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汉字“变形意化”现象初探*

2022-04-10 02:04王鹏远
汉字汉语研究 2022年4期
关键词:构形理据字义

王鹏远

(清华大学出土文献研究与保护中心)

提 要 本文回顾了学界目前有关“变形意化”的研究,对“变形意化”的概念进行了辨析,梳理了“意化”“变形意化”“理据重构”等概念之间的关系,并对古文字和隶楷文字阶段的“变形意化”现象进行举例分析。

1.以往研究的回顾

刘钊(2011:109-118)在《古文字构形学》中指出古文字中存在“变形音化”的现象,对其概念进行了讨论并举出丰富的例证。在对文字形体进行分析时,作者其实还使用了“变形义化”的术语,但并未对它作任何定义。比如刘钊(2011:142-143)在考释甲骨文的“(督)”字时说:

其实我们有理由推测甲骨文的这个字很可能就是“督”字,也就是说“督”字本来就是从日叔声的一个字,“督”字本义可能并非“督察”之意,只是因为后来用为“察”义,人们才“变形义化”,把“督”字所从的“日”旁改成了“目”旁以迎合字义。

作者在讨论“力”和“刀”旁的讹混现象时指出早期秦汉文字的“筋”皆从刀作,写作从“力”的字形是后起的。作者对这种讹变发生的原因进行推测:

后来“筋”字所从之“刀”讹混为“力”,一是因为“刀”“力”字形接近,本极易混淆,二是因为这是一种“变形义化”,即把“刀”旁改成“力”,以迎合“筋”字“筋力”、“肉之力”的字义。当然,《说文》训“筋”字为“肉之力”,显然是在“筋”字已经由从“刀”讹混为从“力”后据此作出的解释。

在《谈古文字资料在古汉语研究中的重要性》一文中,刘钊(2005:54-58)指出“变形音化”与“变形义化”是一对相对的概念,并对“变形义化”的概念作了定义:

“变形义化”是指会意字或形声字在演变过程中,为了更明确地标示字义,利用会意字或形声字的一部分,故意将其改造成与这一部分形体相近并能提示整个字义的义符。……“变形义化”的例子如“战阵”、“军阵”的“阵”字本来是借“陈”姓之“陈”为之,因为古代战争多为“车战”,而“陈”字所从的“東”与“車”形体又很接近,为了更明确地标示字义,就故意将“東”改造成与其形体相近并能提示字义的“車”。

李旼姈(2005:134-136)认为“变形义化”是“代换部件”的一种类型,并举了“→”“→”“庚→”“→”四例。不过作者所谓的“变形义化”是指“甲骨文‘从人形类’的字,在卜辞中作人名、地名或方名(或族名)等不同用法时,用改从部件之方法来区别之”,和刘钊所谓的“变形义化”并非同一种现象。

吴文文(2009)指出汉碑中的俗体字存在“变形音化”和“变形义化”两种形体演变规律,作者把后者定义为:

在演变的过程中,一些汉字的某个不表义的构件,往往会被改造成一个形体相近但又能反映该字字义的新构件。这样一种现象,我们不妨套用刘钊先生“变形音化”的概念,称之为“变形义化”。

吴文文(2012:77-80)在另一篇有关汉碑、汉简中与字义有关的字形演变规律的文章中讨论了“加注意符”、“形旁代换”和“变形义化”现象。其中“变形义化”一节除了前文所举的例子之外,还增加了“→→(先变形义化为亡,后变形义化为哭)”、“→泉(变形义化为水)”、“→(变形义化为合)”、“界→(变形义化为分)”、“迁→(变形义化为升)”、“黍→(变形义化为米)”等例证。

沈春兰(2009:37)设专章讨论“因‘变形义化’引起的重解”。不过作者所论“变形义化”与刘钊和吴文文所讨论的“变形义化”并非同一种现象:

所谓“变形义化”指的是汉字在发展和使用过程中,由于形体的变化、意义的发展和字用的变迁而出现字形与字义关系的疏远,用字者在追求汉字表意性的驱使下,对原本不表义的形体进行重新分析使之具有表义功能,或者通过增加、改换义符来恢复或加强字形与字义之间联系的现象。

该定义实际上包含了“重新分析”、“增加意符”和“改换意符”三种情况,并不包含通过改造字形的某一部分来提示字义的情况。文中同样没有与前人所论的“变形义化”相关的例证。

李娴(2016:26)把“义化”分为“整字义化”、“构件义化”和“变形义化”三类。其中“变形义化”是指:

字形演变过程中,表形构件转化为形近的表义构件,且该构件能够合理地解释字义,这种情况我们称为构件变形义化。

从作者的定义可知,作者所谓的“变形义化”是指由“形符”到“义符”的转变。作者所举的一些例子确实和刘钊、吴文文所谓“变形义化”相合,如“→(变形义化为从步)”A作者认为和为一字,故将其看作“变形义化”。不过二字实非一字,为“钺”之初文,为“越”字。、“→→(先变形义化为从亡,后变形义化为从哭)”等,但其余大部分例子其实属于“理据重构”,而非我们所讨论的“变形义化”。

梁春胜(2013:301-306)在《楷书部件演变研究》中设专节讨论“变形义化”。作者采用了刘钊对“变形义化”的定义,举了“后→(变形义化为不及)”、“→(变形义化为死)”、“琴→(变形义化为竹)”、“琴→(变形义化为木)”、“磔→(变形义化为裂)”、“戚→(变形义化为人)”、“窥→(变形义化为从视)”、“德→(变形义化为从惠)”、“迁→(变形义化为从升)”“粪→/(变形义化为从土)”、“凿→(变形义化为从毁)”等例。

以上就是目前我们所见到的在理论方面讨论“变形义化”的主要成果。从前文的梳理我们可以看到,学界已经认识到“变形义化”现象的存在,但不同学者对该概念的理解仍有分歧。隶楷文字中“变形义化”的现象已经被注意并且作为构形学的一部分进行过归纳和研究,但学界对古文字阶段该现象的研究依然较为有限,目前被明确指出的例证仅有“阵”和“丧”两例。

虽然在概念上并未取得一致意见,但从有关文字考释的文章来看,不少学者已经注意到了该现象。

张鑫裕(2019:49-78)指出“溢”“谥”所从之声旁在古文字中写作,在隶楷文字中写作,与写作的“益”旁区别明显。对于两字后来改为从“益”的情况,张鑫裕解释说:“溢出、增益意义有相似性,谥号是死后加给益主的,二字从‘益’可能也出于把声符改造成形近义符的考虑。”

邬可晶(2021:1-20)指出“麗”在秦文字中有顶端作“二‘丙’/‘两’”形者,如(《珍秦斋藏印(秦印篇)》336),“似是‘麗(儷)’的‘变形义化’”。邬可晶把金文“”释作“俦器”之{俦}的本字,该字在金文中或有作(《集成》02569)者,所从二器皿与“再”字中叠置的两器皿形近。邬可晶说:“‘俦器’之‘俦’字不能读为‘再’,但‘再’可训‘二’、‘重’,与训‘类’、‘匹’的‘俦’义有关联,有些‘’字所从与‘再’形近(仅有无‘()’之别),也许是当时人有意改造的。”

陈剑(2020:66-103)认为“卣”在最初既表示{卣}又表示{瓜},西周金文的来源于形。对于战国文字中写作(《集成》9720),以往学者分析为“外象其蔓内象瓜实”的“瓜”,陈剑说:“它与后来的类形一样,大概都应该看作又有‘重新分析’‘理据重构’,试图在其形中凸显出‘瓜形’之用意。但归根结底,诸形都是来自更早古文字的类形的。”

从以上几个例子来看,“变形义化”对文字考释和解释文字构形都有较为重要的作用,因此有必要对其概念进行辨析并对相关例证作进一步梳理。本文就是这方面的一个尝试。

2.“变形意化”概念辨析

在讨论“变形意化”之前,我们先来考察一下“意化”的概念。

现代文字学将汉字的字符分为“意符”、“音符”和“记号”三种类型,其中“记号”占比很小,对于绝大多数字符而言,要么是“意符”,要么是“音符”。与“音符”“意符”相配的是“音化”“意化”的概念。“意化”是汉字中意符功能凸显的现象,意符数量的增加、意符表意能力的增强都属于“意化”。

意符的表意能力增强有如下三种表现:一是意符与字所表示的词的义项之间联系更加直接。比如“慈”从心兹声,是为{慈爱}造的专字。因为磁石引铁和慈母爱子有相似之处,因此由{慈爱}引申出{磁石}的义项(參看裘锡圭,2021:305)。《管子·地数》:“上有慈石者,其下有铜金。”原来的意符“心”和{磁石}的联系虽不至于完全消失,但也已经较为间接。后来在“慈”的基础上添加意符“石”造了“礠”字,“石”和{磁石}之间的联系就比较直接了。二是意符与字所表示的词的所指之间的联系更为直接。比如“砲”是为抛石机所发的机石造的专字,从石包声A“炮”和“抛”同源,取“抛石”之意。参看蒋绍愚(2005:285-286)。相关字形的梳理可参看裘锡圭(2021:225-226)。。南宋时将石头换为内置火药的生铁铸品。{砲}的词义没有改变,但所指却由机石变成了内置火药的铁制品,因此后来把“石”换为“火”造了“炮”字来表示{砲}B《说文》:“炮,毛炙肉也。”与表示{炮}的“炮”是同形字的关系。。{砲}的本质特征是以“抛”的形式来投掷某种东西,以此来对敌方造成破坏。至于“抛”的是石头还是铁,里面有没有火药,其实对“炮”的词义并没有影响,所以“砲”字中的“石”旁和“炮”字中的“火”旁其实都是和词的所指有关,而和词义无关。词义没变,但词的所指变了。把“炮”中的“石”换成“火”,和变化了的所指产生了新的联系,因此我们可以说“炮”字中的意符表意能力增强了C“炮”在现代汉语中也可以指爆竹。因为火炮和爆竹都会爆炸,所以基于相似性由“火炮”引申出“爆竹”的含义。“爆竹”不再有“抛”的义素,“爆炸”成为其核心义素。我们可以说,在表示“爆竹”这个意义时,{炮}的词义和所指都发生了变化。在这个意义上,“炮”中的“火”旁和词义相关。。《说文》“韤,足衣也”,字从“韋”。大徐本《说文》说“今俗作韈,非是”。《集韵》中收录“”,亦为“袜”的异体字。{袜}用从“韦”“革”“皮”的字记录,是因为时人的袜子多以皮韦制成。后来袜子改用丝织品制作,即所谓“罗袜”“绣袜”“素袜”等。“韦”“革”“皮”等意符与{袜}的所指之间的联系减弱。居延简中已见字,字形从“糸”。《类篇·巾部》:“帓,足衣也。”从“巾”和“糸”的字多是丝织品,“革/皮/韦”旁换成“巾/糸”旁,体现了袜子材质的变化D{袜}的本质特征是用来包裹足部的衣物,无论是用什么材料制作,都对其词义没有影响。魏晋时期的碑刻文字中已经出现从“衣”的,隋唐时期出现“襪”。“袜/襪”在后代逐渐流行。“袜”属于一种衣物,从“革/皮/韦/巾/糸”到“衣”的替换,其实是意符从和所指联系转变为和词义联系。这种转换说不上表意能力增强还是减弱。。三是意符与意符之间的关系更为显豁。比如“伐”象以戈伐人头之形,甲骨文中写作、。金文或在“戈”旁添加“又”形作(《集成》1011)。该形体可以看作的繁体,这种形体上的增繁其实也有增加表意功能的作用。“又”和{伐}虽然无论在词义还是所指方面都没有什么联系,但该意符使原字形中“戈”和“人”的关系更为显豁(象持戈杀人之形),因此也可以说增强了表意能力。

“变形意化”和“理据重构”是密切相关的两种现象。对于“理据重构”,王宁在《汉字构形学讲座》中下过如下定义(王宁,2002:29-30):

理据重构:形体因书写而变异不能与意义统一时,在使用者表意意识的驱使下,会重新寻求构意去与它的新形切合,或附会它的意义去重新设计它的构形。

从该定义来看,“理据重构”包含两种情况,一种是对字形结构进行重新分析,一种是对字形主动进行改造。前一种情况文字原有的构形理据并不一定消失,比如“东”古文字作,象束橐之形,假借表示{东方}。《说文》小篆作,字形与古文字基本相同,原有的构形理据并未完全消失。《说文》引官溥说将该字构形分析为“从日在木中”,是将小篆字形拆解为和,对其构形理据进行了重新分析。后一种情况文字原有的构形理据被破坏,新的字形已经不能用原有的构形理据解释。比如“馘”字写作,在“戈”下添加了旁。古文字中“或”字和从“或”诸字的“戈”旁下未见加“”旁者,且该字形中与上面的圈形连接为一个整体,因此该字的构形理据已经发生了改变。“桀”本作舛在木上之形。《说文》:“桀,磔也。”魏道宝碑记“桀”字作,将上部的“舛”改造为“列”,应该是因为“磔”与“裂”义近。前引梁春胜文指出“磔”或写作,“裂”应当是在写作的“桀”字基础上进一步改造而成的。字形只能分析为从石从裂,不能再分析为从桀石声。

第一种情况的理据重构只是一种对字形的解释,并不具备构形学的意义。因此现代文字学家分析的构形,只会将其分析为象橐囊之形的象形字,而不会将其分析为象日在木中的会意字。第二种情况的理据重构是按照对构形理据新的理解改造原有字形,实质上属于一种“造字”活动,因此具备构形学的意义。前引陈剑文认为→→为“理据重构”,显然指的是第二种情况。如果改造之后的字形音符数量增加或表音能力增强,则可以称为“变形音化”;如果改造之后的字形意符数量增加或表意能力增强,则可以称为“变形意化”。有时候也会有“变形音化”和“变形意化”同时出现的情况,比如谢明文(2017:53)指出甲骨文从㿝勹声,为“饱”字初文。金文或写作,其中的为“腹”的表意初文。把“勹”变成“”,“可能同时含有变形音化和变形义化两种因素”。“㱃”原本作,象人张口在酉中饮酒之形。膳夫山鼎中“㱃”字作,原来的分解为“今”旁和“欠”旁,其中“今”和{㱃}在读音上相近,“欠”与{㱃}在词义上有关。“甫”甲骨文作,从屮从田,为“圃”的初文。西周金文中“甫”或用来表示{父},如季子康镈“乐我甫(父)兄”、簋“作甫(父)庚宝尊簋”。“甫”在金文中或作,上部的“屮”改造成“父”,可能兼具表音和表意两种功能。邬可晶(2019:64-83)认为西周金文中的(臸)为{臻}的表意初文,“晋”古文字从,与“臸”写法有别。汉代文字中才大量出现从臸的“晋”字,这“很可能也跟当时人已不知‘晋’本从‘’,‘臸’‘晋’则音义皆近有关。”“暑”在隶楷文字中或写作,在“者”下添加“灬”改造为“煮”。“煮”的韵母相对于“者”而言更接近“暑”,且在词义上与“暑”类似,都表示温度高。

3.“变形意化”举例

以下我们以时代为序,列举一些前文没有提到的例子。

3.1 臣

3.2 尚

3.4 嘉

3.5 匋

3.6 嵒

3.7 蠆

3.8 鄉

3.9 劙

3.10 鼓

3.11 妻

3.12 觅

《说文》:“覛,衺视也。”“覛”之“衺视”义不见于古书。《国语·周语上》:“古者,太史顺时覛士。”韦昭注:“覛,视也。”由“察看”引申出“寻求”义。张衡《西京赋》:“覛往昔之遗馆,获林光于秦余。”段玉裁指出“俗有寻觅字,此篆之讹体”。“”在隶楷文字中或写作“爪”,如《□伯超墓志》中“派”作,《袁景慎墓志》中“覛”字作。“覛”大徐本籀文作,小徐本籀文作。小徐本籀文可以隶定作“”。“”上部的“”讹变成“爪”,就形成了“觅”字。《集韵·锡韵》:“觅,亦书作”。

3.13 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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