赋是诗还是文?

2022-04-29 00:44李晓红
文史知识 2022年3期
关键词:赋体诗赋辞赋

李晓红

中学语文课学习苏轼(1037—1101)《赤壁赋》,教师大多会介绍赋是一种古代散文(参教育部“国家中小学网络云平台”高一上《语文》第七单元“自然情怀《赤壁赋》”,中国人民大学附属中学语文教师刘准主讲“《赤壁赋》—自然‘无尽藏”)。但如果我们想仿写一篇,则马上会注意到看似自由行文的“月出于东山之上,徘徊于斗牛之间。白露横江,水光接天。纵一苇之所如,凌万顷之茫然。浩浩乎如冯虚御风,而不知其所止;飘飘乎如遗世独立,羽化而登仙”,其实押了韵,还讲究骈对;不仅如此,篇中还夹嵌入“桂棹兮兰桨,击空明兮溯流光。渺渺兮予怀,望美人兮天一方”那样的诗歌。初学“之乎者也”的我们恐有“赋者,诗乎?文乎”之问。

这表面是个无所谓的问题,但内里左右着我们对《赤壁赋》的学习:是进一步辨析其押韵、骈对之处,细致模仿呢,还是大而化之,以教师所说的“不刻意追求对偶、声律、辞采、典故”的“唐宋文赋”(参教育部“国家中小学网络云平台”高一下《语文》第八单元《阿房宫赋》,北京市第五中学徐淳主讲“阿房宫赋(一)”)笔法学习之?

一 现代工具书之答:赋体讲究韵节

《新华字典》“赋”的第三个义项说赋“是韵文和散文的综合体”,那便不能不顾及韵文的成分了。《汉语大词典》“赋”的第十二个义项在《新华字典》定义赋“是韵文和散文的综合体”基础上补充了“讲究词藻、对偶、用韵”。《汉语大词典·散文》义项是“不押韵、不重排偶”。按《汉语大词典》的提法,赋是不可以称为散文的。新近公布的第七版《辞海》对“赋”这一文体的解说则在调整《汉语大词典》相关表述基础上,呈现出赋体从“诗之流”向“骈文”“散文”的“文”之方向运动的趋势。从写作的角度看,《辞海》明确地说“讲究文采、韵节”。

综合三种工具书,答案似乎应该倾向于辨析《赤壁赋》辞藻、对偶、用韵,仿写时讲究文采、韵节。那语文老师说的“赋是一种古代散文”“唐宋文赋”“不刻意追求对偶、声律、辞采、典故”,是错的吗?

二 宋代以前赋“列之于诗”

三种工具书和语文老师说法的差异,进一步表明分辨赋体之难。学界对此问题也有研究,郭绍虞先生提出:

中国文学史中有一种特殊的体制就是“赋”。中国文学上的分类,一向分为诗、文二体,而赋的体裁则界(介)于诗文二者之间,既不能归入于文,又不能列之于诗。可是,同时另有一种相反情形,赋既为文,又可称之为诗,成为文学上属于两栖的一类。[《赋在中国文学史上的位置》,《郭绍虞文集之一·照隅室古典文学论集(上编)》,上海古籍出版社,1983,80页]

按此来看,《汉语大词典》等工具书的提法,属于把赋“列之于诗”;而语文老师的提法,是把赋“归入于文”。那赋何时可“列之于诗”,何时可“归入于文”呢?

看《辞海》的解说,“进一步散文化,接近于散文”时“归入于文”,则“不那么散文化,接近于诗歌”时“列之于诗”。标准仍然含混不清。依汉赋那种自然协韵的标准看,《赤壁赋》全文五百三十八字,有“秋舟、兴章、焉间天然仙、光方、慕诉、缕妇、稀飞诗、昌苍郎、东空雄、鹿属粟、穷终风、往长、瞬尽、主取、月色竭适酌籍白”共四十三个韵脚,平均十三字以内押韵一次,押韵频率甚至高于七言古诗,很难说是“接近于散文”。

回归古人语境,我们发现,赋之“列之于诗”或“归入于文”,并不纯粹依据赋作句式诗化程度或散文化的程度来判断。赋作散文化的程度高,也可能导向赋“归入于诗”。在赋体定型的汉代,就出现从形貌上看赋“与诗画境”(与诗已有明显区别),而人们的文体认同却强调赋与诗同类的情况。

汉赋形貌上“与诗画境”,是刘勰《文心雕龙》中就指出过的,《诠赋》篇说:

《诗》有六义,其二曰赋。赋者,铺也,铺采摛文,体物写志也。昔邵公称:“公卿献诗,师箴瞽赋。”《传》云:“登高能赋,可为大夫。”《诗序》则同义,《传》说则异体。总其归途,实相枝干。故刘向明“不歌而颂”,班固称“古诗之流”也。至如郑庄之赋“大隧”,士之赋“狐裘”,结言短韵,词自己作,虽合赋体,明而未融。及灵均唱《骚》,始广声貌。然则赋也者,受命于诗人,拓宇于《楚辞》也。于是荀况《礼》《智》,宋玉《风》《钓》,爰锡名号,与诗画境,六义附庸,蔚成大国。遂客主以首引,极声貌以穷文,斯盖别诗之原始,命赋之厥初也。

郭绍虞先生据此梳理赋体源流,也指出:最初的赋作如士的“短赋”:“狐裘尨茸,一国三公,吾适与从”,“完全都是抒情的小诗”;接着是屈原《离骚》那样“不能不承认它是诗。然而有诡异之辞,有谲怪之谈”的骚赋;然后是“荀况《礼》《智》,宋玉《风》《钓》,爰锡名号,与诗画境”的辞赋;入汉以后经“枚乘、司马相如、扬雄之徒”进一步“‘竞为侈丽闳衍之词,没其讽喻之义,于是形式内容与诗歌不同,扬雄谓:‘诗人之赋丽以则,辞人之赋丽以淫。他所谓诗人之赋,指骚赋而言;辞人之赋,指辞赋而言。可知即在赋的领域中,也应当再作区分了。辞赋时期是赋的正宗时期,刘勰所谓‘兴楚而盛汉,就是说赋到此而定型,离诗较远而自成一体了。所以我们从骚赋与辞赋的区别,正可看出赋体从诗转向到文的关键”[《郭绍虞文集之一·照隅室古典文学论集(上编)》,80—84页]。简言之,枚乘、司马相如、扬雄等人的辞赋形貌已经“转向到文”了,学界甚至称之为“散体大赋”。近年来学界颇为关注西汉前期“诗赋分途”,便主要是关注赋作形貌与诗有别。

但汉人的诗文批评没有出现赋“归入于文”,反而将赋向诗靠拢。如《史记·司马相如传》太史公曰“相如虽多虚辞滥说,然其要归引之节俭,此与《诗》之讽谏何异”,着意表彰司马相如赋与《诗》之同。扬雄批评“辞人之赋丽以淫”,也旨在倡导“诗人之赋丽以则”。班固更在《两都赋序》中借“或曰”之口明确提出“赋者,古诗之流也”,并在所著《汉书》中传承刘向“诗赋略”的分类。因此近年来学界也有不少文章讨论汉代“诗赋合流”,就是据文献中这些诗赋连带话语立论。曾探讨汉代诗赋分途的赵敏俐先生,就在其《汉代诗歌史论》(吉林教育出版社,1995)中将“散体大赋”纳入论述,而赵敏俐、吴思敏主编《中国诗歌通史·汉代卷》(人民文学出版社,2012,4页)虽不纳入“散体大赋”,但仍于“导言”中强调:“汉人认为赋是从古诗中流变出来的,它与诗的区别只是‘不歌而诵,所以,如果我们考虑汉人的诗歌观念,是应该把‘赋放在汉代诗歌史中来论述的,它应该是汉代诗歌的一部分。”可见汉代“散体大赋”面貌的“与诗画境”与文体归属的“列之于诗”。

传世赋作中“散体大赋”的分量不小。主张回归“诗人之赋”的扬雄、班固,作赋也难免“语散笔重”,《长杨赋》《两都赋》在后人看来仍是“散体大赋”(许结《论汉代以文为赋的美学价值》,《江淮论坛》1991年第6期),但汉代以来的诗文批评仍强固地认同“赋者古诗之流”的“诗赋略”式观念。曹丕《典论·论文》说“夫文本同而末异,盖奏议宜雅,书论宜理,铭诔尚实,诗赋欲丽,此四科不同”,“诗赋”合科,与奏议那样的不讲究押韵之文章相区别。刘勰《文心雕龙》虽分立《诠赋》《明诗》篇,但属于诗赋内部之分,涉及与诏策、奏议等文章的比较时仍持“诏策章奏,则《书》发其源;赋颂歌赞,则《诗》立其本”的赋与诗本源相同论。这种观念导向催生出形貌趋近于诗体的骈赋、律赋。唐代科举试格律诗赋。唐人也以诗的眼光去看赋,皎然《诗议·诗有八种对》中“交络对”句例出自鲍照《芜城赋》“出入三代,五百馀载”;“含境对”句例出自司马相如《上林赋》“悠远长怀,寂寥无声”;“背体对”句例则出自谢灵运《登池上楼》“进德智所拙,退耕力不任”。显然认为《上林赋》《芜城赋》和《登池上楼》诗一样是讲究骈对的。当时还有《诗赋格》(日僧圆仁《入唐新求圣教目录》著录)之类的文献,赋与诗连带关系一目了然。

要之,尽管存在赋体的散文化,甚至有“散体大赋”这一典型,汉唐七百年间文坛一直认同赋“列之于诗”。《汉语大词典》所言赋体“讲究词藻、对偶、用韵”,就是从汉唐时期赋体理论传统来说的。如果学习汉唐时人对待司马相如《上林赋》的做法,那么即便苏轼《赤壁赋》的形貌是“进一步散文化”的,我们也可以像皎然发掘《上林赋》那样发掘《赤壁赋》的诗法表现。换言之,《赤壁赋》若出现在汉唐时期,无论如何散体化,都不会被称为散文;汉唐赋体认同必然会把《赤壁赋》“列之于诗”;汉唐诗文二分的文章学分类格局中,赋体属于诗类,而无两栖之可能。

三 赋“归入于文”是宋代文章学的理论突破

把苏轼《赤壁赋》称为散文,把赋体“归入于文”,是宋代以后才能见到的现象。这也是郭绍虞先生注意到的,他在《赋在中国文学史上的位置》中提出:“赋之源是合于诗,而其末却不同于诗。”“后来越走越远,赋的倾向渐渐偏于文的方面,所以姚鼐的《古文辞类纂》有辞赋一类,而不列诗歌,诗与赋显然分为二途了。”并解释这种分途与宋代文赋的创作有关:

宋代文坛上,散文战胜骈文;韩、柳虽创古文于先,而古文的势力实至宋代始盛。所以宋人改用散文的方法以作赋,遂能别创一格,成为文赋了。如欧阳修的《秋声赋》,苏轼的前后《赤壁赋》之类,皆是如此。此种赋矫律体之失,情韵不匮,不得不称为赋界复古的革新,不过此种赋的体裁更近于散文,所以更觉得“与诗画境”,而不再能把它与诗合在一起讲了。[《郭绍虞文集之一·照隅室古典文学论集(上编)》,82—86页]

把“宋人改用散文的方法”称为“赋界复古的革新”,即《赤壁赋》的散文化是对《上林赋》那种“散体大赋”之复古,诚是锐见。但我们也因此有疑问:何以司马相如“用散文的方法以作赋”,汉唐时人都“把它与诗合在一起讲”,而苏轼“用散文的方法以作赋”,我们却“不再能把它与诗合在一起讲了”?

其实由于入宋以来科举仍以格律诗、赋取士,兼以汉唐传统的影响,入宋以来的文坛仍有把赋与诗合在一起讲的。如李廌(1059—1108)《师友谈记》载:

少游言:赋中工夫不厌子细,先寻事以押官韵,及先作诸隔句。凡押官韵,须是稳熟浏亮,使人读之不觉牵强,如和人诗不似和诗也。(孔凡礼点校《师友谈记》,中华书局,2002,18页)

可见秦观(1049—1100,字少游)言赋时,想到的主要是作法与诗体类似的律赋,秦观甚至说过:“赋家句脉,自与杂文不同,杂文语句,或长或短,一在于人。至于赋则一言一字,必要声律。”(同上书,20页)至吕祖谦(1137—1181)编《宋文鉴》,仍沿用萧统(501—531)《文选》体例,以赋为首,紧接着诗、骚、辞,保持赋与诗的连带关系;而后才是诏、敕、制、箴、铭、颂、赞、碑文等体。如苏轼的《赤壁赋》《后赤壁赋》与其律赋《浊醪有妙理赋》,同列在四言诗体之前;而与其《三槐堂铭》《表忠观碑文》等文相隔仍远。同时或稍后的《三国文类》卷五八“诗赋”合类,《陈思王植铜雀台赋》《薛莹献孙皓诗》《胡综黄龙赋》混编。故而“姚鼐的《古文辞类纂》有辞赋一类,而不列诗歌,诗与赋显然分为二途”,并非“宋代文坛上,散文战胜骈文”的必然结果,而是一种文章学理论的突破。

从现存文献看,最早尝试这种突破的,仍是吕祖谦,其《诗律武库》(按该书清景宋抄本首行署“东莱先生诗武库目录”,作者行署“东莱吕氏编于丽泽书院”,后钤牌记曰“今得吕氏家塾手抄武库一帙,用为诗战之具”,颇疑书题当作《吕氏家塾武库》)分列“文章门”“诗咏门”,前者收录有关四六骈文、碑颂、辞赋、对策等文体典故,不涉及诗歌;后者收录“梦草池塘”“五言始苏李”“号永明体”“铜斗歌”等典故,显示出辞赋不列入“诗咏门”而列入“文章门”的意识。尔后逐渐出现这种诗歌与辞赋分为两途、辞赋“归入于文”的总集,这里可举数例。

第一,南宋淳熙间(1174—1189)刻《应氏类编西汉文章》十八卷,该书收录赋、骚、辞、颂、论、辩、诏书、玺书、策书、书、序等二十二体文章,“不列诗歌”。其中卷一以贾谊《吊屈原赋》《鸟赋》为首,接着有司马相如《子虚赋》、班固《幽通赋》、扬雄《反骚》、息夫躬《绝命辞》等“赋、骚、辞”体作品;卷二收录王褒《圣主得贤臣颂》、贾谊《过秦论》、东方朔《答客难》、扬雄《解嘲》等,可见已无《文选》《宋文鉴》那种赋与诗连带的编集体例,而是如《诗律武库·文章门》那样的赋、骚、辞均“归入于文”的思路。

第二,传为陈亮(1143—1194)所辑《苏门六君子文粹》七十卷,也全不列诗歌,而其卷三九《豫章文粹三·杂著》列了黄庭坚《休亭赋》《江西道院赋》《刘明仲墨竹赋》三篇赋作。

第三,谢枋得(1226—1289)《叠山先生批点文章轨范》七卷,该书常见版本选文六十九篇,无诗歌,但有辞赋《归去来辞》《前赤壁赋》《后赤壁赋》《阿房宫赋》凡四篇。在《宋文鉴》中与诗同列的前后《赤壁赋》,至此与《三槐堂铭》《表忠观碑文》等文章同列在《文章轨范》卷七“小心文”里。据该书目录后谢氏门人王渊济跋:“右此集(按,指卷一侯字集)惟《送孟东野序》《前赤壁赋》系先生亲笔批点。”足见《前赤壁赋》确属谢枋得本人所选,表明谢枋得将《赤壁赋》“归入于文”。

而最为彰显《诗律武库》“诗咏门”“文章门”那样诗歌独立为类、辞赋骚“归入于文”的诗文二分格局者,应属宋人黄坚所编《古文真宝》(全名《详说古文真宝大全》)。该书传世版本颇多,不过偶有具体篇目差异,全书分前后集,前集十二卷收录诗歌类作品、后集十卷收录文章类作品的体例则诸本无别。《古文真宝》除了开篇所录具有导论性质的“劝学文”外,前集收录五言古风短篇、五言古风长篇、七言古风短篇、七言古风长篇、长短句、歌类、行类、吟类、引类、曲类、辞;后集虽无明确的文体标目,但从其卷一所录“《离骚经》《渔父辞》《上秦皇逐客书》《秋风辞》《过秦论》《吊屈原赋》《圣主得贤臣颂》《乐志论》《出师表》《后出师表》《酒德颂》《兰亭记》《陈情表》《归去来辞》”已可知辞赋与上书、论、颂、表、记体同列。尤其值得指出的是,前集“辞”收录元稹《连昌宫辞》一篇,与见于《后集》的陶渊明《归去来兮辞》相区别,更可见黄坚诗歌与辞赋分途、辞赋“归入于文”的诗文分类意识。

小结

综上所述,从诗文之分的角度看,宋代以前,赋体一直“列之于诗”,没有疑议;宋代以后,赋体才出现既可“列之于诗”(如《宋文鉴》)又可“归入于文”(如《诗律武库·文章门》)的两栖状态,这是宋代文章学最不同于六朝隋唐文章学之处。而吕祖谦是造就赋体在文学上诗文两栖地位的关键人物。《诗律武库》开示的赋骚辞“归入于文”、诗歌不列“文章门”内的宋代文章学新传统。经《应氏类编西汉文章》《苏门六君子文粹》《叠山先生批点文章轨范》传承,影响及于清人姚鼐《古文辞类纂》,以至于从郭绍虞先生到我们中学语文老师,讲到《赤壁赋》时都倾向于以之为“散文”了。

回到开篇的问题,仿写《赤壁赋》,还要不要注意押韵、骈对等艺术讲究呢?请看苏轼《与侄书》:“止有一事与汝说。凡文字,少小时须令气象峥嵘,采色绚烂,渐老渐熟乃造平淡;其实不是平淡,绚烂之极也。汝只见爷伯而今平淡,一向只学此样,何不取旧日应举时文字看,高下抑扬,如龙蛇捉不住,当且学此。只书字亦然,善思吾言。”善思《赤壁赋》作者此言,谅能自有答案。

(作者单位:中山大学中文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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