪式了。他对这些程序熟稔于心。这一次,他同样是那个最忙碌的人。制作梁木、筹办祭品、规整秩序。
两个同样腰系红绸的后生,分骑在屋顶三脚架上的两头,随着他的唱念,徐徐拉动红绳。所有人都被高处的红光牢牢吸引。目光顺着梁木升起的地方缓缓攀爬,像注视一轮明月穿过莲花般的云层,沐浴它四散的光芒。原本还在人群中打闹的孩子收住了脚步。几只狗也被这庄严的场面镇住了,停止了四处觅食,愣怔怔地站着。
梁木升起前,由掌墨师把一枚银圆用锤子竖直钉入梁木中间,用万年历和符纸包裹一支毛笔绑在梁木上。上面盖着一块四方的褐色染布,挂上五朵吉祥羽毛花,两抱五彩丝线缠绕的糯禾穗。整根梁木张灯结彩,透着喜气。
地面的两张长桌摆满祭品。有糯禾穗,掌墨师使用的墨斗、曲尺、斧头、刨子、凿子等主要工具,还有侗家的酸鱼、酸肉、全鸡等。族人围着杨求诗,欢天喜地看他忙碌,听从指挥,递上他所需的东西。他越忙碌,人们就越踏实,鼓楼就会建得越快越好。
杨求诗又何尝不喜欢这样的忙碌?当一次次置身这样的热闹,望着亲手搭起的鼓楼架,刨制的梁木,鼻尖飘来椿木、杉木的香气,脚底踩着白而松软的木屑,弹跳的刨花缠绕鞋子,不知从何时起,他的眼里竟噙着晶莹的泪花。立木顶千斤,承重在哪里,他当然成竹在胸。但这种缓缓升起的情愫,究竟是什么,他自己也说不清楚。
就在四个月前,平寨村代表请他掌墨,建一座独柱鼓楼,其他寨子的鼓楼都是四柱的。村代表理由很堂皇:不想建千楼一面的,要丰富旅游业态,让游客专为独柱而来。
杨求诗听后,更是一阵热血沸腾,他从未掌墨过独柱鼓楼,渴望挑战。这是他掌墨生涯的再一次跨越,更是对自己技艺的一次超越。超越自己,是人类最原始的愿望,大多数人成就不了传奇,但可以成就自身啊!
心意已决,不建独柱心不死。筹备前,他专程去了一趟贵州,参观了一座有着200多年历史的独柱鼓楼,与当地工匠在鼓楼里琢磨了半天,就像在酒窖里边谈边品封尘多年的茅台。当地工匠的真知灼见,让他又一次受到“高山流水”遇知音的启发。他循着那些纵横交错的檩木、枋木,慢慢触摸到了先祖留在大地上的魂,找到了独柱鼓楼万变不离其宗的奥秘。
要建独柱鼓楼,就得有一蔸能承载整栋鼓楼的高大杉木。寻找这根栋梁之材,不是容易事,要独具慧眼。回来后,杨求诗与村代表到大森林里千挑万选。主柱的高度决定鼓楼的宽度。平寨要建的鼓楼,比贵州的那座体量和跨度都要超出二三倍,这就要求主柱高至少达15米以上,利用长短不一的瓜柱分散整座鼓楼的承重力。
几天后,杨求诗总算相中一蔸高18米、直径80厘米的大杉木,伐下后,却发现从树根往上,有4米长是空心的。人们的目光转向杨求诗。这空心会不会影响承重?杨求诗分析,杉木本身木质坚硬柔韧,不易缩水变形,木构建筑的稳固,得益于杠杆的作用,只要让其受力均匀,这4米长的空心是不影响承重的。于是众人一致同意,由它担纲主柱。
好,主柱确定后,其他的檩木也就好办了。一切按照侗族木构建筑规制顺利进行,开工4个月后,今天终于上梁了。
笔直、粉红、香气四溢的梁木吊在空中,随着掌墨师杨求诗嘴里流淌的上梁歌,缓缓攀升。在这期间,又有五六个后生拿着鞭炮糖果梁粑条,爬到了鼓楼上,把鞭炮挂到最高点,数十条鞭炮长长地往下吊,像山涧飞流直下的红瀑布,十分壮观。
正午1点,吉时,日上中天。阳光从木架和横梁直直倾泻而下,一抹金色的云霞正从天边缓缓升起,撒下一地金黄。热闹的人声此起彼伏,一浪高过一浪。
上梁歌唱毕,梁木正好升到合适位置,点燃鞭炮。整个程序衔接得天衣无缝。
抛梁啰——
伴随着万头喜炮的脆响,碎红四溅,浓香弥漫。糖饼梁粑纷纷洒落到人群中,预示此去经年,宝梁上将不断落金落银。人们乐呵呵地争抢捡拾,捡得越多越吉利。抛梁,将整个上梁仪式推向高潮。
注重仪式,敦宗睦族,正是侗族文化最根基的一部分,也是侗家人千百年来骨子里最看重的东西。侗族木构建筑营造技艺,不仅造型独特、技艺复杂,其营造过程中的仪式,更是承载着厚重的文化基因。这样充满仪式感的场景,像在平静的湖水投进了一颗石子,激起全寨人心中一阵阵晃荡的涟漪。
在偌大的侗寨,有资格成为掌墨师,并主持仪式的人,不多。杨求诗无疑是佼佼者。
空气中充斥着木头的清香和喜炮的浓香。透过弥漫的浓烟,杨求诗凝视这根粗壮的顶梁柱,还有高空中披挂红绸的梁木,目光顺着旁边的檐柱、瓜柱一路扫视。恍惚中,他看到了1977年的自己,看到被梦想鼓胀过的短暂时光。那时高中毕业回家,家境困难,尽管成绩像竹笋儿冒着尖,然而,时常揭不开锅的家境,无情地阻止他成为天之骄子的可能。时势将他送回生命的始发地。
回家务农后,再也没有了阳历,也没有了星期几的概念。上衣口袋的钢笔取了下来,笔茧变得柔软。门前屋后满山满岭的杉木成了他最好的伙伴。每天他用饭卣装着一抓糯米饭,上山锄草、修枝,天黑前顺带扛回一根又直又长的杉木。有时,他会坐在山坡上休息,背后是一垄一垄绵延不尽的茶树和寂静的群山,眼前是寨子高矮错落的小木楼。他常自问:我就这样在寨子里窝一辈子?可现实又是那么硬邦邦冷冰冰的。遇到雨天无法上山时,无聊苦闷,他便将扛回的杉木锯呀刨呀,家里缺什么,他就自己鼓捣什么。一段时日后,屋子里便摆满了板鞋、小木桌、脸盆架、米桶、蒸笼、风车、水车。
谁知道呢,阴差阳错间,数十年后,他却以客座教授的身份,去了好几所大学土木工程学院讲学,把侗族木构建筑的文化基因,带进他心目中的神圣殿堂,又递交给青年学子们。就好像,命运对他的打击有多狠,数十年后全都加倍补偿回来。
掌声、欢呼声将他的思绪拉回现实。
眼前这热闹,说到底,族人们心里自有一本账,他杨求诗的心里同样也有一本账。要想赢得民间的信赖和长久需要,就必须不断强化木构建筑技艺的钻研,还要在传统上有所创新。
技与艺,两者之间能剥离吗?师傅杨明安说过,鼓楼也好,风雨桥也罢,都是侗家的精气神,形是第一位的,没有形,神从何而来?
那用什么来塑造“形”呢?那就是绝妙的“技”了。
技,是一种用肢体语言演绎的术语,它的背后,是用日积月累的实操作打底。师傅还说过,做木构,来不得半点虚的,是吹糠见米、刀下见菜的,是要经过日月年久的时间神灵检验的,有一天,掌墨的人走了,留下的楼,留下的桥,还在替他说话。几十年后,几百年后,楼还活着,桥也还活着,这才是侗家掌墨师“技”的化身。
庆祝的长桌宴开始了。晒坪上,数十张桌子拼成一溜十几米的长桌。桌上摆有上百碗侗家最好的酸鱼、酸肉、酸鸭、土鸡、竹笋、蕨菜、糯米饭,还有重阳酒。人头攒动中,游荡在酒席间的狗,也加快了奔跑和争抢的速度。
杨求诗在寨子里做鼓楼已有好些时日了,每天轮流到各家吃饭,有的甚至轮了两遍。上梁的这一餐,全寨人是要一起吃的。这是属于侗乡的欢乐时刻。杨求诗红光满面,一次次举起酒杯。早年,他觉得酒辣,针尖一样刺蜇咽喉。这些年,他却越喝越顺。
这一天,他又醉了。
二
新修的水泥路,像条白色飘带,沿着林溪河蜿蜒而上,给青绿的山腰镶上长长银边。驰名中外的程阳风雨桥就横跨在林溪河上。穿过桥头的平岩村马安屯,这是杨求诗的家乡——程阳八寨。
这里的民居木楼,大多因山势而建,傍水而居。窄小密实的巷子,拐弯,上台阶,再拐弯,再上台阶,才寻到杨求诗的那一栋。
这世上,总有这样一些人,无论走到哪里,都脱不了生命始发地打下的烙印,其顽强类似于基因的序列,严谨而微妙,没有人能够篡改或者剥夺。如果要为侗族木构建筑技艺流布画出一条轨迹,它是自上而下、由北至南的。它的起源距今已有7000多年历史,远承河姆渡文化中“南人巢居”的干栏式建筑。《魏书·卷一〇一·列传第八十九》记载:古越人“依树积木,以居其上,名曰干兰,干兰大小,随其家口之数”。“干兰”一词,亦作“干栏”,侗语意为“树上面的房子”。
在三江侗寨,一两百年的“侗族干栏”随处可见。那些古老的木楼,无不记录着远去的侗族先民抵御外敌,步步为营的真实生存过往。侗族先祖的历史就是一部奋斗史,而因为建鼓楼形成的集体主义观念,于今尤盛。一家建楼,全寨相帮。有木出木,有力出力。
杨求诗居住的木楼,正堂上挂着一面锦旗,十分醒目,用烫金的字书:“赠杨求诗师傅:一把曲尺能将寨门竖,几根直线造就和谐桥。布央寨全体村民2009年元月1日。”这是村民对杨求诗真诚的溢美与感激。
在楼梯转角处,一块“国家级非物质文化遗产项目侗族木构建筑营造技艺保护示范户”的铜牌高挂,安静地俯瞰着来访的人们。2018年,55岁的杨求诗,被国家文旅部认定为非物质文化遗产代表性传承人。
在这块牌子还没有挂到杨求诗家门前的30多年前,他跟在师傅的后头,默默地刨木板、修榫头、凿卯眼。师傅让他干啥他就干啥。时光就这么一天天、一年年过去。师傅的目光有时冷峻,有时温煦,有时凝重,有时明快。那也许是他内心的感受。从最初跟在师傅身后做些裁木料、去树皮等杂工,到可以做刨柱、凿孔等较为细致的活,再到辅助师傅完成房屋的部分设计任务。空间感强,记忆和心算能力极好的他,进步飞快。尽管师傅从未掌墨过一座大鼓楼,也没带过他建过大鼓楼,但多年建民居木楼的经验,为他日后能掌墨大鼓楼打下坚实的基础。他对师傅当年的启蒙非常感激。
杨求诗自住的这栋传统三层吊脚楼,是他亲手造的,也是他掌墨生涯的起点。以前住的是曾祖父建的,又小又矮,却住了一百多年。那座小木楼至今还在,饱经风霜,虽然木色陈旧,却仍在山崖上“坐”得端端正正,没有一点位移和歪斜。树大分岔,儿大分家。当这个家庭越来饱满,居住也变得越来越逼仄。杨求诗的父亲决定再建一座木楼,搬出这座祖屋。正青春的杨求诗早就企盼拥有一间属于自己的房间,于是主动请缨,可父亲却不给他独立掌墨的机会。
杉木不到30年,不能当柱。人不满30岁不能独立“出山”掌墨。这一年,杨求诗25岁。要亲手建自家的木楼,这期望对他来说显然过于宏大。杨明安是寨子里有名的掌墨师,与杨父是多年世交。杨父决定让儿子杨求诗拜他为师。这一拜,两人便缔结了一辈子的师徒关系,亦师亦父几十年。他跟着师傅建的第一栋木楼,也是给自己和家人住的。他在这座木楼结婚生子。他的儿子也在这座木楼结婚生子。
从师承谱系算起,到杨求诗这代,算是第七代了。
小小的木楼,并未与外面的世界隔绝,反而成为“样板楼”。寨子里不断有人请他们师徒二人建楼。师傅忙不过来,接到项目开好头后,便由杨求诗组织施工。杨求诗对木构的感悟力有目共睹,很快传遍了侗寨。那时,他还不能算得上一个真正意义的掌墨师,跟着师傅造的也是一些民居木楼,诸如鼓楼、风雨桥这样的大工程尚未有机会染指。村民信赖他,请他建木楼,他不能推辞,至于工钱几多几少,由村民自己给,他从未提过,也不在乎。
与工钱相比,杨求诗更看重的是民间对他的认可。每一次,楼建好了,开门仪式办过,酒也喝罢,他要回家了,主家都会组织近百人的队伍,抬着礼猪,带着各种各样的礼物,吹着芦笙,弹着琵琶浩浩荡荡地送他回家。这样尊崇而热烈的加冕和荣耀,是此前跟在师傅身后的小木匠想都不敢想的。梦想灌浆,未来可期。他又何尝不是遥望着被侗家视为神圣的鼓楼、风雨桥这样的大木构,暗暗在心中鼓足了风帆呢?
杨求诗发妻端来切好的西瓜和洗净的葡萄,笑意吟吟,不多说一句话,轻手轻脚退到厨房忙碌了。她一身侗族装扮,朴素、自然。她好像在用行动告诉客人,也告诉自己,自家的男人在干大事,尽量不要打扰。杨求诗自足又自谦地笑:“这几十年,我常在外面跑,家里的活全部丢给她,一年在外忙了几个月,带回的钱也不多,她没有责怪,我们侗家女子大多很朴实,哈哈……”纯朴、贤淑、知足,是侗家女人对待婚姻、对待财富最本真的态度。她们在席上敬酒,往往以侗歌代替客套,最喜欢唱的是:“一年四季样样有,切哪,切哪!”只要本分,只要坚持,命中带有,终归都会有的。
杨求诗儒雅彬彬,也许是跟他喜欢弹琵琶和拉二胡有关,身上自带民间名士遗味。他的目光落到窗外不远的鼓楼上,眼里都露出柔软,透着欣悦、赞赏,也许还应该说带有某种恭敬。他欣悦和恭敬的是木与心、墨与魂共生的精灵,是人世间的一种伟大创造,是天地造化的诗与歌,是人的神性——能工巧匠智慧与才能的灼灼光焰和不朽传承。
58岁的杨求诗去过很多“大地方”,担纲过很多“大工程”的掌墨师,见多识广。他对自己哪一年在哪造了哪栋鼓楼、风雨桥、戏楼,如数家珍。他的记忆纹理明晰,就像他亲手修葺过的香椿梁木,笔直、顺溜。确实,近20年来,他面对好奇惊叹的来访者实在太多了。那些诸如技艺、传承、困境的话题,就像在一块丝帛上随便找到一根丝头,就能抽丝剥茧般地拉出长长的丝线。况且,在他从“匠”到“师”的生涯,肚子里攒下了太多的过往,触到任意一个音符,他都能将其弹唱,流淌出一首绵长的侗歌来。
杨求诗的木构建筑才华,就像一粒茁壮的种子,在侗家这片土地上,遇到合适的温度和湿度,迅速破土而出,冒出芽尖,长出根须和枝叶,然后慢慢成长为一棵参天大树。
在侗族木构技艺营造文化里,没有什么大师的说法,掌墨师,就是最高的称谓。要想掌管墨斗,要让人服气,你得有扎实高超的技艺打底。
从参与建自家住的木楼起,杨求诗便朝着师傅援引的方向大步狂奔。
三
随风潜入夜,润物细无声。跟在师傅的身后,在木构技艺与规制中,杨求诗很快吸收到了侗族木构建筑的精华,他青春蓬勃的心被滋养着、浸润着。每天,他将刨子贴在木头上,用力一推,坚硬的木头变成柔软的木花卷成团,在地面上弹跳。木屑随着锯子的上下拉动,纷纷扬扬飘起,又簌簌跌落,铺出厚厚一层地毯。在木头清香的气味中,他深谙木构建筑的奥秘和魅力。懂得越多,他越清醒地意识到,要成为一代名掌墨师,不但需要有“杠杠”的技艺,还得有端正的品行。这就是师傅常挂在嘴边的“吹糠见米,刀下见菜”的硬功夫和软实力。数十年来,他对这句话,又多了一份心得。
是的,不是所有的木匠最后都能从“匠”升级成为“师”,只有极少数人能站在塔尖上。
艰难吗?是苦旅吗?也许。
但凡从事木构技艺的匠人都知道,技术上的高低,体现在画墨线上。涉及尺寸、位置和形状的精细活,这不仅需要对整栋楼房的结构、尺寸、位置、形状了然于胸,还要精准计算,画出部件上凿孔开眼的具体位置、尺寸和方向。这需要很强的空间想象能力,也是考验木匠能否成为独当一面的“掌墨师”的依据。如果感悟力不够,即便做一辈子的木匠,也成不了“掌墨师”。
做生活拿得起,并不稀奇,要拿得住拿得稳,才是本事。师傅如是说。一日为师,终身为父。他要对徒弟负责,不能让其走偏了,所以他时不时又敲打一下。
事实上,杨求诗付出超乎常人多倍的努力,对这门技艺术精钻深探。若是没有长久而深刻的热爱与执着,即便是机会来了,也攀不上那尖尖的顶。
这个机会,在这年立秋后的某一天,终于来了。
岩寨、程阳两个寨子,有两家人在同时邀请杨明安掌墨建木楼。杨明安分身乏术,将他身旁的弟子逐一排列,谁最合适顶替他掌墨,并主持开工仪式?
杨求诗看上去虽有些木讷,没像其他徒弟那样善于言说,但正是这种“木纳”,让杨明安觉得是一种稳重。掌墨一座木楼,就是这座建筑的“最高统帅”。这个人,还是与神灵沟通的使者,赋予这座建筑以灵魂。品行端正的掌墨师,势必给主家带来福祉。油滑之人,反倒不可靠。72岁的杨明安决定让杨求诗连夜来他家。
此时,天光已全部暗下来。接到师傅的传话,杨求诗立即往师傅家赶。还没坐稳,师傅便将一小抓香竿交给他。
这抓香竿,是用小圆木、小竹片和小竹签按比例建好的模型,每根小竹片上记有尺寸和数据,是师傅事先丈量地基,根据地形确定建筑物的基本框架,再将竹子刮去青皮,用曲尺、竹笔和凿刀,把成百上千、长短不一、大小不等的柱、瓜、梁、枋、板、眼等构件的尺寸和大小都一一准确刻写在上面。
杨求诗双手将香竿接过,深深一拜。
只要领着工匠们,按照小竹片上的数据施工就可以了。然而,香竿上的建筑符号有如天书一般:ㄋ(前)、∨(上)、井(梁)……这是除掌墨师外无人能识的。这也是秘籍。文字无法传递它的力量。需要当面口传,才知准确的寓意。他万万没想到,师傅这么快便将他毕生的经验全部教给了他。
师傅讲话的语速,跟迎面吹来的山风很搭,缓慢、温煦。他的目光很亮、很暖,把他们这些年的师徒生涯照得敞亮。很多年后,杨求诗回忆起当年的往事,心头温热,仿佛就在昨天。
师傅的讲述,于杨求诗来说,是一种接通。伴随着木构技艺中的开工、立起、上梁、开门四个重要仪式,一字一句,像珠子落到盘子里。不过,他只教一遍。
杨求诗听着,用心强记着,像挖掘宝藏一样,一寸一寸地深入进去。师傅每讲完一个环节,他听后反复琢磨,并把自己也摆了进去。他明白,余下的这台戏,要由他来担纲主角续唱下去了。也是在这个晚上,他被侗族木构技艺的历史流脉,及其内里蕴含的巨大乾坤勾住了魂魄。
短短两个小时,师傅杨明安口传给杨求诗的“心经”精准、简洁,没有一定的实践经验和文化基础,学不来。否则,“心经”传给你,你也没有用。因为,一步不到位,步步不到位。
这个说法,难免让人联想到武林江湖。想到那些空前绝后的招式背后,冰冻三尺非一日之寒的基本功修炼。
由杨求诗继承衣钵看似偶然,实是师傅思虑良久的安排。这些年,他一直在观察他身边的几个徒弟。他终会老去。这人啊,就像田里的稻子,一茬又一茬。他本想再考验弟子们几年,而这次两栋木楼同时开工,加速了传授的步伐。
沉甸甸的香竿,亦是接力棒,交到了杨求诗的手上。杨求诗兴奋和压力并存。师傅教得走心,他学得用心。在回家的路上,他一次次仰望头顶上深邃的天空,不由自主地将手掌握成了拳头。
谨遵师嘱,从此,他将独自掌墨了。
第二天,他早早地来到主家,做好开工准备。但见平时斯斯文文的他,举起那神圣的墨斗和笨重的木槌,以一种貌似不对等的娴熟和力量,像一个老而弥坚的匠人,按照预定的程序完成了开工仪式,无懈可击。
杨求诗的能干,再次在侗乡八百里得到实证。
顺利掌墨,完成程阳寨这座木楼后,在人们的眼中,杨求诗算是“出师”了。当年底,他就单独带一拨人马走乡串寨专建木楼。平均一年有七八座出自他的手笔,他也因此成为一个响当当的人物。
平岩村马安屯的杨军信请杨求诗帮建一座木房。杨军信拟建木楼的地方,在公路上方的一个小山坳里,为了不被前面的两座房子挡住视线,他一直想建一座五层木楼。
侗族木楼一般只有三层,最高也就四层。因为私人建房,很难同时找到四根高度一致的主柱。要建五层,以每层2.5米左右计算,需要四根同样大小且都超过12米的杉木担当主柱。当时主家提供的木料,高度根本不够。
杨求诗很快采用两根柱子对接的方式解决了这一难题,顺利把房子建了起来。他总结前辈的技术有了这样一句体会:能改掉前人的毛病,就是创新。
建木楼当如是。这座木楼可以说是三江最高的居民木楼了。然而,所有这些成果,也未能让杨求诗突破从“匠”到“师”的身份。
与老一辈的杨明安师傅相比,杨求诗的眼光和对新生事物的接纳程度,于他在日后掌墨设计大鼓楼起了很大作用。
四
拐点,是在2005年来临。
程阳村平懂侗寨派来代表,请杨求诗去建一座九层高的鼓楼。鼓楼还要与舞台连在一起。尽管杨求诗曾有过掌墨武汉中华民族文化村的经验,鼓楼的结构与木楼造法有相通的地方,但还是有所不同的。
执着如杨求诗,30多年来都没有停止过对侗族木构建筑技艺的痴迷和打捞。
在他的潜意识里,杉树的生生不息,不止于根埋在土里、叶触于云间的高大挺拔形象,当平凡的木头落到他的手里,他就一定能创造出枯木逢春的奇迹。
作为掌墨师,应该有这样的自信。
然而,此时杨求诗面对平懂村代表,并没有生出这样大的口气。他谦卑地说,我师傅没有做过鼓楼,我也没有做过,只是看别人做过,如果你们信任我,我会努力尝试一次。
杨求诗的谦卑,也让一些村民质疑他的技艺。但主事的村代表还是执意请他出任掌墨师。
观察了一些老鼓楼后,杨求诗就拉着自己的一班人马赴平懂侗寨。
他像师傅一样,上山选一根楠竹做“香竿”,破去一半,刮去表皮,然后用曲尺、竹笔和凿刀做了标注,写上密密麻麻只有他才看懂的数字和符号。
这根楠竹,实际上就是一种秘不宣人的“秘籍”。一座鼓楼的柱、瓜、梁、檩、枋等部件的长度和尺码、弧度和伸展要求自然贴切。尺寸的选择,全是避祸择吉的。是否呼应、协调、和谐,都是由这根楠竹所标注的“尺寸”构成的。尺寸,往简单里说,只是一组数字,是榫头,是卯眼的规格;往高深里讲,好比魔法,人人眼里有,人人心中无。
但是,支撑这个尺寸的,是功力,是修行。成百上千、长短不一、大小不等的梁、柱、枋、板、眼、榫、卯,都由掌墨师标注长短和凿孔的位置后,才由施工的木匠在“木马”上完成,用锯子锯,用凿子钻,用斧头劈,用刨子刨。在他给出的“尺寸”里,都有权威的诠释。其准确性,一丝不苟,不容置疑,因为“尺寸”里每一个数字、每一个榫卯的大小,每一个角度,都经历了无数次实践。
这是师傅杨明安传给他的。他又用了15年时间造了上百座木楼实操出来的。最后,浓缩在这根“香竿”上。
忙碌了几个月后,所有的“零件”全部做好了,堆放在工场上,小山一般。按照侗族木构建筑技艺营造文化的程序,继开工仪式之后,要举行第二个仪式,立起仪式。
初秋的阳光像一束束沉甸甸的高山稻,有股说不出的芬芳,让人有收割的欲望。十里八乡的族人都赶到平懂侗寨。有的纯粹是冲着新手掌墨师来的。尽管杨求诗成竹在胸,但心跳还是有所加快,配上手表里秒针的转响,形成一种怪异的内外二重奏。毕竟,这是他平生掌墨的第一座大鼓楼啊!
头晚,杨求诗在心里再次梳理了一遍前期工作。每一个微小的细节,他都做了深思熟虑的应对。“香竿”上的密码设计是否科学合理,今天的“立起”是对它的严格考量。
木匠们在他的指挥下开始了抬柱、竖立、穿插。二三十斤重的木槌,被人举在半空中敲打撞击着柱子。喊叫声、指令声、吆喝声、助力声看似凌乱,实际上有条理、有步骤。
这是一个复杂、艰辛的过程。修长、粗大、笨重、长短不一的柱子不同地排列,构成不同的平面。檐柱外围的一根根吊柱,利用逐层内收的梁柱和檐柱、瓜柱做支撑,层层伸出挑手,从下而上形成金字塔形。每一根榫头开凿有近乎精密的卯眼。层层凿在柱子上的接孔,穿插衔接的横梁,与排枋纵横交错,上下吻合得天衣无缝。
完美,实在太完美了。
冰刀在冰面上的划痕,行云流水,是因为行于刀刃之上。成百上千的杉木立起穿插,行云流水,则是因为木头变活了,有序地游走于高空之中。
杨求诗掌墨的第一座鼓楼,便有这种老到,像是建造了数十座鼓楼才修炼出的内功。人们不得不承认,他师承了侗族木构建筑技艺的全部精华。独一无二的杠杆原理,层层支撑而上,不用一钉一铆。是啊,就是这种传统技法,成就了木构建筑一直牛到今天的底气。
这热闹的后面,谁能知道他杨求诗内心的潮汐汹涌、阴晴圆缺呢?恍惚间,他似回到三十多年前跟着师傅建第一座小木楼的年月。师傅低沉的吆喝,像鞭子,像戒尺,跟空气一样同在。那么多年,他没有一日懈怠。
人生中掌墨的第一栋鼓楼,总算顺利拔地而起。其间先后举行的各种仪式,都是盛况空前的。整个侗乡的目光,都聚集到平懂侗寨了。
一阵阵掌声像雨点一样漫过他的头顶。十数台照相机、摄像机,犹如长枪短炮,对着他和他朝夕相处了四个月的木头。四个月来,他的心他的魂,给了这千根万根长短不一的木头以灵性,将它们一一变成的瓜柱、檐柱、挑手和檩木。
闪光灯咔嚓咔嚓,他潮汐汹涌的内心早已平静下来。
他缓缓地端起一碗米酒,喝了一口仰头喷向空中,再喝一口吞到肚里。剩下的,在地上倒成一条直线。他用侗语喃喃地感谢鲁班大师傅,感谢师傅杨明安,再然后,向人群深深鞠了一躬。
人群中,他74岁的杨明安师傅笑了,似乎满足了一切,略显佝偻的背影,在鼓楼顺利立起后踽踽远去。
此前,杨求诗并没想到这么快就能掌墨一座鼓楼,并且修成正果。因为鼓楼,在老百姓心目中的分量实在太重了。对技艺的要求,对掌墨师的品行和修为,要求都极高。
鼓楼是用来仰视的。那些层层支起的成百上千根长短不一的檩柱、枋柱和梁柱,更像不屈不挠的侗族先民,他们特有的精神的根脉,在这里得到最好最畅快地诠释。
正由于有了像杨求诗这样的年轻梓匠,加入传承的队伍里,在当地文化部门的努力下,二〇〇六年,侗族木构建筑技艺被列为国家级非物质文化遗产名录。
五
掌墨师的身份,本就拥有站在塔尖被族人仰视的光环,而质量精良、技艺精湛的作品,又加深了它的文化内涵和欣赏价值,被人们长久注视。出自杨求诗手笔的平懂鼓楼,在整个侗寨,自然成了人们津津乐道的“争气楼”。
慕名请杨求诗掌墨的人越来越多。渐渐丰富的木构建筑经验,也让他有了放手搏击的底气。先是在家乡周边的村寨,接着是桂林、柳州、马山、南宁。再后来,湖南、贵州、重庆、江苏、湖北也有人找过来了。无论工程大小,只要开竣工时间要求不冲突,他都一一接下细心掌墨,于是便有了皇朝鼓楼、平岩岩寨鼓楼,林溪岩寨鼓楼、独垌鼓楼、高友戏台、归洞鼓楼、布央寨门、布央风雨桥、马山灵阳寺长廊、南宁市江南水街鼓楼、龙胜县和平鼓楼、平寨独柱鼓楼、产口鼓楼、仁唐戏楼、三江龙吉大桥、南宁富凤风雨桥、江苏无锡风雨桥、重庆度假村……
杨求诗亲自掌墨并设计的木构建筑,像天女散花,开遍了大江南北。尽管建得越来越得心应手,他依旧对侗族木构技艺充满敬畏。他铭记师傅的话:木构,来不得半点虚的,是吹糠见米,刀下见菜的,是要经得起日月年久的时间神灵检验的。
杨求诗的作品,一栋栋,一座座,伟岸,挺拔,无不展示着侗族木构建筑的神奇魅力,成为当地最美的地标和网红打卡点。这些都是可以超越同级掌墨师的自豪。游客镜头记录了这种美,却无法记录斧子凿子刨子上的汗水,工匠们湿透的头发,还有作为掌墨师内心的潮汐汹涌、阴晴圆缺。
他恪守规训,对木构建筑要求严谨到了极致。他还记得,那年第一次接木工活时,就有人半开玩笑半提醒他说,你爸有没有本事赔木料呀?从事木构建筑这些年来,他从来没有让家里为他赔过木料。但有一次,他因管理上的疏忽,发生了一次失误。
2011年,重庆一家度假村要建造一个鼓楼式的会议室,慕名找到杨求诗。杨求诗手头刚好在南宁有一个工程无法分身。他接下工程,开好头后,便将活儿派给他的徒弟杨云清。杨云清拉着一班人马过去。工程上马后,重庆那边一个年纪稍大的师傅看到杨云清太年轻。木匠之间彼此相轻的气息,不可避免地环绕在工地上。在建设中,两人观点有分歧时,自然年老的听不进年轻的。结果因“尺寸”对不上,木楼竖起来了,框架却是斜的。承重错位,有安全隐患,是绝不允许的。很快,信息反馈到他这里,他火速从南宁赶到重庆,对业主声明损失全部由施工方承担。
在骨子里,杨求诗崇尚的是读书人,自己也以儒家文化修身立命。“仁、义、礼、智、信”无疑是他为人处世的准则。在他的主导下,木架全部拆下,几经细修,重新立起。他几乎是耗尽全力,终于在既定的喜庆日子里完成立起、上梁、竣工。前后多次的远途往返,业主方的怨言,加上费工费料,让他饱尝了尴尬的滋味。此后,“废楼”事件再没出现过。事故于他,是教训,是一丝不苟,更是坚守工地督促徒弟慢工出细活的一条标尺。
作为一个对自己作品近乎苛刻的掌墨师,每天在与木构建筑技艺各种规制中打交道,浸泡在庄重的敦宗睦族仪式中,又何尝不是在完成自身的修养修为?多年后,杨求诗再次来到重庆,仰头看这座木楼,虽然是推倒重来的“二手”作品,仍不失稳重和精良。但是,他又很快发现,跟他后来掌墨的木构建筑相比,在气度和楼型上,还是显有可造之处。
早些年,杨求诗平均一年要造两座鼓楼。有传统,有创新。像林溪有个寨子要建的鼓楼,多了一层人可以走上去的客楼。
从成功掌墨第一座木楼起,杨求诗便开始带徒授艺。那种“教会徒弟、饿死师傅”的狭隘观念,在他的人生字典里是不存在的。杨求诗带徒,不分亲疏,不分宗族,只要真心喜欢这门技艺,他都会毫无保留传授。他的徒弟中,有比他年纪还大的。他承接到的工程,不管是本地还是外地,他都会挑选一些真正热爱木构、吃苦耐劳的后生带到工地,在施工中传授技艺,不但不收学费,还要按用工标准发工钱。
杨云清、杨先培、吴德六等几个徒弟,跟在他身后,走出三江,走出广西。在远离家乡的地方,他们营造着几千年一脉相承的侗族木构建筑。他们在工作生活中亦师亦友。时间长了,他不知不觉就有明安师傅当年的心境。他发现与徒弟们说的话,语气越来越像师傅了。这是一座又一座鼓楼、风雨桥、长廊顺利完工后,他觉察到的。
是的,那些聆听过杨求诗讲解的人,那些跟在他身后受他手把手教习过的人,已成功出师,独当一面了。这些人,又汇入了更复杂更广阔的木构建筑传承和更丰富的时间长河之中。他们将来能否会成为木构事业扛鼎之人?尚需时间来检验。
六
岁月催人老。1963年出生的杨求诗,在年过半百的年纪,获得了国家级非物质遗产代表性传承人称号。他没想到的是,在技艺日臻炉火纯青的岁月里,虽然得到了国家的认可,但在实际的保护工作中,未得到相关部门在技术资格上的认定。他们所建的木构建筑,尽管扬名海内外,却是典型的“三无产品”——工程无设计图纸、工程师无资质认证、工程竣工无验收。虽然在民间,得到持久的信赖和认可,仍不能化解在工程招投标和市场运作上的尴尬。掌墨师们往往因“无技术资格证书”被拒之门外。他带出的徒弟,有好几个都成了省级、市级传承人,但迫于生计,也想有多一些实操案例,经常“违心”地甘当候补角色,沦落为第三甚至第四承包方。用了浑身技艺造好一座高大的木构建筑,所获得的收益远不如一点不懂木构的包工头。
事实上,掌墨师也好,木匠也罢,他们成了整个木构建设者最底层的那部分,不过是用自己的血汗和智慧,换取一些收入和木构技艺的传承罢了。他们把身体当机器,把技艺当燃料,努力适应着飞速发展的社会,有挣扎,也有透支,不想成为那个被历史车轮甩下来的人。可现实是,无论怎么努力,这“车轮”还是要扬尘而去,他们用尽所有力气,也还是在“车轮”下面艰难喘气。
这“车轮”是无情的,将诸多民族文化元素带走了。侗族木构建筑也不可避免地遭遇危机。寨子里很多新建的所谓木楼,也大多是一半砖混一半木构。他精通作为一个掌墨师的全套技艺,在各地鼓楼和风雨桥逐渐建成、木构行业逐渐饱和的当下,再加上从天而降的疫情,有一年多时间,他与徒弟们一直困在寨子里,还没承接过一个项目。
尽管如此,在大学土木工程学院,杨求诗还记得自己的身份——国家级代表性传承人。他向学子们传递的,仍然是他在木构建筑上所能达到的高度。至于自己得不得到行业主管部门颁发的“证书”,似乎不重要了。一个有温度、有情怀的掌墨师,所能给这个世界带来的细枝末节,所能传达的技艺,早已超越了那些所谓的“本本”。况且,在这世上,自己来过、做过、感受过,还有东西留下,自己的名字镌刻在功德碑里,变成安静而壮阔的史诗,这难道不是自己想要的人生吗?
鼓楼不动声色,盛着掌墨师的悲欢,从不会溢出来。鼓楼高大有力的栋梁,涂着清漆,摸上去光滑、清爽。杨求诗每次来到鼓楼纳凉,都有一种情愫油然而生。两百多年前,家门口的那座老鼓楼拔地而起时,我在哪里?在自己的盛年,亲手把新鼓楼建得比老鼓楼还要高还要大,那是多么荣幸的事啊。多年后,新鼓楼变成了老鼓楼,我又去了哪里?鼓楼于侗家人,是永恒的,于掌墨师,只是永恒之一瞬。这么想来,他与木构世界的种种关联,变得清晰而冷冽,与生命里的世事啊,也全部和解了。
心情好了,瞅自己掌墨的鼓楼更有气势。清晨,白雾缭绕,太阳慢慢升起,数不清的喜鹊互相追逐,累了,停在飞檐上。飞檐上,有许多只与它们外形相像的同伴,只不过,“它们”一直保留着一个姿势,停在檐上眺望远方。暮色四合时,天边有淡血色的霞光,远山如黛,鼓楼隐隐约约,像是披着轻纱的新娘。程阳四周都是山,凉风习习,站在自家木楼眺望,左边是平寨独柱鼓楼,右边是岩寨鼓楼,在景观灯光的映照下,金碧辉煌。
可以想见,杨求诗亲手建起的鼓楼,将在侗寨里静坐数十年甚至上百年。它不动声色,却暗香浮动。每天数以万计的游客像蝴蝶嗅到花香,纷纷组团来采风,或结伴游玩,驻足鼓楼前仰视,抚摸主柱,合影留念。很少有人吃了鸡蛋,去探寻鸡长成什么样子。鼓楼的掌墨师自然也不会被游客关注。
可这天,杨求诗在鼓楼歇息,进来了一对母女,女儿四十来岁,妈妈七十来岁,听口音,像是东北人。她们抚摸着主柱,一再惊叹鼓楼的构造不可思议。一老者坐着听到母女俩的对话,抬起头,满脸笑意说,你们想晓得建造这鼓楼的大师吗?母女俩微笑地转脸向他。不等她们回答,他便指着杨求诗说,大师在这搭呢!
母女俩露出惊艳的眼神,兴奋地竖起大拇指,一再说太神奇了、太了不起了。杨求诗憨厚地微笑着说,你们这样夸,我都不好意思了。
萍水相逢的人,彬彬有礼地告别。告别前,应母女俩的请求,杨求诗和她们在鼓楼前合了影,收下了她们的祝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