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醍醐”新考*

2022-04-10 02:05戴启飞
汉字汉语研究 2022年4期
关键词:译经清酒乳制品

戴启飞

(西北大学文学院)

提 要 “醍醐”语源的音译说、意译说均未妥,应不是外来词。“醍醐”最早写作“餬”,见于东汉服虔《通俗文》,是中土原生的俗语词,与“酪酥”是同义词关系。记载“醍醐”一词的汉文译经多有疑伪问题,译作年代均迟至西晋以后。“餬”当视为偏正结构,“”为氐羌的“氐”字的增符类化,“餬”为糊状食品,构词理据为这种乳制品的原产地和原民族,反映出汉晋时期的民族融合与佛教传播。西晋译经选用“醍醐”作为梵语“sarpir-maa”的译词后,新词义“最上最胜的乳制品”占据优势,被用来譬喻佛法最高境界,并经由汉文佛典广为流传。从正体{餬}到俗体{醍醐},词形演变受到造字理据、偏旁类化、语音流变的影响。“餬(寄食)”是“餬(糊状食品)”的语境义,“醍(醍醐)”与“醍(红色清酒)”为同形关系,不可混淆。部分诗文中{醍醐}的“清酒”义和“沽酒”义,是文学修辞生成的语境义。

乳制品约在汉魏时期由北方民族传入中原,并逐渐融入汉民族的饮食生活中,许多典籍都对乳制品的性状和制法有所记载。乳制品“醍醐”一作“䬫餬”,一般认为对应今天的滤清黄油或印度酥油(Ghee),由于需要经历“畜奶→酪→酥→醍醐”一系列提炼加工的复杂过程,所以又被称为“最上最胜的乳制品”,在汉译佛经中常被用来譬喻佛法的最高境界,如“醍醐界”“醍醐门”“醍醐灌顶”等。

然而,与“醍醐”一词知名度极不相称的是,其语源始终未得到正确揭示,至今仍然聚讼纷纭。有学者认为是音译词,但难以指明确切的语言来源;有学者认为是意译词,但未能辨明“醍醐”相关的词际关系,导致语源考证存在偏差。本文在辨析学界论述的基础上,从文献记载、民族融合等角度对“醍醐”的语源进行考证,梳理{䬫餬}的形义演变,并探讨“酪酥”义{䬫餬}{醍醐}、“稠粥→寄食”义{餬}、“红色清酒”义{醍}的词际关系,分析部分诗文中{醍醐}因文学修辞而表现出的特殊语境义。

1.“醍醐”的语源问题

1.1 研究现状

学界普遍认为,“醍醐”其物是从西域传入的,其词自然就是外来词,故多径用研究外来语的方法来探求“醍醐”语源,主要可以分为音译说和意译说两种观点。但是,将“醍醐”视为外来词的先决立场,显然影响了学者的判断和结论,以下分别进行辨析。

关于音译说,罗绍文(1994)发现汉语词“醍醐”不来自梵语词或巴利语词,认为可能是西域其他部族的语言,但未能揭示确切语源。蒲立本(1999:186-187)将“醍醐(䬫餬)”的古音演变描述为“M.dei-ɦou/M.tei-ɦou<*deɦ-gɑɦ”,并推测“醍醐”与蒙古语马乳酒“čige(n)”均是古匈奴语的借词,徐时仪(2002)所引潘悟云口述观点与蒲立本相同,但未能在所主张的叶尼塞语中找到同源词。《汉语外来语词典》(岑麒祥,2015:366)将“醍醐”的语源记为“梵dādhi”,《新华外来词词典》(史有为,2019:1330)记为“梵dādhi,又作maa”。

需要指出的是,梵语词“dādhi”所对应的汉语词应是“奶酪”而非“醍醐”,而汉语词“醍醐”所对应的梵语词应是“sarpi-maa”或“sarpir-maa”,又可简写为“maa”。“sarpi/sarpis”意为“酥/酥油”,“maa”则是“maala”(曼荼罗/曼陀罗)的变体(林光明等,2011:1393-1394)。丁福保《佛学大辞典》 (2015:1588-1589)将“曼荼罗(maala)”解释为“完满;轮圆具足”,并引《大日经疏》卷四:“梵音曼荼罗,是攒摇奶酪成蘇之义。曼荼罗,是蘇中极精醇者,浮聚在上之义。犹彼精醇不复变易,复名为坚,净妙之味共相和合,余物能所不杂,故有聚集义。是故佛言极无比味无过上味,是故说为曼荼罗也。以三种秘密方便攒摇众生佛性之乳,乃至经历五味成妙觉醍醐,醇净融妙不可复增。”可以知道,梵语词“sarpi-maa”是由“酥油(sarpi)”和“完满(maa)”构成的复合词,源自佛法最高境界“曼陀罗(maala)”,但显然与汉语词“醍醐”的读音相差甚远,这说明“醍醐”是音译词的可能性很小。

关于意译说,罗绍文(1994)认为“䬫餬”意为“外来食物”,系“寄食”义引申而来,但{餬}的“寄食”义实由“稠粥”义引申而来,是《左传》中的语境义,以强调“寄人篱下、勉强度日”的语义色彩,不可解释为“外来食物”。闫艳(2006)认为“醍醐”是并列结构,“醍”源自“红色清酒”义{醍},“醐”源自“软糊”义{糊},“醍醐”是形容其色泽赤黄且汁液糊软,但“酪酥”义{醍醐}的构词语素“醍”与“红色清酒”义的{醍}是偶合的同形关系,不可混淆。张宪光(2015)则认为“䬫餬”是偏正词组“氐糊”,“䬫”源自“氐”,“䬫餬”意指源自氐人的糊状食品,其说可从,但未能展开论述。

1.2 “䬫餬(醍醐)”的最早文献记载

要想正确揭示“醍醐”语源,首先需要考察其词的最早文献记载。许多学者认为“醍醐”最早载在汉文佛经中,与佛法最高境界的譬喻有关,引文如北凉昙无谶译《大般涅槃经·圣行品》卷十四(高楠顺次郎等编,第12 册,1983:449):

譬如从牛出乳,从乳出酪,从酪出生稣,从生稣出熟稣,从熟稣出醍醐,醍醐最上。……佛亦如是,从佛出生十二部经,从十二部经出修多罗,从修多罗出方等经,从方等经出般若波罗蜜,从般若波罗蜜出大涅槃,犹如醍醐。言醍醐者,喻于佛性。

但经考察,这种用提炼乳制品的过程来比喻层次递进,其文本原型最早可以追溯到东汉安世高译《道地经》(高楠顺次郎等编,第15 册,1983:234):

二七日精生,薄如酪上酥肥。三七日精凝,如久酪在器中。四七日精稍坚,如酪成。五七日精变化如酪酥。六七日如酪酥变化聚坚。

可以发现,东汉译经中的喻体递进关系是“酪上酥肥→久酪→酪酥→酪酥变化聚坚”,南北朝译经中则是“乳→酪→生酥→熟酥→醍醐”,早期与后世译经对乳制品选择不同的译词,能够反映出译经用词存在历时差异:在“乳制品”语义场内,“酪酥”原本缺乏直接的高层级词,“酪酥变化聚坚”只是“酪酥”基础上的程度修饰,后来才由“醍醐”充当“酪酥”的高层级词。事实上,在19 部公认可信的东汉译经中A俞理明、顾满林《东汉佛道文献词汇新质研究》(2013)所列19 部可信东汉译经包括《长阿含十报法经》《人本欲生经》《一切流摄守因经》《四谛经》《本相猗致经》《是法非法经》《漏分布经》《普法义经》《八正道经》《七处三观经》《九横经》《阴持入经》《地道经》《阿含口解十二因缘经》《阿毗昙五法行经》《五十校计经》《道行般若经》《般舟三昧经》《兜沙经》《遗日摩尼宝经》《文殊师利问菩萨署经》《内藏百宝经》《法镜经》《中本起经》《修行本起经》。旧题东汉安世高译《佛说女祇域因缘经》《佛说柰女耆婆经》《大比丘三千威仪》及东汉支曜译《阿那律八念经》均出现“醍醐”一词,但众经均为疑伪佛经或失译佛经,译作时代均在西晋以后,参看方一新、高列过(2012:121-148,406-409)。,“乳制品”语义场内仅有“酪酥”“酥肥”两词,而“醍醐”未见一例(参看俞理明等,2013:80),可见译经首次使用“醍醐”一词,当在东汉以后。

朱庆之(1994)指出,记载“醍醐”的早期文献包括三国竺律炎、支谦合译《佛医经》、三国支谦译《七知经》、西晋法炬译《伏淫经》、西晋竺法护译《幻士仁贤经》《文殊师利现宝藏经》《生经》等译经。但是,旧题为三国时期的译经《佛医经》和《七知经》均存在疑伪问题:《佛医经》不见于道安和僧佑的经录,至隋代《众经目录》方有著录,应系晚出(参看季琴,2004)A根据季琴(2004)所述,许理和(1959)、俞理明(1993)均认为《佛医经》非支谦译作,吕澂(1980)虽然认为《佛医经》系竺律炎与支谦合译,但把时间定在黄武三年(224)以后,仍不早于服虔活跃时期。;《七知经》原系失译作品,唐代《开元释教录》误著录为支谦(参看吕澂,1980:41)。可见,《佛医经》《七知经》均非支谦译作,成书年代需要适当延后,经中所载“醍醐”不应被视为三国时期的语料。《幻士仁贤经》 《生经》等题为西晋时期的译经则比较可信,所以“醍醐”首次出现在译经中的时间,可以确定应当在西晋以后。

与汉文译经的记载迟至西晋不同,作为中土文献的服虔《通俗文》早在东汉末便已记录“醍醐”一词B《后汉书·儒林传下》:“服虔……中平末,拜九江太守。免,遭乱行客,病卒。”可知服虔在灵帝中平末年任九江太守,约在献帝间病卒,《通俗文》成书时间当远在西晋以前。,词形是{䬫餬}而非{醍醐},清代郑珍《说文新附考》卷六指出:“(醍醐)按此名非古所有,其字初止借作‘䬫餬’,《众经音义》卷八、卷十四引《通俗文》‘酪酥为䬫餬’是也。”可知《通俗文》确是“䬫餬(醍醐)”的最早文献记载,这说明,“䬫餬”应当是中土原生词而非外来词。现存《通俗文》“䬫餬”条,见唐代《玄应音义》《慧琳音义》(徐时仪校注,2012)及北宋《太平御览》称引(又参看服虔撰、段书伟辑校,1993:66):

由上,《通俗文》“䬫餬”条作“酪酥(蘇)谓之䬫餬”或“酪酥曰䬫餬”。从《通俗文》全书的训诂体例来看,一般是释文在前,被释词在后,释文是书面雅言,被释词是方俗俚语。《通俗文》释文用“酪酥”训释“䬫餬”,可证明“䬫餬”是俗语而“酪酥”是书面语,两者是同义词关系,也即同物异名,共同指称这种外来乳制品。另外,《通俗文》专释俗言俚语、冷僻俗字,具有民间俗语词典的性质,编撰主旨是记录描写民间活生生的口语词汇(参看服虔撰、段书伟辑校,1993:1-2),所以《通俗文》收录“䬫餬”一词,也意味着“䬫餬”作为俗语词在东汉民间已经具备一定的流通度。

原本与“酪酥”互为同义词的“䬫餬”,为何在后世译经中变成“酪酥”的高层级词?这是因为在前述佛法境界譬喻中,{酥}{酪}两个词形已被占用,就需要另选一个区别度较高的词形,以便承担“最上最胜的乳制品”这个更高层级的词义。民间俗词“䬫餬”被译经者选为译词后,附加了新义位和新义素,导致“䬫餬”不再是“酪酥”的同义词,而是变成了“酪酥”的高层级词,两词词义产生出层级差异。这种对译词进行词义改造的现象,在佛教译经中颇为常见,朱庆之(1992:231)、俞理明(2013:4)等学者均指出,佛经用语主要依靠的是意译,部分中土词语被选为意译词后,词义会发生不同程度的引申和变化,并增加新的义位、义素及佛教色彩。换言之,“䬫餬”作为东汉民间俗词,原词义本与“酪酥”完全相同,都是“畜奶提炼而成的乳制品”,但“䬫餬”被选为佛经译词后,新词义“最上最胜的乳制品”占据主导地位,被用以譬喻佛法的最高境界,并经由汉文佛典而广为流传,比原词义“酥酪”更为世人所熟知。

如果摒除后世佛经譬喻所造成的语义影响,重新审视“䬫餬”其词其物,可以总结出几点特性:①是由异域传入的乳制品;②东汉民间俗名为“䬫餬”;③与“酪酥”同物异名。这样来看,这种外来乳制品既然已有书面词“酪酥”,则俗词“䬫餬”很可能只是民间百姓口耳相传的记音词,需要综合探究“䬫餬”的形义关系,才能够正确揭示其语源。

1.3 “䬫餬”源自偏正词“氐胡”

在考察“䬫餬”的语源以前,需要先探讨“䬫餬”的构词语素“䬫”和“餬”。

“餬”本义为“稠粥”,又被经疏释为“寄食”。《左传·隐公十一年》:“寡人有弟,不能和协,而使餬其口于四方。”孔颖达疏:“《释言》云:‘糊,饘也。’则糊是饘鬻别名。今人以薄鬻涂物,谓之糊纸、糊帛,则糊者以鬻食口之名,故云糊其口也。”可以知道,“餬”“糊”是改换义符的异体关系,本义是“饘鬻(稠粥)”,“糊口”即“用粥涂抹嘴巴”。由于《左传》原文有“寄人篱下、勉强度日”的语义色彩,故“糊口”又引申出“寄食四方”之义,所以《方言》《说文解字》均将“餬”训为“寄食”A《方言》 (2016:24):“餬,寄也。……寄食为餬。”《说文解字·食部》(2013:102):“餬。寄食也。从食胡声。”。可见“寄食”义是由《左传》语义色彩产生的语境义,与其本义“稠粥”存在差异,更不可释为“外来食物”,故前述罗绍文(1994)说不能成立。

另外,刘熙《释名·释首饰》(2021:176):“胡粉。胡,餬也,脂合以涂面也。”王先谦补曰:“《御览》七百十九引《汉官仪》:‘省中以胡粉涂壁。’又引《续汉书》:‘李固奏免,百余人诬固曰:大行在殡,固独胡粉饰貌。’”可知“胡”是用以敷面的脂膏,与“用粥涂抹嘴巴”的“糊口”性状正同,“脂膏”义的{胡}显然与“稠粥”义的{餬}{糊}同词,均有“软糊状”的核心义,只存在增省义符的区别。《释名》等书对“胡”“餬”两形的记载,也可反映汉晋时期的实际字用情况,“软糊”义的{胡}{餬}确是互相通用的同词异形关系,且已经成为有机的构词成分。

“䬫”则在典籍中未见单字用例,《原本玉篇残卷》(1985:96):“。达奚反。《字书》:‘餬也。’”A《篆隶万象名义》(2007:151):“䬫。达奚反。酪苏也。”《大广益会玉篇》(2019:323):“䬫。徒奚切。䬫餬也。”虽然“䬫”在字书韵书中被释为“酪酥”或“䬫餬”,但只是作为{䬫餬}的缩略形式或构词语素而存在,并非单字成词。又《广韵·齐韵》嗁小韻(杜奚切):“䬫。《字林》云寄食。”{䬫}的“寄食”义显然是“寄食”义{餬}的转训或词义沾染的结果,该义项实际上不能成立。

正如张宪光(2015)所说,由“䬫”的声符“氐”很容易联想到氐族,北方游牧民族很早就开始生产并食用乳制品,并在与汉民族的交流和贸易中,将乳制品传入中原,“氐”作为“氐族”的指称是很有可能的,又联系到“软糊”义的{胡}{餬},则“氐胡”便应视为偏正结构,意为“氐族的糊状食品”,命名理据所反映的是这种乳制品的原产地和原民族。

第一,氐羌与“酪酥”“䬫餬”等乳制品渊源很深。氐羌本是甘肃陇南山脉附近的游牧民族,后迁徙至陕西、四川交界一带,逐渐形成以农耕为主、畜养为辅的生产方式(参看杨铭,2014:16-23),故唐慎微《证类本草》卷十六记载:“陶隐居云:酥出外国,亦从益州来,本是牛、羊乳所为,作之自有法。”益州亦对应氐羌聚落在蜀地的地理分布。自秦汉时期以后,汉地民间始终与氐羌保持着交流和贸易,胡族商人往来中原,为乳制品传入提供了客观条件。西北边境的氐羌散居在凉州至河西一带,尤以家畜优良著称,很早就开始与汉民族进行贸易。至东汉初,陇西太守马援“招抚塞外氐羌”,氐羌部落纷纷内附中原,与汉族的民间交流变得更为频繁。

第二,汉魏时期的北方民族迁徙还伴随着佛教的传播,长安、洛阳等中原大型城市都存在过胡人聚落,并形成了相当规模的宗教空间(叶德荣,2012:107-128),尽管汉人较少直接皈依佛教,但与胡僧的交流和贸易,显然大大增加了接触乳制品的机会。西晋以降,北方民族与佛教僧团共同将乳制品推广到中原各地,乳制品逐渐融入汉民族饮食生活当中,如《释名·释饮食》(2021:148):“酪,泽也。乳汁所作,使人肥泽也。”《世说新语·捷悟》(2015:640):“人饷魏武一杯酪。”又《言语》篇(2015:96):“陆机诣王武子,武子前置数斛羊酪。”又《排调》篇(2015:871):“陆太尉诣王丞相,王公食以酪,陆遂还病。”《艺文类聚》卷七十二引《晋太康起居注》:“尚书令荀勖既久羸毁,可赐奶酪,太官随日给之。”《太平御览》卷八五八引前燕慕容皝《与顾和书》:“今致……䬫餬十斤。”均可反映出彼时汉人对乳制品的接受情况。

第三,汉地民间经常直接用原产地或原民族为外来物品命名,且词形大多会发生一些变化,这种语用现象为“氐胡→䬫餬”提供了理据支撑。如“焉支/燕支”为山名,山上所产红蓝花制成的化妆品称为{燕支}{烟肢},后加义符“肉”或“赤”写为{胭脂}{}(参看郑张尚芳,2019:163-164)。“师比”是一种金属带钩,在史传中又写作“犀比”“私毗”“胥纰”等异文,张晏、阮元、王国维等均认为其与东胡名“鲜卑”存在音转关系A《汉书·匈奴传》:“黄金犀毗一。”张晏注:“鲜卑郭落带,瑞兽名也,东胡好服之。”阮元《积古斋钟鼎彝器款识》(阮元自刻《文选楼丛书》本)卷十“丙午神钩”条:“然则师比、胥纰、犀毗、鲜卑、犀比,声相近而文互异,其实一也。”王国维《观堂集林》卷二十二《胡服考》:“‘黄金师比’者,具带之钩,亦本胡名,《楚辞·大招》作‘鲜卑’,王逸注:‘鲜卑,绲带头也。’”,用以指称该名物的产地来源(参看罗常培,2011:24-26)。古颇陵国(Paliga)传入的蔬菜名为{波棱菜},后来增加义符“艸”写为{菠薐菜}(参看史有为,2013:47)。因此,经由氐羌传入汉地的乳制品,民间便将其命名为“氐胡”,成为口头俗词,而在被服虔《通俗文》收录时,又增加义符“食”写为“䬫餬”,以增强表意功能,逻辑链条也是非常自然合理的。

综合上述,“䬫餬”是游牧民族氐羌生产的乳制品,在与汉民族交流和贸易的过程中,这种乳制品传入中原,并被汉民族口头命名为“氐胡”,后来在书面语中又增加义符“食”写为“䬫餬”,既反映出民族融合和佛教传播的历史背景,也符合造词心理和语言接触的客观规律。

2.1 从{䬫餬}到{醍醐}

“酪酥”义{䬫餬}凝固成词后,其语源“氐胡”逐渐隐晦不彰,不可拆字为训。{䬫餬}又多写为{醍醐},两者是同词异形关系,东汉服虔《通俗文》仅载“䬫餬”一形,西晋译经才出现“醍醐”一形,可知{䬫餬}为正体,{醍醐}为后起俗体。中古音义书中{䬫餬}{醍醐}两形并存,另有{餬}{湜湖}等特殊俗体,见《玄应音义》《慧琳音义》(徐时仪校注,2012):

(2)醍醐。亭泥反,下音胡。案醍醐,酥之精粹也。乳中精者名酥,酥中精者名醍醐。(《慧琳音义》卷十一)

(5)醍醐。上音提,下音胡。醍醐者,酥中之膏至精者名曰醍醐,能治众病。形声字也。(《慧琳音义》卷四十一)

(6)醍醐。上音提,下音胡。《韵诠》云:“酥之至精醇者,以细滑故常不凝,如清油香,名曰醍醐。”(《慧琳音义》卷六十)

(7)醍醐。上第泥反,下户姑反。醍醐,出酥中至精不凝者也。《文字典说》并从酉,从是省(声)及胡声。(《慧琳音义》卷七十二)

(8)醍醐。上弟泥反,下户孤反。《文字集略》曰:“醍醐是酥酪之精醇者。”《古今正字》并从酉,是、胡皆声。(《慧琳音义》卷七十六)

(9)醍醐。上第奚反,下户孤反。《考声》云:“醍醐,蘇中不凝者也。集本从水作湜湖字,非也。”(《慧琳音义》卷九十六)

从以上可知,中古经师同样认为{䬫餬}是正体,{醍醐}则是晚近出现的俗体。“䬫”“醍”的字音“亭泥反、徒奚反、第泥反、弟泥反、音提”均在定母齐韵,“餬”“醐”的字音“胡、户姑反、户孤反”均在匣母模韵。值得注意的是,《玄应音义》认为“酒”义的{醍}读为“体”(上声透母荠韵),与{醍醐}之“醍”(平声定母齐韵)音义不同,这正是两词应当分音列义的文献证据。

词形从正体{䬫餬}变为俗体{醍醐},存在三个演变环节。首先,“酪”“酥”之所以义符为“酉”,是因为提炼乳制品与酿酒的过程非常相似,都有熬煮、过滤、发酵等制作工序,所以{䬫餬}亦存在效仿“酪”“酥”义符转而从“酉”的造字理据。其次,随着两晋南北朝时期中土佛教兴盛发展,佛法境界譬喻“乳→酪→酥→醍醐”变得广为人知,《大般涅槃经》《摩诃僧祇律》《四分律》等佛典均有称述。在这个佛法譬喻的语境中,“䬫餬”多与从“酉”的“酪”“酥”并列联举,所以{䬫餬}容易受到“酪”“酥”义符“酉”的影响,发生偏旁类化变为{醐},再经声符改换“氐→是”,最终变为{醍醐}之形。这种因上下文导致偏旁类化,是俗字产生的重要途径(张涌泉,2010:63),恰好也印证{醍醐}为后起俗体的实质。最后,上古音“䬫/氐”在端纽脂部[tiei],“醍”在定纽支部[die],声母端定旁纽,韵母脂支异部,但在中古音《广韵》中“䬫/氐”“醍”同为四等齐韵,可见{䬫餬}{醐}的声符能够从“氐”改换为“是”,也是中古脂支合流的实际反映。

2.2 “红色清酒”义的{醍}{缇}{(䣽)}

《汉语大词典》(1994:1429-1430)收录有“醍1”和“醍2”两个条目:“醍1(tǐ):浅红色的清酒。醍2(tí):见‘醍2醐’,从酪酥中提制出的油。”可知,“醍1”是“清酒”义,今读为tǐ,对应《广韵》他礼切;“醍2”即“醍醐”是“酪酥”义,今读为tí,对应《广韵》杜奚切。词典认为两者是异音异词的同形关系,甚确,已见前揭《玄应音义》,但仍有必要探讨“清酒”义{醍}与“酪酥”义{醍醐}的词际关系。

“清酒”义{醍}的词源是“红酒”义{缇}{缇齐}。《周礼·酒正》:“辨五齐之名,一曰泛齐,二曰醴齐,三曰盎齐,四曰缇齐,五曰沈齐。”郑玄注:“缇者,成而红赤,如今下酒。”孔颖达疏:“下酒,谓曹床下酒,其色红赤,故以缇名之。”“缇”又从“酉”作“醍”。《礼记·礼运》:“玄酒在室,醴盏在户,粢醍在堂,澄酒在下。”《礼记·坊记》:“醴酒在室,醍酒在堂,澄酒在下,示不淫也。”可见{缇}{醍}同词异形,皆为“红酒”义。又《释名·释饮食》(2021:155):“缇齐,色赤如缇也。”王国珍(2009:148)指出:“缇齐因酒色赤红,与缇相似而得名。”闫艳(2006)亦指出:“‘醍’之得名源于颜色,‘醍’‘缇’是同源字。‘缇’是一种丹黄色的丝织品……假借指酒,又被类化写作‘醍’。”两说甚是,这种酒称为“缇齐”或“缇”,是因为其与丝织品“缇”皆为红色,为表明与酒相关,便将义符“糸”改换为“酉”,最终变为“醍”,与“酪酥”义{醍醐}的“醍”字的构形理据及词音词义均不同,只是偶合的同形关系,不可混淆。

2.3 {醍醐}的“清酒”义、“沽酒”义均是语境义

《汉语大词典》 (1994:1430)“醍醐”条目列有三个义项:“①从酪酥中提制出的油。②佛教用以比喻佛性。③比喻美酒。”义项③“美酒”义{醍醐}所引例句为白居易《将归一绝》:“更怜家酝迎春熟,一瓮醍醐待我归。”该例句中的{醍醐}难以判断是否确为“美酒、清酒”之义,有必要探讨其与“酪酥”义{醍醐}及前述“红色清酒”义{醍}的词际关系。

经过全面考察白居易诗文(朱金城笺校,1988),可以发现以下四例疑似为“清酒、美酒”义的{醍醐}。

(1)手中稀琥珀,舌上冷醍醐。瓶里有时尽,江边无处沽。(卷二十三《早饮湖州酒寄崔使君》)

(2)唯是改张官酒法,渐从浊水作醍醐。(卷二十八《府酒五绝·变法》)

(3)未暇倾巾漉,还应染指尝。醍醐惭气味,琥珀让晶光。(卷三十二《答皇甫十郎中秋深酒熟见忆》)

(4)纳诸喉舌之内,淳淳泄泄,醍醐沆瀣;泪诸心胸之中,熙熙融融,膏泽和风。(卷七十《酒功赞序》)

然而,在这些酒主题的诗文中,“醍醐”更倾向于是一种修辞喻体,是将美酒比喻为佛经“酪酥”义的{醍醐},而不是“醍醐”本身存在“清酒、美酒”的义项。事实上,白居易诗文所用“醍醐”一词,除上述例句存在疑似义为“清酒、美酒”外,大多显然与佛法直接相关,如《和梦游春诗一百韵》:“尘应甘露洒,垢待醍醐浴。”(卷十四)《嗟发落》:“银瓶贮寒泉,当顶倾一勺。有如醍醐灌,坐受清凉乐。”(卷二十二)《唐抚州景云寺故律大德上弘和尚石塔碑铭》:“佛灭度后,薝卜香衰,醍醐味醨。”(卷四十一)所以《汉语大词典》义项③不径作“美酒”而是释为“比喻美酒”,是非常正确的。

白居易称信佛门,酷爱佛学意蕴浓厚的“醍醐(䬫餬)”一词,他为了强调清酒需要反复加工、过滤后澄澈剔透且十分珍贵的特性,故而使用佛经中的“醍醐”进行比喻修辞,诗文中{醍醐}的“清酒、美酒”义,显然源自佛法譬喻中“最上最胜的乳制品”,即“酪酥”义的{醍醐},而与前述“红色清酒”义{醍}{缇}{(䣽)}毫无关系。可见,这些诗文中{醍醐}的“清酒、美酒”义,只是由比喻修辞生成的语境义,不能视为独立的新义项。

另外,根据张涌泉(2010:236)考述,敦煌文献中还存在“沽酒”义的{醍醐},其原词形写为{提胡},本是鸟鸣的拟音词,也代指这种鸟类,由于“提胡”“醍醐”同音,民间便把{提胡}这种鸟称为“念佛鸟”,以体现其佛教色彩。“用水壶或葫芦盛酒”称为{提壶}或{提葫芦},同样与{提胡}{醍醐}同音,导致{提壶/提胡}既与佛教有关,又与沽酒有关,义素构成比较复杂。如敦煌写本3835 号《百鸟名》:“念佛鸟,提胡芦,寻常道酒不曾沽。”刘禹锡《和苏郎中寻丰安里旧居寄主客张郎中》:“池看科斗成文字,鸟听提壶忆献酬。”与酒产生联系后,{提胡}便很自然地增换义符“酉”,词形变为{醍醐},如《敦煌歌辞总编·取性游》:“林中鸣,种种有,更有醍醐沽美酒。”A以上敦煌文献语料均转引自张涌泉(2010:236)。张涌泉(2010:236)总结道:“‘提壶’‘提胡卢’等本因其鸣声而得名,俗乃因‘壶’‘胡卢’为盛酒之器,而附会沽酒献酬之意;上揭歌辞则复因与沽酒相涉而增易偏旁作‘醍醐’。”可见,鸟名“提胡”是在同音词“醍醐”和“提壶”的交叉影响下,最终使得词形变为{醍醐},并获得了“沽酒”义,这个词义源自“酪酥”义的{醍醐}和“沽酒”义的{提壶},是同音双关修辞生成的语境义,同样不能视为独立的新义项。

以上,{醍醐}在诗文中出现的“清酒”义和“沽酒”义,均是对佛教“酪酥”义的{醍醐}的发展和活用,是由文学修辞生成的语境义,并非独立的新义项,更与前述“红色清酒”义的{醍}无关。

本文所述“酪酥”义{䬫餬}{醍醐}、“红色清酒”义{醍}{缇}{(䣽)}与“稠粥→寄食”义{餬}{糊}{胡}的词际关系,以及“酪酥”义{醍醐}在修辞语境下的“清酒”义和“沽酒”义,可列图表如下(上为词义,下为词形)。

3.结语

自季羡林(1990)从语言学角度论述佛教初传汉地以来,学界开始普遍运用跨学科方法考察中土与西域的文化交流和语言接触;随着朱庆之(1997)标举“佛教混合汉语(Buddhist Hybrid Chinese)”,作为基础文献材料的汉文译经,极大拓宽了民族史、宗教史、文化史以至词汇史的研究范围。新方法的运用、新材料的发现,使得一些原本悬而未决的问题获得了重新研究的机会,本文对“醍醐”一词的系统性考证,正是佛典语言学研究大背景下的微观一例。

本文通过考察对比中土文献与佛教文献,指出东汉服虔《通俗文》是“䬫餬”最早的文献记载,汉文译经则均迟至西晋以后,证明“䬫餬”本是与“酪酥”同义的中土民间俗语词。记载“醍醐”一词的汉文译经则多存在疑伪问题,译作年代均迟至西晋以后。西晋译经选用“醍醐”作为梵语“sarpir-maa”的译词后,新词义“最上最胜的乳制品”逐渐占据主导地位,用以譬喻佛法的最高境界,并经由佛典广为流传。从汉晋时期民族融合与佛教传播的历史背景来看,乳制品“䬫餬”的语源为偏正结构“氐胡”,意为氐族的糊状食品,命名理据所反映的是这种乳制品的原产地和原民族,由氐羌生产并传入中原,被汉地民间逐渐接受。

另外,本文还辨析了{䬫餬}{醍醐}的形义演变及其词际关系。从正体{䬫餬}到俗体{醍醐},词形演变受到造字理据、偏旁类化、语音流变的影响。“醍(醍醐)”与“醍(红色清酒)”是偶合的同形关系,不可混淆。部分诗文中{醍醐}的“清酒”义和“沽酒”义,是文学修辞生成的语境义。

应当指出的是,佛典语言学的词汇研究需要具备宏观历时的学术视野,应注重正确处理和分析疑伪佛经等文献语料,审辨同词异形、同形异词等词际关系,才能够准确地描写现象、总结规律,最终得到相对合理的结论。

猜你喜欢
译经清酒乳制品
译经用字与译经词语新释
中田英寿:从足球运动员到清酒老板
2018年1~2月乳制品产量同比增长8%
烫一壶清酒
通过乳制品源头控制提高原料奶品质的措施
佛教史视阈下康僧会译经之儒学化及其意义
杜马斯燃烧法快速测定乳制品的含氮量
图形在乳制品包装设计中的应用分析
清酒的米水传奇
供奉清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