袁灿兴
顾应祥,字惟贤,本是长洲(今江苏苏州)浒墅人,占籍湖州,高中进士,此后辗转南北,屡居要职,政绩卓越,为一时所重。大明官场上饱读诗书,精通八股者比比皆是,可通晓数学者却寥寥可数。顾应祥对数学充满了兴趣,并具有较高成就,奈何所处的时代,以他的数学成就,并不能开启科学之门。
正德十二年(1517年),顾应祥担任广东按察司佥事。负责海防事宜的巡海副使汪鋐赴京进表,由顾应祥代管海道。广东海道副使职权很大,如经略海防、训练水陆官兵、储备粮饷、督察地方、举劾文武官吏等,遇到海寇入犯,还要领兵剿平,此外还负责外贸、外交等事宜。
此年秋季,三艘巨大的船舶,突然出现在广州城外怀远驿前的水面之上。船只抛锚停泊后,先是高升旗帜,船上水手在甲板上列阵,齐举长矛,之后放炮三响,声震天地,一时间满城皆惊。看着船舶上高高飘扬的旗帜,船上身着鲜艳服饰,来回忙碌的人群,城头上的官员无不惊愕。往日有海外洋人的番船来华朝贡,都是泊在东莞屯门,从未有直至城下者,不知这是何方来使?
大明开国之后,就来华朝贡的南海诸国,有“安南、真腊、暹罗、占城、苏门答腊、西洋爪哇、彭亨、百花、三佛齐、浡泥”等,此后又陆续增加了一些,如满剌加等国。因为各国来华朝贡,队伍中多有混杂行商,又有一些奸滑之徒冒充使团,滋生是非。据《善邻国宝记》载,洪武十六年间,奉皇帝朱元璋圣旨,“南海诸番国,地方远近不等,每年多有蕃船往来进贡,及做买卖的人,多有假名托姓,事甚不实,难以稽考;致使外国不能尽其诚款,又怕有去的人诈称朝廷差使到那里生事,需索扰害他不便。恁礼部家置立半印勘合文簿。但是朝廷差去的人,及他那里差来的,都要将文书比对。朱墨字号相同,方可听信。若比对不同,或者无文书的,便是假的,都拿将来”。此后来华贸易的使团,一要列入大明官方名单,二要有文书比对,朱墨字样相同,方可进入。
这突然出现的大船,来历不明的洋人,惊天动地的三炮,让顾应祥满腹狐疑。市舶提举吴洪与各国洋人打交道已久,也不曾见过这般状况,便建议与顾应祥一起前往怀远驿查探虚实。这广州城内有重兵防守,顾应祥也不忧虑城外的夷人会生出变故,当即应允同去查看。
等他们赶到怀远驿时,洋人已遣了通事上岸,进行沟通。通事自称是江西浮梁人,却取了个洋人的名字“火者亚三”,又称此番所来者乃是佛朗机国,使臣名叫“加必丹”。顾应祥脑海中过了一遍,《大明会典》所载“朝贡之国”名单中,却没有这个佛郎机。顾应祥虽心中有底,但此事还是过于复杂,他当即遣人出城,请三堂总镇太监宁诚、总兵武定侯郭勛,一起料理此事。
待郭勛抵达后,顾应祥等广州城内的高官一起召见了加必丹。这加必丹及属下见了大明众官,却不肯下跪,大明官员当场僵住,不知如何处理。总督陈金回来得晚,见了此景,当场发怒,既然不好追究不通礼法的洋人,就下令将除“火者亚三”之外的四位通事打了二十棍,并下令:“(佛朗机人)远夷慕义而来,不知天朝礼体,着他去光孝寺习仪三日方见。”
佛朗机人学习礼仪,效果如何?顾应祥记录:“第一日,始跪左腿,次日跪右腿,三日才叩头。”洋人学会了叩头,才被带到总督衙门引见,至于有无双膝下跪,顾应祥没有记录。见面时,佛朗机的使臣表示,此番来华,除了贸易外,更希望入京朝贡。可《大明会典》中查无此国,不好直接入京朝贡,遂暂被安排在驿站中,待奏准方可起送。
其实,让大明王朝官员们狐疑的佛朗机人,来自遥远的欧洲,乃是葡萄牙人。
葡萄牙面临大海带来的便利,常年航海积累的丰富经验,人口增长与国内资源的不成比例,民众对小麦、黄金、香料的渴望,贵族的骑士精神,教士传教的狂热,国王的十字军精神等,各种元素一并促成了这个帝国发起一次次海上远征。
1497年7月,達·伽马船队从里斯本出发,寻找通向印度的海上航路。经过漫长的航行,次年5月,船队抵达印度加尔各答。1499年夏,船队返回葡萄牙。1502年与1524年,达·伽马又两次前往印度,他的航行拓宽了葡萄牙的商业空间,带来了巨大的财富与东方的无限商机,葡萄牙迅速崛起,成为强大的海洋国家。
但葡萄牙曼努埃尔国王,并不满足于此,他的眼光盯在那充满了丝绸与黄金的国度,那传说中的“秦土”。此时的欧洲,与中国长久隔绝,关于东方的各种传说,经由口耳相传,让欧洲人魂牵梦萦——那必定是一块充满了魅力的土地,遍地都是黄金、白银与丝绸。
1508年,曼努埃尔国王派人搜集有关“秦人”的信息,他下令:“你们必须探明有关秦人的情况,他们来自何方,他们是懦弱的还是强悍的,有无火炮,穿什么样的衣服,他们是基督教徒还是异教徒,他们信奉什么、遵守什么样的风俗习惯,又与哪些国家为邻……”
带着这些疑问和期盼,葡萄牙人不断向东方前进。1510年,葡萄牙人派兵占领印度西海岸港口果阿,此后的几百年间,它成为葡萄牙在印度洋的主要基地,也成为天主教东进传播的重要基地。葡萄牙人先将眼光放在了盛产香料的东印度群岛,1511年,他们又攻占了贸易战略要地马六甲(满剌加)。
正德八年(1513年),葡萄牙人若热·阿尔瓦雷斯在中国商人的指引下,至广东珠江口屯门进行贸易,这是第一个到达中国的葡萄牙人。若热·阿尔瓦雷斯在屯门竖起一块刻有葡萄牙王国纹章的石柱,作为纪念。在贸易完成后,若热·阿尔瓦雷斯即行离去,未曾深入中华领土。
1515年,葡萄牙国王曼努埃尔委派费尔南·佩雷斯·安特拉德带领一支船队前往中国,并令费尔南护送一名使臣前往中国。曼努埃尔并未委派使臣,而是将使臣人选交由葡萄牙的印度总督去挑选,最后挑中了熟悉东方的托梅·皮雷斯。
1517年6月17日,费尔南率领满载胡椒等货物的船只,由马六甲起航前往中国广州,同行的还有使臣托梅·皮雷斯及通事、仆人等。8月15日,四艘葡萄牙船只、四艘马来帆船组成的船队到达屯门,遇到大明水军。东莞屯门乃海防重地,被视为“广州屏障”,布置有海道哨兵把守,番船到来后,在此地停泊,再由大明水师代为通报。
刚抵达屯门,安德拉德即派遣船队代理商昂内斯·安波利带领吹鼓手,备了重礼,前去南头备倭(广东备倭都指挥)拜会,请求前往广州。明代南海卫下辖东莞、大鹏二千户所,南海卫治所设在东莞县城,控制伶仃洋及珠江口水道;东莞守御千户所设在南头城,控扼珠江口。南头城在东莞县南,周围三里,环城为池。
南头备倭的将官们收了礼物,将佛朗机人的请求迅速报告上级。但当时总督陈金不在,佛朗机人在屯门等了一个多月,没有得到回复,遂决定自行北上广州。南头备倭发现葡萄牙船队中的两艘已起航前往广州,在屯门留下了六艘船只。收过礼的南头备倭无奈,派了引水员带领船队前往广州城。
9月底,佛朗机人抵达广州城外,在怀远驿前抛锚停泊。不解大明习俗的葡萄牙人,放了三炮作为致敬,不想惊扰了当地。
在葡萄牙人的记录中,驻守广州的顾应祥前来交涉,提出了三件事:“无广州城大吏批准擅入;鸣炮;悬旗或竖长矛。”费尔南对此加以详细解释,来广州之前,与南头备倭都司已交涉过,得到了许可,并遣了领航员带领船只至广州城外。至于鸣炮、升旗,乃是葡萄牙人的习俗,表示高兴与和平。顾应祥听完解释,感到满意,但城内三司(指承宣布政使司、提刑按察使司、都指挥使司)不在,让佛郎机人在城外暂且等候。
此后,三司回城的隆重仪式,让葡萄牙人目瞪口呆,特别是第三日,都堂(总督)回城,江中舟船如云,旌旗飘扬,彩棚夺目,百姓载歌载舞。在官员、仆人的簇拥下,都堂从一个刻工精美的石码头上岸。当天,城头丝质彩旗飘扬,连塔楼旗杆上的大旗也是丝质的,旗杆高大,完全可以用作大船的桅杆。葡萄牙人惊叹:“广州富甲天下,丝绸如山,当地人用黄金打金箔,用丝绸作彩旗,如同我们使用廉价的漆、粗麻手帕一般。”
此后双方消除了误解,费尔南向大明官员表达了从事贸易的愿望。但大明就朝贡贸易有着明确规定,“贡有定期,防有常制”,只有在三年一轮的朝贡之年,方可来华贸易,且要携带“勘合”(类似于执照签证),在抽取船货二成关税之后,方可贸易。面对着这群突然而来,又无勘合的佛郎机人,大明的官员们左右为难。
最终,广东右布政使吴廷举说服了正德帝。吴廷举认为,当前财政困难,又缺乏皇帝所急需的“上供香物”,不妨允许其从事贸易。最终,朝廷开恩,同意“不问何年,来即取货”,与佛郎机人进行贸易。
此次前来贸易的佛郎机人表现得彬彬有礼,给广州城内外的居民留下了良好印象。因为留在屯门的船只遭到海盗袭击及船员感染热病,1518年底,船队扬帆满载而归。1520年6月,费尔南抵达葡萄牙,得到国王曼努埃尔一世的接见。国王对中国充满了兴趣,希望能从中汲取有益的经验,并进一步打开进入中华帝国的大门。
自1508年葡萄牙国王下达进入中国的任务之后,十余年來,葡萄牙人徘徊在大明的国门之外,却未能进入。此番带领使团的托梅·皮雷斯,原是宫廷药剂师,后离开宫廷闯荡,先到印度,后到马六甲,可以说是当时欧洲最了解东方世界的人。据葡方文献记载,皮雷斯使团共计 24 人,除大使皮雷斯外,还有6名葡萄牙人、12名仆人以及雇佣的5名通事。
葡萄牙请求入京进贡,依照程序,广东先向北京奏报:“正德十三年春正月壬寅,佛郎机国差使臣加必丹末等贡方物,请封,并给勘合。广东镇巡等官,以海南诸番无谓佛郎机者,况使者无本国文书,未可信,乃留其使者以请。下礼部议处,得旨:令谕还国,其方物给予之。”但大明朝廷回绝了佛朗机使团的请求。
对大明王朝的朝贡体系,皮雷斯早有了解,他在《东方记》中描写道:“爪哇、暹罗、帕赛、马六甲的国王每五年、十年派遣使臣,携带中国颁发的证明文书,去见中国国君。并且送去他们国中最好的礼品。如果他们带有成千的礼品,中国君主会加倍还礼。”
皮雷斯想出一计,他诈称使团乃“满剌加使团”。早在15世纪初,明成祖朱棣曾遣宦官尹庆出使满剌加,满剌加国王遣使随尹庆还朝致敬,得到大明王朝册封,拥有朝贡的资格。这样一来,大明便可认为佛郎机是满剌加的邻国。除了诈称满剌加使团之外,佛郎机人“夤缘镇守中贵”,走了太监的门路。这镇守太监,即宁诚——可以想象,作为五名翻译之首,熟悉中国内地情况的火者亚三,从中起了至关重要的作用。
在广州等待了一年后,托梅·皮雷斯一行总算得以进入内地。
1520年1月23日,皮雷斯一行离开广东,前往南京。由于江西宁王之乱,正德帝此时正在南巡,驻于南京。至南京后,使团却未得到皇帝的接见。经由太监宁诚的牵线,火者亚三代表葡萄牙使团,重贿之后,投到正德帝宠臣江彬门下,得以觐见皇帝。
正德帝是个顽劣的皇帝,喜欢游玩,喜欢新鲜事物,在海外闯荡过的火者亚三,无疑给他带来了新奇感。据载,火者亚三“能通番汉语,毅皇帝喜而效之”,正德帝跟着火者亚三学起了夷语,玩起了跳棋,却一直没有召见皮雷斯。一段时日之后,使团被打发到了北京,至于是否召见皮雷斯,要等皇帝回京后再定。在京师,火者亚三与各国使团多有来往,又与番人写亦虎先常在一起。“二夷人者日益骄横,或驰马于市,或享大官之馔于刑部,或从乘舆峻珍膳于会同馆”。
正德十五年(1520年)十二月,正德帝总算回到了北京,却迟迟未曾召见佛朗机人。至于火者亚三,则屡屡轻侮朝官,见提督主事梁悼不肯下跪行礼。梁悼大怒,将他鞭挞一番。此事被江彬得知,他大怒道:“彼尝与天子嬉戏,肯跪汝小官邪?”火者亚三、写亦虎先也发牢骚:“天颜可,即主事乃顾不可即耶。”二人联合江彬,想要告梁焯的状,不料此时朝局突变。
正德十六年(1521年)三月,正德帝朱厚照驾崩于豹房(正德帝居住和处理朝政之地,原为元朝贵族豢养虎、豹等猛兽以供玩乐之地),当日皇太后下懿旨,诛杀江彬。火者亚三作为江彬同党,卷入了大明内部的政治斗争,亦被抓捕入狱,后与写亦虎先等人一起被处死。至于佛朗机使团,正德帝留有遗诏:“哈密及吐鲁番、佛郎机等处进贡夷人,俱给赏令还国。”正德十六年四月(1521年5月),皮雷斯带领使团,返回广州。
火者亚三,无疑是化名,这名葡萄牙使团的大翻译是何人,让后世颇多猜测。与火者亚三同时代的张本在《五湖漫闻》记录了一个故事。苏州东洞庭人傅永纪,正德初年时曾游历广东,后至海外做生意,不想船只沉没,在海中飘流三日方到达一个岛上。却不料这是一座尽是岩石、寸草不生的孤岛,他饥饿难忍,将身上穿的衣服脱下来啮食,很快把全部衣服啮吞殆尽。傅氏不甘束手待毙,稍事休息,重又抱起那块船木出没波涛间,这一次漂流,竟达七昼夜。
待醒来时,傅氏见一渔翁正在捕鱼,便询问这是什么地方。老翁年轻时在海船上当过水手,去过中国,懂得一些中国话,回告此岛乃“机郎佛国”(应为今菲律宾一带,当时菲律宾一带为葡萄牙殖民地)。傅永纪不仅善于经商,还有一技之长,会做折扇。做了扇子,便拿到市上去销售,颇受当地人欢迎。不到一二年时间,傅永纪成了当地出名的巨富,“机朗王召见,授以爵”。正德末年,机朗太子以傅永纪为通事,命他进献刀剑于华夏,得到正德帝礼遇优待,遂留在京师。
然而,到明世宗朱厚熜接位,傅永纪即被以“私通外国”的罪名逮捕入狱。翌年,傅永纪病死于狱中。虽然《五湖漫闻》的记录有一些偏差,但由“机郎佛国、通事、正德末年入京、被囚禁致死”等来看,此记录中的主人公与火者亚三有着高度的雷同。可以推测,火者亚三,乃是较早走向海外的中国商人。
1518年9月底,费尔南·佩雷斯决定率船队返回马六甲,再回到葡萄牙。托梅·皮雷斯则留了下来,最终成功进入北京。当正德帝去世之后,托梅·皮雷斯被赶回广州,此时广州的局面却发生了变化。
费尔南的船队在返回途中遭遇恶劣天气,损失了一条船,船上人员登陆后得到了华人的照看。费尔南的兄弟西蒙·安特拉德受葡萄牙国王的派遣,带领船队,携带了大量货物前往广东开展贸易。1519年8月,西蒙·安特拉德船队抵达屯门,船队在航海途中,还将费尔南损失的一条船上的人员接回。新的船队抵达之后,皮雷斯才从广州出发,前往南京。
西蒙·安特拉德贪婪而凶残,来华之后,一改乃兄此前与中国官员及民众友好往来的政策,以粗暴无礼的方式,在屯门构造木石结构的要寨,并布置有大炮。他乐于支持各股强盗、绑架者,大肆贩卖奴隶。他处死了一名有错的海员,行刑时派人四处喊话。西蒙·安特拉德以为,葡萄牙人拥有压倒性的军事优势,“葡萄牙人武器之精、船只之大,是中国人前所未见,中国人恐惧从未见过的大炮”,故而行事肆无忌惮。
当日中国的士大夫,就佛郎机人在广州的恶行有颇多记录:“(佛朗机人)遂退舶东莞南头,盖屋树栅,恃火铳以自固。每发铳声如雷,潜出买十余岁小儿……每一儿,予金钱百。舶夷初至,行使金钱,后方觉之”。西蒙·安特拉德是个十足的恶棍,而葡萄牙人在世界各地都有拐卖儿童的劣行。1620年,法国旅行家莫奎特记录,他在果阿的女房东就是被葡萄牙人拐卖来的。据她所云,一个被拐卖的小孩平均价格是十二至十五两银,他们大多数来自广东省。失踪的儿童,让粤人为之惊恐,甚至传言小儿是被浓眉大眼、衣着古怪的佛朗机人给“吃掉了”。
正德十五年(1520年)底,监察御史丘道隆、御史何鳌上奏,陈述佛朗机人扰乱广东地方,请加以处置。丘道隆曾担任过顺德令,何鳌乃顺德人。丘道隆认为,满剌加才是朝贡诏封之国,而佛朗机吞并其疆土,大明应明确态度,“使归还满剌加疆土之后,方许朝贡”。如果佛朗机“执迷不悛”,“虽外夷不烦兵力,亦必檄召诸夷,声罪致讨,庶几大义以明”。何鳌则认为,“佛朗机最号凶诈,兵器比诸夷独精”。近因布政使吴廷举首倡,才允许其贸易,使外番船只频繁出没,不可不严防。
礼部复议后,拟定了处理意见,得到正德帝许可。根据朝廷的意思,广东三司掌印并备倭都指挥,不能及时处置胡作非为的佛朗机人,被加以问责。吴廷举因为首倡放开贸易,由户部查例停革。对留在广州驿站的夷人,一概加以驱逐。此后非贡年,对来华的海外船舶均加以驱逐。
大明中枢作出中断贸易、驱逐船只的决定,受地理空间的限制,传到广东再执行,需要时日。正德十六年(1521年)初,西蒙·安特拉德聚集了五艘葡萄牙船只,运有大量货物,在屯门进行贸易,一时生意兴隆。此年三月,正德帝去世之后,大明再次严厉要求所有在华使团、商团全部退出国境,但西蒙·安特拉德不为所动,因为货物尚未售光。
同年七月,嘉靖帝正式决定,以武力驱逐在广州的葡萄牙人,同时严令葡萄牙人必须退出满剌加。但葡萄牙人的船队仍滞留在屯门,不肯退出,一场战事就此展开。
中方主持战事的乃文官汪鋐。汪鋐,徽州婺源人,正德十六年(1521年)以广东提刑按察使身份指挥此次战役。此时的大明海防军备极为空虚,之前因为水师不敢剿捕海盗,汪鋐还吃过处分。面对比海盗更为强大的对手,他丝毫不敢大意,积极备战。战前汪鋐亲至前线各地,说服民众,不要被葡萄牙人的利益所诱。在军事上,汪鋐调集了大批战船,打算从海陆两路发动攻势。
然而,葡萄牙人的火铳威力远远超出了汪鋐的想象,强大的火力打乱了明军的阵脚,在初始的交战中,明军遭遇了多次败绩。葡萄牙人在屯门岛上建设了防御工事,利用船上的火炮提供交叉火力支援,他们犀利的火炮与坚固的蜈蚣船,给汪鋐留下了深刻印象,汪曾记录:“适有强番佛朗机驾船在海为患。其船用夹板,长十丈阔三丈,两旁驾橹四十余支,周围置铳三十余管。船低尖而面平,不畏风浪。人立之处,用板捍蔽,不畏矢石。每船二百人撑驾,橹多而人众,虽无风可以疾走。各铳举发落如雨,所向无敌,号曰蜈蚣船。”
幸运的是,朝廷并没有因败仗去追究汪鋐的责任,反而继续对他委以重任。汪鋐也没有因出师不利而沮丧,他开始正视对手的战术,研究葡萄牙人的武器装备,以寻求破敌之策。他不仅广招民间懂得制造佛郎机船、火铳、火药之人,还向那些被迫在敌方战船上做水手的同胞伸出了橄榄枝,只要肯为国效力,一切既往不咎,还给予重赏。
经过充分细密的准备,汪鋐对盘踞在屯门的葡萄牙人再次发起攻击。作战中,他使出了各种计策,如“凿船计”,雇佣精通水性之人潜入水中,将佛朗机船只凿沉,大获全胜;如“火攻计”,时南风甚急,以小舟载枯树,灌以脂膏,乘风纵火,将敌船焚毁。
但西蒙·安特拉德凭借着坚船利炮,抵挡住了大明军队一波波攻势,汪鋐无奈地改攻坚战为长期围困战。战事持续了将近一年,葡萄牙人面临着粮食断绝的危险,大明军队则持续不断地进行包围,葡萄牙人手中价值不菲的各种货物,也是大明军队持续战斗下去的动力。
最终让西蒙·安特拉德带着三艘船逃走的,是一场风暴——“他遭到了一支中国舰队的包围和攻击,只是由于一阵暴风雨把船只驱散,才使他得以逃生并回到马六甲”。
屯门之战,是中国与近代西方国家的第一次军事冲突。此战虽然获胜,中国士大夫如汪鋐等人,却也认识到了蜈蚣船、佛郎机铳的威力,开始主张引入西方武器。汪鋐甚至发出了“师佛朗机以制之”的呐喊,这领先于魏源“师夷长技以制夷”三百年。
作为此战的指挥者,汪鋐成功驱逐走了佛朗机人,被加以提拔,地方上感其功劳,特为他建生祠。虽在屯门遭遇到了挫败,可葡萄牙人遣出的新使团已在前往大明的途中……
(作者系文史学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