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国多民族死体型谷种起源神话研究*

2020-01-18 06:47
关键词:谷种化生神话

李 鹏

(廊坊师范学院 文学院,河北 廊坊 065000)

神话是人类童年时代所产生的一种艺术形式,它叙述了神祇和文化英雄的事迹,以口头形式传承了先民群体对古代社会的感性判断和理性认知。谷种起源神话是神话的重要亚类,它解释了人类对特定文化起源的认识。死体型是谷种起源的一种重要形式,它主要表现为神或人死后将自己身体的一部分或者全部化作谷种,或者是从动物的身体内部获得谷种,因而它可视为创造型的一个亚类。在目前搜集的文本资料中,有白族、布朗族、朝鲜族、高山族、哈尼族、汉族、拉祜族、黎族、珞巴族、满族、苗族、佤族、彝族、藏族、壮族15个民族的25篇文本中都存在着此类神话。根据对死体取种方式的不同,又可将其划分为尸体化生型和腹内取种型两类。

一、尸体化生型

尸体化生为谷种是死体型中较为重要的一类方式,这里谷种的诞生完全以神或人的死亡为前提,他们通过主动或者被动的方式让自己的身体变化成谷种,使人类最终得到了维持生计的资料。其实在中国存在着数量较多的尸体化生神话,但多数并未与谷种的诞生相关。国外如日本、泰国、老挝、越南等国家也有类似的神话留存,与中国各民族的此类神话相比,国外神话更侧重于化生的被动型,很多神或者人是在被杀害的情况下才变成了谷种。根据尸体化生的主体的不同,可将其划分为神尸化生型和人尸化生型两类。

(一)神尸化生型

神的尸体化生为谷种是尸体化生型神话中较具代表性的一类,主要介绍神将其死后的尸体或身上的一部分变化为谷种的行为过程,如汉族的“玉米的来历”、彝族的“阿普独莫石”、藏族的“望果节”等文本都属于此类型,它存在如下两种情况。

1.神死后变为谷种

藏族故事“望果节”中,地藏神的大弟子化作五谷种子,长出五谷杂粮供人们食用,二弟子变成耕牛,三弟子化作水[1]。这则流传于西藏林芝地区的神话受藏传佛教影响较为明显,牧羊老人的虔诚感动了地藏神,而老人愿舍身化为金果树来造福人类的行为也是佛教所歌颂的普度众生的功德。地藏神的弟子们分别化作五谷种、耕牛和水的行为也是如此,不过弟子们所幻化的东西恰恰又是农业文明社会生活中的必备资源,这样看来就是佛的恩赐为人间带来了农业文明。神话突出了藏传佛教与谷种起源的关联。人与神化为树和谷种的行为本身,也意味着人本就是自然界的个体,人与万物有相互依存和相互转化的关系,其中具有一定的进化论思想。

2.神尸体的部分变为谷种

彝族神话“阿普独莫石”认为,粮种是天神的胡须变来的[2],流传于云南楚雄州境内的彝族故事“黑埃波罗赛”也认为黑埃波罗赛死后,他的胡子变为粮食种子[3]。如果将神的脸面视为大地,那胡子就可以象征着长在大地上的植物。而谷种属于男性天神身体的一部分,又表明在父系氏族社会中的男性对生产资源和生活资料的绝对掌控。在很多创世神话中,也都存在神将自己身体的各个部分变成万物的情节,不过彝族神话中胡须变成粮种的情节也确实在化生神话中少见。

(二)人尸化生型

在谷种起源中,人的尸体也会化为谷种,但这一类出现的较少,目前仅在汉族神话故事“荞麦的传说”和“苞谷的传说”中发现有此类型。这两篇文本分别是流传于河南许昌市鄢陵县、南阳市淅川县的汉族神话,传播地域虽然相近,但文本所表达的内涵却相距甚远。“荞麦的传说”[4]中化生的姑娘与“苞谷的传说”[5]293-294中的天神形象较为接近,他们都死于特定的情况之下,在被埋葬的地里又同时长出了可供食用的谷种。其实在较早的时期中,人们的土葬并未有棺椁的形式,而是直接将人埋入土中,人的尸体作为泥土的肥料能够促使种子很好地生长。即便有棺椁将人入殓,也需要翻动土地,在这样的过程中既松软了泥土,在雨水的浇灌之下也利于谷种的成长,因此在风水较好的墓地上长出谷种的可能性是存在的,这也是神话想象形成的基础。故事“苞谷的传说”表现出了人对偷盗女人的愤恨,化成粮食的女人因偷取金银珠宝而被老君打死,人们因此不能再获取老君赐予的粮食而怨恨这个女人。在谷种起源神话中,懒女人遭受惩罚的例子较多,她们多是因为打骂谷种而受惩处,且惩罚的结果是使所有人都没有粮食吃,一个人犯错而牵连其他人。这则神话主要惩罚的对象就是懒女人,人们因她的受罚却得到了苞谷粮食,这与传统的惩罚型是有不同的。这里懒女人和腰间的金玉棒子共同变成了苞谷,其形象也同玉米腰间的棒子相似,这虽是人们的一种想象,但也是对一定社会现实的反映。神话中老君不允许人们拿金银珠宝,从后文的情况看,“珍珠变成了山樱桃和山葡萄”[5]294,金玉棒子变成了苞谷,那么老君洞中的金银珠宝很有可能是谷种的隐喻。如佤族“谷子的来历”[6]中将谷种说成宝珠一样,既然如此,老君允许穷人们拿粮食,却不准他们拿金银的这种行为,就是他拥有对原始生产资料的控制权,他不能允许谷种旁落别家。而女人偷盗金银的行为,似乎是在对谷种进行争夺。女性在男权社会试图掌控一定的资源是要承担一定的风险,其失败的结果也是注定的,且失败者被冠以被人唾弃的名声也值得理解,这便形成了如上的神话叙事。

二、腹内取种型

腹内取种型也是死体型中流传较为广泛的一类神话,它与尸体化生型最大的区别在于:其一,前者所涉及的藏谷者不完全是死亡的下场,后者神话中的行为主体基本没有生存的可能;其二,前者中持有谷种的行为者基本都是动物,而后者尸体变化为谷种的主体则是神或者人。从目前所搜集的文本资料来看,根据取种方式的不同,大体可以此类型划分为动物腹内取种型和主动吐出谷种型两类。

(一)动物腹内取种型

1.飞禽腹内取种

文化英雄从飞禽的腹内取种是较为常见的母题。珞巴族故事“种子的来历”中的猎手射落兴阿鸟,从它的肚子中发现了各种粮食[7]183,佤族神话“谷子的来历”中的夫妇从射落斑鸠的嗉袋中获得谷种[8],朝鲜族神话“朱蒙取麦”中的朱蒙从射落的双鸠喉中得麦子[9]。这些文本中的飞禽藏谷种的位置并不相同,如飞鸟的口中、斑鸠的嗉袋中、山鸽的肚子里。由此可见,飞禽的腹内不是唯一取种的地方,但腹内是较为典型的说法。以口中取种或嗉袋取种都显得较为单一,在非鸟类的死体取种类型中,谷种也多出现在动物腹内,因此可以统一称其为腹内取种型。其中,斑鸠的意象较为独特,斑鸠藏谷种的位置主要在嗉袋中,这相对于腹内取种更为合理。谷种作为飞禽走兽的粮食而入其腹中,它很有可能已经不再是生谷子,种在地里不会有收获。例如壮族神话“找谷种”中,老鼠吃了谷种后吐出的是糠秕[10],而放在飞鸟的口中或斑鸠嗉袋中则不被认为会出现这种情况。斑鸠是较为常见的飞禽,人们能够在实际生活中观察到它的习性和外观。它会啄食谷子和其它东西,当人们没有认识到斑鸠嗉袋的功用时,会认为嗉袋是斑鸠存放谷种的地方,在很多民族的神话中也都表现出了对这个问题的统一见解。此外,神话中捕获飞鸟的方式主要有射落或捕获,拉祜族神话中套住斑鸠的捕获方式出现得较少,多数神话还是以射落飞鸟为主。这主要有三个方面的原因:其一,在人类步入农业社会之前,人们多是以采集、捕鱼或狩猎为主,面对天空中的飞鸟,以食物诱惑或设置陷阱都是极为被动且行之无效的方式,面对飞鸟移动速度快的特性,用箭射落飞鸟则是人们主动出击的有效方式;其二,弓箭出现在狩猎的后期阶段,它体现了人类生产方式和思维认知的进步,利用弓箭射杀猎物大大提高了捕获的产量,神话中也多是采取射杀的方式击落飞鸟;其三,在早期社会的工作分工中,男性主要从事狩猎活动,弓箭也成了男性的象征,男性能够通过射落飞鸟取得谷种,获得重要的生活资料,这也是对男性社会地位的认可。

2.走兽腹内取种

此类中持有谷种的动物主要以老鼠、野猪等为主,像汉族故事“稻谷的传说”中的人从死老鼠的腹内发现了谷种[11]243-244。在与其他民族的老鼠取种型文本的比较中可以发现,它与动物寻取型神话又有一定的关联。老鼠的腹内之所以有谷种,是因为它将从海外取回的谷种藏在腹中,但老鼠从海外而来只是神话的一种想象。神话“吃老鼠肉”[11]244的说法已表明当时人们处境的艰难,以此方式获得谷种也是有可能的。此外,还有珞巴族神话“种子的来历”中讲猎人从野猪肠子中发现了麦稻粒等谷物[12]。从神话的叙事中不难发现:其一,猎人阿奔岗瑞用铁箭镞射中黑公猪,不但表明了珞巴族在农业社会前期已经出现了冶铁业,而且也证明这种技术在实际捕猎过程中的杀伤力能够提高狩猎的产量。其二,黑公猪意象的出现,在珞巴族神话中曾出现作为始祖母的母猪在毛发中藏有谷种的母题[7]182,在死体型中明确性别的神话较少出现,珞巴族神话很明显已区分了母猪和公猪在谷种起源方面的不同地位。神话中的母猪作为人类起源的始祖,具有典型的母性形象,它也体现出了女性在原始社会初期较高的社会地位。神话中的公猪出现在洪水后人类第二次起源时期,它在珞巴族神话中出现的时间要晚于母猪,它既是人们狩猎的对象,又成了谷种来源的重要载体。实际上它作为野畜能够在自然界中食用各种粮种,所以在它的体内是可能出现稻种等各样种子。其三,女性是谷种的掌管者和播种者,弟弟和其它狩猎的伙伴在得到谷种之后,便将其交给了姐姐,并由姐姐负责保管和播种,这也反映了最初的农业生产有女性的主导和参与的事实。

(二)主动吐出谷种型

该类母题是藏谷者主动将谷种从身体中吐出来,它多发生在动物身上。如白族神话故事“人类和万物的来源”、苗族神话故事“竺妞造田地”等文本中,藏有谷种的老虎和箐鸡只是将谷种以血的形式吐出,并未死亡,它是死体型中较为特殊的一类。从神话的文本中可见,血中含谷种的母题在此类神话中颇具特色。首先,拥有谷种的动物并非凡物。白族“人类和万物的来源”[13]中的老虎既然是由魔鬼变化而来,它便是邪恶的化身。老虎作为谷种的掌控者,它有可能被谷种的有力竞争者打上了魔鬼的标签,兄妹与老虎的斗争也可以认为是争夺谷种的控制权。在兄妹取得胜利之后,失败一方便被冠以邪恶的名号。而老虎在自然界中的霸道和威严与魔鬼的形象有相似之处,文本将老虎神性化,这样他的腹中含有蕴藏谷种的神奇血块也可以理解。而苗族神话“竺妞造田地”[14]中的箐鸡身份也值得置疑,大神竺妞在苗族神话中具有较高地位,她是管理天地万物人类的女神,她对天下万物了如指掌,早已知道谷种就在箐鸡体内,却不采取腹内取种的方式,还要等待七百天的时间让箐鸡自己吐出谷种,这种异常之举并不能仅以大神的仁慈之心来看待。另一种情况是箐鸡所具有的能力和地位令女神忌惮,若女神强行取种,箐鸡或者尚未能孕育出谷种,或者会自动消化掉谷种,人类便不会拥有粮食,因此女神采取等待的方式,让箐鸡主动交出谷种。其次,血的意象较为特殊。其一,它与腹内取种型有一定关联,吐血表明动物有付出生命的可能。但神话对此行为采取了褒贬不一的态度,白族中魔鬼吐血出谷种是理所应当,而苗族中箐鸡吐血出谷种则体现了一种牺牲奉献的精神。其二,血与水一样有滋润生命的力量,血提供给人类生存的保障,水能够使万物生长。有鉴于此,人们将血的能力用于培育谷种,将动物的腹内作为培养谷种的胎盘,将血水作为滋养谷种的养分。而且上述神话中动物所具有的神性又令血水的功能突显,血水的神奇表现在老虎吐出了五颗彩蛋、箐鸡吐出了玉麦种,脱胎于血水的谷种都显得光鲜亮丽,此处获得的谷种更具有神秘而神圣的意蕴。

死体型在所有的谷种起源神话类型中所占比例并不高,它多出现于创世神话、人类起源神话和洪水神话之中,是关于谷种起源于神、神性人物、人或动物身体中的一类神话。其中大部分文化英雄都以身死的形态出现,如尸体化生型。当然也有个别类型不在此范围之内,如主动吐出谷种型。该类神话中的许多母题都颇具深意,如神被打死化为谷种、动物腹内藏种、箭射鸟兽取种等母题,其内部表现形态和行为方式各不相同。较为一致的是神话都强调了它们的身体能够容纳谷种的观念,不管谷种为何会是神或人身体的一部分,抑或动物体内为何会存有谷种。神话都表达出了人或动物与自然界植物能够相生相长的理念,实际上人死后可以作为滋养植物生长的肥料,植物可以提供人们生存的保障,它们之间的互动关系在神话中便体现为一种进步的世界观思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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