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国多民族谷种起源神话的类型划分研究*

李 鹏

(廊坊师范学院 文学院，河北 廊坊 065000)

神话，作为人类早期的艺术形式之一，“揭示了宇宙运行、人类生存、社会发展的生生不息的哲学内蕴”[1]。文化起源神话在神话学中的地位其实并不低于创世神话、人类起源神话等大类，但目前对于文化起源的研究仍呈现出较为分散的态势，谷种起源神话作为文化起源的一个类别，自然也未被纳入系统研究的范畴之中。那么谷种神话对于中国神话学领域具有何种意义，它是否有资格在神话学研究中占有一席之地，这也是探究谷种起源神话的初衷。这里对谷种起源神话的基本概念、具体分类方法和文本分布等三个方面的情况进行概述。

一、谷种神话的界定

谷种起源神话是文化起源神话的重要类型，从结构的分析到内容的解读，明晰“谷种”和“谷种神话”的含义对于从源头理解谷种神话的内涵有帮助，然而这些词汇各自都有着丰富的含义，在定义方面存在着一定的难度，这里从分析的实际出发，结合了前人研究的成果，分别对它们做出如下界定。

早在中国有文字记载的历史便已经出现了对于农作物的记录，如甲骨文可以辨识出“稻、黍、稷、麦”等文字，这表明在当时已有此类作物，及至记录西周时期歌谣的《诗经》中，也出现了如大麦、小麦、大豆、秬(野稻)、菰(黑黍)、冬葵等黄淮流域的农作物，在长沙马王堆汉墓出土的植物种子能够与《诗经》所载相吻合，当然现在所见的作物并非都属于本土原生，还有从中原地区以外的地域和国家引入的情况存在，如张骞通西域所引入的胡豆、胡萝卜等，从美洲引入的玉米、马铃薯、花生等。据学者卜慕华统计，中国栽培作物主要有四类来源：首先，我国史前或土生栽培植物共有237种，其中粮食作物包括了稻、粟、稷、黍、菽、荞麦等20种；其次，史籍记载张骞通西域后由中亚地区引入的主要栽培作物有蚕豆、苜蓿等15种；再次，从亚非欧各大洲陆续引入的主要栽培作物有燕麦、非洲高粱等71种；最后，从美洲引入的主要栽培作物有玉米、马铃薯等27种[2]。面对种类如此繁多的作物，该如何判定何种作物属于谷种起源神话的研究范畴，这就要对谷种和谷种神话的概念做出界定。

第一，对于“谷种”的界定。“谷种”是可供人们食用的粮食作物，也可称为“粮种”，它包括谷类作物、薯类作物和豆类作物等三大类粮食作物的种子。按照农业分类，它们都属于禾本科粮食作物，其中的谷类作物主要有稻类、麦类、高粱、荞麦、粟、黍、玉米等，薯类作物包括甘薯、马铃薯和芋等，豆类作物主要有大豆、蚕豆、刀豆等，谷种起源神话中出现的谷种基本在此三类作物范围内。

第二，对于“谷种神话”的界定。谷种起源神话属于文化起源神话的重要类型之一，从目前所搜集到的文本资料来看，谷种神话几乎都与谷种的产生有直接或间接的关联，因而谷种起源神话又可以称为“谷种神话”。它是神话学研究的重要类型之一，重点讲述了早期部落或氏族的祖先获得谷种的艰难和不易，突出了代表性英雄的神奇事迹和文化功业，表现了原始先民抗争自然的勇气和谋求生存的智慧，传承了对祖先的历史记忆和崇拜观念，不同民族所展现的神话虽各有不同，但却传递着相似的文化认知和人文思考。

二、谷种神话的分类

中国多民族谷种起源神话的类型划分是研究谷种神话的重要环节，它是基于对中国各民族的谷种神话文本和共同的母题而提炼产生的。通过对谷种起源神话类型的区分，可以从相似的母题中梳理出各民族谷种神话背后相似的文化内涵和不同的文化特色，在实际的文本分析中也具有重要的意义。这里罗列了学界提出的几种分类，在此基础上提出了对类型划分的认识。

(一)学界的主要分类

在当前已出版的学术著作和已发表的学术论文中，笔者发现对于谷种起源神话的研究仍较为分散，目前学界对谷种起源神话的类型划分主要集中在以下五类：

1.九分法。在谷种起源神话的早期研究中，较具有代表性的当属学者李子贤的九分法，他在《探寻一个尚未崩溃的王国》(1991年)中提出将谷种起源神话的类型划分为如下九类：(1)自然生成型，(2)飞来稻型，(3)动物运来型，(4)死体化生型，(5)英雄盗来型，(6)祖先取回型，(7)天女带来型，(8)穗落型，(9)神人给型[3]。他提出的划分法是以云南地区少数民族神话文本为基础。云南34个少数民族拥有丰富的谷种神话，确能从一个侧面展示出中国各民族谷种起源神话的轮廓，此类划分法对学者们进行谷种神话研究具有较大启发与影响。

2.六分法。李子贤、胡立耘在《多元文化与民族文学》(2001年)中提出将稻作神话划分为稻谷起源神话、稻谷形状神话、稻作技术神话，在稻谷起源神话的划分中将1991年他所提出的九分法调整为六类法：(1)飞来稻型，(2)自然生成型，(3)神授型，(4)死体化生型，(5)动物取来型，(6)英雄取来型[4]。李子贤先生的划分调整将范围从云南地区拓展到西南地区的少数民族，因此六分法的划分相对于九分法更为成熟和合理，尤其是将稻谷形状和稻作技术的神话单独罗列出来，以区别于稻谷起源神话，这确有其合理一面，这两类神话与稻谷起源神话的联系确实不能忽略。

3.五分法。相对于六分法与九分法的地域局限性，一些学者更将谷种起源神话的研究拓展到江南地区的民族甚至是中国境内的各民族。如姜彬在《稻作文化与江南民俗》(1996年)中提出江南稻谷起源的五分法：(1)自然生成型，(2)死体化生型，(3)驯化型，(4)神授型，(5)动物盗取型[5]。王宪昭在《中国早期稻作文化与种子神话传说》(2005年)中，搜集到的种子神话涉及41个民族的81篇文本，其中63篇为稻种起源神话，通过比较各民族的谷种神话，他认为“我国南方稻作民族的神话明显多于北方”[6]101，并提出谷种起源的五分法：(1)天神赐予型，(2)人神给予型，(3)动物带来型，(4)神与动物结合型，(5)祖先或巨人播撒型[6]101-102。此类划分方法较好地总结了前贤的划分，具有一定的启发意义。

4.四分法。杨琼华是在李子贤之前更早提出谷物起源划分的学者，他在《西南谷物起源神话的类型及其历史内涵》(1986年)一文中认识到西南少数民族的谷种神话资源丰富，可以从中梳理出一条脉络，他提出了四分法：(1)动物型谷物起源神话，(2)天神型谷物起源神话，(3)天婚型谷物起源神话，(4)英雄型谷物起源神话[7]23-26。与之后的研究学者不同，他没有侧重于神话的行为，而是关注神话的主体行为者，如动物、天神、英雄，虽然“天婚型”神话关注了神话的事件，但也不过“是天神型谷物起源神话发展到后期的产物”[7]25，当然侧重行为主体的划分方法在神话分析中也具有较为重要的意义。

5.两分法。谢国先在《论中国少数民族谷种起源神话》(2006年)一文中搜集了31个民族的41篇神话文本，在研究中他更关注于解决“谁取谷种”“何处取谷种”“向谁取谷种”等三个问题，他认为“谷种起源神话的基本内容是：人类没有谷种，某个人或某个(些)动物，或者某个人在某个(些)动物帮助下，到天上或另外某处，取来谷种，或者某个神主动给人类谷种，人类从此开始谷物栽培。”[8]此处显然已将谷种起源神话分作两类：(1)人或动物寻取型，(2)神赐予型。但出于对中国各民族的谷种起源神话研究，这样的界定在一定程度上可能难以覆盖此类神话的全貌。

此外，单一民族的谷种起源的分类要依据各民族不同的神话资料而定，是有着各不相同的划分，如于乃昌在《珞巴族文学史》中发现“珞巴族的谷种起源神话丰富多彩”[9]182，并根据文本资料提出了谷种起源的三分法：(1)图腾恩赐型，(2)鸟腹出现型，(3)劳作创造型[9]182-184。当然，在实际的研究中，各个学者会根据分析的需要而做出不同分类。上述的分类方法都有各自的优势，但很难全面反映出谷种起源神话的全貌，局限于地域的不同和民族文化的差异，真正做出中规中矩的划分也确实存在难度。

(二)中国谷种起源神话的四分法

在同一篇谷种起源神话文本中也常会出现几种类型混合的情况，一些学者已经注意到此类问题，如杨琼华认为“许多谷物起源神话都具有两种或三种类型的特征”[7]26。上述学者所列出的分类观点在实际的神话文本中存在多种类型交叉的现象。综合前贤的研究，结合目前所搜集到的中国各民族神话文本资料，从实际的内容出发，这里提出了四分法：(1)自然型，(2)赐予型，(3)取种型，(4)创造型。为了更明确地表达出谷种神话的情节，可继续做如下细分：

表1 中国多民族谷种起源神话类型划分表(二级类型)

上表对谷种起源神话的类型划分，基本可以涵盖各民族谷种神话的内容，鉴于表格篇幅所限，未列出“三级类型”“四级类型”和“五级类型”，如“寻取型”下又有“动物寻取型”，其下又可细分为“鸟类寻取型”和“非鸟类寻取型”，“鸟类寻取型”又细化为“麻雀寻取型、燕子寻取型、鹰鸠寻取型、其他飞禽寻取型”等。在实际的分类体系中，有必要对每种类型的民族和文本数据进行统计，以便在实际的分析中提炼相关民族的文本进行比较研究，“自然型”“赐予型”和“创造型”的类型相对较为简单，“取种型”的类型划分相对复杂。具体统计见下表。

表2 中国各民族谷种起源神话各类型的民族与文本数据统计表

谷种起源神话是具有世界性意义的神话类型，表面看来是探究不同民族谷种来源的问题，实则研究的是各民族的谷种文化积淀、谷物信仰传统和民族精神思维的一种神话类型，深入研究谷种起源神话的内容，在各民族共性思维的基础上寻找民族个性，对于解读人类共有的文化现象具有一定的意义。这里从神话文本的内容出发，按照所设定的分类方法将谷种起源神话划分为自然型、赐予型、取种型和创造型等四大类，并在类型划分的过程中展示出了主要的母题元素。虽然中国各民族谷种起源神话文本资料较为丰富且分类复杂，但通过如上的划分大体能够梳理出此类神话的主体脉络，对谷种神话的内容研究也可以通过上述的分类进行逐一解读。把握神话所要表达的思想意蕴、展示神话所体现的文化精神，都需要在挖掘共性的基础上寻找个性差异，从相似的母题元素出发做分类研究可视为一条行之有效的路径。

三、谷种神话的分布

中国谷种起源神话的分布范围较广，除了原初的农耕民族之外，北方的渔猎民族和游牧民族也在与中原文化的接触过程中，逐渐地接受了他们的农耕技术、谷物起源的神话和信仰，谷种神话与谷神信仰观念也基本上普遍存在于各民族的神话传说、民族节俗和祭祀仪式之中。目前搜集到的谷种起源神话共608篇，为了更清晰展现出谷种神话的分布比例，这里从三个角度对此类神话进行了比例统计：其一，按照语系划分，汉藏语系民族的谷种神话所占比例为81.7%，与其它语系相比所占比重较高；其二，按照民族划分，单是汉民族的谷种神话就已经占31.4%；其三，按照均值划分，因为汉族神话篇目的比重过高，不便于进行少数民族神话比重值的分析，故而除去汉族神话的篇目，少数民族谷种神话的平均篇目可作为参考依据，其均值为8.7篇(1)这里的均值特指少数民族神话的平均值，拥有谷种神话的少数民族共48个，其篇目为417篇，故其平均篇目值为8.7篇。均值之上为9篇(含9篇)以上，均值之下为9篇以下。，这样在均值之上的少数民族神话篇目占了46.5%。具体比例统计详见下表。

表3 中国各民族谷种起源神话统计表(比例统计)

根据以上信息统计，笔者认为：其一，谷种神话确是较为普遍地存在于汉族及汉藏语系、南亚语系等民族之中，他们较多分布在水土肥沃、适于耕作的中原及广大的南方地区；其二，汉藏语系之中(不包含汉族)平均1个民族拥有谷种神话10篇，而北方阿尔泰语系之中平均1个民族拥有的数目是4篇，以此平均值比例来看，北方谷种神话的比重较低，是否北方游牧、渔猎民族的生活方式受到了汉藏语系民族的冲击和影响，这其中的原因则需要根据实际篇目做具体分析；其三，汉族篇目所占比例已高达31.4%，但这里的汉族所包含的地域并不局限于中原地区，故而需要对汉族神话文本的分布进行单独探讨；第四，从均值的划分比例来看，少数民族谷种神话仍集中存在于为数较少的民族中，此类神话的分布呈现出不均衡的态势，这是否与特定民族的生产方式和文化观念有关，仍需进行深入探究。

在目前所搜集的神话文本资料中，汉族神话文本已有191篇，但其分布地域并不是广义上的中原地区，由于历史的变迁和社会的发展，全国各地的诸多地区都出现了汉族的谷种神话文本，具体地域分布比例大体如下表所示：

表4 中国汉民族谷种起源神话地域分布表(按篇目排名)

从目前搜集到的资料可见，在汉族篇目中，河南省所占比重最高为28.3%，中原地区及长江流域的河南、河北、浙江、江苏四省所拥有的文本达98篇，所占比例为51.3%。再从考古学的研究发现来看，当今已出土的各地文化遗址中，作为传统的农业发源地，浙江河姆渡文化是长江下游的新石器时代文化遗存的重要见证，它出土了大量的稻谷且保存较为完好，应是较早的南方稻作文化发源地；而河北新石器时代的磁山文化则代表了北方早期的农业文明，经考古专家认定磁山应为谷子的发源地，同为新石器时期的黄河中游的仰韶文化横跨了河南、山西、甘肃等地，其农业生产也是以粟类作物种植为主。在上表中辽宁省谷种神话所占比重虽不高，但却与浙江、江苏等地流传的篇目数较为接近，这一方面与红山文化(同仰韶文化同时期)以农业生产为主的经济方式有关，另一方面同民族的迁徙与融合有一定联系，在辽宁流传的谷种神话中能找到与河南流传的如出一辙的神话文本，可见一斑。汉族谷种起源神话篇目所反映的主要分布地域是河南、河北、浙江，这又与考古挖掘所认定的谷种真正的起源惊人地吻合。那么可以初步推断，在这些地域流传的谷种起源神话极有可能隐藏了对最初生活状态的描述和先民探索农业文明的事迹。

表5 中国各民族谷种起源神话分布表(按语系排列)[10]

语系-语族序号民族篇目阿尔泰语系-满-通古斯语族32鄂温克族133赫哲族134满族635锡伯族3阿尔泰语系-蒙古语族36达斡尔族337蒙古族2138土族739裕固族2阿尔泰语系-突厥语族40撒拉族141维吾尔族242乌孜别克族1阿尔泰语系-未分类43朝鲜族2南岛语系44高山族3131回族(海南)0南亚语系-孟高棉语族45布朗族1146德昂族547佤族1048京族2印欧语系49塔吉克族2总计608

在神话文本的研究之中，语系较为接近的民族的神话文本有着更多相似的可能性，而在较为常见的情况下，语族和语支接近的民族神话则更拉近了这种相似性，语言和文化的某种联系确实构成了一定范围内的语言文化圈。当然即使语支相似的民族，由于民族精神与文化的不同，神话之中也会反映出不同的民族特质，但仍可以将语言文化圈的影响作用作为谷种起源的因素之一来考虑。

表6 中国各民族谷种起源神话分布表(按均值排列)

通过对各民族神话文本篇目均值的罗列可见，除了汉族神话之外，从彝族到傈僳族的16个少数民族的文本都在均值之上，按照2010年度全国第六次人口普查所显示的各民族人口排名，在这16个民族之中，人口排名居前十位的只有壮族、苗族、彝族、藏族、蒙古族、土家族等六个民族是在均值之上，其中蒙古族是以游牧民族的身份逐渐进入农耕社会的，而在这16个民族之中居于南方的民族便有15个，居于北方的只有蒙古族，这样看来，人口数量靠前的民族并不具有显著优势，地域居于南方的民族在谷种起源神话中则占有优势，可以初步认为地域性也是谷种起源的重要因素之一。

通过以上对谷种起源神话分布情况的介绍，可见它是广泛存在于中国各民族之中，其重要地位可与创世神话相比肩，它的分布范围又受到历史传承性、语言文化圈、特定地域性等多重因素的制约，谷种神话在各地流传的过程中发生了不同程度的变化，其原初面貌也已变得模糊不清，通过对分布地域情况的初步了解，能够对此类神话流传的大体情况有所把握，为之后的类型分析与文本研读的准确判断提供可参考的依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