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论旅游的本质

2022-04-27 13:33杨振之
旅游学刊 2022年4期
关键词:生活世界

[摘    要]文章通过现象学还原的方法,深入地探讨旅游的本质问题。从发生学、源动力上探讨旅游的源起、发生、生成机制和目标。让旅游重新回到生活世界,在生活世界中认识旅游的本质;让旅游回到人的存在性,从生活世界“烦”的生存机制中探讨旅游的源起和动力;旅游是去远,去远本质上不是空间的移动,是因去远而获得诗意地栖居,去远是人生活在这个世界上的本质,从而揭示了去远与诗意地栖居的关系;旅游的终极目标是寻找到本真的自我,在旅游中,人显现自身,澄明自身,获得自我的觉悟,认识到自我存在于世的价值。该文提出旅游的世界人诗意地栖居模型,将旅游的目标分成3个层级,即诗意的生活、诗意的人生和诗意的存在,最终追问到了旅游的价值,旅游的价值已超越了旅游本身,关系到人存在在这个世界上的存在价值,从而成就了旅游的社会价值。

[关键词]旅游的本质;诗意地栖居;烦;去远;生活世界

[中图分类号]F59

[文献标识码]A

[文章编号]1002-5006(2022)04-0140-13

Doi: 10.19765/j.cnki.1002-5006.2022.04.015

引言

旅游的本质是什么?这是一个至今悬而未决的问题。对本质的认识,将决定着构建有关该事物的一整套知识体系的基本纲领,知识的整体化和自洽性无不建立在对事物本质认识的基础之上。对旅游而言,没有对旅游本质的清晰认识将导致旅游学科构建的步履维艰和缺乏方向[1]。研究本质的方法很多,各个学者都有自己的理论体系和方法,思考的角度不同,所得出的事物本质也不一样。比如柏拉图认为,“理念”是万事万物的共相,是对事物抽象形成的普遍共相,是事物的本质[2];而亚里士多德提出“四因说”来解释事物的本质[3]。邓勇勇通过梳理西方哲学视野下旅游本质的研究,发现目前两个典型的研究结论分别为“体验”与“人诗意地栖居”[4]。谢彦君认为旅游的本质是“体验”[1],笔者则认为是“诗意地栖居”[5],笔者和谢辉基还认为“旅是去远,游是游戏”,体验即是对艺术的经验,并严格区别了体验与经验、经历的不同,重新定义旅游体验,意图将旅游体验、艺术经验与“诗意地栖居”的关系打通[6]。笔者与谢彦君观点不同,认为体验是许多事物的共有属性,不是本质属性,本质属性是事物“是其所是”的规定性,即一事物区别于另一事物的特有属性,正因为事物的这一本性,让它与另一事物区别开来[5]。而体验,无论如何探讨“具身性”[7],体验本身就是人的意识对于某种经历感知的共有属性,不独旅游具有体验的属性。将体验作为旅游的本质和旅游研究的基本理论,不利于旅游理论的发展和旅游学科的建设。陈海波认为,谢彦君对旅游本质的追问是建立在其促进“旅游成学”这种始终不渝的学科情怀之上,杨振之则聚焦于本质概念的历史脉络、内涵以及旅游本质的单纯界说,并不论及其他,随后,他综合辩证法与现象学的观点,从不同侧面将旅游抽象为一种移动、一种体验和一种位势[8]。自20世纪70年代Toffler在《未来的冲击》一书中提出体验业[9],Gilmore和Pine提出体验经济时代来临以来[10],西方文献主要研究体验经济,以及从身体、情感、内心、行为视角研究人的体验经历[11]。众多旅游界学者研究了旅游活动过程中游客的体验动机[12]和体验的效果等[13],也探讨了旅游体验中的“身体”现象[14]。其实,旅游作为人的生存和存在的有意义的一种活动,对旅游本质的探讨,还是要回到人的生存和存在的意义本身。人存在于世的意义与旅游究竟有什么关系,旅游对于人的存在究竟有何价值?旅游对于人存在于世界之中究竟意味着什么?旅游的源动力来自何处?“诗意地栖居”与“去远”是什么关系?这些问题其实已超越了人们对旅游的理解,这正是胡塞尔所倡导的现象学方法“回到事物本身”(Zurück zu den Sachen selbst / back to things themselves)[15]。邓勇勇回顾了学界有关旅游本质的研究后,提出了在现象学领域内,生活世界是旅游本质研究视角的观点[4]。我们不仅要回到旅游本身,同时还要回到生活世界,回到旅游对于人存在于世间的意义本身来考察旅游,先悬置这些问题,再还原事实的真相,以期更深入地认识旅游的本质。

1 旅游的本质:回到生活世界

学术界对于日常生活世界与旅游世界的理解,是值得商榷的。其主要问题是将日常生活世界与旅游世界看作是分离的二元世界。Jafari认为,旅游是人们离开世俗世界到神圣世界,又从神圣世界回到世俗世界的过程[16],将旅游世界誉为神圣世界,从而把旅游世界与生活世界分离开来。张凌云认为人们日常工作和生活的环境总和叫惯常环境,旅游即是人们从惯常环境到达非惯常环境的过程[17]。龙江智和卢昌崇将旅游世界定义为“另一种生存空间”,生活世界与旅游世界是两个世界[18]。谢彦君和谢中田也把生活世界和旅游世界看作两个世界[19]。实际上,旅游仍然属于生活世界,生活世界与旅游世界是一元的,不是二元的,只有回到生活世界,才能找到旅游真正的意义和本质。

“生活世界”是胡塞尔现象学的核心概念,胡塞尔晚年在《欧洲科学的危机与超越论的现象学》中反对欧洲科学危机时,提出了生活世界的概念,认为自然科学已造成人与科学的分离,我们应回到生活世界来认识自身,认识人的生存危机,他的现象学的目标就是要为人类找回生活世界。他在该著作中说道:“我们所发现的这个世界是一切已知的和未知的实在的东西的世界。时空形式以及一切以这种形式结合起来的物体的形状,都属于这个实际的经验直觉的世界。我们本身生活在这个世界之中,我们的人的身体的存在方式是与这个世界相适应的。”[20]胡塞尔的生活世界“是自然形成的、我们身处于其中的日常周围世界”,从重新出版的胡塞尔遗稿可知,胡塞尔对生活世界的论述可谓卷帙浩繁,所包含的内容十分广泛,将可能的、实际的、想象的、当下的、过去的、未来的生活世界都纳入自己的分析、研究中[21]。胡塞尔的生活世界既是先验的、自明的、敞开的、本原的,又是主体性的、境遇的、相对的、匿名的,还是奠基的、构造的,与先验意识处于同等地位,从而是超历史的、永恒在场的结构[22]。在胡塞尔那里,生活世界最终还是成为认识论。既然生活世界是一个认识论的概念,是对周围世界的反思,显然,它并不等同于生活本身。所以,胡塞尔的生活世界并没有回到日常生活世界本身,是超越于日常生活世界之上的認识论。

欧洲传统哲学,尤其是从柏拉图到黑格尔,在认识世界的时候,现象是相对于本质而存在的,人们预设了一个二元世界,胡塞尔和海德格尔的现象学所谓之现象,则不是古典哲学之现象,而是通过“回到事物本身”,直接揭示事物本质。胡塞尔在《第六逻辑研究》中提出的所谓“明见性”(Evidenz)[23],即意识所意向的东西的自身显现或自身给予。胡塞尔认为,人对世界存在的信任感是一种自然态度,从柏拉图、亚里士多德以来,人们把对世界的哲学思考认为是探寻世界存在的内在本源或终极根据,与现象学“无前提性”或“明见性”原则背道而驰。同时,对自然态度的反思和批判,胡塞尔将其称作“先验悬置”[15],对世界之存在进行怀疑,继承了笛卡尔对世界怀疑的态度,同时进行现象学的先验还原。笛卡尔的怀疑论,一方面确立了个人作为主体的哲学思考,确立了近代哲学的主体精神;另一方面将世界作为意识的对象,促进了实证主义、经验主义哲学的发展,促进了科学的诞生。但同时又造成了人与世界的对立,导致了世界本身的丧失,人们对世界的怀疑和不信任。海德格尔虽然与胡塞尔一样,其哲学的任务都是抛弃一切前提和先入之见,回到事实本身,但海德格尔认为,世界不是意识的对象,把世界作为意识的对象,是笛卡尔和胡塞尔的错误[24]。胡塞尔力图回到生活世界,但他的生活世界其实是意识的意向性,世界本身变成了意识的意向之物,意识成了“事实本身”[15],而不是生活世界成了“事实本身”。这正是海德格尔与胡塞尔的重大分歧。海德格尔认为,世界先于意识,是预设的存在境域,胡塞尔将世界作为意识的对象实际上是将人与世界对立起来,与笛卡尔走上了同一条道路,最终,胡塞尔也没有回到生活世界。所以,海德格尔立志要构建真正意义上的生活世界,从生存论和存在论上来分析人(此在,Da-Sein)“在-世界-之中”(In-der-Welt-Sein)的生存、存在状态,人已源始在世界之中存在,本就被抛入世界,生活于世界之中[24]。

梅洛-庞蒂曾认为,海德格尔的《存在与时间》实际上是对胡塞尔的“自然的世界概念或生活世界的一种释义”[25],在后面的论述中,我们会看到,尽管海德格尔是对胡塞尔思想的展开,但明显地,海德格尔弥补了胡塞尔的不足,并真正回到了生活本身,回到了实际的生活、活生生的生活世界。

海德格尔是把人抛于生活世界中去寻找人存在的意义,这是他的终极之问。他摒弃了传统哲学对人的先在性规定,直接将人回到原初的生存状态中,考察人(即此在)的生存状态,通过此在在生活世界中的生存状态去领会人存在的意义。在生活世界中,海德格尔区分了人的非本真存在(常人、沉沦)与本真存在(良心、领会、筹划等),认为只有在本真存在状态下,人才能获得存在的意义[24]。本真的存在状态,与中国古代哲学中庄子的“逍遥”[26]、王阳明的“致良知”[27]、佛教的“自性”[28]其实一也,东西方哲学殊途同归。

薩特写《存在与虚无》时,他的存在主义现象学摒弃了胡塞尔与海德格尔的许多思考,直接进入生活世界对人的存在环境的现象进行研究,直入人的生存处境,探讨人生的意义[29]。而梅洛-庞蒂更是进入对人的“身体”意义的探讨。现象学越来越回到了人们的生活世界,这是海德格尔的功劳。

从上面的论述可知,胡塞尔系统地研究了“日常生活世界”,并把我们生活在这个世界上的所有存在方式都归结于生活世界,还试图回到生活世界探讨人的生存和存在的意义,以此让人类摆脱科学的危机。他的学生海德格尔批判地继承发展了他的哲学,并真正还原到生活世界去探讨人的存在方式,继而开拓出一个世纪以来的现象学研究的繁荣,名家辈出,对世界的诠释方式也发生了深刻变化。于是,我们发现了生活世界的丰富多彩,旅游不过也是人的身体的一种存在方式,也是人的生活世界的一部分。旅游活动不可能独立于日常生活世界,与日常生活世界形成一个独立的二元的旅游世界。这是我们学术界所犯的一个认识论的错误。所以,对旅游本质的认识,还是要回到日常生活本身,旅游就是人的日常生活的一个部分,这便于我们探讨旅游的发生、旅游的动力、旅游的源始究竟发端于何处,如此,旅游的本质才能显明。

2 旅游的本质,回到人的存在性

先回顾一下笔者以前对旅游本质的观点。首先,否定了体验是旅游的本质,从海德格尔哲学引出体验的认知,认为体验不是旅游的本质[5]。其次,笔者又提出旅游的本质是“诗意地栖居”,这是笔者从海德格尔的哲学体系下得出的结论[5],还需要去不断地丰富和完善它。其三,在此基础上,笔者和谢辉基又提出,“旅是去远,游是游戏”,旅游的体验是“艺术的经验”[6]。那么,“诗意地栖居”和“去远”是什么关系呢?本文将旅游抛入人的日常生活世界,回到人的存在性作论述探讨。

海德格尔哲学体系的核心是研究人的生存状态和存在价值,也是西方哲学家研究的核心问题,即“我是谁”“我从哪儿来,到哪儿去?”“我如何存在在这个世界上?”笛卡尔提出了“我思故我在”,确立了“我在”的依据是“我思”,却没有言说“我在”的存在方式[30]。因此,海德格尔批评笛卡尔“在这个‘激进的’开端处没有规定清楚的就是‘我在’的存在的意义”[24]。“我在”的存在意义是一个基础问题。其实,东西方哲学所追问的终极问题都是一样的,都是要回答这个问题,只不过海德格尔是用他的现象学的体系来回答这个问题,而且他回答得很晦涩,不断地造生词生字。他把在世的存在者叫做“此在”,因为他是研究“我”这个人在世界上是用一种什么方式来生存的、存在的。从“此在”在“之中”、在“世界”之中,他要研究“此在”是怎么存在于这个世界当中[24]。这便是海德格尔哲学思想的重要部分,他从生存论和存在论等不同角度研究这个问题。在此基础之上,研究人和人以及人和万物是怎么打交道的。而马克思说过“人和世界都是遍在联系的”[31],黑格尔也是这样认为的[32]。黑格尔和马克思是研究人和世界的遍在关系。

既然“我”是“此在”,我和万事万物是怎么打交道(umgang)的呢?海德格尔又造了新词“上手”(zuhanden)、“称手”(zuhandenheit)和“照面”(begegnen)[24]。那么万事万物和人是要照面的,就是只有到了“上手”才能“照面”,“照面”而后才能产生关系,所以“上手”的状态是非常关键的。这种说法有点像王阳明心学里谈到的,即我和万事万物不是遍在关系,只有到了“上手”状态时才产生关系,不过王阳明看得更深远,他认为是我心想到的时候人和物才产生关系。为了说明这一事实,《传习录》中特地收录了这样一段故事:“先生游南镇。一友指岩中花树问曰:‘天下无心外之物,如此花树,在深山中自开自落,于我心亦何相关?’先生曰:‘你未看此花时,此花与汝心同归于寂。你来看此花时,则此花颜色一时明白起来,便知此花不在你的心外’。”[27]在此,“上手”是一个非常关键的概念,看似“上手”,实则“上心”。在“上手”之上还有一个“称手”。“称手”是海德格尔进一步解释“上手”,“上手”可以得到两个结果,一种是称手,一种是不称手,比如说一个锤子去敲打东西,如果一个锤子好用,可以敲打十年二十年,此时它所表现出来的就是称手的状态,这种称手只是说工具对使用者而言有某种功用,而不是说你对工具的理解贯彻到你生活的生命历程中;而不称手则是用锤子去砸核桃和用板砖去砸核桃会产生不一样的效果,可能一生用锤子去敲打东西,但是不一定一辈子用板砖去敲打东西,而板砖所体现的就是一种不称手的状态。我们人和世界相处最好的一种方式就是“称手”。海德格尔通过“称手”延伸到对世界的理解应该是诗意的,而“不称手”所表现出来的就是一种不诗意的[33]。“称”就是适合的意思。从“上手”“照面”表现了人和所“照面”之人及物的一种联系,但是到了“称手”时,你发现这种联系并不是每个都适合你,人和人之间会发生很多误解、很多冲突和矛盾。“称手”其实也可以翻译成“友好”的意思“friendly”,即一种友好关系。所以在这个世界上人有很多种存在方式,“上手”和“照面”是一种关系,而“称手”是一种选择性的关系。就是说人和人之间合得来,你和他发生关联的时候可能可以友好相处。国家和国家之间、万事万物之间同理。如果不适合那么就不会“称手”,接着就会发生很多矛盾和冲突。人存在世界上会有很多的矛盾和冲突,这种矛盾和冲突的存在就是因为不称手而产生的。

海德格尔从现象学的角度解释了人存在世界上的所有的合理性、冲突感和遍在感。“称手”的提出,为寻找人怎么能够更好地存在世界上,也可以说是“此在”怎么发现我自身的价值提供了方法。这些是通过你与这个世界称手的交道中发现的。这就是文明与文明之间、国家与国家之间、人与人之间、人与世界之间在不断的矛盾冲突中不断走向和谐。从这里可以看出,海德格尔的哲学思想是受到老庄哲学影响的1,可惜当时没有人跟他翻译王阳明《传习录》,翻译了王阳明《传习录》,可能海德格尔会走向王阳明。海德格尔揭示了这个世界上人与人之间的关系,我们存在这个世界中要从“照面”和“上手”的状态下最终走到“称手”的理想状态。这个世界上人是不断照面的,在这个“照面”当中人和人之间的关系,要达到称手状态是比较难的,但称手状态是达到诗意的状态的基本前提,“称手”并不是诗意。“称手”只是保持了人和人之间的友好、人和万事万物间的和谐状态,但并不一定能上升到诗意。因为这个世界上人和人之间打交道除了冲突与和谐之外还有海德格尔所说的“烦”(sorge)[24]。

人生活在世界上是“烦忙”(besorgen)着的,这种烦即是人和人之间照面、人和事物之间照面,人生存在这个世界上的一种生存状态就是“烦忙”。烦、烦忙是人生存在这个世界上的基本结构,是日常生活世界的基本构造,它具有生存论意义。“烦”是海德格尔《存在与时间》第一部研究人的生存论、存在论的核心,也是他对日常生活世界的本真描述,“此在的一般存在即被规定为烦”[24],“烦是此在本身的原始存在”[24],烦是人生活在世界之中的“这一结构整体的特征”[24],在“烦”的世界中,此在“沉沦在世”[24],沉沦实际上是对自我日常生活世界的逃避。海德格尔从烦的这一生存论机制出发,而到达了此在的源始的存在论机制,此在的存在论机制包含在烦中,即在“烦”中而存在[24]。人要获得存在的意义,就是要逃离这种烦忙喧嚣,不甘心“沉沦在世”。人生活在烦忙的沉沦的世界,人时时会想到要逃离烦忙[24]。西方人说旅游常用“escape from”这个词,就是描述的人逃离烦忙、逃离日常生活的状态[34]。此在在世,为逃避烦而寻找存在的意义,是生活世界中的常态,这正是旅游、旅行的价值。逃离烦忙、不甘沉沦,去释放自我,去寻找生活的意义,通过旅行找回自我,这就是旅游、旅行的发生、动力和源始。

海德格尔研究了人“逃离烦忙”的存在状态,他说人存在在这个世界上本质上就是要逃离烦忙达到诗意地栖居[35],而诗意地栖居并不是都要逃离现实生活到外面的世界去。它有两层意思:第一层意思是存在在这个世界上你是可以获得诗意地栖居的,即你不离开你的日常生活环境也是可以企达此境的,但是必须有个条件,即天地人神四位一体[5]。所以,诗意地栖居的前提是人要诗意地生活,能达到这种存在方式的人是真正能发现自我的人,比如艺术家、诗人,海德格尔说过“诗人是离上帝最近的人”[36],他们的生活和思想境界也是我们难以理解的。第二层意思是普罗大众要寻找诗意的生活主要靠逃离烦忙。我们日常生活中的人因为“烦忙”,而不会看天,“烦忙”的人都是看着地上的,很少去看自己的内心,更没有与“神”共在。与“神”共在的心灵是最平安最幸福的,这种人是可以诗意地栖居。这种思想和佛教禅宗的“空”的哲学思想[37]、老子的“道”[38]、庄子的“无”[39]及王阳明的“心外无物”[40]的思想是相通的。我們人生活在大地上,在烦忙当中在喧嚣当中生存能成为诗人和艺术家的甚少,烦忙而又世俗的世界总要把充满善良和诗意的人拉回到世俗的世界中去。因此在这种情况下,逃离烦忙便成了人们的心灵的追求。逃离烦忙去旅游能获得天地人神四位一体。于是,旅游便成了人们生存的一种本性诉求。正是从这个意义上来说,旅游是人存在于世的发自内心的呼唤。这是从发生学、动力学角度来思考旅游源自何处,它的源始的发轫处在哪儿?旅游的发端处就是来源于人们对烦忙的日常生活的逃避,因为在烦忙的生活世界中人们疲惫不堪,生活没有诗意和寄托,难以找到人存在于这个世界之中的存在感,找不到自己的存在价值,不断地在迷失自我。

从一个人的一生来看,出去旅游的时间并不多,但是人在内心中一直有一种去远的愿望。后来我们又把体验解释为艺术经验[6],其实艺术经验和海德格尔所说的天地人神四位一体是完全相通的。因为人的存在一般情况下在日常生活环境中没办法体验到天地人神四位一体,所以只有到远方去。到远方去通过旅游体验通过艺术的经验才能够回到自我的内心,才能够发现自我。所以人的内心不断地渴望旅游,旅游在人的生存意义上看似不太重要,但在人的存在的意义上是非常重要的。如果没有旅游的渴望,那么人的存在就没有意义。从经济学上来说,恩格尔系数达到50%以上时,表明人们的收入主要用于食品的支出,人们的生活完全处于劳碌的世界当中,这时人们主要的支出是为生存而不是为存在,收入的大部分用来养儿育女孝敬老人,满足基本生存;只有当恩格尔系数处于40%~50%的时候,人们的精神需求的消费才被激发[41]。在没有达到精神需求的条件时,旅游只是心中的梦想,但是人们的神游,精神上对旅游的渴望一直是存在的。为什么还存在这种理想和渴望,因为人要诗意地栖居在大地上。所以当达到可以满足人们精神需求的条件时,人们一定会出游。但不管人们是否有实力去旅游,旅游都是人的一种本性存在。

人存在在这个世界上的本质属性是要寻求自己存在的价值。可是,现实生活又是无助的,科技越发达我们越孤独,就像英国诗人艾略特所吟唱的[42]:

我们是空心人

我们是稻草人

相互依靠

头脑塞满了稻草,唉!

面对现代的这些空洞的人、孤独的人,罗洛·梅提出人要认识自我、寻找自我[43]。烦是造成孤独、无助、焦虑的根本原因。我存在的价值,只有在诗意地栖居下我才能够发现自身的真正价值,这才是我存在在这个世界上的真正的意义。笔者认为,海德格尔虽未明言旅游,但其论述的从“烦忙”到“逃离烦忙”这个过程揭示了人生活在这个世界上的意义,这是人从烦忙的日常生活世界逃离而寻求旅游的真实世界的过程,并且对这一过程的揭示并非只看重这一过程现象(我们往往只看到了这一现象),而是深入地揭示了人的存在本质。

3 旅游是去远,是人存在于世的一种存在方式

从旅游的发生上,人逃避“烦”而去旅游,是为了获得人的存在性,获得人存在的价值,是为了“诗意地栖居”。所以,人要“去远”。那么,“去远”与“诗意地栖居”是什么样的关系呢?

在《旅游体验的再思》一文中,笔者和谢辉基曾提出旅游的存在性是“去远”(Ent-fernung/distancing)[6]。去远和人的空间本质性是相互关联的,这就是此在的空间性。在研究空间的本质性时海德格尔提到了几个关键词“场所”“位置”“定位”[24]。“场所”包括两个方面,一个是代表了一种方向性,另外一个指的是环围,指周边的环境。空间的环围确定了周围世界的存在,周围世界的存在也就确定了场所本身的位置。“场所”这个概念比“位置”要大。“位置”和“定位”是一个词,它是指万事万物存在上手状态或者是在手状态的一种存在地,而“定位”就是确定物的位置,确定它周围世界的周围性,这样物的空间存在性就确定下来了,因此才可能有“场所”。《存在与时间》其实也研究空间,研究人的空间性,人在这个世界上存在是需要周围世界的,需要周围世界来给他定位。

定位依赖于因缘(bewandnis),因缘具备“指引性”。因为有相互的指引(verweisen),所以能够上手。在《存在与时间》中,海德格尔以用具(zeug)的整体性为例,在对“锤如何能复归其本性”的解析中,将上手的东西的存在性进一步规定为“因缘”[24]。所谓因缘,即因何所缘。“此在为他的存在而存在,此在的烦忙活动先行揭示着向来对他有决定性牵连的场所,这种场所的先行揭示是由因缘整体性参与规定的,而上手的东西之为照面的东西就是向着这个因缘整体性开发出来的”[24]。换言之,只有属于用具上手性的何所用、指引和“因……缘……”关系预先被揭示了,用具才能如此地来照面和上手。在此,借助“因缘”一词,海德格尔所要揭示的其实是“场所”所在的空间性。因为人存在于场所当中,每个人都要确定他的位置、他的定位、他的场所。海德格尔认为,居住是人本质的特征,人的存在方式的本质是居住。每个人都要在一定的场所里面,在场所里面核心的本质是居所[44]。人是为了栖居而活着的,人要栖居在大地之上。海德格尔谈到人要栖居在房间里,人在居住当中天地人神共在四位一体时才能达到诗意地栖居[35]。后来诺伯·舒尔茨写的《场所精神》专门研究这个问题,通过现象学由居所房子来研究人的栖居方式,揭示人的存在方式[45]。所以这是从空间性来揭示人在世界上的存在方式。“场所”所在的空间性,实际上是因缘所在的整体,它是具有关联性的。海德格尔讲的“因缘”,就是说人存在于这个世界上,他和这个世界发生关联处于“上手”和“照面”,哪些人“上手”、哪些人“照面”都是因为因缘,哪些人存在都是因为因缘。因缘就是前述的处于“上手”和“照面”状态,如果大家还合得来就是处于“称手”状态。世界的整体是具有关联性和整体性的。而人存在世界上的空间性也因为因缘的整体性得到了统一。进而周围的世界也因为整体性关联而获得了场所的空间性。所以所有空间的存在方式都是与周围世界整体关联的,因此人存在这个世界上不仅看他“上手”“照面”的问题,还要看他与周围世界是如何关联的。而周围世界的因缘和整体关联反过来可以成为每一个人在居所在场所的存在状态。

“但具有空间性的上手事物具有合乎世界的因缘整体性,而空间性就通过这种因缘整体性而有自身的统一。并非‘周围世界’摆设在一个事先给定的空间里,而是周围世界特有的世界性质在其意蕴中勾画着位置的当下整体性的因缘联络。而这诸种位置则是由寻视指定的。当下世界向来揭示着属于世界自身的空间的空间性。”[24]空间的关联整体性意味着空间绝非孤立的存在,它必须与周围世界相联系。空间的生存并非偶然,周围世界影响着空间的空间性,空间的形式、个性、表现无不受其影响;空间也必须尊重周围世界,空间的生产才具有意义。旅游学术界对空间的生产研究得如火如荼,海德格尔对空间的研究无疑具有指导意义,如果用海德格尔的现象学去解释空间生产,会有很大的收获。

先从“位置”“定位”“场所”来定位了人的空间存在性。每个人生活存在在这个世界上都有他的定位和自身的位置,他都会与这个世界广泛发生因缘、广泛存在着空间的关联性,而且都会和周围世界打交道。一方面他要广泛的和周围世界交往,另一方面周围世界的存在性也规定着他自身此在的空间性,他们是关联如一体的。至此把人的存在的空间性明确了。

那么人在世界之中存在的空间性如何?“此在在世界‘之中’。其意义是它操劳着熟悉地同世内照面的存在者打交道。所以,无论空间性以何种方式附属于此在,都只有根据这种‘在之中’才是可能的。而‘在之中’的空间性显示出去远与定向的性质。”[24]什么是“去远”呢?“去远是人存在于世的一种存在方式”,人的空间存在性就是去远,我们知道,旅游是人的日常生活世界的一种时空存在行为,这样旅游也是一种去远的存在方式。旅游世界的空间经由旅游者感知意识和旅游客体共同生成,旅游者经由“去远”使得旅游世界上到眼前,其空间呈现为一种感知场域的扩充[46]。所以,笔者认为,旅游是人的一种存在方式,是人生活在世界之中的一种存在方式。

“去远”是一种存在建构,不能简单地理解为去远方或一种距离上的去远[46],而更多的是一种存在意义上的理解。“去远说的是相去之距离,是去某物之远而使之近。此在本质上就是有所去远的,它作为它所是的存在者让向来存在着的东西到近处来照面。”[24]旅游作为“去远”本质上是让世界走近我,来让我照面。这种“照面”就是“上手”是相遇,照面和相遇的本质就是使这些远空间事物的存在性来照面。照面使物近化(das nähren),“近化乃切近的本质。切近使疏远近化(nähe nähert das ferne),并且是作为疏远来近化。切近中保持疏远,在保持疏远之际,切近在其近化中成其本质。”[35]显然,“近”和“近化”是为了说明“去远”的本质。在去远的过程中,科学对距离的消失并没有带来真正的近,所谓的近并不在于距离的大小,也不是一种纯粹的心理感受[47]。“近”与“远”的相对,不是静态的计量概念,也非科學意义上的动态运作过程。所谓的“近”,其实就是物的聚集[35]。在物的聚集和居留之际,天地人神四位一体,在笔者《论旅游的本质》[5]和《旅游体验研究的再思》[6]两文中详细论述了物的聚集、天地神人四位一体和旅游的关系。因此,才有“近”的到来,才有“近”与“远”的统一。作为“去远”的“近化”,不是消灭远,而是使“远”成为“远”。在“远”与“近”获得统一之际,人得以返回自身,并且获得诗意栖居。因此,进一步讲“近”和“去远”的实质,其实是天地人神“四重整体”(geviert)中各要素的相互趋近,因为它们在趋近中各自保持了本己,故而实现了“远”。

因而,旅游的本质是去远相遇,看起来是走向远方,而实质上是使远方走近自己而相遇。而此在去远越多相遇越多,此在存在的空间性就越大,就是古人所说的“读万卷书,行万里路”。你存在的空间性越大,你的视野就越宽广。走得越远你就越容易天地人神四位一体地栖居在这个世界上,因为你见到的大多是美好的东西。所以“此在”在这个世界当中存在,其空间性本质是“去远”,即“去远”是此在的存在机制、存在本质。使所有存在者相遇照面,都是其本质和需要。至此又可以得出这样一个结论:人们存在在世界之中,在本性上是渴望去远、渴望与世界相遇、渴望与世界照面的,这一去远的本性诉求本质上并非在于空间的移动,而在于诗意地栖居。

“此在日常生活中的寻视去远活动揭示着‘真实世界’的自在存在,而这个‘真实世界’就是此在作为生存着的此在向来就已经依之存在的存在者”[24]。“此在”是在烦忙世界中寻视着“去远”,要通过“去远”揭示这个世界的存在,目的是想让真实世界处于“上手”状态,就是要寻找真实世界。真实世界被Cohen转换成真实性,笔者认为这是一个假命题[48]。Cohen的《旅游体验的现象学》一文[49]是我国学者研究旅游体验引用较多的,不少学者认为这篇文章“可看作现象学进入旅游体验研究领域的起点”[50],此文对旅游体验研究影响深远,意义重大。遗憾的是,笔者发现在此文中Cohen并未研究现象学,他只是研究了旅游体验这一现象,即把旅游体验当做一种现象来研究,而不是用现象学理论与方法研究旅游体验。

海德格尔所说的真实世界,基于人们在烦忙的世界中难以寻找到真实世界,因为这个世界到处是谎言、到处是欺诈、到處是喧嚣,所以他认为人要去远,才能获得真实的世界。我们在旅游、在“去远”的时候,实际上是让远方的世界来和我们“照面”。通过远方的世界“照面”“上手”来企图追寻到真实的世界。这种真实的世界,显然不是Cohen他们所说的真实性的问题[48]。人们能够通过“去远”、旅游寻找到真实的世界,诗意地栖居在这个世界上,而非寻找真实性。

“此在”存在的本质是“去远”,在“去远”的状态下获得它的空间性。这是“此在”的一种存在方式。“此在”以这种存在方式,证明着“此在”存在于世界之中。使远者近而走向远方,使“此在”的空间不断地延续。所以旅游者在“去远”中获得了存在感,寻找到了诗意地栖居的存在性[6]。旅游者是通过走向远方,让远方“上手”“照面”而确立起“烦忙”着的日常生活世界的存在价值。如果没有“去远”,那么人“烦忙”着的日常生活世界的存在价值是很难确立的。也就是说,旅游者在“去远”的时候,他在那个地方寻找到真实世界,寻找到了诗意地栖居,然后返回到日常生活继续以前的生活,以此来确立日常生活的意义,从而让人寻找到自己的价值[51]。人通过旅游寻找真实的世界,进而寻找到自我[52]。日常生活的世界与真实的世界比张凌云所说的惯常环境与非惯常环境[17]应该更有意义,一个是价值的寻求,一个是现象的述说。真实的世界是与日常生活的现实世界相对应的,现实的世界难以获得真实。人就是这样发现自我的,去“去远”、去旅行、去诗意地栖居,本质上是寻找到自我,去寻找到自我也是寻找到日常生活的价值之所在。这就是日常生活世界和旅游的真实世界之间的关系。看名山大川会体验到崇高感;看灾难博物馆,虽然说是黑色旅游,但是人的情感会得到升华,体验到这个世界的真善美,体验到世界的伟大;探险、背包旅行等,可以激发自己的潜能,重新认识自我。这就是旅行的意义。人在“去远”的过程中,重新认识到自我的价值,认识到了真实的世界。

至此笔者认为,旅游的世界其实就是日常生活世界,它们是同一个世界,只是因为日常生活世界的“烦”,人们无法获得真实的世界,因此通过旅游、“去远”而达到诗意地栖居之境,获得真实的世界。真实的世界其实也是蕴含在日常生活世界中的,你只有拨开你生活中的烦忙,才能获得真实的世界。

所以说旅游走向远方是人存在于世界上的本性。现实生活的世界也即“烦忙”的世界,它是依靠“去远”来验证其存在的价值的,这就是旅游的根本意义,就是人在旅游中去追寻真实的世界、追寻存在的意义、追寻自我的价值。旅游有双重意义:一方面是为了寻找到自我,获得诗意地栖居[48];一方面是为了反过来验证人的日常生活的存在意义[53]。

4 旅游的终极目标:寻找到本真的自我

海德格尔对于“此在”是谁进行了系统探讨,他的目的就是为了寻找人存在于世的终极意义。他研究了我与世界共在,研究了他人与世界共在的“上手”与“照面”的关系。目的就是要揭示此在共在存在于“烦忙”世界中如何来认识自我,他也认为认识自我的途径其实是领会自我。“以共在为基础的生动贴切的相互认识自身常常取决于自己的此在各自在何种程度上领会了自己本身”[24],在共在世界当中认识自我的途径其实是领会自我,领会到自身的价值、领会到自己诗意地栖居在大地上。

人存在在这个世界上,其实每个人都是常人。每个常人分成两个方面,一个是常人自己,一个是本真自己[24]。作为常人生活在世界上的时候往往是烦忙着的,甚至是沉沦着的,但是始终有一个本真的自己存在,并且人们一直追求着本真的自己。如果人不追求本真的自己,人将不能称之为人了。那么要寻找到本真自己只有企达诗意地栖居,常人要实现诗意地栖居,主要的方式就得去远方发现真实的世界,从而发现本真的自己。诗意地栖居不管以何种方式实现,最终都指向了真实的世界和本真的自己,最终是要发现本真,而发现本真需要去蔽。去蔽是现象学追求事物本身的一种方法,同时也是中国古代心学认识世界认识自我的一种重要方法。去除遮蔽就是要揭示“此在”本身的存在,就是要最终“领会”到自我。此处的“领会”也是一种领悟,是对“此在”基本状态的具体领悟。

去蔽,即拨开对自我的遮蔽,发现本真的自我、真实的自我,这一过程就叫“澄明”。此在的存在本性即澄明,“作为在世的存在就其本身而言就是澄明的,不是由于其他存在者的澄明,而是,它本身就是澄明”[24] 。此在对自我的发现,与其说来自一种直接的自我寻找,不如说来自一种逃遁[24]。可能在逃遁日常生活时,更易于发现自我。这种逃避,实际上是一种自我的现身,现身就是自己显示自己,回到自己本身,显现自身,就是回到自身,就是澄明。所以,旅游就是一种自我逃避,就是在去远中现身。旅游的价值指向就是人寻找自我。

自我现身(如外出旅游所提供的契机),只是为认识自我提供了一个契机,并不意味着外出旅游都会达到自我现身的效果,也并不意味着自我现身了的每个人都能认识到自我,寻找到自我。获得了自我现身的契机,关键要看一个人自我的领会能力。海德格尔将领会分为寻视、顾视、透视3种状态:顾视是视过去之在世,寻视是视烦忙在世,透视即自视,即自我认识。自我认识,达到澄明境界[24]。

此在的澄明,是此在“在之中”的完全展开状态(即去蔽、现身),只有在这种完全展开状态时,视、自视才成为可能。此在的澄明,只有内心的澄明才是真正的澄明。海德格爾说,所谓闲谈、好奇、两可、沉沦等都是内心被蒙蔽的状态,最终被抛[24]。一切流言蜚语、欺骗与不道德、不仁不义,皆是内心不澄明的结果。

澄明、自我现身,也是获得真理的有效途径。真理是什么?从亚里士多德到康德,都把真理看作是人的判断与它的对象的符合[54]。海德格尔认为,真理的存在结构,不是认知、判断和对象的符合,它不涉及意识的内容、意识过程与物的关系,而是存在者的自我显示、自我现身[24],即回到存在者本身而显示自身。海德格尔对真理的看法可谓两千多年来所未有。探讨真理的存在论结构、真理的存在,是自我揭示和自我显身。此在“在真理中”,说明此在自己展开自己,自己揭示自己,这是最本真的生存论存在论,最本真的真理。如何自我揭示自我?就是最本真的展开、显身。

此在如何生活得有诗意?他必须是真在,处于揭示的、展开的状态,而不是封闭的、遮蔽的状态,达到这种真的存在状态,生活才有诗意。由于此在的生存论机制是烦,要么展开,要么遮蔽。此在旅游的时候,人是主动在世界之中展开着、揭示着,人去掉伪装和封闭,这种显身(现身)状态容易让人回到真实的自我。所以,旅游是人展开自我、获得真理即获得真我的重要途径,人寻找到真实的自我,并获得诗意地栖居。

从烦的这一生存论机制,到达了此在的源始的存在论机制,此在具有了存在的意义,获得了真、真理、真我,实现了从生存论到存在论的升华。此在的存在论机制包含在烦中,即在“烦”中而存在[24]。此在在世,为逃避烦而寻找存在的意义,是生活世界中的常态。这正是旅游的意义。

旅游作为人的一种存在方式,代表着人的一生是否圆满。未旅游的人作为人生始终有一种悬欠(即缺失),旅游是人的成长和成熟的一个重要过程和重要途径。

并非所有的旅行都能让人诗意地栖居,这要看旅游是否具有旅游性,旅游本身是否有诗意,即旅行者在旅游的场景中是不是天地人神四位一体。无诗意的旅游也是大量存在的,那些没有诗意和艺术经验的旅游,那些只是去远让景观来照面而远离旅游本性的旅游,都不是诗意的旅游。我们可能从城市化的工业场景进入旅游化的工业场景,从科技化的日常烦忙到科技智能化的旅游烦忙,这些都不是诗意的旅游,太过于科技智能化的旅游也是违背旅游本性的。诗意的旅游是要让旅游者体验到与烦忙的日常生活世界完全不同的存在状态,用现象学还原、直观的方法,就是让旅游者体验到世界本来的样子,而不是换个地方体验另一种现代科技生活与智能生活。

诗意地栖居的旅游让人不断成长、不断成熟。人每一次出行旅游,都可能是一次走向诗意的生活,诗意的生活是人逃离烦忙世界所追求的基本目标,是人生命质量提升、获得幸福感的重要表现。若一个人经常逃离烦忙,旅行频次较高,就容易获得诗意的人生。旅游的终极目的是什么?是寻找一个人的诗意的存在。诗意的存在,是一个人在旅行中悟道、寻找到自我、认识到自我存在的价值的过程。所以,旅游就是人生的幸福之源、教育之本、成长之基。

所以,旅游的本质是人诗意地栖居,这既是旅游的源动力,也是旅游的目标。旅游是人获得诗意地栖居的重要途径,实际上,旅游的价值并不仅仅是人获得了诗意地栖居,而是获得了诗意地栖居的人在旅游中显现了自身,获得了真理,发现了自我。于是,旅游的价值已经关乎人存在在这个世界上的存在价值,它超越了旅游本身,而成就了旅游的社会价值。

通过以上论述,笔者提出“旅游的世界人诗意地栖居模型”(图1),将旅游的人诗意地栖居分为3个层级:诗意的生活、诗意的人生、诗意的存在。如果把旅游视为每个人终生的修行,人就是在这样的修行中,慢慢悟道、慢慢发现自我的过程。

笔者不只是在2014年《论旅游的本质》一文中提出旅游的本质是人诗意地栖居[5],在1996年出版的《旅游资源开发》一书中,已经提出旅游是旅游者离开世俗世界走向诗意的世界而诗意地栖居在大地上[55]。本文在这些研究的基础上,提出“旅游的世界人诗意地栖居模型”,进一步阐明旅游、人诗意地栖居、人的存在价值之间的关系。诗意的生活,是旅游者追求的第一层目标,也是基本目标,即通过旅游提高自己的生命质量和幸福感,旅游是一个人生命质量和幸福生活的重要体现,因旅游而使生活充满诗意。生命质量(the quality of life)或者生活质量,是目前国际旅游学术界关注的热点话题,被定义为一个人的生活满足或不满足、幸福或不幸福,或者心理或主观幸福感[56],世界卫生组织提出生活质量是反映个人目标、期望、标准、意识和对生活的看法[57]。幸福感和生命质量包括自我实现和社会关系、价值等高层次的心理需求[58]。关于幸福(感)的问题,早在几千年前的古代中国、古希腊和古罗马时期的一些先哲们就对其做过各种描述,他们主要采用哲学思辨的方法进行诠释。现代幸福感研究基于两种不同的哲学思想——快乐论(hedonic)与实现论(eudemonia),进而出现了两种不同的研究范式[59]。快乐论体现在主观幸福感研究中,认为幸福感由愉快与快乐构成,重视个人的主观评价和感受,认为如果一个人有较多的积极情绪、较少的消极情绪,同时还有更高的生活满意度,那么这个人就是幸福的。实现论体现在心理幸福感和社会幸福感研究中,认为幸福不能只是单纯的快乐,更重要的是人潜能的实现,注重人本质的实现与显现。社会幸福感把考察的视角放在了个人和社会的融通上,关心个体对社会的贡献和融合,从而在更广阔的社会环境下来理解人类良好的存在状态[60]。研究者用幸福感来定义生命质量,邢占军和黄立清认为生命质量是“人的存在质量,即在特定社会中人们各种需要满足的程度和水平,它集中表现为人们所享有的生存与发展方面的客观福利状况以及所体验到的主观福利(即幸福感)水平”[61]。焦岚认为幸福感是生命质量研究的一个视角,生命质量不仅包括生活质量,还包括生存质量和更高层次的生命追求[62]。

旅游的高级目标是诗意的人生,旅行是一个人的终生修行,人不断在旅行中挑战自我,挖掘自我的潜能,如探险、游历、研学、科考等,旅行是发现、旅行是修行、旅行是自我教育,在这样的旅行中,获得诗意的人生。旅游的最高目标是自我的诗意的存在,旅游让人寻找到自我,发现自我的价值和人存在于世的意义,获得“澄明”[24]和“自性”[28],达到“致良知”[27]的境界,是人的价值的实现和超越,达到庄子在《逍遥游》中忘我的境界[26]。

5 结束语

本文通过现象学还原的方法,进一步深入地探討旅游的本质问题。从发生学、源动力上探讨旅游的源起、发生、生成机制和目标。首先,第一次悬置旅游的本质,回到生活世界。通过还原,发现以前学术界构建了虚无的二元世界——生活世界和旅游世界,但实际上旅游世界是生活世界的一部分,对旅游本质的认识还是要回到日常生活世界本身。之后,进一步悬置旅游的本质问题,也进一步悬置人在生活世界中旅游与生活世界之间的关系。通过还原,尤其是回到海德格尔的生活世界去思考问题的时候,发现了“烦”的生存论和存在论机制,恰好是旅游产生的动力和本源。人逃避“烦”而去旅游,是为了“诗意地栖居”。而旅游的存在性是“去远”[6],笔者又进一步探讨了“去远”和“诗意地栖居”之间的关系。去远本质上不是空间的移动,去远是人生活在这个世界上的本性,是因去远而获得诗意地栖居,从而获得真实的世界,获得人的存在性,获得人存在的价值。至此,笔者已厘清旅游的源动力、旅游的本质,并打通了去远和诗意地栖居之间的关系。在进一步的论述中,笔者发现诗意地栖居的目标,也是旅游的终极目标是寻找到本真的自我(但很难达到),在旅游中,人显现自身,澄明自身,获得自我的觉悟,认识到自我存在于世的价值,据此,本文提出了旅游的世界人诗意地栖居模型,将旅游的目标分成3个层级,即诗意的生活、诗意的人生和诗意的存在,最终追问到了旅游的价值,旅游的价值已超越了旅游本身,关系到人存在在这个世界上的存在价值,从而成就了旅游的社会价值。

旅游是人离开烦忙世界或者日常生活世界寻找真实世界,寻找真实自我,获得诗意地栖居;同时,又反过来验证人的日常生活世界的存在意义。所以旅游是人存在于世的一种人无法抛却的存在方式,它与人的关系与生俱来,不管一个人是否真正去旅游或者是否真正有能力去旅游,但“去远”永远是人心灵的需求。人通过旅游摆脱烦忙的日常生活世界而栖居在大地上并发现自我,这就是旅游对于人类的价值,这也是旅游的源生动力。因之,旅游的价值远远超过人们平常所说的旅游本身,而触及到人作为人存在的价值意义。所以,从人性上来说,旅游是人的精神刚需。这和马斯洛的需求层次理论并不矛盾[63],与恩格尔系数的理论也不矛盾,旅游属于精神需求。正因为从人的存在性来说,旅游需求是人的精神刚需,当人们的生活水平达到人的出游条件时,这一需求即从内心被激活。所以,从源生动力上来看,旅游的发生本质上是为了寻求诗意地栖居。

人在旅途中,在世界之中存在,能发现自我,获得真我。通过旅游,可获得美好的人生,提高生活质量,并能完善自我。笔者认为,旅游是人终生的修行,人在旅行中潜移默化地接受教育,可不断地提升自我和修炼自我,旅游又肩负着教育的使命。旅游就是人生的幸福之源、教育之本、成长之基。英国、美国等国家在100年前倡导的自然教育和日本的修学旅行,已得旅游之真谛。

时至今日,我们现在的生活世界依然是科学技术控制和操纵着人类,比胡塞尔和海德格尔时更盛。物质的富足和精神的空虚并存,物质与精神分裂,人与自然分裂,人与自然的共生关系受到阻碍;甚至人与社会分裂,人类越来越进入一个分布式社会,蜗居和宅人越来越多,社会沟通也将成为大问题。这些预示着一场新的社会危机即将到来。而旅游生活在其中扮演着十分重要的角色:增加人与自然的联结,人与社会的联结,人与自我的联结,丰富人的精神生活,疗愈人的各种现代病,提高人们的生活质量和幸福感,所以旅游对于人类的存在有很大的影响。从以上论述,笔者认为,旅游学是不是一级学科并不重要,重要的是只要研究人,我们就绕不开旅游学科,换言之,旅游的研究也不仅仅是旅游学科自己的事。我们应打破学科桎梏,避免画地为牢,以开放的胸襟迎接旅游研究新时代的到来。同时我们也知道了,旅游的本质既然直击人存在于这个世界中的存在价值,旅游的价值已经大大超越了我们现在所认知的旅游本身,我们应当前往更广阔的时空中去研究旅游,去寻找旅游的价值和意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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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think on the Essence of Tourism

YANG Zhenzhi1,2

(1. Tourism School, Sichuan University, Chengdu 610064, China;

2. China Leisure and Tourism Research Center, Sichuan University, Chengdu 610064, China)

Abstract: What is the essence of tourism? There are many ways to study its essence, and different ways of thinking lead to different essences. Tourism is a meaningful human activity; thus, examining the essence of tourism leads to the meaning of human existence and existence itself. To examine tourism and the meaning of tourism for human existence, it is necessary to analyse tourism itself and also the lifeworld. However, to gain a deep understanding of the essence of tourism, is important first to “suspend” the related questions before attaining an accurate perspective.

This study adopts a phenomenological reductionist approach to investigate the essence of tourism. The studay examined the origins, occurrence, generative mechanisms, and goals of tourism in terms of its occurrence and source dynamics. This study began by suspending the essence of tourism and returning to the lifeworld. By means of reduction, the study observed that previous academics had constructed an inaccurate dualistic world: the lifeworld and the tourism world. However, the tourism world is part of the lifeworld, and this study determined that understanding the essence of tourism demands returning to the lifeworld itself. The study then further suspended the essence of tourism and the relationship between tourism and the lifeworld. By reduction, especially with regard to Heideggers concept of the lifeworld, it became clear that the existential and existential mechanism of “care(sorge)” is the driving force and source of tourism. The tourist escapes concern and travels to attain what Heidegger called “poetic dwelling”. The existential nature of tourism involves “distancing,” and this study examined the relationship between distancing and poetic dwelling. Essentially, distancing is not a movement in space: it is the nature of humans living in this world. It is through distancing that a person attains poetic dwelling, thereby embracing the real world, the existence of human, and the value of human existence. In this way, the study clarifies the source motivation and essence of tourism; it elucidates the relationship between distancing and poetic dwelling. Following further discussion, this paper concludes that the goal of poetic dwelling—the ultimate objective of tourism—is to find one’s true self, though this is difficult to achieve. With tourism, people reveal themselves, gain clarity, achieve self-enlightenment, and realize the value of personal existence. Accordingly, this study propose a poetic dwelling model for the tourism world, dividing the goal of tourism into three levels: poetic livelihood, poetic life, and poetic existence. Finally, the study trace the value of tourism, which has transcended tourism itself and is related to the value of human existence, thereby achieving the social value of tourism.

Keywords: essence of tourism; poetic dwelling; care(sorge); distancing; lifeworld

[責任编辑:周小芳;责任校对:王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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