双人合撰墓志铭

2022-04-29 00:44孟国栋
文史知识 2022年1期
关键词:碑铭张说墓志铭

孟国栋

中国古代的墓志铭通常由前、后两部分构成:前一部分称作志文,后一部分称作铭文。志文重在纪事,以散体居多;铭文重在颂美,以韵语为主。在古人心目中,志文与铭文的分量有轻重之别:多数墓志铭的志题一般标作“某某墓志铭并序”,“并序”往往用小字标出,有的墓志铭更是径直题作“某某墓志铭一首”,仅从标题上看,完全忽略了志文的存在。志文和铭文在文体形式、具体功用等方面的差异,造成了两者的相对独立性,也促成了二人合作撰文现象的出现。实际上,凡是由相对独立的两部分构成的文章,均存在合作撰写的可能。被称作“燕许大手笔”的张说和苏颋,有不少文章即是与他人合作完成的。

《旧唐书·张说传》云:“(说)为文俊丽,用思精密,朝廷大手笔,皆特承中旨撰述。”景龙年间苏颋出任中书舍人,专知制诰,“机事填委,文诰皆出颋手”。唐玄宗先天元年(712),张说、苏颋先后被封燕国公、许国公,特别是开元元年(713)、四年二人先后为相,“称望略等”,时号“燕许大手笔”。不仅朝廷公文多出其手,张、苏二人在各体碑文和墓志铭的创作方面也有突出表现。张说现存墓碑文四十二篇,墓志铭二十四篇,在其各类文章中占据绝对优势;苏颋则有神道碑文十篇,墓志铭则无一篇留存。

随着考古发现的日益增多,越来越多的石刻资料浮出水面,自二十世纪初开始,苏颋所撰的墓志铭陆续出土,迄今为止已发现有:《全唐文补遗》第五辑所收《唐故司农寺主簿崔君(日新)墓志铭》,第七辑所收《唐故赠太子少保管国公武府君(嗣宗)墓志铭》和《大周洛阳县尉尔朱公(杲)夫人韦氏墓志铭》,《全唐文补遗·千唐志斋新藏专辑》所收《大唐故仙州刺史衡府君(守直)墓志铭》,《唐代墓志汇编》所收《大周故朝请大夫行鼎州三原县令卢府君(行毅)墓志铭》,《唐代墓志汇编续集》所收《大唐故怀州刺史赠特进耿国公武府君(懿宗)墓志之铭》,《洛阳流散唐代墓志汇编续集》所收《周故地官侍郎上柱国何公(彦先)墓志铭》均有撰者苏颋题署,当是其所撰无疑。此外,《唐代墓志汇编》所收《大周故京兆男子杜并墓志铭》,《唐研究》卷一九所收《大唐故使持节集州诸军事刺史上柱国清河丁公(元裕)志石文并序》虽无作者题署,但参核传世文献和文中的记载,亦可证定为苏颋所撰。

据新出石刻资料显示,一篇完整的墓志铭一般由标题、题署、志文和铭文四部分组成。题署是新出石刻与传世文献在文章体制方面的最大区别,包括作者、书丹者、刻字者甚至排文校字者的信息,因编入个人文集中的文字,作者归属清晰,不必每篇皆署其姓名,书丹、刻字更是不必要的环节,故而这些信息在传世文献中都被隐去了。新出土的墓志铭未经后人删削或窜改,保持了唐文生成时的原始面貌,为我们考察唐文的原生状态提供了不可多得的样本。通过墓志铭中的题署我们不仅可以确定上述文章的作者都是苏颋,还可以发现题署的另外一个重要功能,即反映出唐代应用文创作中存在合作撰文现象,出自苏颋之手的《尔朱杲夫人韦氏墓志铭》和《丁元裕志石文》二文即是如此。前者题署“来庭县尉成敬荷序,来庭县尉苏颋铭”,后者虽仅题署“男羽客撰序”,但志文末尾又说:“礼部尚书、许国公武功苏颋,文儒之秀,题目世钦,庶传无穷,托为铭曰……”这无疑为我们揭示出苏颋所撰的两篇墓志铭乃是他分别与成敬荷和丁羽客合作完成的,且苏颋只承担了铭文的写作任务。

再来说张说创作的墓碑文和墓志铭,我们会发现他也有许多题为“某某碑铭”或“某某墓铭”的文章,如《昭容上官氏碑铭》《故太子少傅苏公碑铭》《故吏部侍郎元公碑铭》等。这些铭文多用严整的四言韵文写成,或一韵到底,或中间换韵,与其他铭文并无二致。仅有铭文而无碑文的墓碑极为罕见,张说文集中为何会有这么多只用四言韵语写成的碑铭?由苏颋与他人合作撰文的经历来看,这几篇碑铭很可能也是张说与他人合作完成的。明嘉靖刊本《张说之集》正可印證我们的判断。上述三篇碑铭均见此本,每篇标题下皆有小注,《昭容上官氏碑铭》标题下注:“齐公叙不录。”《故太子少傅苏公碑铭》标题下注:“卢藏用撰序不录。”《故吏部侍郎元公碑铭》标题下注:“崔湜撰序。”可见这三篇墓碑文乃张说分别与齐、卢和崔三人合作完成的。同苏颋一样,张说也仅负责铭文的撰写。需要特别指出的是,《太子少傅苏瓌神道碑》的碑石在清代重新被发现,至今仍有拓本流传。《金石萃编》卷六九对此碑的情况描述甚详:“碑连额高一丈二尺六寸,广四尺七寸六分。二十八行,行六十字,隶书。额题‘唐故司空文贞公苏府君之碑十二字,篆书。在武功县。”王昶当见过原石,至少是拓片,他在碑文标题后径署:“范阳张说撰铭,卢藏用撰序并书。”国家图书馆藏有此碑拓片,碑文中有段文字依稀可见,不仅点明了合撰详情,请张说撰碑铭的缘由也交代得很清楚:“中书侍郎同中书门下平章事昭文馆学士兼修国史皇太子侍读范阳张说,雅俗之镇,具瞻令德;文章之雄,谈者为楷。伟公道德之首,徽猷可行,刊石纪颂,词如清风。”

张、苏生活的时代正是合作撰文的高峰期,目前新出土墓志铭中已发现唐人合作撰写的墓志铭三十八篇,绝大多数出现在武后至玄宗统治时期,传世文献中存在合撰现象的墓碑文、颂赞文、器物铭、廊庙碑、祠观记等也多出现在此间。我们认为这种风气的兴盛,当与张、苏二人的创作实践有很大关系。作为六朝文风的延续期,初唐时期文章创作中的骈俪之风仍重,张说、苏颋周围出现了一大批以撰写骈文知名的学士,虽然张、苏要刻意摆脱他们的影响,但仍未能完全免俗:“燕、许并登拔于武后之朝,与当时珠英学士周旋,张说尝称李峤、崔融、薛稷、宋之问之文,皆如良金美玉,无施不可,而其所自为文,特为典质,韩柳之徒,颇讥评文士,犹时称燕、许。”这一时期仍然是注重铭辞的时代,张、苏与他人合作撰写墓碑文和墓志铭正体现出了这一点。特别是苏颋,不仅与他人合作撰写《尔朱杲夫人韦氏墓志铭》和《丁元裕志石文》,还将这种手法施于其父的墓碑文中,苏颋之父苏瓌的墓碑文亦是由卢藏用与张说合撰完成的。

张说、苏颋之所以仅撰写铭文,由唐人的记载来看,是因为多数家庭更注重铭文。且相对于志文而言,铭文的撰写难度更大,因此要请才力比志文作者更高的文士为之。如刘献臣在为其父刘应道撰写的墓志铭中说:“献臣贪及残喘,粗陈实录,志意荒僻,言无诠次,遗烈馀风,百不书一。相王府司马、弘文馆学士临淮刘祎之学府文宗,声高朝右,于孤子有累叶宗盟之好,敦死丧孔怀之情,敢祈鸿□,勒铭终古。”合撰而成的墓志铭中,有些志主的子嗣本来就是著名文学家,但也依然只撰写了志文,铭文请身份和地位比自己高的学士代劳,如韦承庆父母的墓志铭皆如此。韦承庆乃武则天时期的著名文士,《旧唐书》中屡称他“辞藻之美,擅于一时”,“辞甚典美,当时咸叹服之”。他也为沈齐文、韦愔等人撰写过墓志铭,其铭辞的写作水平不在李峤等人之下,却只为父母的墓志铭撰写了志文,铭文分别请素有声望的文学家范履冰、李峤为之。韦承庆在志文中还点出这样做的原因:“凤阁舍人赵郡李峤,时秀朝英,文宗学府,胶庠朋故,枢近官联,敬托为铭,庶扬柔德。”韦承庆本人的墓志铭也是由岑羲撰志文,郑愔撰铭文。岑羲云:“中书舍人郑愔,□簧学圃,藻绘词场。古之曹刘,当代迁固。式图懿业,庶光泉壤。”岑羲是初唐名相岑文本之孙,并在睿宗朝担任宰相,撰此志时结衔为“秘书少监兼修国史兼判刑部侍郎上柱国朝阳县开国子”,其身份不可谓不显赫。这种情况下所请的志文作者和铭文作者,大多为“学府文宗,声高朝右”之人,他们与志主及其子嗣的关系或是“同处鸾台凤阁,或执掌典选,或兼修国史等”,或为“通家宿好,累代周旋”。之所以请两人分撰,无非要借助这些文人的才名和官望,凸显志主身后的哀荣而已。

众所周知,开元文坛正是在张说、苏颋以及张九龄等人的创作实践和倡导之下逐渐形成的。特别是张说,乃开元宗臣:“前后三秉大政,掌文学之任凡三十年。为文俊丽,用思精密,朝廷大手笔,皆特承中旨撰述,天下词人,咸讽诵之。尤长于碑文、墓志,当代无能及者。喜延纳后进,善用己长,引文儒之士,佐佑王化。”俨然成为一代文宗。张九龄、王翰、贺知章等人皆曾受其引荐与提携,故而当时文人多模仿他与别人合作撰写文章的方式(已发现的三十八篇二人合撰的墓志铭有十九篇出现在开元、天宝年间),著名文士贺知章、李华均有这方面的创作,一些下层文士创作亦多。玄宗统治时期,二人合作撰文现象集中出现,当与张说、苏颋的身体力行有较大关系。《旧唐书·张说传》说他“尤长于碑文、墓志,当代无能及者”,可能也包含了他对合作撰写墓碑文和墓志铭这一新创作形式的倡导。

由此我们还可以重新审视传世文献中的志、铭分离现象,对唐代应用性文体在物质形态与文本形态上的离合状态有更加清晰的认识。反观现存《全唐文》中收录的一些志、铭分离的文章,我们可以对其进行复原,进一步揭示唐文创作的原生状态。

本文系国家社科基金重点项目“新发现六朝隋唐石刻文的生成与创作研究”阶段性成果

(作者单位:浙江师范大学江南文化研究中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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