龙虾之夜

2022-05-26 12:05李黎
青年作家 2022年8期
关键词:威士忌饭盒小牛

李黎

表弟成尚龙从去年夏天开始约我见面,累计六次。第一次是在一个深夜突然发消息给我说:哥哥,哪天回来,找你聊聊人生,认真的。从小到大三十多年,他从没这样说过话。我带着惊诧和不屑把这条消息给删了,没理他。第二次还是消息,似乎是对上一次的修正,成尚龙没有提人生,而是说,哥哥,螃蟹上市了,哪天带侄子回来吃螃蟹。我的考虑是,上次没有理会,这次也不能因为有了螃蟹就忙不迭地答应,干脆就当两次都没看到吧。第三次是电话,他在电话里问我,哥哥,国庆节回来吗?我当时刚下高铁,拎着沉重的行李朝地铁方向走,有气无力地说,现在也不知道啊,等定下来我告诉你吧,他也听到了周围的嘈杂声,说了两句就挂了。国庆节我匆匆回家,早出晚归,就没和成尚龙说,父母倒真的买了螃蟹招待他们的宝贝孙子。闲谈中我得知,成尚龙把原来的小饭店盘出去,开了一家很大的饭店,饭店名字也从“皮村土菜馆”变成了“过云楼”。我忍不住笑了,我们这里由一个破落的小镇和一个巨大无比、生机勃勃的拆迁安置小区组成,一切事物在这里都有特定的名称。如果名称突兀,它就不属于这里。我问父母,尚龙哪里来的钱,他们相视而笑,母亲朗声说,他要和王翼结婚,当然有钱了。我不喜欢母亲这种幸灾乐祸的表情,但提到王翼,似乎人人都是这样。

成尚龙联系我三次后是长时间的沉默,一直到今年四月,他似乎意识到还没有和我聊人生,又发了一条消息说:哥哥,哪天回来,找你聊聊人生。这个消息里他没有用认真二字,大概他觉得如此反复邀约,自然就是认真的了。我回答说,最近不回去啊。没过几天,他又发消息说,哥哥,哪天回来,找你聊聊人生,一年过去了你还没空啊。我用语音回复说,傻逼,人生有什么聊的!随后觉得自己太粗暴了,就打字补充一句,我哪能聊什么人生啊,你到底有什么事?但他没有回复我,可能生气了。他生气我倒挺高兴的,因为多年来他从不生气,就知道傻笑,有的时候我们没完没了地调侃他,他也不气,让我们失去了斗嘴的乐趣,变得纯粹是面目可憎了。这是他第五次约我,我觉得不会有下文了,可没几天他又在酒后电话我说,哥哥,哪天回来啊,我们一起喝一点,就在我的新店“过云楼”。听筒里传来他得意的笑声,还隐约有酒味,让我想速战速决,于是大声回复,没问题,五一放假我回去找你。他开心地说,那太好了,龙虾上市了,我们研制了几种全新口味的龙虾,哥哥你要回来点评一下。然后他介绍起来,为了保持悬念,我把手机拿到半空中,让自己听不见他说话,等了几秒后我对着手机大喊,不说了,我在跑步呢,放假我去找你。

我觉得确实要回去一次了,这个世上除了成尚龙根本没有人会约我这么多次。当时我确实是在跑步,接电话非常破坏节奏,于是就停下来走走,希望走一阵之后再产生跑起来的愿望。夜晚的操场陌生而深邃,白天再熟悉不过的跑道和操场,还有人影,在断断续续的灯光下变得含糊不清,甚至有几分神秘带来的恐怖。很多时候我觉得可以这样一直跑下去,不必理会所有烦恼,还隐隐期待天一直不会亮。

几天后我回到郊县的老家,直接打车到“过云楼”。王翼和成尚龙站在明亮的玻璃门前等我,后面是灯火通明的饭店大堂。饭店正门气度非凡,像某个机关。灯光落在他们身上,让王翼显得年轻时尚,而成尚龙则像一道阴影。王翼穿着深蓝色牛仔裤和花边白衬衫,小肚子上露出一截雪白的皮肤,手上夹着一根烟,不仅不像饭店的女老板,更和整个小镇的环境格格不入。联想到她经历的事,她和所有的地方都格格不入,简直可以称她为格格。成尚龙虽然也是黑皮鞋、条纹衬衫和花格子领带,但我看到他就想到他小时候光屁股的样子,衣不蔽体。两人往前几步跟我招呼,把我带进饭店。玻璃门拉开的那一刻,我被喧哗声吓了一跳,声浪在热腾腾的食物和顾客中旋转穿梭并且朝大门的缝隙狠狠扑来,我感觉一阵无形的压力,隐约担心自己也成了食材。我们在二楼最里面的包间坐下来,王翼一边招呼服务员开窗通风,一边点着烟说,老同学,请你吃顿饭不容易啊。

我笑着说,还喊老同学,喊我哥哥才对吧,弟妹。

但是我比你大啊,王翼用撒娇的口吻说。这似乎也不是撒娇,没有女人会用撒娇的语气来强调自己年龄大。我又说,那你也得喊我哥哥啊,尚龙是我弟弟,他太像弟弟了,我说什么他都听。

我就看不惯你们几个一直欺负尚龙,现在又开始欺负我了。尚龙跟我说过,这么多年你们一直对他呼来唤去的,根本不像弟弟,像个服务员。我扭头看着在一边憨笑的尚龙说,我们什么时候拿你当服务员的,最多拿你当跟班啊。说着,我哈哈大笑起来,尚龙也跟着笑。他笑起来显得非常苍老,而老了的他和姑妈很像,姑妈和我父亲很像,我跟我父亲几乎一个模子刻出来的。看着尚龙苍老的脸上绽放出连绵的笑容,我突然有些伤心。

你们就是觉得尚龙老实就欺负他,王翼感慨,又扭头对尚龙说,让他们上菜吧。

我非常奇怪,问他们,就我们三个人?他们几个呢?王翼完全没有理会我的问题,强调说,就我们三个,你来尝尝我们新推出的龙虾,都是我们精心研制的,你每个都要点评一下!大概为了转移弟弟妹妹不来的话题,她语气突然兴奋起来,最后几个字音调陡然拉高。一个服务员似乎站在门后面等着这个指令,话音未落他就一脚踢开门,手上优雅地举着一个托盘,托盘上是几个铝制饭盒,鲜红的龙虾从里面撑出来。

王翼说,饭盒看着亲切吧?我诚恳地说,太亲切了。初中时,我们每天都要用这种铝制饭盒装一把米带到学校去蒸。蒸饭的过程充满意外,初中三年我至少拿到过十次几乎没有水的米饭,或者近似于稀饭的米饭。我还记得几个同学掀开饭盒那一瞬间的失望、委屈或者愤怒的样子。服务员把饭盒排在饭桌上,一共六个盒子,每个饭盒里放六只龙虾,六六大顺。我打量一下,确实很精致,王翼说,我用这个饭盒,就是为了怀旧,另外还有一个目的是饭盒装不了多少龙虾,但可以多放几个饭盒,多几种口味,如果有人特别喜欢哪种口味可以单独再来一大份。

不等我表示赞许,王翼提高了声音说,我来给你介绍吧,每种味道都很独特,保证你以前没吃过,连听都没听说过!我被她高亢的声音吓了一跳,对着服务员说,帮忙先来一瓶啤酒啊,冰的。成尚龙追到门口督促服务员,又转身对我和王翼说,哥哥你先坐一会儿,我出去招呼一下,街道的几个朋友碰巧在旁边吃饭,楼下还有我几个同学。王翼挥挥手,又转身,面对龙虾,做了个深呼吸的动作。

第一种龙虾就让我很吃惊,苦瓜汁煨龙虾。龙虾身上依稀还有烂熟的苦瓜纤维,夹起来后可以看到浑浊的苦瓜汁往下滴。我掰开一个龙虾,把尾巴里的肉整个塞进嘴里,先是苦,苦得发抖,然后随着苦味消失、肉香味显现,一切似乎都回到正轨了。王翼说,怎么样,这个我每次都推荐客人先吃,先吃苦的,后面的就会更好吃了,这个苦的也是暂时的。我灌了一口啤酒,嗯嗯啊啊算是回应。王翼说,这个苦瓜汁煨龙虾我是当作招牌菜的,苦瓜清火解热,龙虾也是寒性的,这道菜就是清火降温的菜,应该多吃一点,不然大鱼大肉的太腻味了。我开始吃第二只,同时问她,怎么会想到苦瓜的呢?平时吃得也不多啊。王翼激动地说,是的,其实小时候吃得最多的不是苦瓜,是青菜黄瓜西红柿,还有豇豆韭菜青椒那些。我说我吃得最多的是空心菜,我妈妈把它叫蕹菜,那些年一到暑假就每天都吃,叶子烧汤,菜梗切碎了炒着吃,吃了不知道多少。王翼笑笑,我这些年在国外,就会突然想吃这些菜,特别是大铁锅炒出来的那种味道。我试过好几种蔬菜和龙虾配,但还是苦瓜最好。我每次都劝人点一份,苦味最健康的。

我问她,这道菜叫什么名字,是不是叫苦尽甘来?王翼笑着说,可以叫这个名字,现在还是叫苦瓜煨龙虾,很有烟火味,苦尽甘来太像那种不好吃的时尚餐厅的菜名。

你还很懂吃饭的心理,我表扬一句。王翼说,我这点分寸还是知道的,我就是特别喜欢跟人推荐这道菜,我自己也喜欢苦的东西,绿茶、苦丁茶、咖啡,算是我的一个毛病吧。说到这里,王翼笑了起来,我不动声色地把之前的两个虾头也吃了,作为贫穷家庭长大的人,我这么多年吃龙虾从未抛弃虾头。但是虾头因为夹杂了更多的苦瓜汁,实在太苦,我几乎吐出来,心情也非常不好,喝了一大杯酒又叹一口气对王翼说,这个虾子太恶毒了。

她有些错愕,我解释说,你捣鼓出这个龙虾,而且把它放在第一位,心里想的是不是我吃过的苦你们也要一起跟着吃,凭什么你们什么苦都不吃,是不是这个用意?王翼有点错愕,看看左右,似乎被围观,但确实只有我们两个人。她定定神说,我没有这么狭隘。我哼了一声,她又说,我也没有这么深的心机,不然我也不会吃这么多苦了。

我打断她的话说,不要总是说你吃苦什么的,谁活着不苦呢。上次尚龙给我打电话的时候我在跑步,你知道我为什么跑步吗?王翼表示说不知道。我离婚了,一个人搬出来住了,就在单位旁边租了一个小房子,晚上没事做,只能去跑步,跑步好处很多,一是不去想一些事情,二是跑累了有种赎罪的感觉,大家都没有什么信仰,但跑步有点这个意思。王翼说,你为什么离婚?我苦笑一声说,你不要跟尚龙他们说,更不要跟我姑父姑妈他们说,到现在为止这件事我们这边没有一个人知道。为什么离婚你肯定懂的,就是日子过不下去了,觉得每一件事都让人痛苦,不过要一个爆发的机会,年初的时候,我好不容易找到朋友把一所学校的校长请出来吃饭,看看能不能让小牛去他们学校。当时约的是周六晚上吃饭,我五点左右应该出门,结果我老婆一直忙工作不回来,小孩没人带。我这边急着要出门,她那边说再等等,很快回来,小孩又闹个不停,我实在是没忍住,狠狠打了他一巴掌,整个人被我打飞起来栽倒在床上,然后我就出门了,去求校长解决小牛上学的事情,但那几个小时我一直不知道小牛怎么样了,是被我直接打死了,还是打残了,还是昏过去了,或者其他什么情况。我看了一下时间,出门时是五点十分,一直到七点半,我才接到我老婆的电话,说小牛一直靠在墙脚哭,说我狠狠打了他,她怒不可遏,要我马上回来说清楚,我说我在争取小牛上学的事情,我回去的话这事是不是就算了。她大概是真的生气了,让我马上回去,不要管请的客人了,但我还是吃完饭才回去,毕竟小牛也没什么事。回去之后我们就闹,闹的结果,就是离婚。

王翼脸上有些夸张的神情,想表示同情,也想表示不信。我一说完她就问,如果你把小牛打死了怎么办?你也不看看是死是活就出门了?如果你把他打死了,你帮他找人上学又有什么意思呢?她一口气问出几个问题,我剥龙虾、喝酒,任她问。她继续说,你是不是知道其实不会打死他?但是小孩很容易出意外的,撞到哪里磕到哪里都很容易受伤,你真的不担心?你是不是非常担心,所以赶紧离开现场,请人吃饭也是弥补自己的过错?但是你应该能想到这样打小牛的后果啊?她问得很急迫,我故意慢慢地说,这件事也确实是意外,但打了小牛之后我发现这个机会正好可以一拍两散,我就是不想过了,你也能理解的,两个人如果差距太大,在一起过日子确实很痛苦。你不要跟他们说啊,我一个字还没有跟我父母说,等办了离婚证再正式跟他们说吧,反正能拖就拖。王翼一面答应,一面露出一点点不屑,嘴角动了几下,似乎在说,这些事有什么不能说的呢?或者对我的人品产生了极大的怀疑和鄙夷。

我擦擦手说,不说我了,第二个什么味道啊?王翼把一个饭盒推到我面前说,冰镇威士忌龙虾,现在流行冰镇雕花龙虾,但我觉得黄酒太平淡了,有的基本没什么味道,还是威士忌过瘾。很多人从来没喝过威士忌,第一口都觉得很怪,这也就是我的目的,要吃点奇奇怪怪的东西,太按部就班了怎么对得起短短几十年时间呢。

所以你死活要出国?我附和一句。

在我真正出国之前,我已经准备好几年了,你们都不知道。

我觉得不止吧,我觉得你自从发现跟我们这些人是同学之后,就开始着手准备了,你肯定想,跟这些人一起混一辈子,怎么对得起短短几十年时间呢。说完我笑起来,王翼没有笑,似乎在寻找自己多年前内心活动的真相。我剥了一个龙虾,这次从头开始吃的,头部蘸的威士忌肯定更多。

口感确实很怪,有点恶心,但这份恶心也意味着丰富,我说不错、不错,你搞这个威士忌龙虾,也算是怀念在美国的日子吧。

王翼说,还有日本,日本的威士忌也不错的。我表示赞同,其实我基本不懂。王翼说,这个龙虾很受欢迎,你知道为什么吗?因为很多人都要一点份来表示他们是了解威士忌的。

嗯,他们表示他们不土,你想到在美国和日本的日子,都很好。

王翼和我碰了杯酒,指着第三个饭盒说,这个龙虾辣得要命,是你弟弟捣鼓的,我觉得就是为了放纵。野山椒花椒泡龙虾,仔细看可以看到饭盒下面浅浅的一层汤汁,微微泛黄,透露出一种蓄势待发的凶悍。我夹了一只在汤汁里滚了下,然后放到嘴里,熟悉又让人兴奋的辣味纷涌而来,让人想把龙虾都吐掉,更让人想大口咀嚼。

确实是过瘾,如果吃得够多,那就非常过瘾。王翼说,我本来不太同意做这个龙虾,辣的菜太多了,但后来我也想明白了,既然这么多,就说明大家很喜欢,都需要这个刺激,哪怕原来的味道都没有了也要足够辣,吃得就是刺激,刺激到一定程度可能会分泌什么物质吧,就像内啡肽那些。生活不容易,这道菜就当调剂了,不要那么讲究。

我心想,话都被你说完了,嘴上说,对,吃东西和性生活很像,也要长时间高频率地刺激,一直吃,一直刺激到出现高潮,很多特色菜就是这个作用。王翼有点不自在,连忙说,我在国外有时候会突然想吃一样东西,比如雪里蕻炒肉丝、鲫鱼汤、丝瓜炒蛋、方便面,还有炕山芋,还有董糖切糕那些过年时拿出来吃的东西,可能就是突然觉得过得比较辛苦,要用小时候经常吃的东西来缓和一下,但最后全是靠吃辣来解决的。这个辣龙虾应该可以让大部分人都吃得过瘾,过瘾了就没什么别的多想的了。

我没有在国外的经历,只知道一些拌饭酱广为流传,就附和两句,然后指着黏糊糊的那份问,那这个呢?王翼说,这个也是和辣的一样,过瘾用的。这个是酸甜,用红糖熬的汁,里面有柠檬汁和青橘汁,还有龙眼,又酸又甜,小孩子都很喜欢吃。

成尚龙走进来,坐下,冲着我眯起眼睛笑起来,似乎问我吃得怎么样。我没理他,问王翼,这个是不是你弄出来,和野山椒花椒泡龙虾互相平衡一下的?我只是随口一问,但王翼很激动地说,就是为了平衡,一桌菜本身就是要平衡,不能像那种特色餐馆什么的,只有一个味道,酸菜鱼烧鸡公什么的,我是过了很多年才知道平衡的重要,以前就知道往前冲,一定要达到目标,头破血流也不怕,后来发现这样不行……我端起酒杯和成尚龙碰杯,王翼生生停住,也举杯和我们一起。这时成尚龙的电话响了,他抱歉一句又往外走,身姿笔直。我觉得他一直在等着这个电话,电话里有某种使命。

王翼把第五盒龙虾推到我眼前说,这个龙虾比较简单粗暴,叫茅台龙虾,醉虾的做法,酒用的是茅台,也很受欢迎。

真的茅台?

是的,就是茅台,等于一口菜一口酒。

我也不知道该说什么,也没吃这个龙虾。王翼说,我也是受到启发才弄出这个的。有一次,几位有头有脸的在这里人吃饭,非要我过去敬酒。彭涛你还记得吧?以前那么老实巴交的人,现在有职位了,讨厌得不得了,色眯眯的。吃饭就是一大群人请他,当时他喝多了,拎起一只清水龙虾要吃,手一抖掉进分酒器里了,我开玩笑说可能更好吃,他真的掏出来,吃了,说确实可以,就是度数太高了。

我说,彭涛当然记得,但也真的有二十来年没见过了。

彭涛现在一喝酒就放肆,自己吃了个醉虾,还故意拿一只在酒壶里涮了一下让我吃,手上对我不干不净的。我吃了,确实不错,就想着做这么一个口味了。

我对彭涛实在无话可说,几乎想不起他的样子了,就换了话题说:这个龙虾单独一份卖多少钱啊?茅台那么贵,你不会用别的酒替代吧。

就用真的茅台,只放在这个六种八种口味的系列里,我们也不单独卖。有人要来一份,我就让他们自己拿茅台了,我们加工,这样就没有人真的愿意了。这个龙虾很考验人,能看出经济能力。

不至于这么复杂吧,就是图个新鲜,我觉得不会好吃的。两个好吃的东西加在一起也可能就是咽不下去。

我也不是为了好吃,就是让人震惊。何仁杰就经常这么吃,我觉得他是第一次来被我将住了,为了找回面子,就连续几次专门带酒来让我们做一大份茅台龙虾,他这种做生意的丢什么都不能丢面子。看得出来,王翼和何仁杰非常熟悉,大概是这么多年一直保持联系的少数老同学之一。

我和何仁杰这些年一直厮混在一起,每次遇到经济上困难的时刻都会跟他借钱,但每次都按时还,倒也友谊长存。我觉得似乎不宜和王翼聊这些事,就问她,那你把人震惊了,用什么来平衡呢?这个吗?我指着最后一份龙虾问。她笑笑说,就算是吧,这个是野茶干煸龙虾,野茶都是在姑塘、荒村那边的山里采的,我喝过几次,回甘明显,烤出来的龙虾味道有一股青草的香味,还有一点点土腥味,没有人说不好。

你一介绍用附近山里的茶叶做的,人人就都会说好的,没人敢当众说自己家乡不好。

你还是很聪明啊,王翼说。我说聪明有什么用,还不是过得一塌糊涂,说着我又要了一瓶啤酒,又问成尚龙去哪里了,但不管是服务员还是王翼都不太在意尚龙在哪里。

王翼问我,你觉得这些龙虾味道怎么样?我说,都还行,但最好把味道都减淡一点,苦瓜那个太苦了,威士忌可以少一点,茅台也少一点,辣的那个最好分两三个档次,红糖那个我不爱吃,没看法,茶叶那个不错,说到最后,还是土生土长的东西最好吃,你们做得也好。

王翼有些不悦,但还是笑着。

但是有个很大的问题啊,我第一次吃,你一个个给我介绍,这个顺序是你安排的,我吃起来觉得也很不错。但是你想想,六个盒上来,大家不可能按照你的顺序,都是哪个近就拿哪个,这就风险很大了。很有可能最爱吃辣的第一个拿到红糖了,印象分一下子就特别低,或者不能喝酒的人拿到了茅台那个,说不定会非常不高兴。

王翼点点头说,是的,要在对的时候吃对的东西。

哪有什么对的时候,你刚才的顺序只是一种可能。说着,我努力回忆中学数学,又用手机算了一下说,六种口味的龙虾有720种排列组合,你说吃到你刚才顺序的概率有多大?

这么多啊,我数学不好。王翼自嘲地说。

所以吃的东西搞创新,风险太大了,你搞出这么多花样,还是和以前一样非常爱折腾,当然可能也是你觉得生意好了,可以拿点菜出来搞搞噱头了,但每个龙虾的味道都很冲,而且都是外面学来的,说明你还是不想在这里待啊。

王翼字正腔圆地说,你为什么不说是我从外面带来的呢,我也不会再走了。我沉默下来,不说话,我们从小学就开始做同学,或者幼儿园就是了,但真正认识算是初中,某天她惨叫一声,饭盒里的饭只剩下几粒米,我和同村的赵志明一人分了几筷子饭给她,从那以后就算好朋友了。中学六年我们都是同学,大学后大家分开,那是2000年,其后的二十年大家没什么联系,但不断有她的消息传来,美国、加拿大、日本,半个地球都有她的消息,结婚离婚,所有消息加起来给人一种翻天覆地的感觉,还有一种她的身体被反复蹂躏摧残的想象。我怎么也想不到她如今和表弟成尚龙结婚了。成尚龙这也是第三次结婚,两个人在这一点上是般配的。成尚龙从未离开这个郊县的小镇,就像王翼之前从未回来,两个人这方面是互补的。看来,成尚龙此前不断约我聊人生,既有他个人的困惑,可能也有王翼的建议,从聊人生这种措辞上也能看得出来是她的主意。他们结婚想必遇到了很大的非议,从我父母的表情上看得出来,两人都有找我做外援的想法。只是,我让他们失望了。

王翼还陷在顺序的困扰之中,突然说,要不这样吧,我给这些龙虾规定好顺序,让服务员讲解。说完,她没问我意见,站起来转身出去了,回来时她上身的白衬衫换成了浅蓝色的,见我看着她,就笑着说,天热了,饭店油烟味有点大,我每天要换三四件衬衫。

那你还是太特殊了,除了你和新娘,没有人一个晚上换这么多衣服。我笑着说。王翼突然脸红了,罕见地沉默下来,伸手抓起龙虾剥着吃了起来,汁水弄脏了手腕,她好像也不在意。我说,你看,你第一口吃的就是你面前的,是茅台口味的吧,是不是很呛?而且这六道龙虾里有两种酒泡出来的,你还不如弄一个醉虾系列呢,各种酒都泡泡,光洋酒就有很多种,说不定也很好吃。王翼没说什么,看上去像是就要哭出来了,或者刚刚哭过。

我再接再厉地说,反正你如果要让我打分的话,这六种龙虾只能算及格,苦瓜汁和野茶叶两种很好,甜的辣的及格,两个酒的不及格,整体就是及格。你们做的也就是及格,我很怀疑厨师根本不想鸟你,由你瞎闹。

王翼斜着看我一眼,目光里有愤怒也有一点怀旧,大概我的话和说话的语气让她想到了多年前的某个时刻。

我说你也真是的,搞什么龙虾呢,四五月份才上市,九月份就下市了。再说,你没发现吗?很多人在酒桌上都会觉得自己是个人物,哪里肯动手剥龙虾呢?

你说得对,我要把它们剥好再端上来,王翼一脸怪笑说,我还要再想几种出来。

我手机响了,站到窗口接了起来,顺手掏出一支烟抽了起来。外面是一条废弃的省道,新的在我们的身后,一新一旧两条路虽然平行,但一边在壮大另一边却在坍塌。电话打了二十分钟,我一直在听取老同学滕鹏关于小孩上学的建议,让我去找谁找谁。王翼中途出去了一次,在我通话结束时回来,坐在那里看手机。我挂了电话对王翼说,这次你出去没换衬衫啊。

她白了我一眼,我笑笑说,你也别折腾龙虾了,没事可以去跑步啊,教你一个方法,我以前总是想着跑多少圈多少米,多了就会觉得有成就感,但现在我完全不想,感觉一下自己可以跑多少分钟,然后定个闹钟就开始跑,慢慢跑,根本不去管跑了多远,只要跑起来就可以,事实上慢跑对身体也是最好的。

王翼有些兴趣,问我一般跑多久。每天时间都不一样,最短的是半小时,一般在四十分钟到一小时,这个是最多的,但也有九十分钟、一百二十分钟的,还有几次,一小时跑完了感觉太好了,就又跑了一个小时,反正有时间。

这附近没有正式的操场,不过如果酒店打烊了我也可以在开发区的马路上跑,九点钟之后外面就没什么人了。

就是,你还可以开车去江边,顺着沿江大道跑,不管你跑多远都要再跑回来拿车啊。

成尚龙又回来了,我站起来说,吃好了,尚龙你带我去你家看看啊,然后我回去了。你家指的是他父母家、我姑父姑母家。他对王翼交代几句后,和我一起穿过酒气熏天的大厅朝外面走去,人去桌空的酒店很像战场,有类似的残骸和同样刺鼻的气味。走出“过云楼”就是一条商业街,一半的店铺都已经关门了,还开灯的店铺也在陆续关门,灯一盏盏地熄灭,街道正在从都市退隐到村庄。

我们在明暗相间的长街上走着,街道尽头是一个教堂,走过十字路口就是一个硕大的安置小区,我的父母、成尚龙的父母全都在这里。尚龙带着歉意解释说,哥哥我晚上没陪你,实在走不开,不然陪你好好喝几杯。我说没事,你之前一直没说想和王翼结婚,我和赵志明以前跟她关系可好了,以后我们常来喝酒。

你们聊得还可以吧?成尚龙问。我说,还行吧,她一直在说那几道龙虾,其实做得都很好,但是你以后要注意一下,让她说龙虾就说龙虾,不要说她自己的事,也不要把龙虾和以前扯到一起,你觉得那些胡吃海喝的人谁在乎她以前的事呢?成尚龙点点头,咂了咂嘴,这时我手机响了,小牛在那边冲我喊,爸爸你在哪里?我说在你爷爷奶奶家这边,他问,那你什么时候回来?我说大概一个小时后打车出发,路上要一个小时,大概两个小时后到你跟前,你看看现在几点了。现在八点整,你回来要十点,那我可能已经睡着了。小牛说到这里,声音低了下来,我安慰说,那你正常睡觉,我到了在你门上轻轻敲三下,咚咚咚三下,你醒了就告诉我,我讲故事给你听,你要是睡着了那就睡着了。他很开心,答应了。

把儿子打晕这件事是我编的,算是一次创作,当然,说成是某种可能也可以。王翼对我说了那么多,拿出了最得意的龙虾,我也要有所回馈,这份回馈既要和龙虾配得上,也要让她觉得自己那点事也没什么。我只是想告诉她,怜我世人,忧患实多。

成尚龙一直看着我,眼睛笑得眯成一道缝。我挂了电话后问,你找我聊人生,就是聊你们的事吧,我哪有资格聊。如把我们全喊到一起投票,我肯定投赞成票,只有这点本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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