茶业生计中的文化适应与生态安全研究
——以恩施市芭蕉侗族乡黄连溪村为例

2022-04-13 12:38朱兴旺
凯里学院学报 2022年1期
关键词:生计茶农黄连

朱兴旺

(吉首大学历史与文化学院,湖南吉首 416000)

一直以来,众多学者对民族地区的生计方式较为关注,并取得相当丰富的研究成果。但仔细对比此前的研究就会发现:主要关注生计中的物质资本、经济资本、自然资本的形成与获取[1],聚焦于生计转型的动力因素[2]、多元生计策略的选择[3],但对于生计安全缺乏应有的研究,特别是以民族学中的“文化适应”作为切入点分析生计安全问题更是凤毛麟角。

进化论被广泛接受后,人们在发展和演化两个概念的基础上提出了“文化适应”。比如,雷德菲尔德、林顿和郝斯科维茨(R·Redfield、R·Linton、MJ·Herskovits)采用平视的角度注意到了文化双方都可以发生变化,在《文化适应研究备忘录》提出了文化适应的一般定义:“文化适应是指一些具有不同文化的个体或集团发生长期而直接的联系,因而个体或集团改变了原来的文化模式所产生的现象。”因其最初基本研究单位为两个或两个以上的文化单元系统,所以文化适应在跨文化群体领域得以大放异彩。因文化群体的实力和权力的差异,又导致文化适应程度主要体现在强势一方的影响力作用,而处于弱势的一方则居于从属和被影响的地位。①国际移民组织(the international organization for Migration)将文化适应理解为某一群体或阶层对外国文化中的价值观、规范、行为、制度等逐渐吸纳和接受,文化适应者最终并入主流文化之中的过程。文化适应的作用被限制在不同文化群体之间加以讨论,强调外在影响因素的制约作用是一种机械的直线发展过程。事实上,文化适应要复杂得很多,正如贝瑞(Berry)等人批评的那样:文化适应不仅在群体层面,也在个体通过与其他文化群体进行交流,体现在个人行为、价值观等发生变化[4]。格瑞夫(Graves)也认为文化适应涉及生态、文化等群体层面的变化,也发生在个体层面,同时他加入了生态环境因素[5]。文化适应研究从笼统的群体之间走向群体内部的个体,个体层面的适应性变化是群体变化的基础单位,整体层面的把握和理解离不开个体的研究,两者之间互为辩证、相互依存,正如杨庭硕所说:文化适应的主体必须是文化,客体是自然以及在特定的时空场域里面对有机存在、无机存在、社会存在的适应[6]。

综上可见生计方式与人类所处的生境和文化密切相关,生计对其环境进行基本的适应,而文化反过来又对生计进行适应,最后共同维护文化系统的平衡[7]。因此生计安全是文化适应作用于主体与客体、群体与个体之后的最终事实,文化适应导致生境中资源差异得以显现并弥补其短板。

本文以鄂西黄连溪村乡民将区域茶叶资源优势与市场需求相结合为例,对目前茶业发展按照农业产业化、产品商业化、种植规模化、现代农业的模式提出一种思考,充分注重文化适应的作用与地位。文化适应不仅纠正了种种失序问题,还有效规避、减轻了生计实践中不安全因素的负作用,最终形成文化生态共同体的安全状态。

一、黄连溪村茶业生计方式的历史积累

黄连溪村位于湖北省恩施市芭蕉侗族乡,东与宣恩县万寨乡接壤,南与宣恩县椒园镇、恩施市盛家坝乡交界,西与恩施市白果坝乡相连。地势呈西南向东北延伸,三大山脉呈南北走向,横跨两边和中央,东、西、南三面环山,中部及北面为盆地。西北有富尔山,东南有大架山、青龙山,中部有香花岭,形成从南、北两块盆地,即干溪盆地和芭蕉盆地。气候特点是:雨量充沛、阳光充足,冬少严寒,夏少酷暑,终年湿润,四季分明。两条河流(芭蕉河、米田河)从南至北汇集清江,森林覆盖面积64.74%;年降雨量1 570~1 590 毫米,年平均温度15.6℃,无霜期265 天左右,相对湿度为70%-80%。

黄连溪村在改土归流以后逐渐解除了民族间的相互隔离政策,其他民族的作物种类不断进入该地区,生产技术也不断得到推广和利用。在生计上依赖各种粮食作物、经济作物、野生植物、家禽家畜,从而具备了农、林、牧、渔、狩猎采集、手工制作等多业态经营并举的特点。在历史发展进程中,多业态农耕体制的演化始终并行存在、相互渗透,本质上是土家族民族文化对自然与生态系统的适应,以及对不同历史时期、不同范围内的社会适应[8]。主要体现在如下几个方面。

首先,作物种类多样化。从《恩施市农业志(1949—2013)》所载资料来看,黄连溪村在大量推广茶业种植以前,其作物种类的多样化可见一斑:粮食作物主要有稻谷、小麦、玉米、马铃薯、蚕豆、红薯、大豆、高粱、小谷、小豆等;经济作物主要有茶叶、油菜、党参、黄连、魔芋、蔬菜(根菜类、白菜类、茄果类、瓜类、豆类、水生菜类、菌类);特产类作物主要有梨子、葡萄、桐油、柚子、板栗、核桃、生漆等。由此可见,在大量推广种植茶业以前,当地不仅对基本生存需求的粮食作物具有多种选择,对于同样具有经济价值的作物也如此,这在我们的田野调查中也进一步得到佐证。

在田野调查中,村民龙显义给我讲述了40年前黄连溪村作物种植情况:“那时候肯定不像现在(是指目前全部种植茶叶),家家户户种的东西多得很,坡上就栽红苕、洋芋、黄豆、苞谷之类的。那些边角地就种些茶叶、油茶、杜仲树、棕树、漆树,我们自己需要的茶叶、茶油、生漆都没有问题。自己屋边种点水果,免得去买。那时候水田还没种茶,我们吃的粮食和菜油都自己种,就是手头没有什么钱。”除了种植以外,饲养的家禽家畜也相当丰富。此外,还种植、采集各种野生动植物,这与现在的茶叶规模化种植的情况不太一样。①访谈时间:2020年12月20日,访谈地点:龙显义家。

其次,种植制度多样化。20世纪50年代,黄连溪村的高山地区大部分为一年一熟,即一季玉米或一季马铃薯,少数地区收马铃薯以后再种油菜。播种方法用撒播或者犁沟,不施底肥,靠烧畲或土地轮歇恢复地力。较高的山地大部分为一年一熟和一年两熟并存,小麦、马铃薯、蚕豆套种玉米,或小麦、红薯连作,豌豆、油菜、蔬菜与玉米连作。这样的种植制度,村民龙显义的说法更是深入浅出。

“谷子打哒(收水稻)后就种油菜,等油菜收割后又种洋芋。我们这节(里)高一些,在土头(里)种苞谷和洋芋,在苞谷和洋芋的行子头(间隙)栽点红苕、黄豆、萝卜、白菜等,简单说就是伙到起(混合)种,么子(什么)都有点但就是不多。农民一年四季不得空滴,活路(农活)多。”①访谈时间:2020年12月20日,访谈地点:龙显义家。

后来因农田基本建设和施肥条件改善,复种、套种指数进一步提高,高山地区实现了玉米—马铃薯、油菜—水稻的二熟制,低山地区甚至实现了水稻—油菜—马铃薯利用两熟套种,间作豆类、蔬菜实行三种三收两熟制。此后不断向多熟制混种发展,如蚕豆—油菜、玉米—马铃薯、玉米—黄豆混种,另外利用旱地水田边沿,围种一些蚕豆、豌豆、四季豆、豇豆、向日葵等。日常的粮食生产得以自给自足,经济作物的种植便是在以上作物种植的间隙或是自家林地里不断得到发展,为人们提供部分经济来源,种植制度的多样化带来各种作物获取的多元化。后来,由于采用的新技术、新品种、新需求则诱使作物的种植走向规模化、产量化、单一种植的道路,种植制度逐渐指向单一作物(茶叶)的种植领域。

再次,农事节律安排多样化。黄连溪村与西方经济学家描述传统社会有着富余的农闲时间不同,一年中的12 个月都有着不同的农事内容。人们充分明白一年之计在于春的道理,二月开始整土、育秧、播种,三月开始移栽、管理,四月进行施肥、除草或迟季栽种,五、六月便在田间进行进一步的精细管理除草、施肥,待到七、八、九月份便是收获、晾晒、储存、选种阶段,年末的十月到十二月份需要对土地进行翻耕,准备冬季寒冷所需的薪材。

当地茶农张其丹告诉我们:“当农民就是忙撒,土里长的(农作物),地上跑的(家畜),都要照顾滴哟!不同的节令都要搞不同的农活。比如现在就是要收苞谷、黄豆,同时把萝卜、白菜种下去,不然家里养的猪牛羊、鸡鸭鹅就没有齐(吃)滴啦!”②访谈时间:2020年12月21日,访谈地点:张其丹家。

当地的农民,一年四季通过对土地的照顾而换取丰厚的物产,大部分时间是在土地里进行活动,土地是主要的生计来源。土地与人处在一种平等的关系之中,也就是说他们展现出的是一种文化生态的耦合体系[9]。可以看出,当地多元复合种养的传统生计方式独具特色,农户在自己的承包地上沿用传统的种养办法生产多种多样的生活所需的农产品,具有产食经济的显著特征。不仅如此,乡民在与自然环境和谐相处的前提下也被乡土社会的人情冷暖包围着,所以说乡村是社会的“蓄水池”。

总之,黄连溪村乡民依据空间垂直高度把区域划分为高山地区、二高山地区、低地地区;依据空间平行范围将土地分为旱地、水田、林地。在不同的区域,将不同的作物物种进行套种、复种,从而促进丰收。在面临一种作物歉收的情况下,多熟多作物的间作、套作制度得以确保物产总量不至于减少。人们会随着天气以及自身情况随时调节可以种什么,放弃种什么。有效避免依赖某一种作物的生长、产出状况,从而使生活陷入困难的境遇,这是一种规避风险的良策。

此外,生计作业具有连续性。作物种植、牲畜饲养、狩猎采集交错进行,人们的生活有着充分的选择余地。

张其丹告诉笔者:“打个比方说,田里的洋芋挖回来之后就把水引进田里,接着栽种稻谷,水稻收获了以后再种油菜嘛!只要人不闲起,土头(里)的东西都有收滴。就算不忙的时候,也可以上山采集药材、收割生漆、捡拾桐籽、焙子这些山货。但是现在没得哪个搞这些咯!”①笔者田野调查资料,2021年8月6日于黄连溪村兰远州家调查所得资料。

虽然多元复合种养传统生计需要不停地投入劳力进行劳作,但整个生计过程都有着相应的收获,它完全处于一种连续有效的过程,人们很少感受到生活的压力和风险的威胁。因而,生计、生活和生命在一种天然的共生和谐环境中,充分调适着生计活动中的农事活动与娱乐休闲、土地资源与生态资源、人际交往与社会关系,整个乡村社会处于一种安全有序的状态。传统多元复合种养体系的生计方式是不同民族在长时间认识和利用自然过程中,形成相对稳定的知识和技术体系,这种知识和技术体系能做到和所属生态系统的高度兼容,能有效实现利用自然和维护自然的统一[10]。这样的多元复合种植体系,至少具有以下几种优势:第一,它可以有效地、最大限度地利用自然资源;第二,它充分占据着传统文化的最佳民族生境,生态资源的维护可以通过自身的生计方式得到有效的协调;第三,多元复合种植体系可以保留丰富的传统生产技艺和地方实践经验,为建构新的生计方式提供丰富的素材;第四,它是少数民族地区人们走向小康生活的坚实基础,本质上是一种丰富经济结构的实存内容。

随着人们生活水平的提高,需求得到不断满足的同时又产生了一系列新的需求,从而萌发对自然和社会的掌控并具有强烈的信心。但是,这样的传统生计逐渐消失在人们的视野,人们高唱着市场经济主旋律进入了所谓的“现代化”的时候,同时拥有这样生计模式的地区也被贴上了贫穷、封闭、落后的标签。很有必要指出的是,我们并不是要反对发展和进步,只是需要坚持民族自身的文化特质与特殊历史经验。在总结、整理这些多元复合种养体系下的生计方式的同时,要结合地方实践、本土知识和现代科学成果,探索传统生计方式的保持与创新。

二、转型:茶叶种植与价值最大化

数千年以来,处于不同环境的文化已经发生了巨大的变迁,这些变迁基本可以归因于技术和生产安排的变化而引起的再适应[11]。笔者在田野点观察到,黄连溪村乡民面临社会经济文化变迁的同时,其固定农耕生计模式也不断发生变迁。例如,农业产业化、规模化的愿望不断植入这片远在武陵山腹地的小山村,在生产制度化、科学化的农业发展思路指导下,传统的多元复合种养体系转型为茶叶种植和茶叶经营,满足了市场经济的要求,最终实现茶叶价值的最大化。但是,出于简单化的管理需求,传统农业却遭遇前所未有的人为改造,乡民的群体社会活动指向短暂的现金收入和参与市场交换以获得效益。

国家政策是少数民族地区的传统生计转型的主因之一,其发展历程经历一个积累和再适应的过程,也是少数民族地区对于外来技术和经验在地化的推广和实践。农业现代化逻辑是将“先进”的品种、“先进”的技术、“科学”的农药、化肥配比优先考虑,以此增加农业产出量。20世纪50年代,当地政府便开始发展茶叶生产并向茶农提供专项贷款、减免粮食征购、减免特产税等措施以促进营造新茶园,同时采取物资奖售,在农用物资上提供优惠,包括化肥、农药、制茶机等鼓励农民种植茶叶。随着大环境的变迁,茶叶种植的收益很快就超过了多种农作物的种植,茶叶种植便进一步得到加强。

在1983 年以前(恩施土家族苗族自治州成立之年)茶叶从零散的点缀种植逐渐发展为专业茶园,政府官员按照茶园新式化、管理科学化、采茶快速化、制茶机械化、品种优良化推广茶叶种植,进行茶园建设和茶叶采制,结合“三治”(治山、治水、治土)建设,建成多个梯式专业茶园。集体茶厂陆续建立,茶园的面积和产量处于不断上升的趋势。1983年以后,鄂西土家族地区种植茶叶经历了以下三个转变:一是由种植间作茶园向高等专业茶园转变。传统多元复合种养体系中,茶叶种植与茶叶采摘仅是多种作物种植和动物饲养环节中的部分内容,人们除了间作茶树之外,还有其他农作物因时因地而种植。但专业茶园的出现打破了这样的模式,专业的茶园将土地利用方式彻底集中于单一的茶叶种植。二是密植速生茶园。由间作套种茶园向专业密植速生茶园转变。20世纪60—70年代改分散造园为适当集中,以社队茶场为重点,建立茶叶生产基地,此前的间作套种方式被完全抛弃,采取选地抽槽、分层施肥、复土垒厢、规格种植、精细管理,从土壤管理到茶树修剪全程标准化操作均指向提高茶园面积和茶叶产量。三是由密植速生茶园向无性系良种茶园转变。20世纪90年代以来,人们在市场经济的实践中发现高档绿茶有较高的市场需求和经济效益,于是,结合沿海茶区的先进经验,将外来茶树品种云南大白茶、福鼎大白茶、富云6号、浙农117、龙井14号、龙井43等无性系良种引进至该地区。与此同时,机械化制作茶叶的加工方式以及机器设备也一同进入。

此外,在采摘技术上,传统的“开园尖子、二轮茶、三转清脚茶”采摘模式被摒弃,继而采用以一尖二叶、一尖三叶为标准,按轮分批次采摘,采养并重、蓄苔养棚,采摘手法施行双手、扬手和机械。在田野调查中得知,现行茶叶采摘仅在每年4月以前采用手工采摘,后期由于鲜叶生长加快和劳动力缺乏普遍采用往返切割式采茶机;在茶园管理上经过不断地修剪达成固定高度(一般在40cm~50cm)结合打顶采摘,培养树冠和采摘面。虽然政府部门一直强调无机肥的使用,在发展初期还会免费将无机肥提供给茶农使用,但是提供量远远不够茶树种植的总体施肥次数,为了节省劳动力,茶农往往倾向使用市场上的化学肥料,同时除草剂也广为使用。在加工制作方面,只有订单式或者名优高档茶采用手工制作,其余均采用机械制茶。人们相信机械的操作规程可以有效规避手工操作的不确定性因素的影响,能保证同批次、同样流程控制下的茶叶生产,在形状、颜色等方面具有统一的样式。这样的商品才是市场的需求,在交换销售中具有较大的竞争力,从而获得议价权方面的优势。

经过接近半个世纪的发展,茶树从散乱种植到集中种植,片面追求茶叶的产量和规模。文化适应中的群体好像最终实现了对自然和社会的“掌控”,而且这样的信心还在与日俱增。作为文化适应的客体,茶树从时间到空间都无限扩大,茶园面积、栽培方式、茶树品种以及采摘制茶工艺都与传统生产方式有极大的不同。茶树种植所带来的经济收益是人们种植、生产、销售茶叶的普遍动机,在此动机引导下对土地资源的利用模式走向单一,土地犹如一间专业化生产的工厂,导致土地在功能上不再具有多样化功能,最后集中于生产市场经济需要的茶业这一商品。这里并不反对农业生产与市场经济接轨,只是在这样的具体操作过程中应该摒弃为了单一目的的达成而让渡人类长久生存的自然以及活生生的生命的思想。

黄连溪村从传统的多元复合种养生计方式走向单一种植茶树方式的过程中,群体的适应性行为对文化、自然以及社会空间场域的存在都产生了作用。黄连溪村的众多地方性、传统的和习惯的知识被排挤到无人问津的边缘,个体家庭围绕茶叶价值的最大化做出最大的努力。群体适应的失序必然导致其中的个体失衡,当全部生计集中于茶树种植之后,个体对文化适应的主体、客体及社会场域也必然产生一系列的适应。文化适应的主体——文化在接受外来因素以及自身个体的调适对适应的客体、社会等未能进行及时的适应,因此茶叶种植中蕴含着的风险要素亟须得以说明。

三、反省:茶树种植与生态安全

对于一个民族来说,其生计方式是自然环境和社会环境共同作用的结果,是人类凭借自身文化与自然之间互动且相互适应的过程。茶树种植确实给黄连溪村乡民带来了实惠,通过茶叶进行市场交换,现金收入的增加是无可厚非的。但是,这样的变化使当地传统的农耕社会开始被消解,开始逐渐融入现代经济社会体系中,致使乡民的价值观和社会关系图式发生了根本变化,如今的黄连溪村乡民过着一种与粮食生产无关的生活。就如孟德拉斯(Henri Mendras)描述法国农村社会一样:传统的农民身份已经不复存在,他们投入激情参与市场经济活动,家庭经营转变为一种“企业”,但是与城镇工业经济又有其自身的特点和独特的运行机制[12]。市场经济犹如一场怒吼的风暴,乡民在选择进入的时候便已经无法抽身,注定只能跟着不断前行,茶农的真实意愿以及随之而来的生计安全短时间很难成为决策者所考虑的因素。

如今大量使用农药、复合肥料、保温地膜等,开始引发土壤的污染,导致地力已经严重不足。特别是茶农对农药、化肥、地膜使用已经形成依赖,每当施肥、打药达不到明显效果时,便会追加使用复合肥料和农药的用量。这是因为,无论农学专家还是种植模范户都一致强调肥料与农药对种好茶树具有无可替代的重要性。这一点可以从茶农唐兴明的介绍可见一斑。

“政府免费给我们提供苗子,所以苗子到来之前我们把水田旱地起沟排水、起垄和深耕,同时施以一定量的底肥作为幼苗初期生长所需的养分,塑料薄膜可以保持地温而提高幼苗存活率。待茶苗成活便进入幼苗管理阶段,需对幼苗进行催肥培养以利于主要枝干的后期修剪。在幼苗到成年茶树期间,除草、抗旱、防冻、施肥、病虫害防治均需进行多次的重复操作。茶树成年期之后为了保证来年茶叶产量要在冬季对茶树施肥,这是保证茶叶增产重要一环。此后在茶叶采摘过程中,视具体情况而定,还会追加复合肥料和防治病虫的农药。如果碰到雨水泛滥的年份,病虫害还会进一步加剧,各种农药将会加量使用。”①笔者田野调查资料,2021年8月6日于黄连溪村唐兴明家调查所得资料。

茶树种植规模扩大化以后,茶树迅速地“霸占”了其他农作物的生存空间。村里几乎所有的水田、森林、旱地都置换成了不同品种的茶树,传统粮食作物以及森林资源被完全清除,传统多元复合种养体系的生计方式逐渐处于边缘的境地。人们因为种植茶树把自己变成茶叶的供应者,除此之外其他全部的生活物资不得不依靠外部环境提供,作为传统生产者的角色逐渐消失。这样的角色转变符合国家极力倡导的扩大内需、促进消费等形式来促进经济的发展,也可以极大地丰富人们的生产生活。但是这样的生活对于乡民来说极易产生依赖,导致众多副业被边缘化,反而沉迷于“现在买什么都方便”的社会潮流之中。此外人们对于种茶实现的经济利益简单追求,不再花费相当的精力照顾土地和与土地相关的生活,对于肥料、农药等农业技术手段产生严重依赖。

综上所述,我们可以看到:整个茶树种植过程对于复合肥料和农药、地膜等都十分依赖,乡民把这些提高产量的手段当成了一种理所当然,因为大家都是这么做的。长此以往,传统的、地方性和习惯性的知识经验已经失去存在和延续的现实条件,直至彻底陷入有心无力的境地。在田野调查中,我们也发现黄连溪村的复合肥料和农药越用越多,茶农把化肥和农药作为整个种植活动的关键因素,致使这里的土壤已经被严重污染,结块、酸化、富营养化、养分比例失调的问题初现端倪。虽然地方官员一再强调使用绿肥和减少农药用量,但这样一来又会导致茶叶歉收,为了增加产量,获得最大的经济效益,茶农们也别无他法,不得不大量使用农药和化肥。在这种博弈中,暂且不说茶叶质量安全的问题,就连以前适合生长茶树的地域,茶叶质量也在不断地下降。现在黄连溪村许多茶厂都不得不向邻近的盛家坝地区采购,原因在于盛家坝地区茶树种植时间不长,茶叶质量较好,适合制作高档名优茶。

以茶闻名的产茶村为何出现如此的负反馈?单一技术问题的解释是不足以让人信服的,文化生态系统的失衡与偏离才是根本所在。那种唯技术论的观念,应该到了加以纠正和清算的时候。黄连溪村开始种植茶树之所以能欣欣向荣,其本身所仰仗的是传统多元复合种养体系所积累的土壤养分和多种多样的微生物。这样的生态系统使各种物质能量的循环处于一种有序耦合状态,病虫害也得到有效遏制,土壤有充分的自我调适能力。如今单一种植茶树,土壤肥力与病虫害防治成为影响茶树茶叶质量、产量的最主要的限制性因素,其本质上是与长期的复合肥料、农药的使用密切相关。针对出现的问题,黄连溪村也开始采用一些措施进行调适。黄连溪村陈云书记介绍:

“现在茶农们已经意识到土壤亟须改善,使用有机肥料与减少农药喷洒逐渐成为一种共识。另外在农科所相关专家的指导下,我们对现有茶树品种进行更换,以500亩的示范基地与引进中茶一号作为恩施玉露母本园基地培育品种来对症下药。一方面作为示范效应,一方面改良培育本土茶树品种。”①笔者田野调查资料,2021年1月10日黄连溪村委会调查所的资料。

农科所的刘万学主任也认为改良土壤很重要,我们可以从他的回答中加以分析:“农机肥是按照市里面产业扶贫政策进行招标采购的,每亩按400 元标准进行补助。黄连溪村在2018 年试行了500亩,这两年在这个村就没有施行了。具体原因是产业扶贫政策不是每年都有,整个乡镇不止一个黄连溪村在种茶,也要惠及其他村才行。也慢慢地产生了一些效果,但是存在问题就是:对于有机肥需要的沟施要求,农户还是习惯于撒施。茶农极少自己购买有机肥使用。”②笔者田野调查资料,2021年1月11日芭蕉乡农业服务中心办公室调查所的资料。

可见茶农以及地方政府已经意识到土壤肥力改善以及减少农药的危害性,但在实际运行中还面临着诸多障碍,主要表现在如下几个方面:一是茶农出钱购买有机肥违背了节约成本的出发点,加之劳动力缺乏的家庭多因耗时耗力而放弃。二是地方政府难以负担区域性的有机肥的无偿使用,复合肥料经销商为了经济效益,怠于推广利润低、见效慢的有机肥料。由此,地方政府、复合肥料经销商、茶农三者之间基于各自角度的土壤改良之路陷入难以实施的境地。

除了以上的生态问题,黄连溪村社会文化问题也逐渐显现。茶叶价格不受掌控的局面是茶农很难应对的,对茶农而言,他们在整个茶业经营环节中主要从事茶叶采摘和售卖,通过市场交换行为获取现金。通过田野走访得知:鲜叶的价格最高时可以达到上百元每斤,最低时只有几毛钱每斤。但是,高价收购鲜叶的时间极其短暂,为此,这一时段全部家庭成员不得不都投入“战斗”,甚至平时在临近乡镇和恩施市从事其他工作的成员,也返回黄连溪村加入抢收行动。收购者对于高价鲜叶有着很明确细致的要求,这也是后期制作“形”的重要基础,如前文所述的一尖一叶、一尖两叶,达不到这一标准则在价格上加以限制。如果碰上连续几天的春雨时节,茶农们便只能眼睁睁地看着鲜叶发疯的生长却也别无他法。后期收购行情下降之后,迫于人力和天气的原因,茶农往往追求单日采摘总量以弥补高价歉收的损失,因而采摘方式往往用机器代替手工操作。

这就导致茶农生活与往日的忙里偷闲和稳定,演变成现在的抓现金、赶时间的操劳,忙时脚不沾地,闲时却也无所事事。我们可以从黄连溪村的茶农农事活动表呈现的变化内容,加以具体分析。

从表1 我们可以看到,黄连溪村乡民一年四季的农事安排几乎全部集中于种植茶叶的活动之中,将传统多元复合种养的“杂乱”变成了一种有序,就如斯科特所批判的科学林业一样:森林中的树被成行成排地、按照一种方式紧密地排列在一起,他们被测量、计数、砍伐,就如整齐划一的士兵一样[13]。同时,有序安排农事活动被研究者实验性的操纵,这是农业科学工作者想要达到的一种平衡状态。但相对于复杂的传统多元复合种养体系有太多的变量难以掌控,在整齐有序的茶园里,复合肥料、除草、农药、修剪等变量都可以被人为地加以观察和控制,通过对这样的变量条件控制加上严密而强大的商业逻辑,最后顺利地为市场提供相同的市场产品。

表1 黄连溪村茶农农事活动时间表

这样商业化的转变直接导致茶农身份属性上的巨大改变。农民在职业性质上出现了农业型、半工半农型和非农型互为结合的多重结构,最为明显的是无论哪种类型对现金都有着更大的依赖。黄连溪村乡民除了在自己土地上种植茶树获取茶叶生产收入外,还出现了众多的职业选择,他们的农民身份得到了改变。人们可以在除了茶业农耕生计之外选择更多的非农型生计策略,部分乡民在临近的恩施市、宣恩县、芭蕉集镇等周边城镇从事建筑施工、食品生意等,与土地保持着半脱离状态。在茶叶收获季节赶回村里参与茶叶的生产劳作。也有乡民彻底放弃土地耕种,茶树种植交由当地种植大户来管理,与土地完全脱离,继而选择外出务工或者进入城镇生活,只有在春节这样的节日时,才在村寨短暂生活一段时间。从事种茶的“中坚农民”[14]继续与土地保持着一种联系,在他们看来从事茶叶生产是在无法获得上述选择之外的一种无奈之举,或是出于家庭整体考虑(家里有老人或者小孩需要照顾),或是自身年龄偏大(50岁以上),否则种茶绝不是他们首选的事业。只要条件允许,他们依然会想办法找寻种茶之外的生计方式。事实上,这部分茶农也向往逃离土地过上整日喝茶、看报、坐办公室的城市生活。

在高度商品化的背景之下,传统多元复合种养生计方式下的家庭经营难以与市场对接。为此,茶叶加工企业和农业合作社得以陆续成立,黄连溪村成立了12 家不同规模的茶叶加工企业(包括合作社)。①笔者田野调查资料,2021年1月15日,芭蕉乡茶叶办公室张习勇提供所得资料。当地的大部分鲜茶叶为这些企业提供原材料,一方面是整个茶业生产和外界交往的“代表”,同时某种程度上决定着家户茶农整年的茶叶经营收入。然而在实际运作过程中,这种组织模式面临着许多挑战与困境,许多企业往往是“伪合作”,合作社实际上是一种企业性质[15]。茶农与企业虽共处于村寨,但在关系上却是处于一种对立与博弈之中,前者总想以低价收购后者土地中的鲜茶叶。从而在销售鲜叶这件事情上与茶厂利益有着矛盾,茶农往往失势于企业之间的价格默契,这中间二者的互惠、熟人和社会舆论起着很好的调节作用。企业经营者分为外来人与本村人,他们总是保持着高度的一致性,这种经营主体的竞争局面对茶农不利。茶农如果在一次交易过程中享受着企业老板的大方或者“恩惠”(往往是老板在鲜叶定级上做出退让),那么,在下一次的交付对象选择上就产生一种好感与信任。原因在于长期交往形成的熟人网络,让茶农陷入一种抹不开面子的心态。在支持对象上——外来人与本村人,后者占据着一种本土优势。然而,这种熟人之间产生的经济交往心态正在一步步消退,定价过程中的公平与宽容使熟人关系逐渐变得模糊和不再那么重要。在乡村社会个体之间都有一定的相互评价,对不同的企业也不例外。茶农对于某个企业的不恰当行为往往广而告之,这会使得这个茶厂陷入“舆论”风波。但这样的风波并不会持续很久,当茶农急于售卖采摘的鲜叶时就已经开始“遗忘”。

企业与合作社虽然是为带动和指导茶农生产的社会组织形式,但是,现实情况却极为复杂。企业与合作社相互间的默契与共识正在一步步包围茶农,虽然传统的熟人、互惠、社会舆论还在一定程度上制约着企业利益团体的形成,但这种力量正在变小。目前,黄连溪村不少茶厂经营者苦于这样的关系,从而选择将茶厂搬出或者到邻近的村寨甚至前往宣恩县、咸丰县等附近区域收购鲜叶,本地茶农也更喜欢与外来的茶贩打交道,因为这对于他们来说省去了人际关系上的种种麻烦。

四、结论

人类的一切活动都离不开民族自身特有的生境与文化,所有实践活动的落脚点必然是与文化相关的生境、生计与生命。黄连溪村生计模式从传统多元复合种养体系到商品性茶叶经营为主,这一转型表面呈现为:农民在村内是生产茶叶的茶农,在村外是多种职业和身份混合的新型农民,其实质是长期的传统文化出现了失衡与偏离的倾向,结果是族群与个体、主体与客体以及社会场域中的生态污染、生物多样性减少、人际关系异化、社会组织失序等不安全因素。因为茶树的规模化种植,茶树品种实现了从有性播种到无性扦插,也从乔木型实现了灌木型的转变;乡民在土地利用、农事活动安排、职业多样化、社会组织等方面有效地适应着茶树种植带来的茶叶生产行动。但茶业产业的扩大化导致生产活动从生产型变成一种消费型,目标是达到可支配收入经济实力的增强,从而致使土地的持续涵养能力逐步下降,人际关系趋于功利化。茶农的生存风险在不断提高,粮食安全性在不断降低,生产和生活消费成本却在不断增加。

茶树的商品性生产只是农业产业化的冰山一角,在我国的不同民族地区还存在着多种以市场为导向旨在增加人们经济效益的特色农业产业,有的取得了成功,但失败的也不在少数。但无一例外的是盲目看重市场经济而忽视传统文化的实践活动,大都归于失败。有鉴于此,为了经济效益的农业产业化不能单纯地局限于经济领域,而应该把它当作整体的文化生态共同体去对待,重视文化的源动力地位。文化在自我发展进程中的作用与地位,特别是文化适应理论下的调节、调适功能应该引起更多的关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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