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楼梦》中代词“人家”的语用分析

陈 颖

（北京语言大学，北京海淀 100083；铜仁学院，贵州铜仁 554300）

一、引言

“人家”在现代汉语中可以分属名词和代词两种词类。作为名词读作rén jiā，有“住户，家庭，女子未来的丈夫家”的意思；作为代词读作rén jia，指说话人和听话人以外的人。

吕叔湘先生在《现代汉语八百词》［1］中对代词“人家”的指代意义进行了以下描述：（1）泛称说话人和听话人以外的人；（2）确指某个人或某些人；（3）指说话人自己。由此描述可见“人家”一词作代词时，语境依附性较强，在具体的语境中才能确定其所指。

《红楼梦》［2］以清代的北京话为文字基础，作为中国四大名著之一，它上承古代汉语、下启近现代汉语，其成熟的语言使之具有极高的文学价值和语言学价值。因此，以《红楼梦》为语料的语言学研究，对近代汉语研究和现代汉语研究都有着重大的意义。作为开启汉语白话文写作的世界性文学名著之一，《红楼梦》中“人家”一词的用法极为丰富。通过对《红楼梦》这一语料的统计，“人家”总共出现了348次，在文中主要有三种用法：作名词、代词和加在词尾作称呼语，其中作为代词使用最多（171次）。

本文以《红楼梦》为语料，统计并归类代词“人家”在语料中的指称功能，并阐述“人家”在不同所指时所表达的语用效果。

（一）研究内容

本文的研究问题包括：（1）以《红楼梦》为语料，按“人家”在具体语境中的指称功能进行归类统计；（2）重点分析“人家”在语料中表各类指称对象时的语用效果。

（二）研究方法

以《红楼梦》中“人家”作为代词使用的171 个语料为基础，按照其指称功能进行归类统计和分析，对“人家”一词进行共时描写，重点阐释不同指称功能类别的代词“人家”在具体语境中的语用表达效果。

二、“人家”的指称功能统计

代词“人家”的指称功能非常丰富，根据指称内容，可以指人与指物；根据指称范围，可泛指和特指；根据指称数量，可指单数和复数；根据指称方向，可他指和自指［3］。本文根据“人家”在语料中的指称意义分析，统计了“人家”在表泛指、第一人称、第二人称、第三人称和复指这五类指称功能的具体使用情况，统计结果如表1所示：

表1

其中，“人家”在语料中最多用作他指，指代第三人称；其次是泛指说话人和听话人以外的人的用法；用作指代第二人称的情况较少。以下就“人家”在语料中表不同指称功能时所表达的语用效果进行详细的分析。

三、不同指称功能类别的“人家”语用效果

（一）泛指说话人和听话人以外的人及语用效果

“人家”在表泛指的时候，将说话人和听话人排除在外，相当于“别人，其他人”的意思，其具体指称对象不确定。用法和“别人”差不多。例如：

（1）来至宁府街，茗烟命住轿，向花自芳道：“须等我同二爷还到东府里混一混，才好过去的，不然人家就疑惑了。”（第十九回）

（2）宝钗忙劝他：“好兄弟，快别说这话，人家笑话你。”（第二十回）

在这两例中，“人家”均没有确指，泛指“旁人”或“别人”。然而，在口语交际话语中，“人家”和“别人”虽都能泛指听话人和说话人以外的人，但较之“别人”，“人家”不仅拉近了说话人和听话人的心理距离，同时也能拉近他人和交际双方的心理距离，使交际环境中说话人和听话人以外的人减少被疏远的程度，既不会有被排除在外的感觉，也不会有站在与交际双方情感对立面的感觉。如例（1）中，“人家”就是泛指宁国府的任何人，没有任何对立的含义去刻意怀疑宝玉和茗烟。例（2）中，“人家”指的是宝玉和宝钗以外的所有在场的人，“人家”一词的使用拉近了宝钗和宝玉以及宝钗和旁人的心理距离，一定程度上还反映出薛宝钗对在场姐妹的尊敬。

（二）指第一人称及语用效果

在言语交际中，“人家”可用作第一人称指代说话人自己，而使用者多是女性。由于社会劳动分工、社会文化、教育背景、生理和心理等方面的原因，男性的社会地位要高于女性，男女双方之间存在权势差异。男性经常以自我为中心，较少以他人为中心来称呼自己。而女性正好相反，经常使用如“人家”等以他人为中心的称谓来指代自己。男女不同性别在使用“人家”自指时的差异反映了两性在社会地位和自身角色认定等方面的不同［4］。

《红楼梦》中“人家”的自指用法一共有15例，其中13例为女性使用者，2例男性使用例证都是贾宝玉用来指称自己。语料中男女不同性别对“人家”自指功能的使用情况，一是从侧面反映出贾府中两性所处的权势关系，二也体现出贾宝玉所处的生活环境给他的话语方式和思想所带来的变化。在当时所处的男权至上的封建社会，女性社会地位低下，贾府女性对自我的认同是依附于男性，其命运无时不与男性掌权的贾府紧密相连。而贾宝玉生活所处的环境中基本都是女性，自己也经常流连于姐妹的闺帷之中，对女性的偏爱使他对两性作如此的评价：“女儿是水做的骨肉，男人是泥做的骨肉，我见了女儿便清爽，见了男子就觉得混臭逼人。”贾宝玉的潜意识将女性和男性立于平等地位，甚至认为女性地位是高于男性的，因此他在和女性的对话中，更多地站在听话人的角度，以对方为中心使用“人家”来指代自己。例如：

（3）宝玉笑道：“你这会子才力已尽，不说不能作了，还贬人家。”（第三十八回，宝玉自指）

这是贾宝玉作的诗被林黛玉贬了之后他拿来笑话林黛玉的话语，他用“人家”来指代自己，一是把自己置于和姐妹们平等的地位，甚至以女性闺蜜自居；二是用比较间接和委婉的方式来表达自己的不满。

在“人家”自指用法中，说话人借用交际双方以外的第三方来指代“我”，使自己说话人的身份被弱化，拉大了交际双方的距离，从而通过更加委婉的方式实现自己的交际意图。通过对语料中自指用法的分析处理，笔者发现“人家”在作第一人称时的语用表达效果具体有以下几种：

表2

1.表达说话人的撒娇

（4）晴雯嗜了一声，笑道：“人家才坐暖和了，你就来闹。”（第五十一回）

麝月劝说晴雯去给贾宝玉拉镜套服侍其休息，此时晴雯只坐在熏笼上取暖偷懒，“人家”用来指“我”，但“人家”在此较“我”而言更带有其特殊的语用功能。它带有一种嗔怪的语气，表面是一种埋怨，但更多的是晴雯在向作为听话人的宝玉和麝月撒娇，表达自己不想做这件事的意愿。如果将“人家”替换成“我”，话语显得特别生硬，并且只有不满而无撒娇的语用效果。宝玉接下来自己去拉下镜套的行为也证明了晴雯通过“人家”一词成功实现了自己的交际意图。

2.表达说话人的羞涩

（5）鸳鸯未开口，刘姥姥便下了席，摆手道：“别这样捉弄人家，我家去了。”（第四十回）

（6）黛玉听了，不觉红了脸，笑道：“人家才拿你当个正经人，把心里的烦难告诉你听，你反拿我取笑儿！”（第四十五回）

例（5）中，刘姥姥自知没有文化，行酒令自然不及饱受诗书的小姐们，甚至是耳濡目染的丫鬟们。本来质朴话糙的刘姥姥却像个小女孩一样用“人家”一词来表达自己可能技不如人的羞愧之情，反倒会使在场的人更觉刘姥姥的可爱，使当时的气氛更为轻松。例（6）中，宝钗为了排解林黛玉寄人篱下的忧愁，用“多费一副嫁妆罢了”的玩笑话取笑黛玉而打破当时的伤感氛围，黛玉用“人家”来指代自己表现出古代女子谈及婚嫁时的羞涩。

3.表达说话人的不满

（7）袭人道：“人家牵肠挂肚的等着，你且高乐去，也到底打发人来给个信儿。”（第二十六回）

袭人在指责抱怨宝玉没有及时告知晚回的消息致使她在家担心。用“人家”指代“我”，成功地将埋怨之词转至交际双方以外的第三人，因此拉开了袭人和贾宝玉之间的心理距离，袭人实现了对贾宝玉晚回的不满之情的委婉表达，同时，相对于代词“我”，“人家”也可以避免听话人对此抱怨的反感。

（三）指第二人称及语用效果

用“人家”指代第二人称，使交际双方“我”和“你”的关系转变为“我”和“人家”第三方的关系，拉开交际双方的距离，使话语更为委婉。语料中“人家”用作第二人称的例子只有两处：

（8）宝玉自觉脸上没趣。只见麝月又说道：“到底是怎么着？一个陪不是，一个人又不理。你倒是快快的央及呀。嗳，我们紫鹃姐姐也就太狠心了，外头这么怪冷的，人家央及了这半天，总连个活动气儿也没有。”（第一百一三回，指宝玉）

麝月前面一句话的“你”和后面这句话的“人家”都是用来指代听话人贾宝玉，前面一句直接用第二人称代词“你”表现出麝月为宝玉着急；而后面这句中的“人家”则是用表第三方的词故意拉开自己和宝玉之间的距离，增强了麝月的旁人视角，能更为客观地描述宝玉在外央及的诚恳态度，表达了她对宝玉被拒之门外的同情，同时也达到劝说紫鹃的交际意图。这两个词反过来用的话明显就不会产生这种语用效果。

（9）所有爷们都在外头，王夫人便说道：“我为他担了一辈子的惊，刚刚儿的娶了亲，中了举人，又知道媳妇作了胎，我才喜欢些，不想弄到这样结局！早知这样，就不该娶亲害了人家的姑娘!”（第一百二○回，指薛姨娘）

此例中，王夫人正在和薛姨娘谈论宝玉出家之事。王夫人不论在身份和地位上是明显高于薛姨娘的，所以不会直接向薛姨娘表达歉意。用“人家”来指代听话人薛姨娘，将关系转变成她与第三方的关系，既以委婉的方式向在场人表达了她对薛家和薛姨娘的歉意，也使语气更为客观和诚恳。

（四）指第三人称及语用效果

《红楼梦》语料中“人家”用作第三人称的情况最多，专指上下文语境中提到的某个人或某些人。此用法在语料中一共有87 例，经分析发现“人家”用作第三人称有表达对所指对象的礼貌、不满、同情、劝解等语用效果，具体使用情况分布如下：

表3

1.表礼貌

礼貌功能是“人家”在《红楼梦》语料中最为普遍的一种语用，说话人对所指对象不带特别的感情色彩，只是使用模糊人称代词构建新的心理空间，从而拉近听者和他人的心理距离，实现礼貌的交际［5］。如：

（10）“人家原不是混饭吃久惯行医的人。”（第十回，指张大夫）

此处不直接用“张大夫”而用“人家”来指代，拉近了所指和交际双方的距离，表达了对张大夫的尊敬和对他医术的肯定。

2.表对所指的讽刺、责备、厌恶等不满情绪

在《红楼梦》中，“人家”除了最常用的礼貌功能，其次就是表达讽刺、责备、厌恶等不满的语用效果。说话人通过特殊的语言结构或词汇来拉大他与所指对象之间的心理距离，产生情感对立，从而表现不满情绪。如：

（11）“难道有人家来的，咱们倒来不得？”（第九回，指金荣）

（12）宝蟾听了这话，那里受得住，便眼睛直直的瞅着金桂道：“奶奶这些闲话只好说给别人听去！我并没和奶奶说什么。奶奶不敢惹人家，何苦来拿着我们小软儿出气呢。正经的，奶奶又装听不见，‘没事人一大堆’了。”（第二十九回，指薛蟠）

（13）赵姨娘便骂道：“你这个下作种子！你为什么弄洒了人家的药，招的人家咒骂。我原叫你去问一声，不用进去。你偏进去，又不就走，还要虎头上捉虱子。你看我回了老爷，打你不打!”（第八十四回，指巧姐、王熙凤）

例（11）中，宝玉用“人家”指刚和他们发生过冲突的金荣，使双方之间的情感对立更加凸显，因此，宝玉借用该词充分表达了“对方来而我们却躲开”的不服气和不满。例（12）宝蟾通过“人家”形成薛蟠和“我们”之间的权势差异对比，拉大听话人金桂和“人家”所指对象的心理距离，对金桂将对薛蟠之气发泄在她们身上而表现出极强烈的讽刺之情。例（13）中，虽然是赵姨娘在指责贾环，但“人家”一词是赵姨娘特意拉大了交际双方和王熙凤的距离，情感上产生趋异，借此表达她一直以来对王熙凤的厌恶之情。

3.表对所指的同情

“人家”用来表达对所指对象的同情，其实是说话人站在所指对象的角度，将自己的心理趋同于所指对象的情感，从而表示对对方的理解和赞同等态度，这是语言的语用移情功能。如下例：

（14）尤氏等笑道：“平儿没有不是，是凤丫头拿着人家出气。两口子不好对打，都拿着平儿煞性子。平儿委曲的什么似的呢，老太太还骂人家。”（第四十四回，指平儿）

尤氏站在平儿的角度，将自己对平儿受委屈抱不平的情感转移至“人家”这个词上，拉近自己和所指对象的心理距离和感情，使双方心理趋同，表达了对平儿觉得委屈的理解，也表达了自己对平儿的同情和怜悯。

4.表劝解

言语交际中不同的人物关系决定着不同的会话结构［6］，说话人通过一定的言语手段拉大或缩短人物之间的心理距离，达到自己的交际意图。在“劝解”的场景中，“人家”一词的使用也能帮助说话人达到其劝解目的，实现话语的交际意图。

（15）宝玉未说话，黛玉便先笑道：“你看着人家赶蚊子分上，也该去走走。”（第三十六回，指薛宝钗）

黛玉虽然此话颇有调侃的味道，但更多的是利用“人家”一词缩短宝玉和薛宝钗的心理距离，体现他们的亲密关系，从而发挥其劝解功能，劝说宝玉去拜访薛姨妈。

5.表对所指的调侃或笑话

在“人家”表达调侃或笑话的功能时，说话人将自己置于听话人的角度，用“人家”拉开交际双方与所指对象的距离，但反而催生双方之间的亲密程度，以达到说话人的交际意图。如：

（16）秋纹未及答言，只见紫鹃道：“你快喝了茶去罢，人家都想了一天了。”（第八十四回，指秋纹）

紫鹃刻意用“人家”指代也在对话现场的秋纹，虽以第三人称拉开所指对象与宝玉的心理距离，看似在说别人的事，其实反倒故意凸显了两者之间的亲密程度，从而产生了调侃的语用效果。

（五）复指及语用效果

“人家”的复指功能是指代第三人称用法的延伸，但不同的是它的所指对象就是它后面的名词成分，两者共同构成同位语。在复指功能中，“人家”一词只有指代作用没有替代作用，去掉该词不会影响句子的语义，但“人家”在句中所表达的语用效果会有所缺失。《红楼梦》语料中复指用法有3例：

（17）王夫人听了，便道：“人家母女一场，岂有不许他去的。”（第五十一回）

（18）贾母道：“又没圆房，没的强占人家有夫之人，名声也不好，不如送给他去。那里寻不出好人来。（第六十九回）

（19）一句话没说完，金桂早接口道：“自然人家外人的酒比咱们自己家里的酒是有趣儿的。”（第一百回）

这三例中“人家”分别复指后面的名词“母女”“有夫之人”和“外人”，前两例“人家”的使用强调了说话人对“女儿回家探望母亲”“不能抢占有夫之妇”这两件事情的主观态度，认为这是非常符合人之常情的事。如果去掉“人家”，则只是对这两件事进行客观的叙述，说话人的主观态度并不强烈。例（19）“人家”作为复指成分起着对比的作用，说话人故意将外人和自家进行对比，拉大交际双方和所指对象的距离，与所指对象形成情感对立，借此挖苦讽刺听话人。

四、结语

代词“人家”一词在《红楼梦》中的使用语料非常丰富，在指称功能方面可以泛指、指代第一人称、第二人称、第三人称和复指等。在特定的语境中，说话人通过使用代词“人家”这一特殊的语言结构，构建了不同的人物关系，拉大和缩短交际双方或交际双方与第三方的心理距离，产生心理趋同或趋异，从而成功地表达了撒娇、不满、责怪、讽刺等特殊的语用效果。说话者也成功实现了自己的交际意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