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杰林,周正华*,王 威
(1.天津中医药大学第一附属医院,天津 300380;2.国家中医针灸临床医学研究中心,天津 300380)
胃食管反流病(gastroesophageal reflux disease,GERD)是胃或十二指肠内容物反流入食管一种消化系统疾病[1-2],主要表现为反流、烧心、胸痛、上腹部烧灼感等症状。目前,西医治疗主要使用质子泵抑制剂、抗酸剂及促动力药进行治疗[3-4],初而有效,久而无功,无法根本上解决问题,容易造成诸多不良反应[5],且停药后易复发[6]。 中医药治疗GERD 优势突出,笔者从其核心病机“土虚木贼”入手,临床诊治颇有体会,现总结如下,供同道参考。
中医古籍中尚未记载GERD 之病名,可归属于“吐酸”“吞酸病”“食管瘅”等范畴[7-8],病位在食管和胃,与肝、脾等脏腑关系紧密。 纵观本病,其病机关键在于脾胃虚弱,不能助肝疏泄,则影响肝气的畅达,而肝气郁结横逆犯脾,反过来导致脾失健运,胃失和降,如此循环往复,形成肝脾胃脏腑功能紊乱、气机升降失调的局面。 随病情进展,脾胃运化能力减弱,内生湿浊,郁久化热,湿热阻滞中焦;肝气郁久,易化火生酸,形成肝胃郁热之证;由此可见,脾失健运、肝失疏泄、胃失和降导致胃气上逆为GERD发病的始动因素[9],进而蕴生湿浊、郁火等病理产物加重病势,逆气升腾挟酸水秽浊之物侵袭食管,罹患本病。 故GERD 虽病机复杂,然拨开云雾,追本溯源,其主要矛盾在于木土关系失衡、气机升降紊乱,“土虚木贼”作为GERD 的核心病机尤为贴切。
脾胃虚弱为GERD 发病之本[10-11],脾秉造化之土气而生,土气斡旋有权,中轴畅运无窒,脾升而善磨,胃降而纳速,酸水浊物顺势转入大小肠中,则无可乘之机。 若土气衰弱,健运无力,中焦斡旋失司,升降之枢轴俱废,渐而形成脾气不升,胃气不降反而上逆的病理状态。 《四圣心源·劳伤解·中气》谓:“中气衰则升降窒。 ”酸水秽浊之物遇上腾之逆气,则席卷攻激于上,侵蚀食管;且脾虚营血生化乏源,食管黏膜失却荣养,一旦损伤,难以修复。 另一方面,“脾主身之肌肉”(《素问·痿论》),此言肌肉含义甚广,食管下括约肌亦归属于该范畴[12]。盖脾气健运,则肌肉丰盈有力;若脾虚不能运化及转枢水谷精微,筋骨肌肉无以充养,则难以维系正常功能。 研究表明,脾虚证患者食管下括约肌松弛时间延长,抗反流屏障减弱[13],而这正是GERD 发病的重要机制之一。
酸者,肝木之味也。 《四明心法·吞酸》言:“凡为吞酸,尽属肝木曲直作酸也……尽是木气郁甚,熏蒸湿土而成也。 ”肝为厥阴风木,脾为太阴湿土,木土相克,二者密切相关。 肝主疏泄,木能疏土,一方面协调全身气机升降出入,使脾胃气机通而不滞,散而不郁;另一方面促进脾胃消化吸收,使脾气升清,助胃气降浊,此即“土得木而达”。 病理情况下,若脾胃虚弱,木贼最易趁虚而入,伐横中州。倘若情绪低落、悒悒不欢,或肺气不降,肝气升发无路,易致肝气郁遏,疏泄不及,渐而气机逆乱;或暴怒伤肝,肝气疏泄太过,亢逆上扰,势必干扰脾胃气机升降的平衡状态,中轴难以正常枢转,如列车停运,齿轮停转,致使脾气升清失职,胃气通降受阻,继而饮食水谷不归正化,积聚生酸,肝气鼓动胃中浊气,致酸水涌动升腾,逾越本位,上溢食管,发作GERD。若肝郁化火,或肝肾阴虚,致使相火妄动,乘脾克胃,火热煎灼津液,日久蕴蓄生酸,肝火肆意妄行,其冲逆之威无以制约,裹挟胃中酸水上泛,侵袭食管,加重病势。
《四圣心源·气滞》云:“盖胃逆之由,全因土湿,土湿则中气不运,是以阳明不降。”脾性喜燥而恶湿,脾土衰弱,失健运之堤防,水谷精微不能正常敷布,反聚成湿,湿浊阻滞中州,加剧气机升降紊乱的病理状态,胃气上逆挟酸泛溢食管,发作本病。
脾虚湿阻者,症见泛酸烧心、胃脘痞闷、倦怠乏力,纳少便溏,舌淡软苔白腻,脉细。 秉着“治病必求于本”的原则,方选四君子汤合平胃散加减。 以四君子汤健运中土,转动枢机,以求恢复脾胃运化水湿之功能[14],佐甘温之黄芪健脾益气之力更佳;湿邪羁绊于脾胃之间,配合平胃散可燥湿行气;少佐防风、羌活等风药,有祛除湿邪和升举清阳之双重功效,清气升则阴土运;泛酸甚者加海螵蛸、浙贝母、煅瓦楞子制酸止痛。 若见胃脘部隐痛绵绵,喜温喜按,受凉尤甚者,此为中阳不足,釜中无火,则湿浊难除,宜用黄芪建中汤为基础方,酌加干姜、肉桂、丁香、草果、草豆蔻等温暖中焦,令中阳充盛,阳光普照,则阴霾尽散。 若兼见饮食难消、噫气吞酸、嗳宿腐气、舌苔厚腻、脉滑,于上方加生麦芽、鸡内金、焦槟榔等以消食导滞;防食积化热,再入蒲公英、连翘,以清热散结,是取“保和丸”之意。
今人嗜食酒醴肥甘,酿生湿热,或湿浊停滞日久,易郁而化热。 而胃乃容酸贮酸之器,酸液生理情况下作腐熟水谷、化为食糜之用,今湿热盘踞胃腑,煎熬酸水,滋生停聚腐浊之物,一遇逆乱之气,则上乘浸淫食道。 湿热胶着黏滞,久稽脾胃,不易攘除,易致GERD 缠绵难愈。 《张氏医通·呕吐哕·吐酸》云:“若胃中湿气郁而成积,则湿中生热,从木化而吐酸。 ”可见湿热是导致GERD 的重要病理因素,症见胃脘灼痛、餐后反酸尤甚、倦怠身重、口苦黏腻不爽、纳呆呕恶,舌红苔黄腻,脉滑数。 禀叶天士之走泄湿热法[15],方选温胆汤加减。 以辛温之清半夏、陈皮燥湿理气,易枳实为枳壳增强降泄下行之力,辛开苦降,辛能宣化湿浊,苦能驱热除湿;以苦寒之竹茹,清热降逆和胃;配茯苓淡渗利湿,开泄支河,导湿下行以为出路;加石菖蒲、郁金以化湿开窍,行气解郁;盖气郁则湿滞,气行则湿化,再加泽兰、佩兰、广藿香、豆蔻等辛香宣透之品,以芳香化浊,醒脾开胃,同时亦能疏通气机,一举两得,加快邪气外达速度。 若舌苔厚腻,病重药轻,恐上药未能速效,再入青蒿、黄芩苦寒二药,清热除湿之力陡增,是取“蒿芩清胆汤”之意,然苦寒之物有败胃之嫌,可暂用而不宜久用。
肝气犯胃者,症见胃脘胀闷不舒、嘈杂呕恶、嗳气泛酸、胁肋部胀满、舌淡苔薄白、脉弦等。 紧扣肝气郁遏之病机,治疗时必遂其条达冲和之性,常选柴胡疏肝散为基础方化裁。 以柴胡疏肝解郁,助肝气畅达之用;佐紫苏梗、厚朴、乌药理气宽中;配合香附、川芎,疏肝之中兼能活血止痛,使肝血调畅而无瘀滞;酌加乌梅、木瓜滋润肝阴,当归、白芍柔养肝血,能兼顾肝体肝用。 若情志郁闷不舒,可加玫瑰花、佛手花、合欢花[16]等辛香灵动之品以轻解肝郁、调达情志。 《四明心法·吞酸》云:“气不舒则郁而为热,热则酸矣。 ”若见烧心反酸、胸骨后灼痛、平素急躁易怒,或见痞满、腹胀,舌红苔黄,脉弦数。 此为肝胃郁热之证,治疗时于上方加左金丸,以清肝火而降胃逆;配合黄芩、栀子、郁金、夏枯草、牡丹皮等遏制肝火上腾之势;若内镜下见食管黏膜破损,酌加白及、白芷、三七以护膜生肌。
《素问·刺禁论》曰:“肝生于左,肺藏于右。 ”肝气左旋升发,肺气右转敛降,二者相反相成,全身气机升降有序,呈龙虎回环之势。 肺本克肝,肺气清肃敛降,最能镇慑肝气冲腾之势,倘若肺气肃降有权,肝木恣横之威必不能犯。 对于本病而言,各种原因导致胃失和降,致使肺气宣肃失职,常出现咳嗽、气喘等GERD 食管外症状;且肺气不得敛降,肝气升发无路,木火上僭失去制约,势必肆虐横袭胃土,致胃中酸腐随逆气上溢,则吐酸频作;若木火刑金,则加重肺降不及的病理状态,形成恶性循环。
针对此型GERD,治疗时重视恢复肺气清敛肃降的功能。 盖肺者,升降相因,有宣才有降,以桔梗、紫菀、紫苏叶等轻扬升散之品提壶揭盖,令上焦肺气开宣,则能发挥肃降下达之令;若热邪袭肺,以黄芩、瓜蒌、桑白皮清肺之郁火,肺之邪气消除自能制肝;以紫苏子、杏仁、款冬花、枇杷叶、前胡等肃肺降逆,有助于肝木舒畅条达,是“佐金平木”之法;辅以北沙参、麦冬、百合等甘凉柔润之品滋润肺胃,则无木火亢盛灼伤阴津之虞。 若出现咽痒不适,酌加玄参、桔梗、生甘草清热解毒,宣肺利咽,则咽中自可清泰;兼见食物哽咽难下者,少佐通利食管的药物,如威灵仙、王不留行,可增强食管运动,亦能减轻反流症状[17]。
肝为风木之脏,全赖肾中真水以滋养,得柔刚悍之性。 若病久伤肾,或失血津亏,损及肾阴,肾水匮乏,无以资助肝体,更易郁而化火,进而乘脾犯胃,加重吐酸、嗳气等症状。临床上观察到许多患者GERD迁延不愈,并伴有焦虑、失眠等症状,思其缘由,一是肝阴失肾水涵养之源,郁而化火,火热扰及心神;二则肾阴亏虚无以制约,致使虚火升腾浮越,上扰心神,且肾水不能上奉于心,则心火更炽,共同导致不寐。
临证见泛酸、烧心的基础上伴有焦虑、失眠,久治不愈,舌红苔少,脉弦细。其中,肝肾阴虚为之关键所在,故治疗时亟待壮肾水之源,方选一贯煎或滋水清肝饮加减。 以生地黄、熟地黄并用[18]以滋水涵木,阳得阴潜,则龙雷之火自能辑敛封藏;以黄连、肉桂引火归元,交通心肾,睡眠自可安泰;运用黄柏、知母、玄参、泽泻等泻肾火,火清则水得坚凝;酌添黄芩、栀子、牡丹皮等以清泄肝火,配合当归、白芍、酸枣仁滋养肝血,刚柔并济;以黄连、淡竹叶、连翘清心除烦,煅龙骨、煅牡蛎咸寒重镇,一可安神,二可降火,三可制酸[19],一举而多得。
李某,女,54 岁。主诉:反酸、烧心间断发作5 个月余。患者诉5 个月来就诊于当地多家医院,口服雷贝拉唑钠肠溶胶囊、铝碳酸镁咀嚼片等西药后稍好转,后症状间断发作。 刻下症见:反酸、烧心、夜间加重,口干口苦,偶腹部胀满,大便1~2 日1 行,排便不畅,质偏干,夜寐欠安,舌红苔少,脉弦数。 电子胃镜示:反流性食管炎(A 级),慢性胃炎。中医诊断:食管瘅(肝肾阴虚,肝火犯胃)。 治法:滋水涵木,清肝和胃,以一贯煎合左金丸加减。 处方:生地黄20 g,熟地黄20 g,北沙参15 g,枸杞子10 g,麦冬10 g,当归20 g,白芍10 g,黄连6 g,吴茱萸3 g,肉桂6 g,大腹皮10 g,瓜蒌10 g,杏仁10 g,厚朴10 g,桔梗10 g。 7 剂。 水煎服,每日1 剂。
二诊:药后反酸烧心减轻,大便通畅,1 日1 行,时心烦,夜寐不佳,舌红苔少,脉弦数。 前方去厚朴、瓜蒌,加淡竹叶10 g、连翘10 g、酸枣仁10 g。 14剂。 煎服法同前。
三诊:患者诉大便通畅,夜寐安,仅餐后反酸时作,舌淡红苔少,脉弦细。 前方去大腹皮、杏仁、淡竹叶、连翘,加茯苓10 g、山药10 g。 14 剂。 煎服法同前。 后守方加减治疗2 个月余,未见症状复发。
按:患者年过半百,肾阴渐涸,无以上滋肝木,渐而肝郁化火,恣肆横袭脾胃,导致胃气挟酸上逆发作GRRD。 以一贯煎为基础方化裁,生地黄、熟地黄并用以滋水涵木,当归、白芍、枸杞子柔养肝阴,北沙参、麦冬并补肺胃之阴,寓“清金制木”之义;加左金丸清肝泄热、降逆和胃,黄连合肉桂交通心肾;以厚朴、大腹皮、杏仁、瓜蒌通调腑中气机,木火亢逆亦能潜降;桔梗合杏仁宣降肺气,既有制约肝木之能,又达提壶揭盖之效;二诊时患者主症减轻、大便通畅,但仍心烦、眠差,去厚朴、瓜蒌减通腑之力,加淡竹叶、连翘清泄心火、酸枣仁宁心安神以助眠;三诊时患者诸症减轻,撤去清心、通便之药,转而健运脾土以培本,意在先安未受邪之地。
GERD 如不及时治疗,不仅影响患者生活质量,而且容易增加患巴雷特食管、食管腺癌的风险[20]。笔者谨守核心病机“土虚木贼”,根据不同途径补益脾胃、舒畅肝气、宣降肺气、滋润肾水从而调理肝、脾、胃三脏气机,并着手清除湿浊、郁火等加重病势的病理产物,意在恢复脾气健运、肝气畅达、胃气和降的平衡状态,临床疗效确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