舔蟾蜍

2022-05-26 12:05赵卡
青年作家 2022年8期
关键词:刘二鱼缸

赵卡

刚擦拭干净的窗户,玻璃让太阳的光线射入屋里,强转弱,玻璃有过滤光线的作用。时光虚掷啊,经过一夜的昏睡(梦见住在洞穴里,杀死了狗和猫),我觉得醒来很有必要性;不然的话,我会在梦里讲故事(比如,我妈说我是在男厕所捡的),记得有一次,我在梦里吞咽食人族风干牛肉,感觉不爽呢。

对于人类这个奇特的生物物种来说,好奇心就是一种十恶不赦的春药,任何禁止都在暗示荷尔蒙发出猖獗的邀请。比如死亡,埃及艳后克丽奥佩特拉让毒蛇把自己咬了自杀就显得太随意了,分明便宜了那条毒蛇嘛!

一个烟雾缭绕的小酒馆,一个可怕的人,一大壶泡了罂粟壳的老酒,一个二十八页的故事。“上厕所手机老是掉马桶,没办法,我已经憋了两星期没上厕所。”他抿了一小口酒说,“这酒真不错哎……哎,问一下,印有警察字样的衣服我能穿出去吗,不会有什么麻烦吧?”

在旧城的这些日子里,我喜欢泡小酒馆收购各种故事,我的要求是:1、原味口语,但不能玩粗陋恶俗;2、夹杂地方性知识;3、必须让我惊讶不已。来的这人叫刘二,嘴里喷着唾沫,我不知道“刘二”是不是他的真名,以我的经验,一般名字里带“二”的人都以这种古怪的形式自我定义。小酒馆的格局颇似明清家具美学,以熟鱼为主,兼营旅馆业务;老板娘是个胖子,见到任何一个客人都会大献殷勤,仿佛要把自己的身体随时献出去似的。

“我吃的那条鱼刚发过癫痫,我感觉自己正一步步通往地狱。”我灌了一大口酒对刘二说,“你说吧,我会付钱的,就当我募捐了。”

一个头发梳得油光发亮的矮个子正在给老板娘递钱,老板娘的胸针像一枚半透明的蜘蛛蹲伏在那里,比她下垂的胸形好看。一般来讲,我特别羡慕那些喝醉了酒还能微昂着头走出酒馆的年轻人,他们脸上始终毫无表情。

“我是在睡梦中接到王小红电话的,”刘二回过头看了一眼邻桌说,邻桌坐着一个拿手杖的老头儿独自饮酒,他戴在小指上的尾戒闪闪发亮。“王小红说,她要死了。”

小酒馆外圆内方的中国风水学结构唯一的缺陷是排烟气系统不好,抽烟的人一多,烟雾的鬃毛卷入灯光从四面升起,然后如幼兽的嗥声倾泻在油乎乎的墙面上。我后来在我的日记《杀县:戊戌年纪事》(卷一)中通过回忆来钩沉了这些业已消失的物象,类似这样的文字经常占据我日记里最有利的地形。

“王小红是谁?”我揉了揉右眼问。

“王小红是五年前搬进路易十四别墅区的,你知道路易十四那是个浮华的富人区,每一寸土地都植满了名贵的花木。”刘二小抿了一口酒,伸出一根食指指着小酒馆的房梁说,“王小红和她的父母一起住。”

“我只知道路易十四的璀璨浮华留下了1793年路易十六被砍头的后患。”我挪了挪长条木凳上的屁股,扭头对老板娘说,“再加八两酒,豆子一碟。”

老板娘高高兴兴地转身打酒去了,背影宛如一亩鲜花。

“王小红是我的前妻,我们离异五年多了。”刘二说。

老板娘的八两罂粟酒打来了,和一碟吸血鬼豆子堆在了桌子上,瞬间芳香扑鼻。

“王小红说她要死了,这可是五年来她第一次给我打电话,以前我给她打过无数次电话,她都压了不接。”刘二拈了一颗豆子扔在嘴里说,“她肯定是出事了,我能听出来,电话里她的声音像草地上正在收割干草呢,不,她的嘴里像塞了破布条。”

我在听,刘二的讲述却似一匹拉车的瘦马停了下来。

小酒馆这时进来一个瘦弱的年轻人,他刚一坐下,就向老板娘招了下手,说:“来二两五红杏酒,一碟鹦鹉豆。”他的话音别人几乎听不到,我看见他的牙齿像涂了一层黑釉,一般患了梅毒的都这样,怪不得他双唇紧闭。

“咱俩要不去一趟路易十四?”刘二狠狠地灌了一口酒说。

“行,啥时候?”我问。

“就现在。”刘二站起来,涨红着脸说。

我和刘二一到路易十四别墅区大门口,两个穿着打扮像极了盖世太保的保安就拦住了我们,一个问我们是谁,从哪里来,到哪里去,一个作势要登记。这些简单的问题保安每天都要重复无数遍,他们也不嫌麻烦,真是奇了怪了。

“到王小红家取点东西,”刘二瞪着一个保安问,“操,连我都不认识了?”

“咳,二哥呀!”那个被瞪懵了的保安马上在脸上绽出笑容,给刘二敬了一个礼,随后恭敬地放行我们。

路易十四别墅区不愧是先富起来的那部分人的理想居所,从形式上看,一定是一个(或数个)数学狂设计的,我后来见过无数风格雷同的别墅区,它们的建筑逻辑无一不遵循设计的美学意志,但与路易十四没有丝毫一致的地方。路易十四从外部往里看,围墙呈链式结构,说句难听的就是仿若圆形监狱,但从内部往外看,则压根儿看不到一点围墙的影子,无处不在的缺口在填补着无穷无尽的缺口。这种非逻辑性的设计逻辑简直匪夷所思,一砖一瓦没有标准,看上去简单纯粹其实玄奥复杂,就像它的地面,长方体地砖严丝合缝,合缝处的裂隙在寻求扩大裂隙,裂隙之多容易让人在视觉上陷入幻觉,除非人绝不低头走路。

“到了,就这栋,”刘二盯着门禁视频说,“人脸自动识别,陌生人根本进不来。”

我跟着刘二进去之后才发现这是一栋二层半别墅,里面的家具是伊丽莎白时期英国推崇的那种文艺复兴式(也有都铎式)的样式,一楼客厅的一面墙上挂着一幅半人高的《向惠特曼致敬》油画,手法一看就是佛罗伦萨式反古典倾向的戏剧化构图,但画师却是匿名的。二楼有三个卧室,刘二领着我进了最大的一间,即使是白天,我仍能感到一种无声的黑暗,要不是墙角的那个光线闪动不定的大鱼缸,我会认为自己闯进了一座秘密建构的坟墓,顷刻之间,房间里令人窒息的空气对我的脑神经形成了巨大压迫。

“王小红那时候真不行了,”刘二指着一张维多利亚风格的床说,“她形容枯槁,眼窝深陷,头发都快掉光了,像一根柴禾棍子被一条毛毯苫着,看着吓人。”

“她家人呢?”我问,“她没家人吗,给你打电话?”

“她弟五年前死的,她父母前年死的,没人了。”刘二盯着鱼缸说。

这个鱼缸是长方体的,可以盛放一个立方的水,背景像提香的一幅画,画面色彩充满幻想,里面游弋着一条白腹黑鲨、一条漆鱼、一条印度狗鱼、五条念经鹦鹉鱼,最显眼的是,鱼缸底部蹲着一头独腿元宝蟾,双眼暴凸,扁嘴张着,有着米开朗琪罗设计的短缩形体夸张效果,乍一看像真的。

“怎么……”我吃了一惊,感觉有三张看不见的脸皮非常可怕地泡在鱼缸里。“这……这不是凶宅吧?”

刘二咧嘴一笑,伸手摸了摸鱼缸旁边的漆器和织物,摇摇头说:“空虚始终占据了这个屋子的全部,人只能在裂隙中生存。”

即便这不是一幢凶宅,我也感到胸闷气短,甚至,有几秒钟我都觉得自己的思维全部丧失了,这间屋子绝对有问题。如果一个人住在这里,一日又一日,他(她)会不会陷入绝望的情绪之中?一个绝望的人意味着不会伤害他人,但绝对会伤害自己。我走到窗户前,拉开窗帘,下午四点钟的阳光倏地射进来,仿佛用色大胆的匠人在战栗中打呼哨,房间瞬间如荒野一般空旷起来。

“连窗户也打开吧!”刘二说。

我打开了一扇窗户,草木气息就像一头头幼兽不受任何束缚跳进来,我的肺舒畅多了,当然,吸入肺里的还有污水的臭味,看来,小区外面那条肮脏的马路排水道又被堵了。

“后来怎么样了?”我长出了一口气问。

“后来……”刘二也长出了一口气,“后来我把王小红送医院了。”

刘二话音未落,床头柜子上的一架老式电话机突然疯狂响了起来,我吓了一跳,感觉那架老式电话机就像一只弓起背受到了严重挑衅的猫。

“喂?”刘二抓起电话听着,“哦,好,知道了,我马上过去。”

放下电话,刘二抓着我的胳臂疯狂地摇着说:“卡哥,关了窗户,拉上窗帘,和我去趟医院,王小红她苏醒了。”

我是收买故事的,不是跑腿的,我觉得我应该把这个原则告诉刘二。离开路易十四别墅区,刘二拦了一辆黑车告诉司机,往市立第二医院赶,司机说市立第二医院有点远哦,刘二告诉司机,只管加速开就行了,钱的事他不用担心。我本来想和刘二说我是收买故事不陪跑腿的话,但看到他那张焦急而可怜的脸,于心不忍了,我于是决定陪他看完王小红再说。

“王小红昏迷了七天,我以为她没救了,”刘二的口气污浊,酒才漾起了它的后劲。

“死的假象都是虚设的,”我对他说,“祈求诸神护佑吧!再说了,死也没有什么更可怕的。”

刘二斜在后大座上睡着了,我却毫无睡意,酒液在我胃里发酵,如熊熊燃烧的火让我既兴奋又有点恐惧。

从杀县到市里,大约需要一个半小时的车程,司机选了一条近路,道路两边的荆棘和灌木被唰唰地甩在身后,飞扬的尘土原地荡起又落回原地。司机是个娃娃脸,其实岁数不小了,大约有四十多岁。“不,”司机龇牙一乐说,“六十多了。”我挺佩服他这么大岁数了还出来跑车养家,司机又龇牙一乐说,“这都是专门等你们的。”我一愣,有那么一瞬间觉得司机真是个幽默的人,不存在意外,只有突然性。

“别胡说!”睡在后大座上的刘二大声呵斥司机。

“瞧!”司机瞧了一眼后视镜,对我龇牙一乐说,“你那位朋友在说梦话。”

当我们到达市立第二医院时,已是傍晚7点钟,市立第二医院周边的路太恶劣了,坑坑洼洼积了很多淤泥和污水。“说是二医院要扩建,病人多得放不下了。”司机说。刚从睡梦中醒来的刘二给司机掏了四百块钱,司机乐得眉眼棱角分明,他非要给我留他的电话,说我们以后用车时随时打他的电话,不管多远他都会来接我们,我拗不过他的热情,只好在手机里存了一个:徐强强,138047139**。

市立第二医院不大,目测不过五亩地的样子,也就五层楼,楼西侧有一排破屋子,司机说的那种病人多得放不下的现象根本不存在。刘二带我直接上了二楼,医院的走廊像一条长长的空荡荡的街道,从病房里飘出来的药臭味如粉尘一样直蹿鼻子,我担心这么走下去会得肺炎。我跟着刘二走了一个多小时才在一堵长方体的墙前面停了,这堵墙一看也是数学家设计的,墙上全是裂隙和用裂隙堵上的裂隙,裂隙多到不计其数就变成了缺口,我们从一个缺口进去,在一条只挂了一盏灯的巷子里见到了给刘二打电话的人。

“这是我妹。”刘二指着那个人对我说。

“这是卡哥。”刘二指着我对那个人说。

刘二的妹妹体形粗犷,长着一张令人生畏的面孔,她看上去很焦急。“王小红的医生早就等上你了,”她说。刘二点点头,没做声。刘二的妹妹把我俩带进了一间屋子,屋子也是长方体的,摆了两副担架,显得有点逼仄,其中一副上面睡着一个女人,像一截长着头发的铁链被裹得严严实实,看来就是王小红无疑了。

“病人醒了,目前看没有生命之忧了。”医生说。

让我感到吃惊的是,医生竟然是拉我们来的那个黑车司机徐强强。“徐师傅,你这是……”我像是做了一场噩梦一样,都有点语无伦次了。医生看了我一眼,像是想起了什么,摆了摆手说,“是我哥把你们拉来的吧?咳,我是他弟徐强大。”

“还是讲讲病情吧!”刘二的手捂着嘴轻咳了一声说。

徐医生看了我这个陌生访客一眼,又看了看刘二。我明白,他意思是征询刘二的意见,我是否需要回避。我自己都觉得有点不太自然,正要识趣地转身走,刘二说:“不妨事,说吧!”我就站了没动。

“是这样,刘老板,”徐医生耸耸肩,不自然地摊开双手说,“按道理我们做医生的不应该说这种话,您爱人估计是‘双中’了……咳咳……就是既中毒又中邪了……咳咳……毒我这边暂时解了,但驱邪我们医生没这个本事……咳咳……我这么说您能听明白吗?”

“中毒又中邪……这……”刘二一脸诧异,看了我一眼。

“对,”徐医生疲惫不堪地说,“我建议您把您爱人接回去,尽快寻找高人诊治,否则,她……咳咳……活不到立冬。我,我们医院尽力了。”

睡在担架上的王小红翻了半个身子,轻轻吭了一声。

“知道了,那就给徐师傅打电话吧!”刘二看了一眼担架上的王小红,和我说,“让他再跑一趟,返回来接我们。”

夏日将尽,杀县的白天如旱谷不减险峻的炙热,只有到了黄昏时才暑气渐弱。

我和刘二在小酒馆泡了七个晚上,这七个晚上我们没有喝酒,只喝红茶,现煮咖啡是喝不起了,据老板娘说,去年世界各大咖啡产区虫害猖獗,导致咖啡豆产量下降而价格上扬,还是喝茶实惠。留给王小红的时间不多了,对于垂死的王小红,我和刘二绞尽脑汁谁也拿不出有效的拯救方案,最后还是刘二下了决心,带上王小红出一趟门,按徐强大医生的说法寻找高人诊治。

“高人在哪里,那得走多少天啊?”我问恹恹欲睡的刘二。

“不知道。”刘二说完,晃着脑袋笑了。

刘二和王小红是五年前办的离婚手续,刘二说他和王小红之所以离婚,责任在他。“你能想到吗?一个在别人看来岁月静好的女孩子,背地里居然连多余的钱都没有,甚至还欠着蚂蚁花呗……”刘二眼眶潮红,带着自责的口气说,“王小红现在成了这样,我无法洗脱自己的罪行,我自己可以死去,但王小红必须幸免于地狱。”

茶喝淡了,我喊老板娘过来续水,老板娘过来续完水,茶更淡了。

“你说,这高人在哪里,咋才算是高人呢?”我喝了一口淡茶问。

“还是换一壶吧,没法喝了。”刘二扭头喊老板娘,“老板娘,换一壶新的,凤庆大叶种吧!”

“我操,你要干嘛呀?”我吃惊地说,“凤庆大叶种,凤庆香竹箐大茶树,树龄高达3200年,是人类迄今为止发现的树龄最长、树干最粗的人工栽培大茶树呀!”

刘二把身子往后一仰,盯着小酒馆油绿绿的顶棚说:“啊咳,走哪算哪。”

小酒馆剩下的最后一桌客人就是我和刘二了,老板娘把头放在胳臂弯里打瞌睡,不时发出轻微的鼾声,那是快耗尽了身体原力导致的。我感觉此时的小酒馆和外面的街道一样荒芜苍凉,我和刘二该走了,刘二还怀着治疗王小红的希望,或者说他早已绝望了,只是隐而不语而已。

“其实大多数男人并不知道女人也会寂寞的。”我看了一眼酣睡中的老板娘和刘二说。

“我不明白王小红为什么喜欢周黑鸭味道的香水?”刘二说。

我站起身,放了189元在老板娘的胳臂弯里,这是没喝的那壶凤庆大叶种茶钱。

“女人是用来x的,不是用来揍的,”我对刘二说,“夫妻不能搞成陌生人,你他妈下手太狠了,那是家暴,难怪王小红要离开你。”

“你等等,”出了小酒馆,刘二站在街上愤怒地对我大声喊,“我才没使用暴力呢!”

寻访高人的工作必须进行,王小红的病情就是命令。我白天睡觉晚上工作,在那几天疯狂查阅大量的医药学资料和巫蛊之类的书,包括孤本、残本、刻本、手抄本等等,结果不太理想,没有类似案例。我开始怀疑起徐强大医生的“双中”说法,他一定是自己的医术不行才托出那个无法求证的说辞来,与其听他那荒诞不经的医嘱,还不如直接去北京找最好的医院治疗呢。

“去北京的大医院吧,现在算是一个最佳时机。”我给刘二打电话说。

“你要是还没睡就来趟我这里,”刘二在电话里说,“那个什么……王小红她……算了,你马上过来,来了再说。”

听刘二吞吞吐吐的口气,王小红应该是很不妙了,要是这么着,那王小红去不去北京已经不重要了。依我的庸常之见,这人的命运啊,自剥离娘胎就被索命幽灵盯上了,只不过在赶赴灭绝的途中听不到死亡的脚步声罢了,但像王小红这样荒谬的状况还是罕见。

我出门拦了一辆出租车,不到十分钟的时间就到了刘二住处,一所在我的日记《杀县:戊戌年纪事》(卷一)中第7页记载的通过多视点强化透视效果的小破院。这个小破院紧邻县旧货市场,据说这个旧货市场在县城的最新规划中要被拆掉的,刘二自从狗特币挖矿生意破产后,就剩了父母留给他的这套院子,如果被拆了,估计能向政府讹到一笔可观的拆迁款。

“我们有理性的人不会恐惧一件无法感受的事物吧?”在小院门口,刘二一见我就说,“我是梦游时被你电话叫醒的,他妈的街上的人满了,治愈王小红疾病的药物从墙头上长出来……”

“你胡说八道什么呢,”我兜裆踢了刘二一脚,骂道:“像头瘟猪瞎哼哼,我操!”

刘二魔术般地躲过了我这兜裆脚,一定是看到我满腹疑惑,他诡秘地一笑,扯着我的袖子进了偏屋。屋子不算大,潮湿阴冷,最多能放两万卷书,每个角落里都长了绿毛,给人一种地下埋了很多死人似的感觉。王小红睡在一张三条腿的木床上,猛一看以为她是虚构出来的一个存在,屋里静极了,除了一个老式挂钟的滴答声。

“徐强大医生给我来电话说,让我再仔细看看王小红住过的地方有没有可疑之处,”刘二看着王小红枯叶似的面容说,“还真是提醒了我,一个独身女人住一个空房子,说不定真有什么邪祟的东西侵入……”

“什么东西?”

“通往县火葬场的唯一一条路就在路易十四别墅区后面,距别墅区后墙栏也就一公里,你说运尸车上会不会半途有尸体逃逸……”

“别说了!”我打了一个寒噤,用含有警告意味的口气对刘二说,“你他妈这样讲故事会让别人无法抑制地浮想联翩。”

王小红轻轻哼了一声,我不知道她是否听到了我和刘二之间的对话。

“咱俩现在就再去一趟路易十四?”刘二说。

“嗯,”我点点头,表示同意,“是要再去看看,不然我们的想象力被限制了。”

这回我和刘二没拦出租车,刘二说步行去路易十四也不远,抄别墅区后墙栏的近道,顺便看看有没有往火葬场运尸的车。果然,我们走到以分段修建的体系方法编织起来的路易十四别墅区后墙栏的时候,我隐约耳闻更夫敲梆子的声音,吓得我倒退了十三步不止,接着,我看见一辆车头绾了黑纱开着雾灯的白色面包车从通往火葬场的那条路慢慢驶过来,跟在运尸车后面的是气喘吁吁疾跑的两个人,他们的脚脖子被落叶卷缠着,我嗅到了一股新坟里的气味。

“别理他们,”刘二低声说,“咱们跳墙栏进去。”

本来我已快晕倒在地了,听刘二这么一说,觉得真晕倒了很不体面,只好把攥在手心里和闪现在脑子里的恐慌不停地扔掉,跟着他跳了空荡荡的墙栏。

路易十四别墅区最早以前是块坟地,建好至少有八年了,是杀县第一个高档富人区,可惜偌大杀县没那么多富人,真正入住的连十分之一都不到。5年前有谣言传,房子老没人住鬼就会住进来,谣言的传播速度和面积堪比瘟疫对一个地区的劫掠,如此一来,路易十四别墅区的房子更不好卖了。我记得我问过刘二这么险恶的地方王小红为什么住进来,刘二说那套别墅是王小红弟弟买的,王小红弟弟死了以后,她就搬进去和父母住,结果没两年父母也死了,现在王小红也快死了。“不,她不能死。”刘二冷冷地说,“我相信她会好起来的,因为她是一个死不了的人。”

夜色被层层卷起的云团压着,别墅区内的路灯一丝不挂地蹲在一根根树杈上。说也奇怪,情况确实是这样,这些路灯树杈设计得像粘了血肉模糊的人的四肢,好在我认得院内的香根草、冷杉、矮柏和月桂叶,要不这种比惊悚电影还有想象力的光学布局会吓瘫我。

“进吧!”刘二在王小红家的门禁前刷了脸后,给我做了一个手势。

屋里很香,气味很难形容,有种被什么东西打中脑门的甜辣感,我记得我上次进来时没有这股香味。我抽搐了一下鼻子,差点打出喷嚏,但还是忍住了。刘二对香味不敏感,揿开了灯,我跟着他直接上了二楼王小红的卧室,香味更浓烈了,我终于没忍住打出了喷嚏,挤出几滴生泪。卧室和我们上次来时一样,那个提香画背景的长方体鱼缸里游弋着一条白腹黑鲨、一条漆鱼、一条印度狗鱼和五条念经鹦鹉鱼,鱼缸底部还蹲着那头双眼暴凸大扁嘴张着的独腿元宝蟾,有意思的是,那条印度狗鱼伸出细绳一样的舌头在舔独腿元宝蟾身上的疙瘩。

“舔蟾蜍?”我随口说了一声。

“嗯!”刘二从兜里掏出手机,开始从卧室的每个边边角角啪啪啪地拍起来。

“要干嘛?”我问刘二。

“留下痕迹,”他答道,“空间意识,物体在空间的位置、颜色,空间形状,物体的视觉和触觉领域。”

自然或者当然的,我们仿佛置身于一个幽闭恐惧症的文本中心,幽幽香味乃插入的一段巴结逢迎的叙事,哪里是可供逃逸的裂隙呢?就在这时,我听见了二百五十步开外的鸡鸣声,天要亮了。

返回的时候我和刘二拦了出租车,先送他回他那个凄凄冷冷的小院子,然后我再回我家,折腾了一夜,我眼皮打架,需要稳稳地睡上一觉。“好,”刘二下了车和我说,“等我信儿,咱们准备好了就走。”

在这个小说文本的开篇我就亮明了自己的身份,我是一个收购故事的二道贩子,我对我感兴趣的故事付出合理的价格,然后就是耐心地倾听,最多再贴点酒钱或茶水钱,可从来没有打算和要卖给我故事的人跑腿儿。但刘二这个故事弄麻烦了,他把我也搞成了故事的参与者,如果我不在他讲的这条故事大街上游来荡去,那么我可能什么也得不到。“操!”我握紧拳头捶了一下自己的前额,不疼,我不知道我这么大成本收购的这个故事下家会不会给一个恰当的估值。人啊,就是这样一种想买后悔药的滑稽物种。

出租车司机按我指的方向正走着,冷不丁说了一句:“你身上的香味有点怪。”

“是么,”我问,“有什么说道?”

出租车司机抽了一下鼻子说,“我大姨姐的身上也是你这种香味,初闻有点呛,觉得脑门儿上被人凿了一个拇指粗的窟子……怪了,莫非你们……”出租车司机看了我一眼,不说话了。

“说下去,你大姨姐怎么了?”我突然对出租车司机的大姨姐发生了兴趣。

“她已经死了!”出租车司机似乎很恐惧,抓方向盘的手伸展又合拢。“前天,鸡叫头遍后死的。”

这事儿让我感到非常吃惊,我觉得我要收购的这个故事被一种小众奇诡的香味“标记”了,于是,故事出现分叉,分叉出来的故事能是好东西吗?难说。

“师傅,现在掉头,”我和出租车司机说,“返到刚才放下我朋友的那个小院那儿,我得找他商量下。”

出租车司机一脸莫名其妙地把车头掉了回来。

我给刘二打电话,让他在他家小院门前等我,刘二问我怎么了,我说啥都别问,见了面再说。出租车司机好奇地瞅了我一眼,瞬间加速,引擎轰得车身喀嚓喀嚓响。

刘二像一条悲戚的鲢鱼戳立在他家小院门前,枯燥地守护着一个根本不确定性主体位置的地址而毫不追悔。我喊他快上车,刘二上了车,我和司机说,“能到你大姨姐家吗?”司机说,“她已经死了呀。”我又重复了一遍,“能到你大姨姐家吗?”司机一边掉头一边才反应过来,说:“当然可以,当然可以。”

在一条死气沉沉的街的尽头,一只雄蟋蟀仿佛忏悔似的用触须抵住一道大门紧锁的院子,院子外围铺满了厚厚的纸钱,司机停了车。“到了。”司机说。我和刘二下了车,跟着司机像奔丧似的进了一堵还未完全合拢围墙的院子,院子里的房间很多,但都是空的,空房子是如何被建构起来的,这是一个数学而非追求世俗享乐的问题。

“就这间屋子。”司机把我和刘二领进一间小教堂似的屋子,慢条斯理地说,“我大姨姐生前住的地方,这儿舒适又清静。”

屋子里弥漫着一股戳脸的香味,和王小红住过的那个病屋里的香味几乎一样,令人沉迷。刘二陷入了沉思似的站在窗前,他在寻找什么呢?从窗口向外望去,院子尽管很大,但裂隙无处不在,说明当初建这处院子只是主人的权宜之计,世间所有的低俗事物莫不如此。屋里干干净净,司机说能烧的都烧了,除了那个放在屋角的鱼缸。没错,我一进屋就看到了那个长方体的鱼缸,可以盛放一个立方的水,背景像提香的一幅画,画面色彩充满幻想,里面游弋着两条白腹黑鲨、一条印度狗鱼、七八条招财鹦鹉鱼,最显眼的是鱼缸底部蹲着一头独腿元宝蟾,双眼暴凸,扁嘴张着,和王小红家鱼缸里那个几乎一样,就是个头略小点。

“我能拍几张照吗?”一直默不作声的刘二问。

“拍吧,”司机说,“再过几天连院带房就卖了。”

“哦,”我问司机,“你大姨姐平时喜欢养鱼?”

“谈不上喜欢不喜欢,”司机叹息着说,“这鱼缸和鱼都是我姐夫的一个朋友送的,说是可以化煞旺财,谁知道……你看这……咳咳……”

“啧啧!”我注视着鱼缸赞叹道,“这独腿元宝蟾太像真的了!”

“一般人没注意,”司机指着鱼缸里那头独腿元宝蟾说,“它就是真的。”

我的脑浆好像瞬间给人掏空,“啪”一下掉到了地上,我在我的日记《杀县:戊戌年纪事》(卷一)中曾这样记载了我当时的情形:“于我而言,上帝存在于细节之中——这头独腿元宝蟾幽灵般的真实从别人的嘴巴里显现出来,分明就是对我的无情嘲笑,它不是一尊蟾蜍,而是一发能把我灵魂炸出窍的炮弹;我承认,在这个无处不显得单调乏味的世界上,这头元宝蟾用它那条独腿把我的脸狠狠抽弯了。”

刘二对着鱼缸噼里啪啦从各个角度拍了一气。

“你姐夫呢?”我定了定神,问司机。

“前年死了。”司机说。

“哦,咳,那个……”我不甘心地问,“你知道送你姐夫这个鱼缸的那个朋友现在住哪儿吗?”

司机挠了挠头,头皮屑如盐粒打着旋儿簌簌落地。“嗯,你别着急,”司机说,“我知道哪里卖这种鱼缸。”

朝南行五里地,在杀县的城乡接合部,县农贸市场的背面有一条叫金街的鱼市。所谓“金街”,从它焊接到铁门拱上的猥琐招牌就可猜到,这地方估计要被拆掉了。据说,政府准备拆掉金街后建一个旧货市场,旧货市场里再套建一个小型养老院,让老人们在淘旧货的乐趣中度过他们的余生。

“到了,就这儿。”出租车司机把车停在金街门口说。

“下去看看。”我说。

“我就不去了,我还得跑车呀!”司机说,“你们进去后直接找一个叫贾宝玉的东北人,就他卖那种风水鱼缸。”

刘二打着哈欠看了我一眼,我给司机扔下100块下了车。

金街里全是简陋的铁皮房,除了卖观赏鱼的,还有两家卖锅碗瓢盆的,商户并不多,顾客也不多,显得冷冷清清。我和刘二很快就找到了贾宝玉的店,一个四十多岁的东北人正在店门前的躺椅上打呼噜。贾宝玉的店里摆满了各式各样的鱼缸,像各式各样的骨灰盒,有的鱼缸里还有水,波纹漾出幽灵的形象。

“喂,”刘二拍了拍贾宝玉的脸喊道,“醒醒,醒醒!”

贾宝玉睁开了眼,将一声呼了半截的呼噜咽回了喉管。

“你是贾宝玉?”刘二指着店招“宝玉风水鱼缸”问。

“嗯嗯,”贾宝玉从躺椅上站起来,揉揉眼睛说,“你是……”

“打听个事,”刘二给贾宝玉看他手机上拍的鱼缸照片。“这种鱼缸就是你卖的吧?”

“嗯嗯,是我卖过的,不过现在厂家已经不供这种鱼缸了。”想必是贾宝玉看到刘二穿着一身警服,回话的时候也是小心谨慎。“出什么事了吗?哎呀妈……这这……”贾宝玉盯着刘二的手机屏,仿佛见了鬼似的突然大惊失色。

“怎么了?”我直视着贾宝玉问。

“阿拉伯狗鱼不能和独腿元宝蟾放一个缸里养。”贾宝玉稍稍恢复了一下惊慌的神情,耐心地说,“这独腿元宝蟾屙尿的时候身上会散出一种周黑鸭的味道,阿拉伯狗鱼一闻到这味儿就会去舔这蟾蜍,拦都拦不住;蟾酥有毒并致幻,舔了蟾蜍的阿拉伯狗鱼会短暂昏迷,但它不受束缚的天性马上爆发出来,从水里往外排毒;你都不敢相信,这家伙是天然的调香师,每一粒香味都裹藏着让人从此深陷的感情,沉迷其间的人不出三年就会形销骨立,甚至死亡……哎,你们问这干嘛呀?”

我把视线从贾宝玉的身上移到了地面,又从地面移到了整条金街,金街浮浅潮湿的气息正向四面八方扩散。我在想,如果金街变成了旧货市场,我肯定会爱逛它,倒不是我要淘买什么旧货补贴家用,我逛旧货市场主要还是为了收购老故事,套用马克思的一个商品体系观念说,老故事就是人与日常商品关系中的货币。

“不干嘛,”刘二收起手机,不动声色地说,“你知道谁家卖独腿元宝蟾和阿拉伯狗鱼吗?这条街上有卖的吗?”

贾宝玉先是摇了摇头,看起来有点欲言又止的样子,最后还是说了。“你到那家,瞧见没?”贾宝玉指了指金街中间的一家店铺说,“甲壳虫唱片店,不是卖唱片的,就他家从前卖过阿拉伯狗鱼,你去问问吧。”

甲壳虫唱片店的两扇门像一条破旧的喇叭裤腿儿,门头上盘绕了两条血肉筑成的锁链,其所在位置左右为难,显得和金街那么格格不入。

“不是卖唱片的?”我觉得这家店和常人的思维大不一样。“那他挂着唱片店招牌干嘛?”

“挂着唱片店招牌卖阿拉伯狗鱼啊。”贾宝玉朝脚下吐了口痰说。

我和刘二走到甲壳虫唱片店前,一前一后推开门进了里面。店里很简陋,墙上挂着一张被熏黑的画像,不过画像上的内容尚能看清:一件无头军服上衣,两条胳膊落在一具躺着的躯干旁,一个奄奄一息的半裸女人趴在灌木丛中。画像下面摆着一口榆木棺材床,床上坐着一个长得像基督耶稣的家伙,看来此人就是老板了,他正冲着我们笑呢。

“你这里卖阿拉伯狗鱼?”刘二问。

刘二这一问,把店主吓了一跳,身上的灰尘像耗子叫似的飞起来,逃入屋顶的黑暗处。

“怎么还有买阿拉伯狗鱼的?”店主不时地换着腿盘坐着,脸上一副惊讶的表情。“都他妈拿这鱼冒充印度狗鱼转手卖个好价钱,我操!”

刘二把手机里拍的鱼缸照片给店主看,店主斜着眼瞄了一下说,“这他妈哪是阿拉伯狗鱼啊,更不是印度狗鱼,煮成鱼汤也骗不了我的眼,这就是日本狗鳗,我操!”

“日本狗鳗,”我有点发懵,急切地问店主,“怎么说?”

“你瞧,”店主从右手分叉出一只手指来,指着手机上的照片说,“日本狗鳗,肚皮发灰,舌头跟细绳一样,这头一看就是母的;这种狗东西,白天躲在阴暗处,晚上出来觅食,什么都吃,死鱼虾啦动物尸体啦什么的……”

店主的话让人茅塞顿开,算是长了见识。看来,我一直把日本狗鳗错认成了印度狗鱼,贾宝玉错认成了阿拉伯狗鱼,我们都被这狗东西的鱼长相欺骗了。

“咦?”店主表情大骇,差点从床上站起来。“怎么会把日本狗鳗和独腿元宝蟾放在一起养,坏了,坏了,这家肯定死人了。”

“还没死呢,”刘二从喉中发出一丝哀鸣,几近绝望地说,“不过快了。”

“还没死,哦啊!”店主长出了一口气,仿佛不出这口气会憋死他的。“或许……还有救?”

“你要站起来吗?”刘二上前扶了一把店主的胳膊。

“不,”店主说,“人跪坐久了,站起来会有严重的恐高症。”

我重新打量起店主来,瘦脸,微髭,头发耷肩,跪坐在一张破棺床上,眼光总是不经意地掠过我们;店主哪像个卖日本狗鳗的,却有点像画像里的基督耶稣,他的姿势看起来显得那么不真实,仿佛随时要从高不可攀的天堂跳入地狱似的。

“您是说人还有救?”刘二给店主跪下了单膝,他这个举动,似乎早在店主的预料之中。

店主微微一笑,嘴角漾出一丝讥讽,突然岔到一个Blockchain代币话题上:“有些人认为狗特币没价值,除非它有足够多的应用场景,你的意见呢?”

“呃?”刘二不假思索地说,“那就让他们继续如此认为去罢,对于伟大事物的不可理解,没必要去说服,凡事儿说白了之后就没有了神秘感。”

“嗯。”店主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自言自语地说,“很多发明都这样,避孕药妈富隆的发明者并没有想到这类药物的另外一个常见应用场景:平复缓解女性因激素水平波动而带来的抑郁症症状。”

刘二双膝跪地,给店主恭恭敬敬磕了三个头。“求大师指一条生路!”刘二轻轻抽泣起来,泪水滴到地上如通体透明的鱼卵。

“一个人就是一个故事,一条日本狗鳗和一头独腿元宝蟾放在一起就会发生一个故事。”店主的眼神直逼刘二,仿佛在布道。“日本狗鳗和独腿元宝蟾的生活始终是个谜,生于淡水,但一生中必有一次会前往大海冬眠,不论雄雌,一去不返……呃,咳,瞧我又扯哪了……如果你那位中毒且中邪的是个女子,可日灌服一粒妈富隆,到一段废弃的长城脚下找霍十三吧,他或许能救。”

“到哪一段废弃的长城脚下找呢?”刘二抬头问。

“长城的围拢处,”店主说。

一觉醒来,一缕灰光打眼,竟是傍晚时分,天要黑了。孤独让人茫然无措,我有点饿,我应该是做梦了,到过一条叫金街的鱼市。“长城的围拢处。”长得像基督耶稣的店主说的那句话太奇妙了,长城就连它的建造者都无此伟大的围拢计划,作为常识的一种,我知道帝国统治的总体化目的,但长城无法克服它本身的围拢矛盾。

刘二也是这么认为的。刘二打电话过来和我说他梦到了我们一起去过一条叫金街的鱼市,见过一个长得像基督耶稣的店主,那店主说过“长城的围拢处”这么一句莫名其妙的话。

“那我们到底到没到过金街的鱼市?”我问刘二。

“就当我们到过吧,”刘二恶狠狠地说。

对身体来说,饿意就像一场腐蚀五脏六腑的灾难,容易滋生忧郁。我决定去小酒馆喝一口红葱羊肉汤,这两天一直处于神经高度紧张中,导致精神有些不适。小酒馆离我住的地方不远,步行也就是拉泡屎的工夫,我的大把时光就是这么正常消耗的,不需要带着什么指令,我满足于一种结构性安逸。

“哟,是您啊?”我刚到小酒馆门口,有个人招呼我,月光暗淡,我没认出他来。

“你是……”我努力回忆在哪里见过他,我好像见过他。“你是那个谁吧,那个……”

“我是徐强强,”那个人笑嘻嘻地拉着我的手摇了摇说:“您忘啦?市立第二医院……”

“哦!”我拍了一下自己的头,想起来了,他是跑黑车的那个司机。

徐强强也是来喝红葱羊肉汤的,那正好凑一锅,我表示我请了。徐强强也没客气,我们落座后,徐强强大声吆喝老板娘来一个中锅红葱羊肉汤一碟烂腌菜和两碗二米饭。“羊肉汤泡二米饭,可好吃了,”徐强强说,“喝点不,泡的老酒?”

我点点头。

小酒馆在这个点上人很多,有点各种灵魂气息聚拢而不散的意思。一桌长得像赌徒的三个人在谈论掷骰子的手法,另一桌两个买卖人眼里藏着尖刀,躲在角落里那一桌一对儿男女一看就不正经,还有一个诗人模样的家伙站在门口端着酒杯含糊不清地朗诵:“他在大都会聚敛着每日的垃圾,任何被这个大城市扔掉或丢失、被它唾弃、被它踩在脚下碾得粉碎的东西,他都分门别类地搜集起来。他仔细地审查纵欲的编年史,挥霍的日积月累……”

徐强强咂了一口说:“本雅明断言,拾垃圾者是起义者的同谋。”

诗人模样的家伙回头瞅了徐强强这个旁观者一眼,笑了笑,然后继续狂热地朗诵着:“两者都是在城市居民酣沉睡乡时孤寂地操着自己的行当;甚至两者的姿态都是一样的……诗人为寻觅诗的战利品而漫游城市的步子也必然是拾垃圾的人在他的小路上不时停下,拾起碰倒的破烂儿的步子。”

正在这时,刘二蓬头垢面地进来了。“哟嗬!”刘二揉了揉眼睛,眼光落在了被我和徐强强喝剩了半锅的羊肉汤上。“你俩怎么喝上了呢,我还说正要找徐师傅呢。”没等我招呼,刘二拉了一条凳子挨我坐了。

“老板娘,再来一个酒碗。”我喊了老板娘一声,然后问刘二,“找徐师傅干嘛呢?”

“明天出发,寻找霍十三。”刘二接过老板娘递过来的酒碗说,“对了徐师傅,你能给找一台空间大一点的车吗?我得拆了后大座装一张床,王小红目前还不能坐起来。”

刘二在往酒碗里倒酒,我看了徐强强一眼,徐强强的脸因老酒的加持而显得生机勃勃。邻桌的两个买卖人收了眼里藏着的尖刀站起身往外走,躲在角落里的那一对儿狗男女似乎谈崩了,女的开始撒泼哭闹:“别管我……呜呜呜,让我出去……嘤嘤嘤,我要回家……啊啊啊!”

“嗤!”过来给锅里续羊肉汤的老板娘狠狠剜了一眼那女的说,“这种破烂儿货,她已经不是这地儿的第一个了。”

“凡认真做事者,多一无所成,只有我例外。”徐强强用手背擦了擦嘴说,“车我已经准备好了,别克GL8商务版,就说准备出多少钱吧?”

刘二看了我一眼,那眼光是长方体的。

“看我做什么?”我半吞半吐地问。

“这个钱得你出,”刘二说。

我觉得自己要在烟酒气缭绕的小酒馆里闷死了。

我们离开小酒馆的时候已经十一点了,诗人模样的家伙还没走,倚在门口吐着对我们来说毫无意义的句子:“在立交桥下的人群中,我发现了自己苍白着脸;在讨价还价的菜市场上,我像一个按剑的旧贵族却羞于出手。我从何处寻找自己?我的诗人身份如何在日常生活中得到确认?谁确认?”

“你应该让诗人给你的小酒馆取个名,”我走了两百步后,又返回和老板娘说,“他们或多或少都过着一种朝不保夕的生活,处在一种反抗社会的低贱地位上。”

通往刘二小院的那条路我还是熟悉的,我一早就到了,看见的却是半堵墙,一台呜呜作声的挖掘机正掩埋一个废墟。刘二仿佛待在自己的墓旁,安安静静地挤脸上的粉刺呢。

徐强强的别克GL8商务版像隆起的高地,王小红睡在改装成床的后大座上,空气中充斥着一股疱疹气味。

“来了就走吧,”刘二说。

建长城的目的是防御北方的敌人,现在,北方已经没敌人了,长城也将或坍塌于崇山峻岭或被摧毁于荒野,我们却要在长城的某段围拢处找到一个叫霍十三的高人治中毒且中邪的王小红,这听起来多少有点荒谬。

“放心吧。”上了车,刘二拉紧车门,回身瞅着王小红说,“日灌服一粒妈富隆,我按剂量准备了一兜子。”

徐强强正在打电话,看出来,这个电话打了很长时间了。“……我等着呢。她不是有什么不快的事吧,哦,我是再也没有看她一眼的欲望了……嗯,自从这一事件发生后,人就同时拥有一个天堂和一个地狱……哈哈,他已经逐字逐句地改写了,放心吧。”

出发的时候天上飘了到处乱跑的小雨,前行的路仿佛大雾弥漫,徐强强穿透了无边的迷茫,慢慢地朝无人照管的荒凉世界驶去。这注定是一段晦暗与悲恸交织的死亡叙事之旅,勘探人弥留之际的临界状态,无论走多长时间都不会有人在乎的。

“咦?”刘二突然惊讶地对我说,“你还看书呢,快看,你这书没有第一页也没有最后一页,怪了!”

“《解体概要》,消磨时间用的。”我合上书说,“这是真正疯狂吞噬肉体、道德、言辞乃至万物的黑洞,一个叫齐奥朗的哲学家写的,你看不懂,就别看了。”

车厢外面,村落或树木移动的影子逐渐退到并不存在的漫漫长夜里。

十一

第一日,路过五个村子。第一个村子叫拿台,那时雨下大了,咆哮的雨水挡住我们的视线,给人感觉一切都是虚无的幻象。第二个村子叫白庙子,那时雨小了,雨滴乱七八糟地被抛掷在直接承担它们的地方,我透过车窗发现,这个村子分成大小两片聚居区,像两堆孤独的垃圾,由一条泥泞的街道连成一体。第三个村子叫淘金板,那时雨住了,徐强强摇下了半截车窗玻璃,一束青草混合了泥坑的气息不受任何管束透进来,我突然有了饥饿感,但这个村子没有一间小饭馆,只有一个贫瘠的戏台,戏台前是一个被风雨抹干净了的小广场,生理学常识告诉我,跳广场舞是不能止饿的。第四个村子叫拐喇嘛,这个村子大, 树木、庄稼和房屋也多,一座唯我独尊的古罗马巴西利卡式风格教堂虎踞村旁,挨着教堂的是三间挂了“禽兽之血旺”招幌的川菜馆,光这店名,蓦然给人以似曾相识的懵头感。

“就这儿吃一口吧。”徐强强停了车说。

“好吧,我真是饿了。”刘二伸了一个懒腰,打着哈欠说,“就这儿吃一口吧,看着暖意融融。”

果然是川菜馆,不过只提供一种血旺的菜,老板说他不会做别的菜。“喂,老板?”很明显刘二被老板的态度惹火了,他平时最常骂人的那句脏话已经到了嘴边又结结巴巴咽回了肚里。“你想想办法啊,”刘二止住了他的冲动,指着窗外的车哀求似的说,“我们还有一个病人,不能吃麻辣的,你想想办法?”

店老板显得有点紧张,他看了看我和徐强强,局促不安地说,“我很抱歉,我只会做血旺,成都王泗镇老楚家在这边的连锁店,绝对正宗。”

“是吗?”我冲老板挥了挥手,大声说,“快点去做吧,四个人的量,他妈的饿坏了。”

店老板点点头,转身张罗去了。

血旺的麻辣味一点一点浇入了我五脏六腑的裂隙,我的潜意识瞬间对血旺阿谀奉承起来,我又把血旺浇了米饭,我对刘二说,“吃血旺对肺有好处,也是维护人性的传统手法,能让人还魂的麻醉剂……”

“什么,能让人还魂?”刘二眉头轻锁,眨巴着辣得溢满了生泪的眼睛说,“那我一会儿给王小红试试……嘶,嘶……辣我倒不怕,就是他妈太麻了。”

我看着眉头还轻锁的刘二说,“你以前是心口隐隐作痛派,近期改作眉头轻锁婉约派了,都是受旁氏狗特币暴跌派影响的。”

吃完饭,我结了账,刘二回车给王小红喂食血旺,徐强强要在车上眯一会儿,我没事,就去旁边的教堂溜达。教堂门口蹲了两个下象棋的老头,一个陷入了沉默的年轻人在安静地观棋,我凑前身子挨着年轻人看了看两老头的棋招,竟然吃了一惊,他们的棋步如甲胄在身的英雄持剑对决,那种厚重的仪式感,有着意大利诗人才讲究的修辞和音乐性。

“卡鲁加,你还不认输吗?”红棋方的红胡子老头得意地说。

“奎因托,输赢你自己应该会判断吧?”黑棋方的碧眼老头冷笑一声。

我直起身来,抬头望了望这座古罗马巴西利卡式风格的教堂,顿时明白了,这个村子聚居的应该就是传说中的一小股罗马军团后裔,他们在一场远征作战溃败后翻越了高加索山脉迷路到高车草原的,据我所知,他们历经两千年的辗转,已经融入了当地人繁衍后代的耕作生活。

“卡哥,走吧!”徐强强吆喝我。

我本想坐下来和下棋的老头或那个一直沉默的年轻人聊聊,我可以付钱收购他们所有的故事,无奈正事要紧,只好记下了这个叫拐喇嘛的村子,我决定一旦办完刘二的事,马上返回这里。我们的车子离开拐喇嘛村时,不远处几个大妈在跳凤凰传奇伴奏的广场舞,大妈们身姿贫乏,舞姿却变来变去,很妖娆。

第五个村子叫兵秃亥,远看像一片无人居住的废墟,除了一头隐喻的牛一副满不在乎的样子从我们车间走过。此时天色向晚,太阳那个下葬似的玩意儿正耗尽它最后的一吨煤,我看见了山,像一堵有权有势的暴力集团阻止溢价过高的金子下降。

“我们要翻过山吗?”我问徐强强。

“翻啊!”刘二说。

“翻过山就到了高车草甸草原的边了。”我说,“翻过山,估计天就黑了。我操,兵秃亥除了一头牛什么也没有。”

山不高,最高处也就十几丈,一目了然的宽度将草原和平原划清了界限。我们短暂的逾越无非从此处的已知到彼处的未知,仿佛飘然而过,一种茫无涯际的地理感从视觉的边缘传递到了脑子,这难道就是我所畏惧的——黑暗的尽头还是黑暗吗?

徐强强早已打开了远光灯隆隆向前,夜色改变了白天的形状,我实在憋得喘不过气来,摇下了二指宽的车玻璃,一股棺木和朽骨的气味如鸟儿拍打着翅膀扑到我脸上。“黑夜行车时别打开车窗,”徐强强手握方向盘,直视着前方和我说,“你不用惊讶,你打开车窗夜鬼就会看见你的眼神,你身上所有的缺陷无法掩蔽。”他说这话的时候脸色邪恶,仿佛在神秘地捏造一个生硬的谎言,让我半信半疑。

刘二在酣睡,王小红像一件随手扔掉的垃圾,他们都奋不顾身地要实现这样一个貌似庞大的愿望:活下来。

车又走了几十里,速度不快,黑夜的空间总是凄凉而硕大无朋,不可能走出去。“这他妈前不着村后不着店的,”徐强强凝视着车灯覆盖的那小片地方,征求我的意见:“要不找个能避风的地方凑合一晚?”

“那就停那儿吧!”我指了指前方一截两丈长一人高的残墙说。

车停了,我让徐强强先别熄灯,我说我先下去看看。这截残墙处原先应该是三间房,看上去主人抛弃这个地方有几十年了,一丈远的地方还残留着圈牲口的栅栏,一个牲口饮水的长石槽,还有一眼干涸了的井。我向徐强强招了招手,徐强强关了车灯取了两瓶矿泉水下了车,黑夜就像一个巨大无边的坑,盖了麻色的裹尸布,我俩在残墙前站了一会儿,围绕这世上到底有没有鬼魂争论了一番,后来刮起一阵风,像耳光抽我们的脸,我建议鬼魂话题就此打住,我俩回到了车上。

我是在后半夜的时候被尿憋醒的,我轻轻打开车门下了车,走到残墙后面,刚解开裤带,忽然听见身后有人窃窃私语,吓了我一跳。我回头一看,发现我竟然走进了一户人家,墙上供着祖先牌位,炕上坐着一对正在吃饭的老夫妻,一个七八岁的小男孩睡在墙角。“不像话,你怎么可以破窗而入啊,”那男人撂下饭碗很生气地质问我,“你是谁,半夜三更的要干啥?”那女人扯了扯男人的袖口,小声说,“客人这样进家也没啥,他想怎么进就怎么进吧。”

“我以为……这儿没人住了,就……”我结结巴巴地解释说,“原来有人家啊……”

“说的什么话?”那男人还在生气,不过女人劝得紧,他也没做出要打我的动作来,只是脸朝着我瞪眼。“能喝酒不,如果你愿意……”他把皱巴巴的衣服捋了捋,一只手来回抚弄着一个罐子问。

“能喝点。”我松了一口气说。

十二

男人的一条腿瘸着,走起来脚不沾土,他叫罗巴图;女人叫老秦,梳过头发,在灯下皮肤白得刺眼,他们两口子在这里住了五十年。

“这是个村子?”我问罗巴图。

“是呀,”罗巴图说,“叫张古图,以前这里人多,不过后来走的走、死的死,没人了。”

“哦,是这样。”我抿了一口酒,刚入口有点发苦,随之有发酸发甜发涩的感觉,味道如此不寻常,像发酵后的残羹剩饭。“那你们还留在这里……”

“经常有走到这里迷路的,我们不忍,只好留下来给他们指点迷津了。”罗巴图喝了一口酒说。

看来这两口子真是好人,这年头,好人真的不多了。

“不过呢,”罗巴图看了一眼他女人老秦,沉痛地说,“我们也要离开这个地方了。”

我无法抑制我的好奇心,瞧着罗巴图的脸,一个收购故事的人习惯了跟随叙事人进入故事。罗巴图扳了扳他那条瘸腿,凝视着我,像鸟凝视着树上的鸟巢,死人凝视着一座新坟。

“我们的故事,咳,悲惨!”罗巴图叹了口气说。

我在听,不论这个故事多么疯狂、恶心、离题,甚至多么令人恐惧,只要是故事,我就不虚此行,我给刘二付的钱就获得了双倍回报,而且,更重要的是,讲故事的人也由此卸载了他身上的负重。

“这里原本是草甸草原,还有一条窄河,二十几年前就连遭旱灾蝗灾,草原连片荒漠化了,牲口被饿死,人们只好逃往他乡谋生。我们不甘心呐,没走。”罗巴图又叹了口气。“我不是才说了吗?经常有走到这里迷路的人,不忍,只好留下来给他们指点迷津了。有一年夏天,一个路过的独腿喇嘛倒在我家门前,我跑出去看了一眼,估计他要死了,他冷得浑身发抖,应该是中了瘟疫。我不能见死不救,将他扶回家里,给他喝了坟菇蚰蜒汤才保住了他的命。可是,我万万没想到……”说到这里,罗巴图哭了起来,他女人也在一旁不住地抹眼泪。

“怎么,出什么事了?”我摇了摇罗巴图的手问。

“这个喇嘛说他要继续向西苦行,但苦于一条腿走路,太慢了,希望我借给他一条腿。你说这叫什么话,世界上有借盘缠的,哪有借腿走路的,结果他就行凶了。一天,独腿喇嘛趁我老婆外出拦羊,他用这个饭罐(罗巴图端起我们喝酒的那个酒罐)砸碎了我的后脑勺,这件事,被一只正在我家觅食的沙蜥蜴看见了……我当时真的吓呆了,你想啊,我看到了自己的尸体。”罗巴图摩挲着他那条瘸腿,口气憎恨。

“啊……”我被吓坏了,喝到嘴里的酒又吐回了罐子。

“我老婆回来的时候,发现我已经死了,我的一条腿被齐腿根处取走了,我老婆就去追独腿喇嘛,追到了也没用,独腿喇嘛装了我的腿,逃跑了。”

“那你现在正是……”我指着罗巴图摩挲着的那条瘸腿问。

“这是条羊腿,后来杀了一只羊装上的。”老秦给我说。

“我给你看看我老婆埋我的地方,”罗巴图一把拉住我,我只好跟随他穿墙而出,来到后院一个坟栅边。“我就埋在这里,以前这是一个羊圈,你瞧那羊粪,多厚呀!”

我觉得我需要从时间中倒退回来,罗巴图的叙事模式太魔障,他这种直截了当讲故事的方法无法解释他的有诡谲征象的行为。

从死人坟坑返回,我要和罗巴图告辞,他问我到哪里去,我给他简单讲了讲我们此行的前因,罗巴图表示让他指点完我们的迷津再送我们上路。“长城的围拢处,长城怎么会围拢呢?”罗巴图摇摇头说,“长城在本质上连贯但并不连接,因此,分段的城墙修建得到处是裂豁,你想啊,长城从没围成一个圆圈,那就形不成合缝了,一段圆圈是无法围拢的。”

“那怎么办啊,我们这不是瞎跑吗?”我急得差点喊起来。“那个卖鱼的为什么要害我们呢,说什么到长城的围拢处找一个叫霍十三的……”

罗巴图坐在坟炕的边沿,捏着瘸腿想了想,嘴里喃喃自语:“长城的围拢处……长城的……围拢处……有了!”罗巴图猛地一拍他那条瘸腿,“应该是一个叫围拢的地方,没错,你们找吧!”

“哎呀,还真是!”我顿时恍然大悟,连连赞叹罗巴图不愧是指点迷津的人。

“放心去吧,往秦阳县的方向。”罗巴图猛地拍了一把我的大腿,把我拍疼了,拍醒了。

十三

“哎,你咋躺这儿啦!”刘二蹲在地上一边拍我的腿一边喊。

我才发现,天已放亮,我躺在一截残墙下面,那截残墙的墙皮早掉完了,土坯交错着裸垒在外,即使坍塌也砸不坏我,都酥壳了。我一边拍身上的土,一边往起站,我想起来了,一定是我昨夜尿急从车里出来走到残墙的墙根撒尿,撒完尿后被睡意袭击了,当然,这种随地躺了就睡的毛病很危险。

“哎,你咋躺那儿啦?”上车前,刘二还在问我。

“我做了一个梦,太真了,感觉不是梦。”我抬手抹了一把脸,和刘二说,“这破院的主人说,我们往秦阳县的方向走,在一个叫围拢的地方就能找到那个叫霍十三的高人。”

“是么?”刘二半信半疑,但还是对打着哈欠的徐强强说了句,“徐师傅,那就往秦阳县的方向走吧!”

我们朝秦阳县一共走了三天半,我在我那本《杀县:戊戌年纪事》(卷一)的日记中对沿途地理地名有所记载:

向西行7公里,过大喇嘛窑,见雾气升腾,后来慢慢散了

又西行16公里,过小喇嘛窑,见一座破庙,破庙在村前,离村半里,村里荒芜

又西行5公里,过察汗此老嘎查,见黄沙漫漫,孤坟一座,一棵死树指向高空

又西行8公里,过火吉尔脑包嘎查,见三匹无主瘦马,一截乱石墙深入沙丘

又西行13公里,过上秃亥河,见一个头发灰白的老兵坐在河边,他的两条腿已不见

又西行5公里,过黑沙图村,见一所没有围墙或栅栏的学校,放学的孩子们望着我们

又西行18公里,过一片无名草地,见一个牧人跟着牛车走

又西行3公里,往西北拐1公里半,见一个半亩大院落

又西行1公里,过甲尔盖村,见一条公狗和一条母狗在路边交尾

又西行9公里,过素不吃村,见一个带尖顶的教堂正被拆掉

又西行7公里,过合彦古嘎查,见黄沙起伏,远处的一棵老树目测有一抱粗,枝叶繁茂

又西行1公里,往西北拐1公里,路边的树林如此庞大

又西行4公里,过阿不赖嘎查,草地上突然狂风怒吼,一顶毡房被掀走

又西行12公里,过得令达赖嘎查,见一个疲惫的背包客坐在路边

又西行12公里,过龙头圐圙村,天暗了下来

又西行6公里,过七圪台村,大雨从天而降

又西行21公里,过舔缅梁,见老树扭伏,车灯照亮了梁坡上的墓地

又西行3公里,过索卡镇,见一座着火的旧物市场,估算损失巨大

又西行32公里,过洪果尔河,见石桥上有裂隙,过了桥,见一群绵羊拥挤成一堆

又西行2公里,过明镜村,见一些老旧的泥屋东倒西歪,一位老先生正向新居走去

又西行13公里,往北拐,见大片荒漠,确确实实,天是斜的

又北行58公里,进秦阳县,过大白庙子镇,见一醉汉踢打乞丐

又北行11公里,过鄂木布哈村,见连片果木园

又北行7公里,过问卜壕村,见连片葵花地

又北行7公里,过郭三营子,见一群人在打井

又北行13公里,过糖铺窑子,见一群人在打架

又北行1公里,过一条渠,见一间废弃的房子,农田里庄稼油绿绿的

又北行14公里,过将军窑子,见农田里起了皱

又北行23公里,过李天宝疙梁,见一个大村落,一支出殡的队伍堵了路

又北行58公里,过崩干陶勒盖村,见一堆堆隆起的坟包上长满了枳芨

又北行19公里,望见了残垣断壁

又北行11公里,见一条岔路,遇一个牧羊人,称往长城脚下那个豁口走,围拢村到了

《杀县:戊戌年纪事》(卷一)并没有记载我们途中的吃喝拉撒宿,路况有好有坏,车行缓慢,只有从精神上去理解此行,才可依稀勘探出我们出行的灵魂黑洞如何被一种明确的求生欲望点亮。

“到围拢了。”徐强强手把方向盘,疲倦不堪地说。

“是,我们到了!”刘二回头瞧了一眼王小红说,王小红眨了眨眼。

此时,我觉得,我们到达长城的围拢处和皇帝决定建长城一样绝非天意,而是人意。

十四

这个村子在一截长城的豁口处,村子里只有寥寥几户人家。

“建造长城,谁能理解这个奇怪的指令?”徐强强问。

我们的经验和知识有限,没人能回答他这个奇怪的问题。

刘二背着戴了棉布口罩的王小红,我在前头走着。死气沉沉的围拢村上空悬浮着块块龙形云,仿佛要把整个天空塞满似的,风从豁口吹过来,簌簌作响的是稀疏的几棵榆树,但每一棵都枝繁叶茂,风有灼热感。我看到了一个人,像被风折断了腰的枯树匍匐而行,我问他,“你知道一个叫霍十三的高人住哪里吗?”他竖起半个肢体也就是他的上半身,“向高处走,风骤然而止处。”他答道,随后朝一个锅底似的土丘指了一指。

“好,多谢您!”我给这个仅有肉体模式的树桩子鞠了半个躬。

此刻天地间一片空旷,远处,有阔叶林覆盖。直到走近了土丘,我才看出来,土丘其实是个孤零零的地堡,堡的四周用篱笆圈着,篱笆上爬满了绽放的野花。很奇怪,风刮到此处骤然停了,按理说这是不可能的,但风到了此处的确掉了一地。刘二背着王小红坐在堡外一个结实的木柜子上喘气,徐强强围着地堡一遍又一遍溜达,我则直接从地堡的入口进去,见一张棺桌上摆了一盘残棋,于是我认真地坐下接着下起来。

“先生,你半天才走了一步,又拿回原位,你要知道,这是悔棋啊?”一个幽灵般的声音在我头顶上响起。

我一愣,抬头一看,是个掉了门牙的秃脑袋,有点驼背,眨巴着一双蟾蜍似的暴凸眼睛,像一株迎风摇曳的向日葵笑眯眯地盯着我。

“黑棋看似气息奄奄,却毫无破绽,反观红方攻势咄咄,实已处于进退两难的绝境,”我站起身,无奈地叹口气说,“不知何人弈下此棋局,凡试破局者必如患深海恐惧症的鱼,它该怎么办?”

那秃子点点头,没说话,若有所思。

“我能不能冒昧地问一句,”我低声说,“您是霍十三先生吗?”

那秃子打了个寒战,原本丑陋的脸抽搐了一下。

“您别见怪……”我一时有点嘴秃,不过还是又问了一句,“我们听说霍十三先生住在围拢,一路打问,是来求救的,真的。”

掉了门牙有点驼背的秃脑袋眨巴眨巴他那对蟾蜍似的暴凸眼睛,龇了龇牙想笑,笑了,笑起来挺暧昧,还是没吭声。

我觉得他在肆无忌惮地蔑视我,我真想扑上去一把掐死这个鬼祟的家伙。“您是霍十三先生吗?”我手里抓着一颗棋子,拔高了音量问。

“霍十三去年就死了,”那秃子伸手挠挠后脑勺,盯着我抓棋子的手,很不屑地说,“你不落子,又要悔棋了,根本就没有弈戏观念。”

“你说什么,”我吃了一惊,不太好理解他说的话,感觉他在诳我。“霍十三去年就死了,你怎么知道的?”

“我是他儿子,”那秃子的口气冷漠得令人恼火。“你们要是找霍十三续命,很遗憾,太晚了。”

我有点沮丧,毕竟这关乎一个人的性命,我有点不甘心就这么白来了。这一路行来,虽算不上艰苦卓绝的壮举,也是昼夜颠倒的,如果刘二听到这个令人绝望的消息会多痛苦啊。

我出了地堡,和刘二说霍十三去年就死了。

果然,刘二的脸上出现了一种难以言表的失望。此时凄凉的地堡四周,微风拂过,我闻到了一股天寒地冻的味道。

“谁说的霍十三去年就死了?”片刻之后,刘二突然问。

“一个秃头,他说他是霍十三的儿子。”我指了指地堡说。

刘二背起王小红,晃了一晃,长呼出一口气后说,“进去,霍十三的儿子也行。”

十五

霍十三的儿子叫霍直立,背却有点驼,看不出明确的年龄。他为刘二和王小红这一对男女的悲惨故事而哀叹,他愿意行这桩善事,爽快地答应带我们去见他父亲的棺椁,以确定他并未在他父亲去年去世的这件事上撒谎。

地堡不大,往里走是下坡路,需要跨过一面镜子的门,一直以来,我是一个对任何镜子都深怀恐惧的人,主要是看不透镜子里面那个不得其入的空间。霍直立走在前面,路上,我们经过一片树叶纷纷飘落的树林,一路上风和日丽。霍直立说他父亲霍十三原来是个独腿的喇嘛,参与过一次叛变,但失败了,被投入大狱,在狱中结识一位精通各种相术的异人,给他传授了麻衣毒相的精要,异人死后,霍十三于坐狱期间写了一本书叫《麻衣毒相:概率与统计》,当然那是腹稿。后来在一次犯人暴动中,霍十三失掉了一条腿,但还是侥幸逃脱了,先遁入边地一个召内做了几年喇嘛,后沿草原边境线越境不成,就隐姓埋名在长城的一个豁口处,开过砖厂,试图将长城的豁口围拢,但事后证明那种想法很愚蠢。霍直立说他父亲霍十三这一生经历了政府三次易手,但庆幸的是他没有死于非命,而且越狱时失掉的那条腿在逃亡途中也向一个牧人借到了,可以说他这一生毫发无损地度过来了,一直活到99岁,写完《麻衣毒相:概率与统计》这本书才寿终。

“我父亲说他能活过100岁,但他拒绝了。”霍直立说。

“跛子能借到另一条腿,不可思议!”我跟在霍直立身后说。

黄昏时分,我们走到了一口圆形棺材前,棺材盖上摆着一局残棋,我发现起点和终点是同一个地方。霍直立说,“就这儿,到了。”刘二把王小红放在石炕上,然后脸色青紫地蹲在地上喘了一阵,狼狈得跟快要憋死了一样。

棺桌上那局残棋因难以确定先后手顺序而缺乏数学的逻辑性,也就充满了秘密和欺骗。我突然被残棋局里的随意时间算法吸引了,这真是空无对空缺的形式颠覆——这的确很颠覆,我竟然想到了刘二的狗特币,他们这些投机者被降维打击,主要还是因为狗特币只能作为主权信用货币的补充,没法和各国货币一较高下,闹出了一地狗毛,好像挺麻烦呢……

“先生,你能救她么?”刘二站起身,问霍直立。

“你们先说说情况。”霍直立说。

刘二就把我们来之前的前因后果说了一遍。

“嗯嗯!”霍直立若有所思。

霍直立用一截细绳扎了舌头,他说这样就不怕舌头不受控制胡言乱语了。然后霍直立翻了翻王小红的眼皮看了看王小红的牙,又把手搋入王小红的亵衣里捯饬了一气。“她的乳房是新的,耻骨的裂隙荒废了,”霍直立搓了搓手说,“咳,这是个不吃苦的女人。”

“先生,你是说她还有救?”刘二有些紧张,扯着脖颈问。

霍直立一手捏着王小红的一根葱指,一手弹了些粉末在堡墙上,墙壁顿时亮起了两盏鼠油灯,尺幅之内满是人的形影。“我得看下书上怎么说。”霍直立沉声说。

霍直立掀开棺桌一角,从里头拿出一本字极小如蛆尾的书来,不用问我就知道,这应该就是霍十三写的那本《麻衣毒相:概率与统计》。谁都看得出,霍直立翻这本书的时候很刻意地躬着身子,他那猥琐样儿未免太小瞧了我们。

“你们带钱了吗?”霍直立合上书问。

“钱,我根本没钱,”刘二看了我一眼说,“要多少钱,随便说个数吧。”

“随便给就行了,千二八百都行。”霍直立说,“日本雌狗鳗整个一生都在河口等待雄狗鳗,然后它们跋涉千万里回到他们出生的地方,在深不可测的海底,他们交配,然后死去;很不幸,你们鱼缸里的那只,没等到雄性就被人捕捞了,只好舔蟾蜍喽,舔过蟾蜍的日本狗鳗会释放一种有毒的香味,闻久了就会……像这女人那样,时间一长就会……回去把日本狗鳗炖了鱼汤给这女人喂食,至于白腹黑鲨、漆鱼和念经鹦鹉鱼都放生了吧,那头独腿元宝蟾也放生了吧,妈富隆回去后就不要再服用了。”

霍直立要的这个价钱并不算高多,我替刘二付了。

“我从没见过钱是什么颜色的。”霍直立把《麻衣毒相:概率与统计》这本书又塞回了棺桌里,拍了拍手说,“你们可以走了,我收拾一下也要走了,进城,村里是没法待了。”

“先生,你意思说王小红没事了?”刘二如释重负地问。

“嗯,希望和爱是杀不死的。”霍直立解了舌头上的细绳说。

鸡叫头遍的时候,我们都出了地堡,霍直立驼着背朝村里走去,刘二还想拦住他问点什么,但霍直立已经走远了,他的影子通透无比,我和刘二仿佛从梦中醒来。

徐强强手里拎着一包东西在地堡前站着,又像站着就睡着了。此时星光凶恶地吊在周围的树上,返回杀县之前,我想在地堡,不,在这座坟头上拉泡屎,以这种特殊的畏惧方式扳倒我瞬间升华的灵魂。

起风了。风太大了,吹着人跑。

十六

天有点阴沉,乌云像一块块不大的池塘坐在天空中背阴的地方。

我坐下来写《杀县:戊戌年纪事》(卷一),有些轻浮的细节部分需要重写,比方说被弄皱了的王小红,比方说围拢村压根儿就找不到出路,那么,我们是怎么走出这个村子的,这需要我反思我的书写——我到底要篡改还是修改我的叙事,看来不止是个语言问题,我需要一种冲到街上的纠错机制。

刘二给我打电话,让我和他去路易十四别墅区。“你说该咋办就咋办吧!”刘二语气疲惫地说。看来他这段时间的确心力憔悴,不知为何,我对他生出了一丝同情,而我算什么,是否被他加以利用了,我一下说不清楚。

路易十四别墅区那栋王小红住过的二层半别墅像一个古老的大衣柜,人还没到近前就能闻到一股池塘里才有的味。刘二盯着门禁视频,门开了,我们刷脸进去,直奔那只鱼缸。

“我对鱼蟾混养的事本来一窍不通,”刘二说,“什么人对王小红一家施以如此恶毒的惩戒?我无法抑制我的愤怒。”

“他在暗处,老谋深算,恐怕我们不是他的对手。”我盯着鱼缸说,像盯着大河的一处险滩。

刘二给我递了两个加厚的黑塑料袋,他用网笊篱把鱼蟾分别捞出来装了,我们出了别墅区。按霍直立的嘱咐,我们得找个有水的地方放生,刘二说他想起一个深邃的地方,在一个峡谷里,叫美岱水库,从杀县往北走不到十里地。

为了表示放生的诚意,刘二建议我俩不打车,步行去。我无所谓,我俩每人拎着一个装了鱼或蟾的黑塑料袋,朝美岱水库走去,鱼或蟾一路上既没跃起也没大声呼救,估计是在琢磨路上的脚步。走出了一身臭汗,到了美岱水库,水面的波纹随风起舞,几只野鸭正把蹼掌浸在水里,见了我们也不逃走,不知是胆大还是愚蠢。

“就这儿,放了吧!”刘二一脸虔诚,像犯下什么滔天大罪似的。

我手里拎着的是装了鱼的黑塑料袋,他这么一说,我松开塑料袋口子,把白腹黑鲨、漆鱼、念经鹦鹉鱼全倒进了水里,除了日本狗鳗,这条要炖了给王小红喝汤的。刘二也松开塑料袋口子,正要往水里倒那只蟾,忽然手停了下来,我不解地看了他一眼,刘二阖目三秒,如一个僧人在秋天的洞穴里打坐,他仿佛参到了什么。

我和刘二又步行回到城里,走到一个松林边,刘二站了,松开塑料袋口子把那只蟾倒进了草窠子,那头蟾只有一条腿,根本不会走路,暴凸的眼睛像两颗冰冷的露珠。不远处是一个菜市场,刘二从我手里抓过装着日本狗鳗的黑塑料袋,他说到里面买点葱姜蒜。

傍晚时分下雨了,雨很细密,天地间像拉起了层层薄窗纱,被灯光一照,犹似谁家把遗言写在了风上。

十七

旧城。小酒馆。一大壶泡了罂粟壳的老酒。

半个月的时间都不到,小酒馆果然挂了牌子,名字是诗人取的,叫“苶馆”。我一开始还错认成了茶馆,心里还暗笑这个诗人取了一个多么不过脑子的馆名啊,细看才明白是个“苶”字,顿觉这个“苶”字取得妙,那得激起多少人的好奇心啊。

我已经喝酒喝上了瘾,酒让我的身体燃烧,生命就将这样渐渐耗尽,我满足于此,不仅仅有酒精和草药,还有诗与故事。

“那什么……”刘二还是穿着他那身假警服,坐在我面前说,“我一个朋友烟瘾特别大,一条烟最多两天半就完了。连续抽了几年,死了,当时场面非常恐怖,朋友嘴里不停地喷血,地上一摊血迹……”

我把烟掐灭在烟缸里。“你想说什么?”我问。

“从那以后,我经常告诫身边的朋友,过马路一定要看红绿灯,人是撞不过车的。”刘二自顾自擓了一碗罂粟酒说,“这酒不错,我也喜欢上了。嗯,在现代的自反性社会中,人,还是要活下去。”

“王小红怎么样了?”我抿了一口酒问。

“喝了鳗鱼汤后应该没事了,从嘴里哕出一条一拃长的细虫子,当时吓我一跳。”刘二说。

我们这喝着说着,徐强强进来了,我们仨如在血肉里相逢。

“你那车钱,再等我几天,”我对徐强强说。

“不要了,”徐强强耸了耸肩膀,诡秘地说,“既非我心肠变软,也非开玩笑,我发财了。”

“说什么呢?”我看了一眼刘二,问他。

“围拢村,”徐强强向四周扫了一眼,压低声音说,“就是一个古墓群,随便搲点玩意儿就能卖出好钱,嘻嘻!”

怪不得这厮那天一到围拢村就不见了,回来时手里拎个麻包,原来是捡拾古器物去了。

正当我要痛骂徐强强这种不齿作为时,老板娘突然恶狠狠地骂起来:“一个男人刚拿了一沓冥钱来馆里买酒,我追了他三条街,妈的,跑到一口井里不见了。”

苶馆里的酒客都苶了,仿佛老板娘说的都是真事。

“有这等事,走,瞧瞧去!”老半天,有人冒了一句。

“那就瞧瞧去,有这等事?”有人附和道。

然后人们纷纷起身,跟着老板娘往外走。这时,有个戴眼镜的瘦子凑到我们这一桌前,指着徐强强很客气地问,“能让我单独和这位先生说句话吗?”我看了他一眼,什么也没有说,就跟着其他酒客一起出了苶馆。

老板娘说的那眼井不算远,半里地的样子,人们围拢在一起惊讶地张大了嘴巴,像一个个苶货看着。我这个故事是这样结尾的,在我的那部日记《杀县:戊戌年纪事》(卷一)里找不到这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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