叶嘉莹讲女性词（三十六）

叶嘉莹

顾太清和吴藻生在同时代，她们有过诗词的唱和往来，但是两个人家庭文化背景不同，作风也迥然不同。关于顾太清，我们已经简单地说过，她原姓西林觉罗氏，是满州镶蓝旗人。她是甘肃巡抚鄂昌的孙女，鄂昌是鄂尔泰的侄子，鄂尔泰又是谁呢？鄂尔泰是康熙年间的举人，于雍正时期平定了云南、贵州的叛乱，后屡次升官，官至三省总督。鄂尔泰受到“世宗非常之知，入朝尽三鼓方出，语秘，外莫能知”，世宗，即雍正皇帝，雍正皇帝常说：“朕有时自信不如信鄂尔泰之专。”（李元度《鄂文端公事略》）意思是说我对自己的信任都不及对鄂尔泰信任，可见鄂尔泰是得到清朝皇家信任的。鄂尔泰虽然是满族人，但都喜欢汉族的文化，都写诗文，鄂尔泰写有《西林遗稿》。乾隆年间鄂尔泰跟张廷玉共事，两派互相倾斗，鄂尔泰门生胡中藻就被张廷玉一党告发了，牵连到甘肃的巡抚鄂昌，就是鄂尔泰的侄子，鄂昌就被弹劾了。鄂昌也写有作品《塞上吟》，语含怨望，他在诗词里表达了对朝廷的一些不满。

徐灿的词写得那么好，可惜她跟丈夫，被贬迁到上阳堡以后，一首诗作也没留存，在这种困苦患难的生活之中，她应该能写出更好的作品。徐灿是聪明的，作品是不能写的，在悲哀痛苦生活中，写出来的当然就是悲哀痛苦，写出来悲哀痛苦就是语含怨望了。如果一写，马上就被人告发了。

胡中藻被弹劾，牵连到鄂昌，因为鄂昌语含怨望就被赐死了。鄂昌的儿子就是鄂实峰，鄂实峰怎么样呢？他父亲获罪了，鄂实峰就以游幕为生，“游幕”，就是到各地给地方长官做幕僚，后来移居到香山，即北京香山，娶了富察氏，生了一男两女，顾太清是大女儿。顾太清的妹妹叫鄂旭，就是霞仙，也能作诗，写有《延青草阁诗草》。顾太清的哥哥鄂少峰，做过地方的小官。顾太清的亲人都以鄂为姓，她为什么不叫鄂太清，而变成顾太清，后边就要说了。

顾太清入贝勒奕绘府是侧室。因为她的祖先是获罪的。贝子、贝勒，属清朝的王室。她要进贝勒府给奕绘做侧室的时候，讳称罪人之后，但又不能明说，就假托是荣王府的护卫顾文星的女儿，所以就改称顾姓了。奕绘的祖父被封作荣纯亲王，荣府就是荣王府。她的丈夫是奕绘，奕绘有一个别号，叫作太素，跟顾太清同年。

顾太清跟她的丈夫太素从小就认识。怎么从小就认识？他们有亲属的关系，奕绘跟顾太清都生在嘉庆四年（1799）。奕绘死于道光十八年（1838），四十岁就死了。奕绘就是乾隆皇帝第五个儿子荣纯亲王永琪的孙子，所以他是清王室。永琪的妻子也就是奕绘的祖母，是鄂尔泰的孙女，所以他的祖母是鄂尔泰的家里人，因为鄂尔泰当时做了高官，那时候他的子孙还没有获罪，所以他们是结为姻亲的。因此太清与太素是姑表戚谊，他们是表兄妹，从小就认识，从小也就有感情。可是因为顾太清家里获罪了，所以她曾经流离到南方，过了很长一段时间才回来。于是就把她纳入王府改姓为顾了。他们都爱嗜诗词，相互倾慕，结为伉俪。

太素是很有才华的人，十二岁就能作诗，十五岁就写了《读易心解》，十六岁学习枪剑骑射，十七岁学了律吕，还会弹琴鼓瑟。在清军刚刚入关的时候，皇帝训练这些王子王孙都要文武全才，还请了汉人的师傅，教王室弟子读经史，另外还让这些子弟不要忘记骑射。所以每年要去避暑山庄，到那里去打猎（即秋狩）。太素在十七岁那一年，父亲去世了，他就袭父爵成了贝勒，升官授了散秩大臣。他三十二岁就掌管了御书处，还有武英殿的修书处。他在清朝做了很高的官，可是四十岁就死了。他留下来的作品有《观古斋妙莲集》（中国古代的文人常常喜欢读一些关于佛教的书，都沾染一点佛教的气息），还写过《写春精舍词》《明善堂文集》等。

顾太清一生的起伏变化很大。十一岁以前，她住在京师，那个时候可能就跟奕绘认识了。家人获罪之后，她一度流落到江南，后来再回到北京。二十六岁的时候，她还没有结婚。因为她本来是个贵族，而现在是个罪人，罪人应该匹配很低贱的人，她当然不能匹配很低贱的人，可是匹配贵族，哪个贵族愿意接受罪人的后代？直到二十六岁她才改变了姓氏，嫁到奕绘府里做侧室，因为奕绘老早就结婚了。七年以后奕绘的嫡配妙华夫人死去了，太清也不能扶正，因为她是罪人的后代。可是奕绘对她情有独钟，奕绘后来没有续娶，也没有再纳妾，只爱太清一人，终始如一。他们夫妻的感情很好，可是很不幸，奕绘英年病逝。

我们讲柳如是的时候，钱谦益称她为河东夫人，给她筑了绛云楼，和她一同编校诗词，钱谦益死后怎么样呢？家族就争财产，柳如是的结果是上吊死了。同样顾太清是个罪人的后代，做了奕绘的侧室，奕绘的正夫人又死了。奕绘是七月初七死的，十月二十八日太清即奉婆母之命移出府邸。所以古代妇女，受传统礼法约束的妇女，没有办法自主，没有办法走出一片天地，总要被多种环境的因素所限制。太清带着两个儿子、两个女儿，以典当维持生活。一直到太清的儿子载钊长成，他被授予爵位，生活才慢慢改善。一直到顾太清五十九岁的时候，因为妙华夫人的嫡子载钧死去了，没有另外的子嗣，想到顾太清有个孙子溥楣，就过继过去了。王室不能没有子嗣，正妻没有留下孙子来，所以就把太清的孙子袭封为镇国公。顾太清就是在这个时候才带着子孙搬回荣王府里去的。所以当时妇女的一切都是以外在的环境为转移的。顾太清六十岁以后身体衰病，双目失明，而始终不废吟咏，一直都是吟诗作词的。太清初学为诗，后来是经过太素的辅导才学为词，结果她写的词比她的丈夫写得还好。太素的词集叫作《南谷樵唱》，太清的词集叫作《东海渔歌》，是并称，一个是南边的山谷，一个是东边的海洋;一个是樵，一个是渔。可以看出，他们夫妻的感情是很好的。

顾太清的词完全是另外一种风格了，我们简单看她几首词，先看第一首《金缕曲·题〈花帘词〉寄吴香女士》：

何幸闻名早。爱春蚕、缠绵作茧，丝丝萦绕。织就七襄天孙锦，彩线金针都扫。隔千里、系人怀抱。欲见无由缘分浅，况卿乎与我年将老。莫辜负，好才调。 落花流水难猜料。正无妨、冰弦写怨，云笺起草。有美人兮倚修竹，何日轻舟来到？叹空谷、知音偏少。只有莺花堪适兴，对湖光山色舒长啸。愿寄我，近来稿。

“何幸闻名早”，我是多么幸运呀，我很早就听到你吴藻的大名了。“爱春蚕、缠绵作茧，丝丝萦绕。织就七襄天孙锦，彩线金针都扫。”她说你的诗词，就像那春蚕作茧，李商隐说的“春蚕到死丝方尽”（《无题》）吗？就是你的那些文字，你吐出来的文字，就跟春蚕作茧一般，如此缠绵，丝丝萦绕。“织就七襄天孙锦”，这是出于《诗经》的，《诗经》上说织女是“终日七襄”，就是织布，一襄就是一匹布，“终”，就是每天都在织布，你就如同天上的织女，你织出来的是天孙的锦缎，织出来的是美丽的锦缎。天上的彩霞，都是织女织出来的锦缎。“织就七襄天孙锦，彩线金针都扫。”人世间有多么漂亮的彩线金针都扫掉了，都不配跟你做比较。“欲见无由缘分浅，况卿乎与我年将老。”我要跟你相见，但没有一个机会，我们的缘分太浅了，何况你跟我，我们年岁都大了。“莫辜负，好才调”，希望你好好的珍重，不要辜负你的好才调。“落花流水难猜料。正无妨、冰弦写怨，云笺起草。”人世间的遭遇真是落花流水，就像顾太清的遭遇一样，你无法知道你会遭遇到什么，原来是多么好的一个家庭，后来怎么变成罪人，又怎么样进到荣王府，又怎么样被赶出去。你只有把你一切的遭遇、一切的感情都写出来了，好像用音乐的冰弦写出你的哀怨，用美丽的诗笺写出你的这些作品。“有美人兮倚修竹，何日轻舟来到？”她说你好像倚修竹的美人，什么时候你能坐船到我这里来？“叹空谷、知音偏少”，她说我这里很寂寞，没有什么知音。“只有莺花堪适兴，对湖光山色舒长啸。”我这里有美丽的莺花，有湖光山色，你可以到我这里来。“愿寄我，近来稿。”希望你寄给我你近来的作品，这当然只是以词代笺，也没有什么特别的好。就是把我要说的话，要写的信，用词表现出来了。（未完待续）

本文为国家哲学社会科学基金重大招标项目“《中国女性文学大系》（先秦至今）及女性文学史研究”（项目编号：17ZDA242）的成果之一。

（作者单位：南开大学文学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