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胜质则史”正解

2022-04-29 13:07刘绪义
文史知识 2022年9期
关键词:史官韩非子史书

刘绪义

《论语·雍也》篇中阐述君子人格时,用了一句非常著名的话:“子曰:质胜文则野,文胜质则史。”文与质对立,比较常见;野与史并举,极为罕见。因而过去学者一般都误会这个“史”是虚浮之意,也就是贬义。几千年来,很少有人对此提出质疑。

这一传统的理解,最早见于韩非子说:“捷敏辩给,繁于文采,则见以为史。”(《韩非子·难言》)后世据此理解为:“如果口齿伶俐,富于文采,就会被认为是史官。”如东汉包咸注云:“史者,文多而质少。”宋代邢昺疏称:“‘文胜质则史者,言文多,胜于质,则如史官也。”(《论语注疏》卷六,《十三经注疏》,中华书局,1980,2479页)《仪礼·聘礼记》曰“辞多则史”。南朝时期的皇侃《论语义疏》则说:“史,记书史也。史书多虚华无实,妄语欺诈,言人若为事,多饰少实则如书史也。”(黄怀信《论语汇校集释》,上海古籍出版社,2008,511页)王充则把那种“能雕琢文书”的人称为“史匠”(《论衡·量知》),明确揭示了史家善于修饰文字的特点,视之为史乘的流弊(李少雍《“文胜质则史”—关于〈晋书〉的文学语言》,《文学遗产》2011年第1期)。朱熹《论语章句集注》解释道:“史,掌文书,多闻习事,而诚或不足也。”王夫之《四书笺解》中认为:“‘史,乃府史之史,如今衙门人气习,只敷衍得好看,而多虚假。”(《船山全书》第六册,岳麓书社,2011,1111页)白寿彝先生《中国史学史》则称:“史官参加宗教活动,他所作的媚神之词,总难免华而不实,是文胜质的。”(白寿彝《中国史学史》第一卷,上海人民出版社,2006,6页)杨伯峻先生释该句为:“朴实多于文采,就未免粗野;文采多于朴实,又未免虚浮。”(杨伯峻《论语译注》,中华书局,1980,61页)如此多名家的解释基本上都是沿着同样的思路。

“史”无论指称史官还是史书,怎么会兼有负面贬义的词义呢?孔子自己虽不是史官,但也修过《春秋》,他对史官一直持有正面态度,未见其有贬词。其实,将“史”理解为“虚浮”是明显的误读,而且是延续千年的误读。

其一,在东汉班固提出“实录”说之前,直笔是史官的传统。无论是西周史事的记载,还是战国乃至秦汉的史书记载,均较为简洁,甚至可以说惜字如金,罕有长篇大论,更少繁华之词。《左传》记载,晋国太史董狐所书的“赵盾弑其君”,齐国太史记下的“崔杼弑其君”,都是寥寥数字而已。孔子身处春秋之世,不可能不知道史官这一传统,《春秋》作为鲁史,所记二百四十多年的春秋各国大事,总字数才一万六千多字。“微言大义”四个字足以说明这一切。后世的解释都脱离了史迁以前的史官文化背景,都是据其自身所处的当下时代来理解“史”,因而,导致延续千年的误读。

其二,追溯到《韩非子》,其在“难言”中的“史”字也不是史官之意,在“捷敏辩给,繁于文采,则见以为史”之后,紧接着一句是“殊释文学,以质信言,则见以为鄙”。很明显,这里,“史”与“鄙”是对举的。

鄙,是周代地方组织单位之一,五百家为一鄙,周制每县五鄙。释为郊外、边远之处。这与“野”的本义是郊外、田野几乎一致。

韩非子距孔子时代不远,他同样理解史官的特殊地位和传统,亦不可能赋予“史”以贬义。

再联系《韩非子·难言》的上下文,更容易发现,“史”不是华而不实的意思:

言顺比滑泽,洋洋然,则见以为华而不实;敦厚恭祗,鲠固慎完,则见以为拙而不伦;多言繁称,连类比物,则见以为虚而无用;总微说约,径省而不饰,则见以为刿而不辩;激急亲近,探知人情,则见以为谮而不让;闳大广博,妙远不测,则见以为夸而无用;家计小谈,以具数言,则见以为陋;言而近世,辞不悖逆,则见以为贪生而谀上;言而远俗,诡躁人间,则见以为诞;捷敏辩给,繁于文采,则见以为史;殊释文学,以质性言,则见以为鄙;时称诗书,道法往古,则见以为诵。

“难言”的本义是特指在古代社会里臣子向君主进言之困难。韩非子一开始即列举了向君主进言的各种困难:

你的话和顺流畅、洋洋洒洒,他说是华而不实;你言辞恭敬诚恳、耿直周全,他说你笨拙而无条理;你旁征博引,类推旁比,他认为你空而无用;你义微言约、直率简略而不加隐饰,他认为你直言伤人而不会说话;你激烈明快、无所顾忌,道人隐私,他认为你诬陷好人而不知谦卑;你宏大广博、高深莫测,他认为你浮夸无用;你谈论日常小事,琐碎陈说,他认为你思想浅薄;你言辞切近世俗、遵循常规,他认为你贪生怕死、迎奉谀上;你言辞异于世俗、怪异不同众人,他认为你荒诞不稽;你敏捷善辩、文采斐然,他认为你故作高雅;你放弃文采,质朴陈言,他认为你粗鄙低俗;你援引诗书,称效古代,他认为你在掉书袋。

算起来,韩非子所称之“言难”有十二种,其中,第一“难”就是“华而不实”,“史”是其中一种。很明显,就排除了“史”是“华而不实”的意思。

那么,“文胜质则史”的“史”正确的理解是什么呢?

《论语》中,孔子虽然是为了解释什么是君子,将“史”与“野”对举,意在说明君子要具备“文质彬彬”的特点,但他绝不是将“史”赋予贬义,相反,他是将“史”看作一种高高在上的角色。

古代的史出于巫,巫史不分。巫是沟通天人的使者,是天人之间的桥梁、纽带。巫史分途后,史仍然带有严格的天命色彩。作为巫的一类,史的最早职责就是占卜、祭祀。因此,在夏、商、周三代,史官的地位非常崇高,他们或者充当君主的老师,或作为军队将领的顾问,“国之大事,在祀与戎”,都离不开巫史的身影,他们获得君主、大臣和民众的尊崇。中国古代典籍《易经》《尚书》《诗经》《礼记》《春秋》《左传》中都有“史”的记载。《礼记·玉藻》曰:“动则左史书之,言则右史书之。”君臣的一举一动、一言一行都被载入史书。正是因为这样,古代早期的史官都非常重视记载国事和君王的言行。后来,在神到人的权力交替过程中,史官虽然不再参与军国大事,但依然是国家的文化宗教首脑,而且相当一段时间内是一种世袭的官职,如《左传》记载的齐国太史三兄弟,西汉司马谈、司马迁父子。最早给后世留下深刻影响的史书是鲁国的《春秋》,孔子立下大功,“笔则笔,削则削”;司马迁的史官地位虽然不如先秦,但其父亲依然可以作为太史跟随汉武帝泰山封禅。

与处于边远山间地位低下的“野”相比,“史”明显高居庙堂之上,二者形成鲜明的高下对比、雅俗之分。一个低俗鄙,一个高大上。因此,“文胜质则史”,绝不是传统理解的贬低史官“虚浮不实”的意思。要准确理解“文胜质则史”,还可以从“文”“质”二字的本原上来探析。

事实上,《论语》中并没有孤立地将“文”与“质”对立起来,《论语·颜渊》载:

棘子成曰:“君子质而已矣,何以文为?”子贡曰:“惜乎!夫子之说,君子也。驷不及舌。文犹质也,质犹文也。虎豹之鞟犹犬羊之鞟。”

这里,子贡是以脱毛去皮的虎豹与犬羊为例,针对棘子成“文有何用”的质疑,来强调“文”的重要性,这与孔子以“文、行、忠、信”四教来教导弟子一致,在某种程度上,文就是质,质就是文。因此,我们又不得不提到“文胜质则史”的“胜”字的本来含义。过去传统的理解都是将“胜”解释为“胜过”,其实这也是误读,既然“文犹质”“质犹文”,那么“文”胜过“质”或“质”胜过于“文”有大问题吗?联系《礼记·表记》中孔子的话:

子曰:“虞夏之道寡怨于民,殷周之道不胜其敝。”

子曰:“虞夏之质,殷商之文,至矣。虞夏之文,不胜其质,殷周之质,不胜其文。”

不难理解,孔子在分析夏商两朝的得失时指出,前者是文不胜质,后者是质不胜文。这段话里,孔子的意思很明显是指夏商两朝都是“文”与“质”不相符。前者,文不符质,后者是质不符文。也就是说,二者的“文”与“质”是两张皮。因此,“胜”的意思应该理解为“符”“相当”“当得起”。而这个含义恰恰是“胜”字的本义。《说文》释“胜,任也”。《尔雅》释“胜,克也”。正是因为文质不相符,导致夏商两朝弊端丛生。同样,作为孔子眼里的君子,就是要文质相符、文质相当,不当则过雅,不接地气,不亲下层;不符则过俗,不能导人、不能正俗。在对待史官史书的态度上,孔子也从来没有贬斥其“文过其实”之说。在某种程度上,孔子对“文”的强调见诸史册,如“其旨远,其词文”(《易经·系辞传下》),“言之无文,行之不远”(《左传·襄公二十五年》),“非文词不为功”(《左传·襄公二十五年》),“周监于二代,郁郁乎文哉!吾从周”(《论语·八佾》)。可见,孔子至少是一贯将“文”与“质”视为同等重要的。

对史书的评价出现“文”“质”分离高下的看法,是后世才有的观念。如晋代范頵等上表论荐《三国志》云:陈寿作《三国志》,“虽文艳不若相如,而质直过之”(《晋书·陈寿传》)。

那么,如何理解“辞多则史”?过去一般将“辞”理解为语言、文辞或辞采。《荀子·正名》曰:“辞也者,兼异实之名,以论一意也。”注:“说事之言辞。”但《孟子》提出:“不以文害辞。”“文”与“辞”又是两回事,“辞”略相当于“质”。因此,真如清儒所说的那样,古代史官的文辞过繁、尚文饰吗?“《仪礼·聘礼记》……《注》:‘史谓策、祝。彼《注》以史指策祝者,古时文辞不繁而史官策祝之辞已尚文饰也。《韩非子·难言篇》云‘繁于文采则见以为史,以质信言则见以为鄙,盖本诸此”(黄式三《论语后案》,《论语集释》,中华书局,2006,401页)。

然而,《仪礼·聘礼记》中“辞多则史”的上下文是:

辞无常,孙而说。辞多则史,少则不达。辞苟足以达,义之至也。

辞曰:“非礼也,敢?”对曰:“非礼也,敢辞?”

“孙而说”,郑玄注:“孙,顺也。大夫使受命不受辞,辞必顺且说。”另一种理解为:“说”通“悦”。意思是大夫出使应答之言辞无常规,重要的是态度。子曰:“辞达而已矣。”朱熹注解道:“辞,取达意而止,不以富丽为工。”达,练达,准确传达所受之命的意思,就是简洁达意。简而不达,则难以说明事理;达而不简,则是浪费时间。特别要指出的是,这里说的是大夫出使行聘礼,当然辞不必多,多则如史官那样。关键是如史官那样又如何?郑玄注得很明白,“史谓策祝”,意思是这里的“史”不是后世的史官,而是巫史不分阶段的巫祝。正是基于这种理解,故刘熙载把“辞家”和“史家”分开。

那么,为什么“辞多”则给人以“史”的印象?恐怕并不是史官尚文饰,而在于史官记事严谨,讲求事情的本原(即前情后果),这样一来,即使再简洁的文笔也给人以“辞多”之感。而大夫出使完全没有必要像史官那样,在行聘礼的时候,将前情后果都交代一遍。换言之,大夫出使应答时不必如史官那样严谨,讲究前因后果;当然,更不能像巫祝那样,行礼时滔滔不绝。

综上,基于先秦史官文化传统,孔子“文胜质则史”的“史”无疑是正面肯定的含义,理解为今人所谓的“高大上”当为正解,有必要纠正这一千年的误读。

(作者单位:中共国家税务总局党校)

猜你喜欢
史官韩非子史书
鲁人徙越
韩非子:察古今之变 倡刑名之学
滥竽充数
近代学人对古代“史官”之阐释
“汗青”原来是史书
为小人物喝彩
韩非子的“解老”与法治大一统
尊严
尊严
“善史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