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简介:黄丹丹,中国作家协会会员,寿县作协主席,安徽省文学院第六届签约作家。作品散见于《小说选刊》《西部》《延河》《清明》《安徽文学》《诗歌月刊》《时代文学》《散文》《文学港》等文学期刊。
她坐在红色的宝马车里哭了许久。
天终于黑了。她把自己大衣摆和副驾驶座位上湿漉漉的纸巾团,攥了一手心,打开车门,下车,又“嘭”地关上车门。
高跟鞋叩在东门口的青石板上,“笃笃笃” “笃笃笃”,还带着回声。天上正飘洒着毛毛雨,那雨丝被风扯乱,掷向她哭花了妆的脸,仿佛老天都看不得这副模样,想帮她把脸洗干净。她把手心里团得很结实的一团纸巾,丢进了一只绿色的敞口垃圾箱,腾出的手伸进大衣口袋里,掏出一包淡绿色的纸巾,抽出一张,边走边揩脸。
121步,她心里默数着这步数。从垃圾箱到东门瓮城是121步。她不说话的时候,总喜欢默默地数数。
这是她离开小城的第3556天,差3个月就整整10年了。10年把一个人的光鲜磨锉,全让一座城的光彩绽放了。今天到小城,循着导航下高速路口,经过东津渡大桥,往城区方向驾驶时,她被惊得车速放慢到了每小时30千米,一辆辆车从她身后超过去,甚至连骑电动车的都从她车身旁越过去,再回头狠狠地盯着她,然后扬长而去。
她走的时候,这里不过是一条两车道坑坑洼洼的老路,东津渡大桥也不过是个摇摇欲坠的破桥墩子。
当年,李杜取笑她说:“你们那小县城真是会骗,就这个破地方还能整出什么‘寿阳八景的 ‘东津晓月。”她憋红了脸跟他振振有词:“东津渡在古时候可繁华了,这里是淝水流入淮河的要津。当年这里商家云集,是一派清明上河的景象……”
李杜“嘎嘎”地笑著打断她,说:“既然小县城那么好,你干嘛跑出来?”
她不做声了。
好在,东门一点儿也没变,门楼子上还如十年前那般,生着一簇簇蓬勃野性的野菊花,它们把根扎在墙缝里,墙缝是古人熬了糯米浆兑了石灰灌的。她仰头望着这节气还开得颇有生气的野菊花,抚着粗砺的墙砖,慢慢走进了城门。她的高跟鞋跟不时卡在青石板缝里,所以走得踉踉跄跄。
何止这一段,事实上,这一路她都走得踉踉跄跄。
10年前,她离开小城,飞蛾扑火般地去了光怪陆离的大上海。到了上海才知道,她兜里的3000块钱,只够上海女孩买身衣服的。而那,却是她在小城工作一年多攒下的全部家当。
去上海之前,她在QQ里对岚岚说,她要去上海了。在对话框里,岚岚发了一大捧玫瑰花给她,说欢迎欢迎。她到了上海,给岚岚打电话,却总打不通。
岚岚和她,是在一条小巷子里长大的,从小学到中学,都同级不同班。岚岚一直上的是重点班,但重点班的岚岚和读普通班的她,最终还是殊途同归,都没考上本科。岚岚到外地的一所师专,学了幼师;她则进小城电大,学了会计。
高考过了四年多,春节时,家在小城的高中同学们从各地回到了小城。 这会儿,读本科的那帮家伙们都上了班,有了闲钱,也有了闲情。不知是谁,闲得无聊建了一个QQ群,把城里的一帮同学都拉进了群里,说要聚聚。
聚会时间定在大年初二。她正愁聚会那天她穿什么衣服时,QQ上来了一条好友添加消息,备注显示是岚岚。
我和岚岚居然不是QQ好友?她暗自惊叹。也难怪,虽然她们在一条巷子里住了二十多年,但接触还真不多。
岚岚家住在巷口,一进巷子就能看见一方有着厚重的朱漆大门的院落,大门两边各踞一只怒目圆瞪的石狮子;院墙上,攀着金银花、蔷薇花,还有迎春花枝、紫竹从墙头上垂到院外。
这样气派又雅致的院子,成了那条小巷的标志性建筑。她家呢,则是从岚岚家直接往里走,走到坑洼不平的青石板路,看见正对着巷口的一扇剥脱了油漆的老式铁栅栏防盗门,那就是她家了。她家门前有口古井,有辆木板车。她那戴着比啤酒瓶底还厚的近视眼镜的妈妈在井旁洗衣洗菜时,她爸就坐在板车上和她妈闲聊。她爸坐在正对着巷口的板车上,有时看见岚岚从那扇朱门出来,就往自家黑洞洞的堂屋吼一嗓子:“丫头,上学喽,人家岚岚都走啦!”
她不吱声,默默在屋里收拾书包,磨叽一会儿再出门。她明明算好岚岚该走远了,可刚走到巷口,就看见岚岚要么边走边踢一颗小石子儿,要么在巷口卖棉花糖的老头跟前看人家做棉花糖,她真烦岚岚那磨磨叽叽的劲儿,害得她们总免不了要碰面。碰到岚岚是件不愉快的事儿,对她而言。她不想被人比下去,但她知道,在岚岚面前,她只能甘拜下风——她在语文课上一学到这个成语,第一个就想到了岚岚。然而,她不甘。虽然岚岚爸妈是当官的,她爸妈是下岗的;虽然岚岚上的是重点班,她上的是普通班;虽然岚岚穿得像花蝴蝶,她穿得像扫大街的;但是,她比岚岚漂亮。她从小到大,听到最多的就是人们对她长相的赞美:这丫头真俊,一点不像老李家两口子;这丫头真惹人疼,瞧这对眼睛水灵的;这丫头哪家的,真是美人胚子……
上六年级,她就收到情书了,隔壁班那个胖小子放学后拦住她,硬是塞给她一封信,打开看了一眼,她就吓坏了,她看见了一个写得歪七扭八的“爱”字,赶紧把那封信给撕碎,扔到了巷口的公共厕所里。
她同意了岚岚添加好友的申请,岚岚问她:“你家还在巷子里吗?”
“对。”她回。
“年初二聚会我去接你吧,顺带故地重游一下。”岚岚说。
“好。”她觉得自己的回答太简略,所以在“好”字后面打了三朵玫瑰花表情。
岚岚紧接着发了个再见的表情,QQ头像就黑了。
她那时,坐在公司狭长的办公室里。天快黑了,没有开灯,电脑屏幕发出的荧光把她的脸映得像明星一般美,只是她看不到。但被她老板看到了。他走到她面前,一把抱住她,那张臭气熏天的嘴像拱食的猪一般在她脸上乱拱。她顺手操起鼠标,往那猪头上砸,又用高跟鞋狠狠地踢那畜生……终于逃脱。gzslib202204051249大年初二的下午,天晴得很好。小城里弥漫着淡淡的硝烟味儿,她坐在家门口晒太阳看书。她爸的板车旁搁了张旧木椅,她坐在椅子上,翻着《上海服饰》。
岚岚来了,踩着细高跟短靴,穿着墨绿色的皮草大衣,大衣摆若隐若现地露出一截藕荷色的缎面旗袍。
“嗨!”岚岚很洋气地冲她打招呼。
她放下《上海服饰》,望向打扮得很有老上海风情的岚岚。
她穿着大摆的白色羽绒服,一早照镜子的时候,还暗自叫好,觉得这件羽绒服把自己衬得像白雪公主般清纯而不失俏皮。现在,看到岚岚这身打扮,她脑海里立马浮出“甘拜下风”这个成语。小时候,她还因为自己生得比岚岚美,而在心里不承認岚岚比她强。此刻,她真的甘拜下风了。片刻,她又觉得不甘心,她想岚岚变美不过是因为她处在大上海那个时尚之都,被熏陶的。
岚岚活泼地钻进她家卧室,那间卧室用笨重的老式衣柜隔成了两间,里面那点儿只能容得下一张一米宽的小床的空间,就是她的闺房。外面搁了一张老式双人高低床,床面前的空地上放了一堆纸箱子的,是她父母的卧室。这会儿,他们都去亲戚家打麻将了。
她不喜欢岚岚打量她家的眼神,那眼神里明显地写满了好奇与嫌弃。于是,对岚岚说:“走,一起去你家老房子那看看吧,现在这家人不喜欢花,把你家满院的花都糟蹋了。”
岚岚似乎并不像她说的那样,那么留念她家易主了的旧居。她一路都在抱怨老城的拥堵和这条巷子的逼仄,害得她只能把车停在北门口。“新城区比这强多了。”岚岚说。她没做声,只默默地跟在滔滔不绝的岚岚身后。
晚上同学聚会,她依旧默默地坐在角落里,看着大家众星捧月似的围着岚岚转。就是那晚,她有了主意,决定过完年就去上海。
过完年,领到工资后,她就炒了那个差点被她踢废掉的色狼小老板。正月十五过完,她对爸妈说要去上海。怕爸妈阻拦,她灵光一现,把岚岚拉出来,说过年和岚岚说好了的,去岚岚那里。
她爸妈一听她说投奔岚岚,便没多说什么。“女大不中留。”她爸只是这么嘟囔了一句。然后,她用手机登录QQ,告诉岚岚,她要去上海。岚岚说:“欢迎欢迎。”第二天,她就到了上海。
她对上海几乎一无所知,只知道有一条《上海服饰》上常提的淮海路。谁知,她坐了近十个小时的大巴,终点却是距淮海路很远的奉贤南桥。下车的场景一派混乱,她穿着雪白的大摆羽绒服,背着一只小巧的双肩包,在那群背着大包小包的灰暗人流中特显眼。
所以,她刚下车,就有人过来,问她:“小姑娘,你去哪里?”
她说:“去淮海路。”
那人像电视里的外国管家似的,冲她躬身、伸手,做了个请的动作。她看见一辆黑色的大众汽车停在路边,就知道是黑出租。她口袋里有那三千块钱,所以放大胆子,问了车价,觉得并不离谱,就上了车。她一坐上车,就给岚岚打电话。她刚还看到岚岚在QQ空间里发了说说,说说里的配图是她在一家精品店试衣服的照片。那间店正好在淮海路上,《上海服饰》上曾经介绍过的。
谁知,岚岚的电话一直打不通,一路都打不通。
司机可能看出来她因联系不上岚岚而表现出来的焦躁了,他问她:“来上海找工,还是旅游?应该是找工的吧?”不待她回答,他就自己补充了一句。
“对。”她答,说话简略是她的风格。
岚岚的电话一直打不通。她有点为自己的鲁莽感到恐惧了。如果找不到岚岚,她能去哪儿呢?过年时,岚岚倒是主动对她说过,去上海吧,工作好找得很,大不了去他们那儿,过完年,都缺人呢。
她后悔自己话少,至少该在去上海之前,在QQ上就和岚岚说清楚,她到上海是去找工作的。
司机又问:“看你不像乡下出来的打工妹,你是城里人吧? ”
她说:“嗯。”
“城里人来上海干什么活儿,进商场卖衣服?”司机话倒多,但也亏他话多。她想,那就去淮海路上的服装店去碰碰运气吧。
谢天谢地,她就这样在大上海靠碰运气找到了第一份工作:淮海路上,一家精品服装店的导购小姐。包吃住,试用期每月基本工资2000元。
第二天,岚岚给她回电话,告诉她昨天自己在淮海路逛街时手机被扒了。她则轻描淡写地告诉岚岚,自己已经在淮海路上班了。岚岚在电话那头惊呼了一声,说晚上下班就来看她。
“下雪啦!”她正在东门的门洞里仔细地抚摸一块墙砖时,听到一个女孩子欢喜的呼声。她抬眼望向瓮城,果然,雪花纷扬了。
她走到瓮城,仰着脸,雨夹着雪花落在脸上,很真切的一种冰冷感受,令她打了一个激灵。
“歪门邪道!”她想起李杜曾在这里评价东门。他自己邪性,便把什么好的都往歪里说。本来,东门的内外两门平行错置,被称为“歪门斜道”,是具有军事防御与防汛抗洪功能的,体现出了古人的智慧。可这智慧到了李杜嘴里就变了味。
她很讨厌李杜的邪性,但又必须得忍受,对他这类无聊而刻薄的言论听之任之。因为,他是她的主人。是的,主人,李杜让她这么称呼他,哪怕是在亲热的时候。
她在雪地里只站了一小会儿就退回到了东门楼子里,往后退时,不小心一个趔趄,正好歪在那块旧石刻上。李杜曾讥笑的“东津晓月”是寿州外八景之一,这石刻是寿州内八景之一:“人心不足蛇吞相。”这是她从小就听熟的故事,说的是人若贪心不足,就会被自己的欲望所害。
现在,她歪在这方石刻上的时候,突然心头一颤,不由得想:难不成这有什么寓意?
她赶紧站直了身子,逃也似的离开了东门,钻进了风雪中那匹忠贞的“马”。
发动车子,打开车灯,灯光把雪照得像一团扑灯的蠓虫。她轻踩油门,从东内环往北驶去。据说,她那个在小巷尽头一年四季黑洞洞的家,一年前已拆迁。那条她生活了二十多年的小巷子与她许多熟悉的场景一样,也被夷为平地了。gzslib202204051249十年漂泊,回来后,她成了无家可归的人。
其实,她早没有家了。下岗后,靠拉板车把她养大的父亲,在她去上海不久,接到一个搬家的活儿,东家就在巷口那栋楼的顶层。他背着冰箱下楼时,腿一软,人和冰箱一起骨碌碌地从楼梯滚了下来。她接到妈妈的电话后从上海连夜赶回家。
在县医院,她看见头上缠着绷带,脸像抹了油彩般青青紫紫的父亲闭着眼睛,插着导管躺在病床上,突然想起小时候,她和妈妈在台下,看脸上涂满油彩的父亲在简陋的舞台上唱戏。
人生真像一场戏呀。
父亲在病床上躺了一个礼拜,就走了。是脑出血,可他们家住不起ICU,连在普通病房都上不起24小时心电监护。早上,护士长通知她欠费了,得尽快缴费。她在病房里盘算着可以借钱的人。盘出了七八个人,逐个打电话、发短信过去,除了岚岚之外,其他人都或直白或编理由拒绝了她,包括她在银行工作的表哥,父亲最疼爱的外甥。
父亲是在那天下午,她去银行取岚岚的汇款时走的。
父亲走后,她对妈妈说:“妈,你跟我一起去上海吧。”她妈不肯,说怕她爸回来,看家里没人,会难过的——老人们都说,人走后五七三十五天内,魂都不会散,会常回家看看。小城里的规矩是,去世的人在离世三十五天时,亲戚朋友会很隆重地给亡人办“五七”。
妈妈不肯走,父亲“五七”也不过只有个把月时间,她决定留在小城,等“五七”后带着妈妈一起去上海。
她给老板娘打电话请假,平素打扮得风情万种,和谁说话都甜得发齁的老板娘,却在电话那头如河东狮吼道:“限你24小时之内回来,不然算你自动离职,押金扣除!”
老板娘挂了电话,她想到自己辛辛苦苦在店里干了一个多月,只领到1500块的工资,说好的月工资2000月,老板娘说她上班第一天就提前下班走了,扣50,还有她住店里得扣水电费150,另外还有七七八八的扣钱理由,剩下的就只有1500了。不过,她打听过了,1500的工资也不算低,所以就忍了。但没想到,她现在这种情况,老板娘却说出这么一通毫无人性的话来,并要扣去她上班时交的2000元押金。那这一个月不仅仅是白干了,而且还是贴钱的白干啊!她委屈得真想嚎啕大哭一场,但电话响了。
听到岚岚的声音,她的嗓子立马哽住了,泪从她眼里泉眼似的往外涌,瞬间就覆了满脸。岚岚说了什么,她一句也没有听进去。
穷人的葬礼很冷清。走了一个人的三口之家更清冷。那一年的三月格外冷。已经到三月中旬,居然还下了场桃花雪。
她没能欣赏桃花雪是怎样一片一片从空中飘落的,她睡得晚,起得迟。下桃花雪那天的小晌午,她梦见自己向老板娘讨押金,老板娘对她推推搡搡的,她顺手从柜台上抄起一个什么物品就往老板娘头上砸,“啊”的一声惨叫把她从睡梦中惊醒。
这惨叫不是老板娘的,而是鄰居在她家门口发出的。
“快来人呀,李嫂掉井里了!”伴着这声呼救,她光着脚就跑到了门口,薄雪上一行歪歪斜斜的脚印一直通到井沿……
桃花雪下得并不大,雪下了不到半天就停了,不到一天就化了。就像妈妈,这辈子安安静静地活了五十年,说没就没了,安静得什么痕迹都没有留下,包括她,都不是妈妈带到这世上的。
这是妈妈去世时,她才知道的。是父亲唯一的亲外甥,她那在银行工作的表哥来吊唁,把这个秘密说给她听的。她在一周内连续失去父母,成为孤儿,心痛得已经麻木了。所以,当表哥告诉她这个秘密时,她几乎没有多余的想法,当事人已经去了另一个世界,她找谁解密去?
办完妈妈的后事,她就去了上海。径直去了淮海路那间精品店。老板娘更加妖艳地坐在店里,店里多了一个看上去很乖巧的女孩,应该是顶替她的新店员。那女孩居然看不出她的穷酸,殷勤地迎她进了门。
老板娘用那双吊梢眼斜了她一眼,说:“呦,逛到这里来了!”
她把那在手心里攥了一路的押金条往柜台上一拍,说:“还我!”
老板娘的嘴角立马浮上了一丝讥讽。
她再一次低喝:“把押金退给我!”
她讨钱的结果,是把自己送到了派出所。因为她模仿了梦中的场景,操起柜台上的计算器狠狠地砸到了老板娘那双俏丽的吊梢眼上。
她在派出所给岚岚打电话。
岚岚和一个留着板寸的型男到派出所把她给捞了出来。
“这下好了,别说押金要不回来了,现在5倍押金都打水漂了。”在回去的路上,岚岚坐在副驾驶上,回过头对坐在后座上的她说。
“别说这些了,想想我们去哪里吃饭。”开车的型男说着,瞄了一眼后视镜,突然来灵感似的说,“干脆,我们去吃豆腐宴!”
车子开到“寿州大饭店”,型男回过头,对她说:“这里有道菜不错,那菜名和你名字差不多。”
她身份证上的名字叫李小雪。她父母在世时,都喊她“丫头”。父母都去世后,她才知道自己并不姓李。到底姓什么,不知道。即便知道了姓,难道仅仅改个姓就是她该有的姓名吗?如果她姓自己原本的姓,就说明她的亲生父母没有遗弃她,那她就应该有另外的生活,她亲生父母会给她取另一个名字……
她坐在这家店,脑子还在胡思乱想之际,型男说:“来,尝尝这‘阳春白雪。”原来,这家店给蒸槐花取了名字叫“阳春白雪”。她吃了不少“雪”的同时,也喝了不少酒。
第二天醒来时,她觉得自己就像躺在雪地上,她转转头,发现自己躺的床那么大,那么软,那么白,白得像雪。
她起身,环顾四周,知道这是一间酒店。她警觉地掀起床上的被子仔细查看床单,那上面只有几条被她压出的褶皱。
她忙给岚岚打电话。岚岚说:“你霉运走尽,现在遇到贵人了,好好珍惜吧!”
原来,那型男也姓李,昨晚听她喝醉后的哭诉,动了恻隐之心,主动说要她去他学校的财务室工作。他是办私立学校的老板,岚岚说。gzslib202204051249那天接到她说在派出所的电话,岚岚也没主意,只好请老板出面。岚岚自打毕业就在他的学校里干,干了一年多,深得老板的赏识。
她和岚岚做了同事后,就变得形影不离了。学校给教职工提供宿舍,老板特意把岚岚和她调在了一起。她们工作日一起上班、吃饭、下班、聊天。周末一起去市里逛街。放假了,岚岚要回家,问她:“你说我们回老家是坐火车还是坐大巴呢?”她嗫嚅着。岚岚突然明白,她已经是个无父无母无家可归的孤儿了,于是赶紧走到她床前,捋捋她的头发,表示亲昵与安慰。
岚岚走后,她一个人留在空寂的宿舍里。学校的食堂在假期就停止营业了,她每天出门买点吃的回来,就一整天都窝在宿舍里,她实在无事可做,就开始写点小文章,发在QQ空间里。
那天晚上,她又靠在床上用手机在QQ空间里写文章,门被人“嘭嘭嘭”地砸响了。她吓得一缩身子,问:“谁?”
“我!快开门,都放假了干吗还赖在我这儿不回家。”老板的声音里有黏稠的酒气。
她打开箱子,翻来翻去,翻出一条披肩,裹在肩上,然后打开门。
老板果然歪歪斜斜地撞了进来。一屁股坐在她的床上,吩咐她:“快,给我倒杯水!”
她手忙脚乱地端了杯水放在床头柜上。老板挪了挪屁股,又拍拍床,示意她坐过去。她呆若木鸡地站在那里,不肯动。
事后,她总想不起那天到底怎么回事,她没有反抗,没有哭喊,没有痛苦地交出了自己。而同时,一颗种子也默默地在她肚子里生根发芽了。
她替他生了一个儿子。怀孕三个月的时候,他开车带她回了趟小城。下高速后,过东津渡大桥时,她说:“你看,这有寿阳八景的外八景之一,东津晓月。”结果,他狠狠地把她给讥讽了一番。
她气得在心里骂:“李杜李杜,你也配叫李杜!哼,李白和杜甫的人都被你丢尽了,没文化!”
没文化怕什么,人家有钱呀。而她,在父亲住院没钱缴费时就发现了钱的好。没有钱是万万不能的。可是,穷人想有钱,真的很难。特别是和岚岚住在一起后,她更知道钱的好处了。周末和岚岚逛街,她简直不敢看岚岚买衣服、买化妆品的标价,但她又忍不住在岚岚买单时,瞄一眼那小票。那上面的数字令她直咋舌。据岚岚说,这老板能在这里办成学校,多亏了她父亲的一个结拜弟兄,所以,老板就在薪资上对她格外优待。还有,岚岚的父母都在小城里有份不错的工作,俩大人工资花不完,宝贝女儿又独自在大上海,所以,他们隔三差五打电话时,结束语都是问岚岚缺不缺钱。岚岚说缺,俩人就争先恐后地去给女儿打款。
小时候,住同一条小巷读同一所学校时,她就感觉自己在岚岚面前有点自惭形秽。现在,这种感觉更甚。有一次,她趁岚岚不注意,偷偷把岚岚新买的一件连身裙穿在了身上,照镜子时,她觉得这裙子简直就是为她量身定做的。结果,她却买不起。而买得起它的岚岚,每次穿这条裙子时,她都感觉很心疼,仿佛是嵐岚霸占了她的所爱似的。
岚岚后来嫁了个上海本地男。岚岚办婚礼时,她终于明白,原来那晚没有拒绝李杜,是因为她一直觉得岚岚对李杜是有点意思的。她和李杜在一起,等于这么多年来,在她和岚岚的对抗中,她终于扳回了一局。
赢了一局的她,步步为营,给李杜生了儿子,把李杜学校的经营权拿了过来,她也成了有钱人。可以到淮海路,不不不,后来她压根不逛淮海路了,她定期去香港、去台湾,去韩国、去日本,甚至去澳洲、去英国,就为买一只限量版的包包,一件新款的衣服,甚至为一支在国内总缺货的口红,她也会飞一趟日本。
当她看着岚岚和她的上海小男人过着鸡零狗碎的小日子,为一点小事斤斤计较时,她就会生出胜利的感觉。
但渐渐地,她觉得这种有钱的日子也并不快乐。钱在没有的时候很重要,甚至有时候比命都重要,但钱在有的时候,就只是一种符号了。虚无的、毫无意义的符号。
每当过年过节,她在自己这套装修华丽的复式楼里,于水晶吊灯下,与灯光对饮成三人时,就忍不住悲从中来。她觉得自己是这个世界上最孤独、最多余的人,她从不曾有过真正的亲人,也没有过真正的爱人,她甚至连自己是谁都不知道。
这次回小城,是岚岚告诉她,听说她表哥用她家老房子的拆迁款在城外买了一套商品房,然后转手一卖,就又赚了一倍。岚岚说,是她表哥自己到上海参加一个论坛时,和老乡们说出来的。
父母过世后,她有十年没有回过小城了,她想起当年表哥在她妈妈的葬礼上告诉她,她是他舅舅从东门口捡回来的弃婴。“所以,节哀吧。”表哥这么说时,她还以为表哥告诉她这个真相是为了安慰她,让她知道自己不是这对夫妻的亲生女儿,所以不要太伤心了。
虽然那是狗屁逻辑,但她还是觉得表哥是好心,在关心她、安慰她。
然而,真相却是,他为了得到那房子的继承权。她到上海后,表哥给她打电话,说姥姥,也就是她奶奶,在他们家楼上住不惯,要回老房子住。她没多想,说:“让奶奶去住就是了。只是她一个人住不太好吧?”
表哥说,他陪着姥姥住。于是,住着住着就临到了那地方拆迁。
拆迁登记时,表哥都没有通知她,直接登记了自己的名字。老房子的房产证都不齐的,再说拆迁任务那么重,遇到好说话愿意立刻交房的,也就囫囵登记上了。
她听到消息后,越发咽不下这口气,有人霸占她的孩子,有人霸占她的房子,她仅仅只是拥有了一些钱。她最终还是失败者。她不要这样的失败,不要被人欺负。所以,她在天还没亮时,就堵在了李杜家小区的门口。他老婆每天晨跑,跑完后到小区对面的早餐店给儿子买早餐。这是李杜告诉她的,为了证明她儿子在他们家倍受宠爱。
她终于等到了一个穿运动套装的女人小跑着出小区,从她车头旁经过,进了那间早餐店。她看女人显得有点老,按说,那女人不过四十出头,但看上去毫无风情,瘦得像个干瘪的老太太。她计划是要拦着女人,告诉她真相:他们家那个虎头虎脑的儿子,并不是通过试管受精花钱找人代孕的。她要让女人看看,孩子他妈就在这儿呢,孩子他妈到现在还每周两次与孩子他爸过规律的夫妻生活呢!gzslib202204051250几分钟后,当女人提着早餐再次从她车头旁跑过去时,她却没有一丝力气打开车门。
她恨自己的懦弱。
她大脑一片空白,开着车,在清晨空阔的马路上狂奔。奔着奔着,就奔上沪陕高速,她一惊,临时决定回小城,要回自己的房子!
她从东门口上车,缓缓把车子开到北门口。熄火,关闭车灯,看雪花小精灵似的从天而降又躲躲闪闪,那些不小心撞在车前挡玻璃上的雪花,会缓缓地融化成一颗颗水珠,在玻璃上滑落。
她下车,往北街走。雪粒子很刁钻地直往她脖子里钻,害得她直打冷噤。身子因经受寒冷而瑟瑟发抖,心里也抖作一团。她在想,要开门见山,第一句她就说:“多谢哥这些年的照应,我打算回来了,現在来取家里的钥匙。”
表哥家就在离北门不远的银行家属楼上,最东户的三楼,她记得的。当初,表哥结婚,家里人都说,这户型好,紫气东来。那会儿小城还没有电梯房,三楼是最佳楼层,四楼次之。而东边又比西边好,东为上,为吉,并且还可以避免西晒。那时候,表哥娶了行长的千金,正得意。可这得意的人在自己的亲舅舅住院时,都没空去看一眼,找他借钱时,他也没给一分。
她走进楼道,楼道口横着好几辆电动车,车把手挂住了她的大衣摆,把她绊住了。楼道里漆黑,她伸进大衣口袋,拿出手机想打开手电筒照路,才发现一直静音的手机里挤满了未接来电……
“喂,岚岚……”
第二天,岚岚来了。令她感到无比心痛的,不是李杜出车祸,不是因砸表哥家的门被人带到派出所,而是这么多年过去了,还是岚岚在看着她的难堪。
一见面,岚岚就走过去揽住她的肩,用手抚着她的头发,那种怜惜像十年前一样。而她的心却像一座即将喷发的火山,她狠狠地憋着,才没让一些话从嘴里喷出来。
岚岚喋喋不休,说李杜看到她在QQ空间写的那段心情后就不安地打她电话,但打了几十个电话始终不通。他只好求助岚岚。岚岚打,也一样。岚岚分析,她可能是回老家了。他就边电话边往小城赶。半道上,出了事……
“你这是何苦?”岚岚继续说,“明明知道那房里不是你表哥了,你干吗还要发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