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澄霞
新文学作家、学者朱自清先生,晚年曾写过一篇“自报家门”的散文——《我是扬州人》,对自己在扬州的岁月充满怀念:“童年的记忆最单纯最真切,影响最深最久……这样看,在那儿度过童年,就算那儿是故乡,大概差不多罢?这样看,就只有扬州可以算是我的故乡了。”
其实,仔细检视朱自清的生活经历就会发现,他对扬州的情感还真是剪不断理还乱,别是一番滋味在心头。直到离开扬州多年以后,历经沧桑,人渐老去,回想起自己的青葱岁月,他对扬州的情感才慢慢改变。恰如人们常说的那样,时光慢慢淡化或渐渐滤去了往日生活的苦涩,反倒让人忍不住时时回味,竟生出种种留恋来。
谓予不信,请看他《扬州的夏日》一文的开头:
直到现在,你若向人提起扬州这个名字,他会点头或摇头说:“好地方!好地方!”……但在一个久住扬州像我的人,他却没有那么多美丽的幻想,他的憎恶也许掩住了他的爱好;他也许离开了三四年并不去想它。
朱自清原籍浙江绍兴,生于江苏海州(今江苏省连云港市东海县)。两个哥哥在他出世前都夭折了,朱自清因此成了朱家的长房长孙,父亲朱鸿钧对他也就格外重视。3岁时,其父赴任高邮邵伯镇(今扬州市江都区邵伯镇)盐税官,朱自清随父来到邵伯。1903年,朱家搬到扬州。1916年,朱自清毕业于江苏省立第八中学(今扬州中学),1920年毕业于北京大学哲学系,此后辗转于江浙各地中学任教。1925年8月,他到清华大学国文系任教,开始了服务清华的一生。
朱自清的二儿子朱闰生曾回忆道:“我家在扬州共住过七处房子,都是租赁的。居住时间较长的有两处,一处是原琼花观街22号……在这里居住了七年多;一处就是琼花观街安乐巷27号了。这是祖父母与我们……在扬州居住时间最长的地方,居住了十多年。父亲回扬州时就住在这里。”扬州朱自清故居,就在安乐巷27号。
至于朱自清厌恶扬州的原因,他在《说扬州》一文里有过明确交代:
记得的只是光复的时候,父亲正病着,让一个高等流氓凭了军政府的名字,敲了一竹杠;还有,在中学的几年里,眼见所谓“甩子团”横行无忌。……更可怪的,大乡绅的仆人可以指挥警察区区长,可以大模大样招摇过市……
这里提到的“凭了军政府的名字”对朱家敲竹杠的“高等流氓”,就是当年驻守扬州的军政要人、扬州瘦西湖之一景“徐园”的主人——徐宝山。
辛亥革命爆发后,镇江成立了新政府,原扬州镇守使、清朝官员徐宝山摇身一变,成了革命党,率军光复扬州等地,因此升任扬州军政分府都督。其实,徐宝山只是个拥兵自重的小军阀,并非真心拥护革命。他借“协饷”之名,以逮捕和杀头相要挟,对前清官吏包括殷实大户专事敲诈勒索以中饱私囊。由于手握枪杆子,谁也得罪不起,所以此类伎俩每每得逞。为了避免更大的动乱,徐宝山的这种恶行也被地方上默认甚至纵容。当地人畏之如虎(一说徐生肖属虎),故得绰号“徐老虎”。
朱自清祖父一世为官,积蓄颇丰。朱自清的父亲朱鸿钧无论是在邵伯担任盐税官,还是1910年后调任宝应厘捐局局长,两职都属肥差。外加朱家属于外来户,在扬州没有根基或势力,自然成了徐宝山的猎物,只得大把撒钱消灾。风烛残年的祖父终因忧惧惊恐,心力交瘁而辞世。父亲也因此番变故得了伤寒,大病四个月。后来,徐宝山被暗杀身亡,朱家虽顿感轻松,但已元气大伤,家道由此中落。这是朱自清的扬州隐痛。
当时已然没落的小城扬州的某些陋习也令朱自清难以忍受,譬如扬州人“夜郎自大”的心态,即俗语所谓的“扬虚子”:
可是一般人还忘其所以地耍气派,自以为美,几乎不知天多高地多厚。这真是所谓“夜郎自大”了。扬州人有“扬虚子”的名字;这个“虚子”有两种意思,一是大惊小怪,二是以少报多,总而言之,不离乎虚张声势的毛病。(《说扬州》)
据扬州文史研究专家韦明铧先生考证,“扬虚子”一名迟至晚清才流行开来。究其原因,当与扬州经济由盛转衰密切相关。“扬州繁华以盐盛”,“两岸花柳全依水,一路楼台直到山”。但随着1830年清政府实行盐务改革,改纲为票,扬州盐商彻底失去了赖以生存的根基,盐业衰败,盐商走向没落。继之而来的是津浦、沪宁、沪杭三条铁路代替了南北大运河交通线,扬州的城市地位迅速一落千丈。
但遗风所及,城里依然弥漫着一股散漫享乐之风,一般人无论经济实力如何,一味爱慕繁华,习于都市浮夸,甚至打肿脸充胖子,这就是所谓的“扬虚子”。朱自清不止在一篇文章里提到他讨厌“扬虚子”,他将籍贯一直填写成只去过两次的浙江绍兴,也与此有关。
以上这些其实终属细故,深究起来,扬州大家庭生活中的种种矛盾,尤其是父子冲突,才是朱自清不喜欢扬州、逃离扬州的根本原因。最明显的一个证据就是:1921年,他在江苏省立第八中学担任教务长仅两三个月后就不辞而别,瞒着家人,只身赴沪,就聘吴淞中国公学国文教员,引发家庭内的轩然大波。他在给好友俞平伯的信中解释:“我在八中因为太忙了,教员学生也都难融洽。几经周折,才脱身到此。现在在中国公学教国文,系刘延陵介绍。”其实并未和盘托出个中原因。
朱自清1916年考入北京大学预科,同年寒假,奉命与扬州名医武威三先生的女儿武钟谦结婚。武氏虽无多少才貌,但属于温柔贤淑的传统闺秀,两人同龄,感情甚笃。此時,朱鸿钧“正在榷运局(民初官方所设掌管盐业专卖专运的机构)差事上,家里钱是不缺的,大家都欢欢喜喜的过着”。
1917年暑假,朱自清提前一年报考北大本科,被哲学系录取;1920年5月又提前一年本科毕业。预科、本科之所以都缩短在读年限,皆因其间朱家的经济急转直下,甚至常靠典当借贷度日,导火索则源自朱鸿钧的私生活。
朱鸿钧在宝应厘捐局局长的任上讨了几个姨太太,后来还把一个淮安籍的姨太太潘氏带回扬州。她是一个既精明又跋扈的女子,常搞得家里鸡犬不宁。后来,朱鸿钧花了许多钱打发了她们,但因闹得满城风雨而丢了差事,甚至连祖母的丧事,也是借钱办的。
1918年9月和1920年5月,朱自清的长子朱迈先(即《儿女》中的“阿九”)、长女采芷(即《儿女》中的阿采)相继出生,经济压力更是陡增。俗话说,“窠里无食鸡相斗”,父亲由于老境颓唐,脾气变得暴躁,婆媳争吵成为家常便饭,武钟谦往往被当成出气筒。所以,1920年暑假一过,朱自清就携妻儿到杭州第一师范任教。1921年暑假,又就聘江苏省立第八中学教务主任。但不管如何努力,似乎总满足不了长辈的期愿,尤其是在挣钱养家一事上,父母对他啧有怨言。
朱自清在清华国文系的学生、古典文学研究专家余冠英先生曾在《悲忆佩弦师》一文中,提及朱自清自八中辞职的事:“我初次见佩弦先生是在民国十年。那时他新聘扬州江苏省立第八中学教务主任,我是正要投考那个学校的小学生……入学以后,教务主任已换了别人,一打听,才知道朱先生因为和校长意见不合辞职走了。”
在母校八中,跟疲于应付冗杂事务相比,令朱自清最痛苦的,莫过于不被尊重。校长仗着与朱鸿钧是至交,朱自清又是本校毕业生,因而口吻总带有教训意味,毫无平等合作交流的意识。更荒唐的是,朱自清身为两个孩子的父亲,薪水居然不允许自己领取,学校非得派人直接送到朱家。这尤使他愤懑难堪。其实,此乃专断的朱鸿钧和校长的谋议,为的是儿子的收入悉数由一家之长掌控。
所以,辞职八中,不告而别,就成了血气方刚的朱自清当年的第一选择。朱鸿钧恼怒于儿子处事轻率,对家庭毫无责任感,更令他颜面扫地,于是迁怒于无辜的儿媳,将母子三人一并赶回娘家。直到1922年寒假,朱自清将他们带至杭州。
1929年11月,32岁的武钟谦终因肺病殁于扬州。在《给亡妇》一文中,朱自清深情追忆武钟谦:“不过我也只信得过你一个人,有些话我只和你一个人说,因为世界上只你一个人真关心我,真同情我。你不但为我吃苦,更为我分苦;我之有我现在的精神,大半是你给我培养着的。”仔细体会这两句话,在怀念中分明带有对其他家庭成员的责备之意。而当年朱自清并未赶回扬州奔丧,除了清华课务繁忙的原因以外,是否还有其它难以明言的原因?
朱自清发表在《小说月报》第14卷第6号的散文《笑的历史》,通过诸多生活细节,写出了妻子由爱笑到不笑到抑郁,以致听闻别人的笑声反觉刺耳的变化过程,抨击了宗法家庭对人性的扭曲和摧残。朱鸿钧因此认定儿子有意将家丑外扬,让他老脸难堪,很不高兴。
其实,家庭成员间的这种矛盾冲突,在朱自清1921年5月的散文《别》中就已露端倪。文中写一年前妻子带着一个刚会说话的幼儿,从老家投奔在北京教书的丈夫。眼下妻子又将临盆,老家派一个佣人过来是最经济之法。但届时婆婆定会争着要来,而她除了“爱游逛,爱买东西”外,实在并无多少帮衬。再如1924年8月19日记有云“三弟来信催款,词甚锋利,甚怒,骨肉之情,不过尔尔!”以上种种,应该才是朱自清逃离扬州的根本原因。
明乎此,朱自清名作《背影》的结尾就愈加别有意味:
近几年来,父亲和我都是东奔西走,家中光景是一日不如一日。他少年出外谋生,独力支持,做了许多大事。那知老境却如此颓唐!他触目伤怀,自然情不能自已。情郁于中,自然要发之于外;家庭琐屑便往往触他之怒。他待我渐渐不同往日。但最近两年的不见,他终于忘却我的不好,只是惦记着我,惦记着我的儿子。我北来后,他写了一信给我,信中说道,“我身体平安,惟膀子疼痛利害,举箸提笔,诸多不便,大约大去之期不远矣。”我读到此处,在晶莹的泪光中,又看见那肥胖的,青布棉袍,黑布马褂的背影。唉!我不知何时再能与他相见!
显然,经过磨砺,不断成熟沉稳的朱自清,面对千里之外老父的垂暮感伤,自然思绪万千,情动于中,热泪盈眶。1932年8月,续弦后的朱自清又回扬州住了十天,此行居然成了他与全家的最后一次团聚。此后因战乱、贫困和疾病,即使父亲于1945年4月去世,朱自清也没能再回到扬州。
事实上,个体对故乡的情感或认识,常会随着年龄、阅历、身份、处境甚至心境的不同而发生相应变化。朱自清入职清华后,生活渐趋安定,尤其是他在充分领教了生儿育女的艰辛劳烦后,对父亲和扬州老家的情感不断改善。他深情回望父亲的背影,为年轻时的自作聪明而抱惭,甚至为父亲谈及长孙教育的一句话而百感交集,大哭一场:
去年父亲来信,问起阿九,那时阿九还在白马湖呢,信上说:“我没有耽误你,你也不要耽误他才好。”我为这句话哭了一场;我为什么不像父亲的仁慈?我不该忘记,父亲怎样待我们来着!人性许真是二元的,我是这样地矛盾;我的心像钟摆似的来去。(《儿女》)
写作《儿女》时,朱自清已是5个儿女的父亲,生活如同“蜗牛背了壳”,除了被磨钝的“少年的锋棱”和随年逐增的“理性裁制力”,虽曾写过《父母的责任》这类文章,但如何真正“做父亲”,对于他本人而言,仍是一门艰深的学问。
两相比照,父亲在他心目中留下的便只有尽责和慈爱。因此,记忆中关于冬天的第一幅温暖的画面,就是父子合作分享“白水豆腐”的情形:“这是晚上,屋子老了,虽点着‘洋灯’,也还是阴暗。围着桌子坐的是父亲跟我们哥儿三个……我们都喜欢这种白水豆腐;一上桌就眼巴巴望着那锅,等着那热气,等着热气里从父亲筷子上掉下来的豆腐。”(《冬天》)
这种回忆令朱自清“无论怎么冷,大风大雪,想到这些,我心上总是温暖的”。可见,记忆中的美味往往不一定是舌尖上的真实感受,更多的还是带着个人的主观情感。记忆是有选择性的。时间流逝,岁月留痕,距离产生美。在回忆的网筛过滤下,有些东西分别被放大或被汰除。留下的、放大的是对一切美好的追怀;汰除的、过滤的是与往事相随的种种辛酸和眼泪。时空距离造就并越发地强化这种美好,这就是为何故乡、童年或初恋在回忆中往往越发的温馨诗意和甜美。
1925年以后长期生活于北平的朱自清,在《扬州的夏日》中尽管语出低调,但读者还是不难感受到他对故乡不露声色的夸赞和欣赏。比如说瘦西湖景是“曲折而有些幽静”,护城河一带茶馆如“香影廊”“绿杨村”“红叶山庄”等名字满蕴诗意,“布置都历落有致”,尤其是“扬州的小籠点心实在不错:我离开扬州,也走过七八处大大小小的地方,还没有吃过那样好的点心;这其实是值得惦记的”。
而1934年的《说扬州》简直可谓文字版的《舌尖上的扬州》,文如其人,沉稳冷静,节制的背后凝敛着巨大的激情。朱自清对淮扬菜、山东菜以及镇江菜的比较品评令人信服,尤其是以行家身份,点拨异乡人如何在扬州饭馆和茶馆充分享受、细细品味,避免刘姥姥般大嚼一通吃撑、吃伤却不知其味。这种经验心得,应是对扬州美食有热情、有研究者才能为之,从中也可见朱自清对“吃”的品位不低。
朱自清对美食的赏鉴能力,自然与扬州大有关系。当他落笔“我是扬州人”时,绝对不是因为他那“一大堆扬州口音”。即便在扬州度过的岁月交织着喜怒哀乐、悲欢离合,那也是让朱自清先生刻骨铭心、融入血脉的故乡。
(作者系扬州大学文学院教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