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简介:辛泊平,70后。中国作家协会会员,河北省诗歌研究中心特约研究员,秦皇岛市作家协会副主席。曾在《人民文学》《诗刊》等海内外百余家报刊发表作品,并入选数十种选本。出版有诗歌评论集《读一首诗,让时光安静》《与诗相遇》,随笔集《怎样看一部电影》等。曾获《诗选刊》中国年度诗歌评论奖、河北省文艺评论奖等奖项。
读完王闷闷的短篇小说《枯窑》,我感到一种无以言表的压抑。倒不是因为作品中的主人公承受的苦难,而是这种苦难没有尽头,也没有出口,它是一条幽深的隧道,冰冷而又黑暗。然而,正是在这种让人绝望的苦难之中,我还是读到了一种微弱而又破碎的人性之光。
故事并不复杂,一个乡下人在县医院就医时,在厕所里发现了一个弃婴,然后把这个弃婴抱回家,把她养大成人,然后一次次地为了这个可怜的孩子付出他的一切,包括做人的底线和尊严。而这个贫穷而又善良的乡下人,却连一个正常的名字都没有。人们叫他背锅,并不是他真的叫背锅,而是因为他的残疾,因为他背上那个从小就有的隆起。这个仿佛连名字都不配拥有的人,他的生存状态可想而知,他承受的肉体的、精神的苦难可想而知。然而,就是这样一个几乎生活在正常生活之外的残疾人,却拥有一颗柔软的心灵,拥有一种倔强的生存意志。
在普通人的眼里,背鍋是一种特殊的存在,是一种有别于常人的存在,甚至是一种可以被忽略、被遗忘的存在。但是,他并没有因这种带有耻辱的特殊和被忽略被遗忘的人生状态而放弃生存的意志,放弃做人的权利。因为身体原因,他无法出去打工,但可以在土地上劳作;他无法享受正常的天伦,却可以帮助哥哥抚养孩子;他无法像大多数人一样表达感情,却可以在内心深处守护着那人性之光。应该说,在他最初看到那个弃婴的时候,他是犹疑的,是不安的,因为他清楚自身的处境,清楚自己的条件,按照正常的生活逻辑和情感逻辑,他无力抚养一个孩子。然而,最终人性之光照亮了医院肮脏的厕所,照亮了他的眼睛,也照亮了一个无辜的孩子。他把弃婴抱回了家。从此,他的生活开始呈现出不同寻常的质地与纹理,呈现出生命对生命的守护与惦念,生命对生命的期待与回应。那是一种被遮蔽的呼吸,是一种被遗忘的善意。
背锅的名字是残缺的,但他给那个孩子取了一个带有慈悲意味的名字——闵娃。这是一种古老的情感寄托,是一种对生命的肯定与期待。在这个名字里,包含着这个饱尝人世艰辛的乡下人对生命的理解与祝福。从尘世的意义上看,闵娃的人生是苦难的;从生命的意义上看,闵娃的人生却是温暖的,因为她没有被这个世界遗弃,她得到了这个世界上最深沉的凝视与爱意。可以这样说,背锅对闵娃的付出是全方位的,是没有条件的,是一个卑微的生命所能付出的全部。为了闵娃,他可以在镇上给她租房子;为了闵娃,他可以求人,可以送礼,可以对着权贵挤出笑容。最让人动容的是,为了闵娃,他甚至可以接受并原谅闵娃的亲生父母,并希望闵娃能因为她的父母而得到更好的生活,得到更完整的人生。可以说,他的前半生暗淡无光,他的后半生因为有了闵娃,虽然日子并没有因此而改变,但他的生命却因为这有人生目的的付出而有了暖暖的温度。
然而,这种生命的温度依然是微弱的。它无法温暖冰冷的尘世,也无法温暖破碎的宿命。小说没有给这个可怜的人以尘世的希望,而是沿着既定的方向一路前行。我们当然知道,小说可以有小说的逻辑,但小说也必须遵循生活的常识和逻辑。一厢情愿的人物设定,只能是一种虚无的存在。作者深谙此理,所以,他没有美化人物,更没有让他笔下的人物偏离尘世的伦理,他压抑着自己的情感,让他的人物按照自己的命运行进。闵娃的人生之路并没有因为她残疾的父亲的付出而充满阳光,像我们希望的那样,一步步陷入了她无法承受的灰暗和无法躲避的困境。在经过了短暂的幸福婚姻之后,她离婚了,而且负债累累。没有柳暗花明又一村的转折,没有另一种可能的预兆,只有深陷泥沼的灰暗与恐惧,只有凌乱不堪的人生。小说正是从这里开始的。背锅看着几乎被生活与情感碾碎的闵娃,他无力拯救,他只有日益衰老的身体,只有一颗已经操碎了的心。
对背锅来说,闵娃是他整个情感的寄托,是他的生命,是他的全部。然而,他已经无法再给予她什么了。所以,他为自己的贫穷而悲伤,为自己对孩子命运的无能为力而悲伤,也为生命在命运面前的卑微而悲伤。但悲伤不能让闵娃看到,他只能一个人在黑暗中慢慢咀嚼。而小说的悲剧意味,也正是在这种缺乏交流的人生状态中呈现得更加浓烈。背锅和闵娃,这对早已体悟人间苦难的父女,他们之间当然渴望交流,当然需要交流,但生存之重早已压垮了他们,早已把那种最普通的情感敞开撕得支离破碎。所以,读者只能看到一对父女近乎沉默的情感表达与尘世沟通。这是一种让人感慨不已的交流与表达,是无法借助正常句子的交流与表达,是一种直抵人世苦难的交流与表达。
于是,在这种让人窒息的交流之后,为了这个世界上他最惦念的人,背锅竟然想起了村子里早就被关闭的煤窑。为了唯一的亲人,他要铤而走险,他要最后一搏,与世界,与人生,也与自己。他找到了同乡瘸子,和他一样深陷苦难中的人,他们要在黑夜里走进那个早已废弃并随时都可能塌陷的煤窑。“瘸子叹气,从门箱柜里取出手电,说,我们现在就去后山看看煤窑的情况,尽早行动起来。他从瘸子手中接过手电,瘸子锁门。夜已浓郁深邃,两个干瘪的生命依凭着最后的气力游动于世,边走边观察计划挖出煤怎么送出来,现在的路不能满足,多年前的枯窑了,希望能给他们带来如意的煤量,让牵心的人儿度过难关,至于往后再有什么,两个气喘吁吁的老人已然难以顾虑到。”小说就写到这里,两个被苦难笼罩的乡下老人,心怀希望和幻想,走向了他们的人生墓地。小说没有写他们究竟在煤窑中得到了什么,但他们的结局却早已写好,用不着我们费力推测,用不着我们费心掩盖。
小说的题目叫“枯窑”,这是一个充满隐喻色彩的名字。枯窑是现实的存在,但更是背锅与瘸子的生命写照。在枯窑里,不可能有绝处逢生的喜悦,不可能有天堂的馈赠,它有的只能是没有出口的黑暗,只能是最终的毁灭。就像那两个老人的现状与未来,残损的现状与没有未来的未来。没有未来,但怀着对未来的猜想和期待走向未来,这是小说的悲剧定点。它没有大声疾呼,没有泪水,也没有悲愤,甚至还带着一种侥幸的光亮,带着一种虚构的愿景,而苦难之重,苦难之深,就在其中。
这篇小说写的是苦难,而且是无法消除的苦难,但作者并没有把这种苦难写成绝望,而是写出了苦难之中的生命力量与人性之光。无论是背锅还是瘸子,他们的人生几乎没有希望,但他们还是没有放弃希望,他们活着,像牲口一样地活着,但他们的内心并没有因此而阴暗、而残缺,他们的心里依然惦念着他们的亲人,依然有为他们惦念的人点亮一盏灯的念想,依然有帮亲人走出苦难的行动。而正是这种让人心碎的念想和行动,让这个冰冷的尘世有了生命倔强与不屈的背影。而这一点,正是这个短篇的意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