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朝理发那些事儿

2022-05-03 00:06:59李开周
同舟共进 2022年4期
关键词:发髻剃头西门庆

李开周

苏东坡有一首七言长诗,题为《约公择饮是日大风》,其中四句写道:

牙兵部吏笑我寒,邀公饮酒公无难。

约束官奴买花钿,薰衣理鬓夜不眠。

人人都知道苏东坡穷,包括底下的衙役,可是当苏东坡邀请公择喝酒的时候,公择却很给面子,欣然答应。既然公择答应来赴局,就要好好准备一番。如何准备呢?一是让仆人上街买花、买装饰品,将宴席现场布置得尽量美观;二是精心捯饬自己,熏香、理发,激动得几乎一夜无眠。

苏东坡如此兴师动众地请公择喝酒,这个公择到底是何许人也?其实就是苏东坡的好友,同时也是黄庭坚的舅舅——北宋官员、诗人、藏书家李常。

苏东坡是什么时候写这首诗的呢?据笔者考证,应是公元1078年初春。那时,苏东坡刚在密州当完一任知州,回到京城开封述职,顺便为大儿子苏迈举行婚礼。李常则是刚在齐州做完一任知州,也回到开封述职。过完年,闲暇无事,两人便小酌一番。

我们回头看开篇引用的最后一句:“薰衣理鬓夜不眠。”“薰衣”很好理解,在宋代,这是富有阶级的一种日常行为。今人或许以为,熏衣,无非是在香炉内点上香,扣个熏笼,铺上衣服。然而,中国古人事事都无比细致讲究,宋人洪刍所著《洪氏香谱》中便记有“熏香法”,可知彼时的精细过程:先在熏笼下放置一盆热水,然后把待熏的衣裙摊开,平展于笼顶上,让热水冒出的蒸汽洇润衣服,由此使得织物能够更好地吸附香精。接下来,将一只香炉置放在水盆之内,燃炭焚香,再扣合熏笼,铺开衣裙,正式开始熏衣程序。之所以如此,是要让熏笼内始终保持湿润度,这样才能避免衣服染上烟火的焦味。衣裙经充分熏香之后便从熏笼上撤下,但还需折叠整齐,放入衣箱静置一夜,如此,衣香能延续数日。

而宋朝人说的“理发”,往往指洗头和梳头。换句话说,只是整理头发而已,并不用剃刀或剪刀去掉头发。

宋绍圣四年(1097年),苏东坡写过一首五言诗《旦起理发》:

安眠海自运,浩浩潮黄宫。

日出露未晞,郁郁濛霜松。

老栉从我久,齿疏含清风。

一洗耳目明,习习万窍通。

少年苦嗜睡,朝谒常匆匆

……

题意是早起理发,诗句的内容则是洗头和梳头:先把头发洗干净,再用一把随身多年的老梳子梳理头发,洗梳完毕,耳聪目明,感觉很舒服。

次年,苏东坡写了另一首五言诗《次韵子由浴罢》:

理发千梳净,风晞胜汤沐。

闭息万窍通,雾散名干浴。

颓然语默丧,静见天地复。

时令具薪水,漫欲濯腰腹。

……

这首诗是在苏东坡流放海南时写的,诗中“理发”只包括梳头,连洗头都免了——多梳几遍,坐在太阳地里晒一晒,把虱子晒跑,美其名曰“干洗”(干浴)。

北宋有一隐士吕南宫,与苏东坡同时代,也写了一首五言诗,诗题《理发》,其中言:“我发日以少,我梳未尝频。过旬一理之,每理愁欠伸。”南宋诗人杨万里也有一首《睡起理发》,五言八句,我們只看后四句:“远岭元无约,开门便见投。闲中多事在,一日一梳头。”每天梳一回头,在杨万里笔下,梳头同样等于理发。

今天无论男女都经常光顾理发店,一是为了美观,二是为了方便,可在宋朝士大夫心目中,身体发肤,受之父母,无故将头发剪断,是违背孝道的行为。所以除非要出家,成年人很少将头发剪掉,更不会将其剃光。头发越来越长怎么办?拢起来,盘起来,挽成发髻,再用簪子固定住。

宋朝男人的发髻样式比较单一,通常是拢在头顶,挽成一个圆圆的发髻。发髻外面再用头巾包住,或用一个小小的冠子罩住,或戴上帽子。那时候的帽子叫做“幞头”,分很多样式,有的带帽翅,有的不带帽翅,带帽翅的又分硬翅和软翅,其中硬翅幞头就是古装电视剧里官员常戴的乌纱帽。

宋朝女人通常不戴帽子,但发髻样式丰富多彩。还没成家的姑娘要么梳辫,要么在头顶两侧各梳一个发髻,叫做“鬟”。因为两侧各有一个鬟,远远看上去脑袋就像一个“丫”字,所以未成年女孩俗称“丫头”。成年以后,特别是成家以后,两边的鬟集中到头顶或脑后,包括“朝天髻”“小盘髻”“堕马髻”“双蟠髻”等样式。个别女士脱发,为了美观,买一顶假发戴头上,叫做“假髻”。但也有不脱发的女士戴假髻,为的是让发髻更高,显得身材高挑。要知道,宋朝审美跟唐朝不一样,唐朝女性以丰满为美,宋朝女性以瘦长为美,比较接近现代时尚。

宋朝绵延三百年,统辖过从岭南到长城的广大区域,不同时空的风俗必然不能一概而论。按宋人笔记《鸡肋编》记载,黄河以北有些地方的女性,其实是经常剃发的,头发长了就要剪短,直到出嫁的时候才留起来。有的剪太短了,出嫁时想梳一个发髻都不成,只能买顶假发先戴上。

现在假发分两种,一种是真正的“假”发,用化学纤维制作;一种是真正的头发,用别人的头发制成。宋朝没有化学纤维,只能真发做假发,这就要求必须有人出售头发。谁会把自己头发剪掉卖钱呢?只能是穷人。

宋朝哲学家杨时有门生叫陈渊,写诗赞美一位老太太:“淑德初无玷,高情更出尘。择邻思教子,剪发为延宾。”南宋官员王庭圭则用一首类似的诗来赞美同僚母亲,前两句写道:“岁歉倾囷粟,宾来剪发鬟。”荒年青黄不接,拿出家里的粮食救济穷人,等到自家来了客人,只能剪掉发髻卖钱换酒。

这两首诗都提到剪发卖钱招待客人,其实未必是当时当地发生的实事,而是用了魏晋时期的一个典故。该典故出自《晋书·陶侃传》,说的是陶渊明的曾祖陶侃出身寒门,早年做小官,无钱招待宾客,老母亲为了帮陶侃解困,干脆将头发卖掉。现在我们都熟悉孟母三迁的典故,却不熟悉陶侃母亲的典故。但是在宋朝,这个典故非常有名,还发展成了一个成语:剪发待宾。

到了元朝,元朝官员陈祜幼年家贫,买不起书,母亲张氏剪掉头发,卖钱给陈祜买书。此事载于《元史·陈祜传》,进而发展出另一个成语:剪发易书。

剪发待宾,剪发易书,在现代人看起来都不算什么,可在古代却能进入正史,进入诗词,被一代又一代的士大夫赞颂和引用,说明古人非常看重头发,决不会轻而易举地剪掉头发。

但古人理发的时候,并非永远不剪头发。比如说,婴儿是必须要剃头的,儿童是必须要剃头的,成年男女为了美观,也要时不时地去掉某些头发。

南宋书商陈起有诗《友人新息满月》,朋友生了個大胖小子,满月那天请人理发,于是陈起写诗祝贺:“兰砌懽传书种子,宝刀剃发月初弥。绝怜雅致高于俗,点易残朱抹囟儿。”诗中描写的正是宋朝习俗——婴儿满月要剃去胎发,剃完还要用朱砂在孩子脑门上点一个红点。

明朝白话小说集《警世通言》里有一篇《桂员外途穷忏悔》,说苏州府富户施济中年得子,喜不自胜,“三朝剃头,夫妻说起还愿之事,遂取名施还,到弥月,做了汤饼会”。这段话描写的则是明朝习俗:孩子出生第三天就剃去胎发,到满月还要大宴宾客,名为“汤饼会”。

著名白话小说《金瓶梅》第五十二回,西门庆让人给儿子理发,原文描写更加详细:

且说月娘和桂姐、李娇儿、孟玉楼、潘金莲、李瓶儿、大姐,都在后边吃了饭,在穿廊下坐的。只见小周儿在影壁前探头舒脑的,李瓶儿道:“小周儿,你来的好。且进来与小大官儿剃剃头,他头发都长长了。”小周儿连忙向前都磕了头,说:“刚才老爹吩咐,交小的进来与哥儿剃头。”月娘道:“六姐,你拿历头看看,好日子,歹日子,就与孩子剃头?”金莲便交小玉取了历头来,揭开看了一回,说道:“今日是四月廿一日,是个庚戌日,金定娄金狗当直,宜祭祀、官带、出行、裁衣、沐浴、剃头、修造、动土,宜用午时,好日期。”月娘道:“既是好日子,叫丫头热水,你替孩儿洗头,教小周儿慢慢哄着他剃。”小玉在旁替他用汗巾儿接着头发,才剃得几刀,这官哥儿呱的怪哭起来。那小周连忙赶着他哭只顾剃,不想把孩子哭的那口气憋下去,不做声了,脸便胀的红了。李瓶儿唬慌手脚,连忙说:“不剃罢,不剃罢!”那小周儿唬的收不迭家活,往外没脚的跑。

文中“小周儿”是西门庆请来的理发师,“小大官儿”是李瓶儿给西门庆生的儿子。同书第三十回写过,李瓶儿嫁给西门庆第二年分娩,时间是“宣和四年戊申六月廿三日”,即1122年农历六月二十三。到第五十二回给孩子理发,时间是“四月廿一日”,即1123年农历四月二十一。六月出生,次年四月理发,孩子已经将近周岁,可见古人未必总在满月或者出生后第三天给孩子剃头,只要逢好日子,什么时候都行。

古人多迷信,西门庆的妻妾也不例外。给孩子剃头之前,西门庆的妻子吴月娘先让潘金莲查黄历(历头),查到当天是庚戌日,二十八宿里的娄金狗当值,宜沐浴,宜剃头,吴月娘这才放心。现在孩子理发不讲究看黄历,但各地仍有“正月不剃头”之说,且有“二月二剃龙头”的风尚——办什么事都想图个吉利,古今同理。

再看理发过程,吴月娘如此吩咐下人:“叫丫头热水,你替孩儿洗头,教小周儿慢慢哄着他剃。”先洗头,后剃头,跟今天一样。不一样的是,“小玉在旁替他用汗巾儿接着头发”。剃下来的头发扔掉就是了,为何还要用汗巾接着?因为古人觉得头发连着魂魄,蕴含着某种特殊的魔力,不能随便乱丢。尤其是婴儿的头发,最好包起来烧成灰,万万不可让陌生人拿去,借此施展类似“移魂大法”之类的邪术。

在中世纪欧洲,理发是一个神秘的行当,理发师往往兼做巫师,甚至兼做医生。那时医学落后,医生治病的方式跟巫师差不多,不是拼命给病人放血,就是将鸟粪、狗血、木乃伊混合蜂蜜之类的神秘“药材”喂给病人吃。而在同时代的中国,理发师竟然还会看相,通过观察头发、头皮屑和头皮的颜色,预言顾客未来的命运。

仍是《金瓶梅》第五十二回,理发师小周儿给孩子剃头之前,曾为西门庆理发,整个过程是这样的:小周儿拿出梳子和篦子(过去人们清理虱子的细齿梳),先给西门庆梳头,然后又篦头,然后掏耳朵(原文写的是“取耳”),然后做按摩(原文写的是“滚捏”),最后“观其泥垢,辨其风雪”,预言“老爹今岁必有大迁转,发上气色甚旺”。西门庆大喜,赏小周儿五钱银子。

《金瓶梅》写的是北宋故事,反映的却是明朝社会。北宋时期,白银并非货币,人们通常使用铜钱。到了南宋,朝廷发行的纸币“会子”又成了主要货币。只有到了明朝中后期,由于美洲白银的大量输入,中国日常交易的货币才以白银为主。五钱银子就是半两,《金瓶梅》成书时期,半两银子的购买力相当于现在人民币两百元左右。西门庆理一次发,就赏给理发师两百元,一是因为他财大气粗,二是因为理发师上门服务,三是因为小周儿除了给他理发、按摩、掏耳朵,还给他看相。看相当然是假的,拍马屁才是真的,西门庆渴望升官,小周儿吃准了他的心理,断言他年内必定升大官(今岁必有大迁转),他自然是开开心心掏赏钱。

《醒世恒言》第二十三卷,是明朝小说家冯梦龙根据《金史·海陵诸嬖传》改编的一篇白话小说《金海陵纵欲亡身》,其中有金国贵妇定哥在家请理发师理发的情节。就像小周儿给西门庆看相一样,那位女理发师在梳头、篦头和按摩之后,也给定哥看相:“夫人,头垢气色及时,主有喜事临身。”旁边丫鬟插嘴:“应在几时得喜?”女理发师道:“只在早晚之间,主有非常之庆。”两句话捧得定哥欢天喜地,赏了“一套好衣服,十两雪花银”。

我们小时候管理发师叫“剃头师傅”,简称“剃头的”,古人怎么称呼理发师呢?《金瓶梅》里称之为“篦头的”,《醒世恒言》里称之为“篦头待诏”,那位给定哥理发的女理发师被称为“女待诏”。待诏本是侍奉皇帝的人,将走街串巷的理发师归入待诏阶层,那是对人家的尊称。事实上,宋元话本和明朝小说里有各种待诏,包括砌墙的待诏、做木工的待诏、做扇子的待诏、做蜡烛的待诏、装裱书画的待诏、加工玉器的待诏……总之,各行各业的工匠都可以尊称待诏。

宋、元、明三朝,理发师还叫做“刀镊工”,简称“镊工”。例如明朝官员张弼写给儿子的一首诗:“昔年京口驿停舟,唤取镊工剃尔头。今日归来巳冠矣,眼中岁月如奔流。”“唤取镊工剃尔头”,意即请镊工给儿子剃头。

理发需要剃刀,理发师堪称“刀工”,为何又叫“镊工”呢?这是因为古代成年人理发通常不剃头,除了用梳篦梳理头发,还要用镊子将过于茂盛的鬓毛、眉毛、鼻毛、痣毛拔掉——给婴幼儿理发需要剃刀,给成年人理发需要镊子,故此得名。

理发看似事小,实际上它见证了世俗文化的成长史,见微知著,可见一斑。

(作者系文史学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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