田野
在我国广阔的高山草甸上,生活着一种既像老鼠又像兔子的萌物,名为“鼠兔”。半个多世纪以前,人们发现,凡是草场退化的地方,就能看到鼠兔在草地上打的洞,于是把它们当成“草原害兽”,几十年来对它们进行持续有组织地扑杀。直到近几年,人们才意识到,鼠兔其实是彻头彻尾的“背锅侠”,它们对草场生态“不仅无过,反而有功”,但此时它们中有不少种类已经上了濒危物种名单,甚至被纳入“极危”等级。
鼠兔,属兔!
鼠兔是一类小型哺乳动物的统称,耳朵短而圆,爪子细而弯,适合掘土,从面相看像鼠类,但它们的生理特性和食性其实和兔子更接近:前肢五指,后肢四趾,后肢比前肢略长,尾巴短到几乎没有;多栖息于草原、裸岩、崖壁等植被矮小稀疏的地区,通常在白天活动,主食绿色植物。
在动物分类系统里,鼠兔和其他各种兔子原本都属于啮齿目,但学术界后来发现,它们那对招牌的上门牙后面,还紧挨着一对较短的后门牙,这和以“鼠辈”为代表的啮齿动物只有一对上门牙是个很鲜明的区别,且只有单层珐琅质(啮齿目为双层),所以兔子们被升格为一个独立的目——兔形目,与啮齿目是并列的两个分支,合称啮齿总目。鼠兔归为兔形目下面的鼠兔科、鼠兔属。
生活在草甸的鼠兔可谓“修筑地下工程的好手”,能挖出最大深度40-50厘米的洞穴,洞道系统错综复杂,贯通有4~6个洞口,这方便它们在外活动时可以随时躲避天敌的捕杀。鼠兔还善于给洞穴系统做“居室”分工,比如建储藏室,存放干草作为房子的垫料;在通道旁留一些小槽沟当便池,保证起居空间的卫生;打造专门的“育婴室”供幼崽生活。更有趣的是,青藏高原草甸上常见的雪雀和褐背拟地鸦等鸟类,还会在白天利用鼠兔的洞穴躲避烈日、风暴和冰雹,而鼠兔则利用鸟类的叫声来探听天敌出没的情报,互惠互利。
鼠兔是典型的社会性动物,以家族为单位生活,一个家族由两三只雄性搭配两三只雌性和一些幼崽构成。其中一只雄性是家族的老大,拥有绝对的主导权。每个家族的活动面积约100~200平方米。鼠兔的领地意识很强,不同家族之间的洞穴系统会有界限分割,但彼此之间又有重叠。夏季的早晚或冬季的中午是鼠兔们出洞活动的高峰期,由于大伙儿外出的目的不一样——有的玩耍,有的晒太阳,有的觅食……洞穴周围可能会乱成一锅粥。因捍卫主权而引发肢体冲突的现象不少见。到了冬天,鼠兔不冬眠,而是依赖事先囤好的食物过冬。
30种鼠兔四成为中国特有
目前,全球共有30种鼠兔,除了两种生活在北美地区外,其余28种都生活在欧亚大陆。生活在中国的24种鼠兔中,有一半是中国特有种,栖息地以我国中西部至喜馬拉雅地区为主。北美地区的斑颈鼠兔和北美鼠兔过得相对滋润,而欧亚大陆的28种鼠兔则命运殊途,高原鼠兔和伊犁鼠兔是其中稍有知名度的两种。
高原鼠兔也叫黑唇鼠兔,主要分布在青藏高原及与其毗邻的尼泊尔、锡金等地区,住处的植被以开阔的矮嵩草草甸为主,是青藏高原的特有物种(但非我国特有物种),已有3700万年进化史,是鼠兔家族属中非常原始的一种。青藏高原高寒低氧,生存条件恶劣,高原属鼠兔喜欢栖息在高原海拔3200~5000米的草甸区。在海拔相对低的地区,它们体型较小,每只体重120~130克左右,一次可以繁殖3~4胎。随着海拔升高,它们体型变大,体重甚至可达200多克,但每次繁殖只有1~2胎。
这种差异说明高原鼠兔的种族生存策略根据环境变化做出了适应性调整:条件好的地方侧重多生娃,壮大家族规模;条件差的地方幼崽容易夭折,优先保存成年鼠兔的生存力——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
伊犁鼠兔比大熊猫还少
伊犁鼠兔仅存于中国新疆天山山脉,是中国特有物种,上世纪80年代才被当时在伊犁地区卫生防疫站鼠疫防治科工作的中国学者李维东发现和命名,它是目前耳朵最大、后肢最长、体形最大的鼠兔。成年伊犁鼠兔体重240克,约20厘米长,须长超过8厘米,全身覆毛棕黄或棕褐色,绒毛较多,额部和头顶毛绣棕色,毛基部灰黑色,脚垫黑色。大部分鼠兔都长得像鼠,伊犁鼠兔长得更像兔子,在各种鼠兔中辨识度很高。
和高原鼠兔生活在草甸不同,伊犁鼠兔住在海拔2800~4100米的裸岩地带,以金莲花、虎耳草、雪莲、青兰和火绒草等高山植物为食。天山地区陡峭的山势,以及众多天然形成的岩缝和岩洞,为它们提供了良好的庇护。到了冬季,这些不易积雪的大岩缝和岩洞更是伊犁鼠兔越冬的好住处。它们的活动基本就固定在这些洞穴内,偶尔外出活动也仅限于洞口附近。与白天活动的其他鼠兔相比,伊犁鼠兔的暗视野活动能力更强,其活动高峰期多在夜间,只有冬季才更常在白天出没。
李维东在2002年的调查中对伊犁鼠兔的生存状况进行评估,调查发现伊犁鼠兔在包括模式标本产地在内的多处栖息地中消失或减少。1992至2002年间,伊犁鼠兔的栖息地减少了57.14%,种群数量减少了55%,到2014年野外调查(从1992年后每4年进行一次)时,伊犁鼠兔已经从上世纪80年代的3000多只锐减到不足1000只,比大熊猫还少。这个数量是什么概念?
2014年7月11日,是伊犁鼠兔自1992年以来唯一一次出现在野外观测设备的镜头中。如今,伊犁鼠兔已被世界自然保护联盟( IUCN)和《中国生物多样性红色名录——脊椎动物卷》列入“濒危”( EN)级,并且已经离更严峻的“极危”级(CR)不远了。
人类活动和气候变化难逃罪责:牲畜过度放牧,与伊犁鼠兔争夺本来就不丰富的高山植被,并导致植被被践踏和破坏;伴随羊群的牧羊犬可能直接捕食伊犁鼠兔;全球气候变暖使天山山脉的冰川退缩加速,雪线(高山常年积雪带的最低海拔高度)明显上移,耐寒怕热的伊犁鼠兔被逼到海拔更高的区域生活。
这导致它们面临一系列困境:植被更少,因此食物更难找;海拔越高,山体的表面积越来越小,能让伊犁鼠兔安家的岩洞岩缝相应也就越少,导致栖息地进一步碎片化;伊犁鼠兔天敌众多,如白鼬、石貂、狐狸以及各种猛禽,栖息地离峰顶越近,越没地方躲避,越容易沦为天敌的盘中餐。
人类误解致大规模扑杀
从上世纪60年代开始,草场退化逐渐成为青藏高原的重要问题。高寒草甸是农牧业发展最重要的环境基础,草场严重退化,不仅破坏草原生态系统,更影响牧区民众的生产生活。而鼠兔啃食草叶、草根,并且掘洞翻土,大量鼠兔生存的区域,放眼望去就是一片黑漆漆的“黑土滩”。这种直观感受,让人们顺理成章地以为,是鼠兔的出现导致了草场退化,鼠兔被当作草场退化的罪魁祸首,被人贴上了“草原害兽”的标签,半个多世纪以来人人喊打。在政府的带领下,人们开展了大规模消灭高原鼠兔的持久战。直到21世纪,人们对鼠兔的围剿力度依旧。但严格来说,鼠兔威胁草场生态的说法一直没有实锤。
多年来,国内外学界——包括中科院、中国农业大学、西藏大学、浙江大学、美国亚利桑那州立大学、澳大利亚科学与工业组织可持续生态系统所在内的诸多高校和科研单位,对鼠兔进行了大量研究,最终得出了一致结论:鼠兔被冤枉了!其原因如下:
第一,鼠兔不爱住在优质草场。在草场长势好的地区,鼠兔因为密集高草的遮擋更难发现捕食者,存活率显著下降,退化的草场才引来了高密度的鼠兔族群。
第二,鼠兔挖洞有益土壤健康。鼠兔活跃的区域,土壤水分渗透率是没有鼠兔区域的2-3倍,反倒减缓了水土流失;掘洞翻土则促进了土壤的营养物质循环,有利于植被恢复,提高周边植物群落的多样性。
第三,鼠兔养活着一大票食物链高层。在青藏高原这样特殊的环境里,小型哺乳动物非常稀缺,几乎所有肉食动物都指着吃鼠兔活着,有的鼬科动物甚至会进洞捕杀,把洞道系统内的鼠兔家族一锅端。调查显示,毒杀鼠兔的区域不但使猛禽基本消失,连许多依靠鼠兔洞穴生存的地栖性鸟类数量也明显减少。
其实,鼠兔是高原草甸退化的结果,而非原因,它们对于维系高原生态系统完整性功不可没,是其中的关键物种。
气候变化的直接受害者
鼠兔作为耐高寒的动物,普遍怕热,如果一个地方的温度持续偏高,就会迫使它们往更高处迁移,它们可谓气候变化的“指示剂”,这就是它们夏天避开中午时分出洞的原因。2008年,中国、美国和捷克的学者合作研究发现,美国内华达州大盆地的北美鼠兔及中国天山山脉的伊犁鼠兔都在减少,且与气温上升有直接关系。IUCN物种生存委员会兔形目专家组主席安德鲁,史密斯教授早在1974年就发现,北美鼠兔如果在25.5摄氏度以上的环境中连续待6个小时就会被热死。 《中国生物多样性红色名录——脊椎动物卷》共收录了25种鼠兔,其中宁夏鼠兔(又称贺兰山鼠兔)被列为极危(CR),其数量太稀少,目前连它的一张全身照片都难觅到。贺兰山鼠兔的分布区域非常狭窄,《中国兽类野外手册》介绍,其英文名是silver pika,仅知分布于宁夏贺兰山,分布范围局限在一片脊顶地区,居住在林区岩石里或矿井入口处,是中国特有种。贺兰山鼠兔长约20.8~23.5厘米,夏季毛呈亮锈红色,在冬春季,背部毛色是银白色,其他部位铁灰色,所以英文名里有silver,表示“银色”。
目前没有关于宁夏鼠兔种群状况的数据,IUCN官网信息显示,由于无法对这个物种的数量进行持续的评估,因此不能评估其种群规模的减少情况,但总体趋势是下降的,该区域的森林砍伐导致宁夏鼠兔的总可用栖息地减少,且该物种对它们栖息地内的热变化非常敏感,“未来的气候变化将对宁夏鼠兔的幸存产生负面影响”。
伊犁鼠兔和柯氏鼠兔在《中国生物多样性红色名录——脊椎动物卷》中的等级为濒危( EN);黑鼠兔为易危( vu);灰颈鼠兔、高黎贡鼠兔和红鼠兔等5种为近危( NT);藏鼠兔、青海鼠兔、高原鼠兔、东北鼠兔、喜马拉雅鼠兔等15种为低危(LC)。虽然看上去不算太悲观,但如果缓解气候变化、科学适度放牧和叫停毒杀鼠兔的行动不从现在做起,各种鼠兔的数量和生存环境将会受到地毯式的冲击。考虑到鼠兔在生态系统中的影响力,到时候再想补救可能就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