网络新词“长草”探析

史明玮，吕宜泽

（江苏师范大学文学院，江苏 徐州 221116）

一、引言

随着人民生活水平的提高以及网上购物的盛行，网络新词“长草”出现并流行开来。表示“购买欲望的产生和增加”，比如，“这一款面膜长草很久了，再也忍不了了”“在网上看到一款包包，长草中……”等用法。

其实，早在2009年，“长草”一词就已经在网络上流行起来。数年过去，其热度非但没有减弱，反而衍生出一系列“X草”式词族，如“种草”“狂草”“拔草”。目前，学术界对此相关现象也有涉猎，研究角度主要有两种：一是从句法、语义、语用三个平面展开研究。如刘志芳（2017）[1]从语义搭配和语法特征两个方面分析“拔草”多义性的产生原因；张婷（2019）[2]从语义和语法两个平面，对“安利”和“种草”两个相近的网络词语进行辨析；张胜（2020）[3]从语义和语用视角解释“种草”语义泛化的原因。二是从认知角度展开。主要有李晨（2019）[4]从认知视角分析“拔草”的歧义现象；王竹喧（2020）[5]从概念隐喻和概念合成两个认知角度对“种草”和“拔草”进行研究和分析。除了以上研究，还有马悦（2016）[6]列举了以“X草”为构式的词语，并探寻其构词心理、流行原因及产生的影响。从已有的研究成果看，前人没有对网络新词“长草”进行专门研究，仅马悦（2016）略有涉及。本文拟在前人研究的基础上，选取定性和定量研究方法，运用词汇化、认知语法等相关理论，详细探究新词“长草”的形成及其动因。如无特别说明，文中语料均来自“北京大学中国语言学研究中心（简称CCL）”和“北京语言大学（简称BCC）”两个语料库。

二、“长草”在现代汉语中的用法及分布

“长草”在现代汉语中使用频率较高，有短语和词两种用法。比如：

（1）热闹的大街不长草，聪明的脑袋不长毛。

（2）一天到晚的，过的都不知道是哪国时间，大过年的无聊得长草。

（3）他心无旁骛，不为名利所惑，任何时候心里都不长草。

（4）我就是和你一样喜新厌旧的人，最近对各种毛衣长草。

（5）最近长草CHANEL蝴蝶结款墨镜，有人去香港吗？帮我带一副回来。

（6）最后一天优惠，长草的妹子们冲啊！

（7）这款口红太好看了！疯狂长草！

以上例句中的“长草”句法和语义各不相同。例（1）“长草”是由动词“长”和名词“草”构成的动宾短语，义为‘生长草木’，作谓语；例（2）“长草”仍为动宾短语，但语义发生变化，为引申义‘无聊’，作结果补语；例（3）“长草”是动宾式动词，表示‘产生杂念’义，作谓语；例（4）（5）“长草”都为动宾式复合词，作谓语，表‘购买欲望产生和增加’义，不同点在于（4）中“长草”为不及物动词，其后名词性成分需用介词“对”引进，而（5）中“长草”为及物动词，其后接宾语；例（6）（7）“长草”也为动宾式复合词，表‘购买欲望产生和增加’义，（6）中“长草”作定语，（7）中“长草”单独成句，可受程度副词“疯狂”修饰。

通过以上分析，可知“长草”在现代汉语中主要有四个义项：第一，生长草木；第二，表示无聊的状态；第三，产生杂念；第四，购买欲望的产生和增加。其语法功能主要是作谓语、状语、补语、定语，有时还能独立成句。本文研究对象是义项四的“长草”，此义项不是孤立存在，而是跟另外几个义项有联系，其他三个义项是从义项一引申而来的。笔者从BCC语料库选取了100条语料对“长草”三个引申义的功能和数量进行对比分析，分析结果见表1：

表1 “长草”三个引申义的功能和数量对比

根据表格数据我们可以推测，在“长草”所有引申义中，“购买欲望产生和增加”义的使用频率最高，而且不及物动词“长草”比及物动词“长草”使用更高。除了数量上有差别，三个引申义的用法功能也各不相同，但彼此又是相互联系的，“购买欲望的产生和增加”义是从“产生杂念”义发展而来，下文将详细分析其形成过程。

三、网络新词“长草”的形成过程及动因

张秀松提到，“修辞构词”属于共时词汇化研究，指运用修辞手法来创造新词，共有三种方式，其中一种是“裂变构词”，又叫“引申构词”“语义构词”，指语言中原有词语A在使用过程中从a义借助比喻、借代等辞格的频繁使用而引申出b义，后来b义跟a义之间的联系逐渐模糊，从而使多义词A裂变为两个同音词，这是语言使用中的旧词新用引发的词汇现象。[7]63在前人的研究中，学界多把“X草”看作网络词汇语义变异形式中的旧词新用，从语义上看，这种观点似乎没有问题，但违背了旧词新用的前提，即原有词语A本就是一个词，而“X草”类词语“长草”“拔草”“种草”等本是短语，所以我们认为新词“长草”的形成过程不是旧词新用，而是由动宾短语“长草”词汇化而来，表现为语境扩展、语义组合性消失和句法可变性降低，形成动因主要是概念隐喻、谓词转喻和语用创新。

（一）从“生长草木”义动宾短语到“产生杂念”义动宾短语

根据有记载的文献来看，“长草”表“生长草木”义的用法最早出现在战国，仅发现一例，而且是宾语是“草木”，请看：

（8）冬日之闭冻也不固，则春夏之长草木也不茂。（韩非《韩非子·解老》）

上述例句意思是“冬天里冰冻得如果不坚固，那么春夏时节草木的生长就不茂盛”，此处宾语虽然是复合词“草木”，但我们可以类推出“长草”在当时也是动宾短语，表示“生长草木”义。战国以降，直到现代汉语中，动宾短语“长草”都表示“生长草木”义：

（9）玉楼月自新，池塘闲长草。（唐·白居易《自到郡斋仅经旬日方专公务未及宴游偷闲…仍呈吴中诸客》

（10）势利长草草，何人访幽独？（唐·司空图《秋思》）

（11）虽然有山，山上不长草，虽然有地，地不生五谷、树木。（贪梦道人《彭公案》04部）

（12）再细看东角门外，有一股小道，不长草。（郭小亭《济公全传》04部）

（13）天上无飞鸟，地上不长草，四周无人烟，风吹石头跑。（1993年《人民日报》05期）

（14）好端端的山只长草，不长树，愧对子孙呀！（1994年《报刊精选》03期）

以上例句“长草”都是动宾短语，语义非常透明，表示“生长草木”义；具有组合可变性。句法可分析性很强，结构比较松散，用在肯定句中，“长草”中间还可以插入时态助词“了”，如例（12），“长草”也可以换成“长花”“长树”“长斑”等。除此以外，我们发现这类“长草”多用于存现句，前面一般都有具体的地点状语，如“山”“小道”“地上”等，因此，在不考虑修辞效果情况下，上述例句还可以改写变换为：

（11）’虽然有山，草不长山上，虽然有地，地不生五谷、树木。（据贪梦道人《彭公案》04部改）

（12）’再细看东角门外，有一股小道，草不长上面。（据郭小亭《济公全传》04部改）

（13）’天上无飞鸟，草不长地上，四周无人烟，风吹石头跑。（据1993年《人民日报》05期改）

（14）’好端端的山，只有草长上面，树不长上面，愧对子孙呀！（据1994年《报刊精选》03期改）

后来，短语“长草”的语境发生扩展，由原先的物理世界扩展到心理世界，请看：

（15）我不是要违背自己的决定，只是心像长草一样地想你。

（16）馄饨掉了，炒饭翻了，连雨伞都要飞了，我是怎么了，我不要心里长草。

（17）口臭就拿洁厕灵加金嗓子去漱下口，脑子长草不怕还有除草剂。

（18）没有了烦，没有了恼，滚瓜溜回心头不长草……我不由得流下眼泪了。

上述例句中“长草”的搭配对象发生变化，由原先具体的地点名词变得不具体，变成“心”“脑子”“肚子”等与人体有关的名词。此时，“长草”虽然也能做“生长草木”义解读，表示“肚子或心里长草”，但是与例（9）-（14）有具体地点名词不同，语义还是有所变化，表“产生杂念”义。这两个义项彼此联系，不是孤立存在，后者是前者在概念隐喻的作用下产生的。

概念隐喻理论（Conceptual Metaphor Theory），最早出现在Lakoff和Johnson的共同著作《我们赖以生存的隐喻》（〈Metaphors We Live By〉）[8]一书中。Lakoff在书中提出，隐喻是人类从现实世界去往概念世界的桥梁，人类通过隐喻来转换主观的感觉与客观的存在之间的关系，隐喻能够反映人类的思维。La⁃koff和Johnson将概念隐喻分为三类：结构隐喻（Structural Metaphors）、方位隐喻（Orientational Meta⁃phors）和本体隐喻（Ontological Metaphors）[5]152。其中，本体隐喻指的是将抽象的情感、感觉、经验、心理活动等无形的概念看作是实体或物质，并对其做出相应的描写。

“草”是有形的实体，“长草”本指草这种植物生长，但此处将“草”比作无形的“杂念”，正是一种隐喻表现，它是从一个认知域到另一认知域投射，而且是本体隐喻。众所周知，“草”是一种只要扎根就会疯狂生长的生物，生命力旺盛，如果无人打理，它不仅肆意生长，而且长得很乱，不整齐，因此庄稼人会定期“除草”，而对于“杂念”一词的命名，基于强调“体验哲学”的认知语言学理论，那些不纯正的念头或不好想法总会无时无刻扰乱注意力，这一点跟“杂草抢夺农作物的养分”具有相似性。由此可见，动宾短语“长草”的“产生杂念”义是“生长草木”义在本体隐喻作用下的结果

（二）从“产生杂念”义动宾短语到“购买欲产生和增长”义动宾式复合词

董秀芳曾详细分析过动宾短语成词的语义条件，分为动词成分语义特点和宾语成分语义特点两部分探讨。董秀芳在书中提到，动宾式双音词中的动词成分的一个显著特点就是动作性比较弱。所谓动作性弱，具体表现为：不表示一个物理过程，没有一个外部的明显可见的动作，如“复职、贬官、备课”中的“复、贬、备”。但是也有例外，有些动宾式双音词中的动词成分是由动作性强的动词充当的，不过，此时要满足下列三种情况之一：

a.参与组成的动宾式双音词是在隐喻或转喻的意义上使用；

b.发生类转，由动词性成分转为体词性成分；

c.词义表示的不是一个具体的具有时间性的动作行为，而是指称一类活动或事件，具有泛指性[9]160-162。

“长”的动作性还是较强的，有明显的物理过程，但动宾短语“长草”由“生长草木”义引申出“产生杂念”义，主要动因就是隐喻，那么根据董秀芳的理论，满足条件a，因此，我们认为表“产生杂念”义的“长草”可以理解为一个词。上文也提到，此时“长草”可做两种解读，我们不妨把表示“产生杂念”义的“长草”看作词汇化的过渡阶段。

王跃平指出，和隐喻一样，转喻也是一种认知方式，“转喻”的定义为：用与事物甲有关的事物乙（或乙的名称），来理解或谈论事物甲（或甲的名称）。[10]165“谓词转喻”是转喻的一种，即始源域概念与目标域概念反映的不是个体对象或由个体组成的类，而是一种事态（事件、状态），包括整体（部分）事件转指部分（整体）事件、结果转指原因、事件表面特征转指事件本身。面对网上各式各样的商品，人们常常眼花缭乱，什么都想买，容易陷入纠结，这样的结果就是内心烦躁，像“长草”一样杂乱，因此会有下面的用法：

（19）刺客信条启示录的豪华版看得我好长草，但是那个价格……默默扭头，一定要忍住！

（20）我就知道我不能上淘宝，我长草了！你们说这条裙子值不值得入？

2.强调规范用药的必要性，减少生产事故的发生。“一日不吃，三日不长。”多日不摄食，势必影响鱼类长势。普及药物使用常识，规范使用药物，减少不必要的人为损失。

（21）这啥情况，最近对CELINE的荧光系列很长草，我得洗个澡冷静下。

（22）用家里的废旧材料做了条咖啡鱼，这两天对小手工疯狂长草。

以上例句“长草”表示购买欲的产生和增长，由“产生杂念”义转喻而来，属于谓词转喻中的结果转指原因。说话人对某种商品很喜欢，但由于价格、款式等原因陷入纠结，不能做出决定，导致烦躁，其模式可表示为“产生杂念”[结果]→“购买欲产生和增长”[原因]。仅以（20）为例，说话人对淘宝上的东西非常喜爱，说话人也清楚地知道自己容易陷入纠结的境地，因此，内心很烦躁，明明很喜欢“这条裙子”，但是眼花缭乱，什么都想要，自己不能做主，这样就产生了杂念，所以发出疑问“你们说这条裙子值不值得入”。这种杂念一经产生就挥之不去，想买东西的欲望也就越来越大。余例可类推。

表“购买欲产生和增加”义的网络新词“长草”产生以后，最初不接宾语，是不及物动词，如果接，需要用介词引进名词性成分，同时，地点名词消失。这种用法在现代汉语中占比很大（参见表1）：

（23）最近我对这件大衣越来越长草，快hold不住了！

（24）虽然斗篷买过好几件，还是对这件很长草。

（25）最近对13寸的air长草了，有没有推荐的店或者渠道？

（26）很多人说左旋肉碱减肥效果煮不错，前段时间我有些长草，还在群里和姐妹们讨论过。

（27）你们太过分了，趁我忙自己出去吃火锅！看得我满心长草。

渐渐地，新词“长草”也能带宾语，但与不带宾语的“长草”相比，数量上不占优势（参见表1）：

（28）最近无比长草Dyson吸尘器，你们看到打折赶紧通知我。

（29）咋这么痛苦呐，长草一双拖鞋，可是108块钱一双，太贵了！

（30）超级长草Macgaga粉，明天谁陪我去武广瞧瞧？

（31）过年礼盒一直长草那个豹纹的，如今碰上了，很爱，但每次分货就头疼。

以上例句的“长草”属于及物动词，都接了宾语，说明其内部结构紧密，凝固性增强，与不接宾语的“长草”相比，此时“长草”具有[+心理感受性][+动作性]，其动作性比不及物动词“长草”强，但是在[+心理感受性]上二者相同。刘大为曾经指出，动宾式动词的词汇化程度越高，带宾语的可能性就越大[11]125。“长草”本是动宾短语，后面不能再另加宾语，语境中还需要具体的处所名词做主语，其内部句法结构很清晰，后来在概念隐喻作用下“长草”语义发生虚化，表示“产生杂念”义，“草”所表示的事物抽象化，语境开始扩展，处所名词变得抽象，内部结构也开始变得模糊，这是“长草”词汇化第一阶段，也是过渡阶段；词汇化第二阶段表现为句法可变性降低，“草”是无指成分，处所名词消失，表示“购买欲的产生和增加”义，可以受程度副词修饰，此时“长草”只能作不及物动词，动作性较弱；词汇化第三阶段主要表现为“长草”内部结构更加紧密，凝固性更强，“草”已经不是独立的句法成分而变成了词的内部组成部分，因而后面可以出现宾语，“长草”成为及物动词，动作性增强。第二和第三阶段的“长草”都表示“购买欲的产生和增加”义，两个阶段的语义特征在[+心理感受性]方面是相同的。

四、网络新词“长草”的未来发展趋势

对汉语来说，在五种基本短语中，最常发生词汇化的是并列短语和偏正短语，最少发生词汇化的是主谓短语，而动补短语和动宾短语词汇化可能性居中。动宾式双音词在双音词中的比例比偏正式要低得多，而且词汇化程度不很高[9]158。网络新词“长草”的发展历经三个阶段，由动宾短语发展成动宾式复合词，与人类的认知方式有密切关系，虽然其词汇化程度比较低，仅表现为意义隐喻化的词汇化，而且也没有被收入词典，但是这种现象越来越常见，比如近些年来产生的一些新词：扫黄、打非、打假、反腐、减排等。

新词“长草”在现代汉语日常交际中经常作谓语，偶尔也能独立成句：

（32）求淘宝地址……长草！每天逛微博都能长草，受不了了！

（33）喜欢小熊和MINI包，今年东西真好看。长草！但是兜里没钱。

（34）长草啊，长草！我决定了，等某某人一还钱我就去买。

（35）下午试了件粉色貉子毛的长马夹，长草啊，长草！

（36）邮政叔叔啊，请一定安全的把唇印带给我！好长草！

上述例句中的“长草”都是独立成句，其中例（34）（35）不仅重复“长草”，同时还加上了语气词“啊”，在此语境中的“长草”更像是独立语中的感叹语，说话人用此来感叹某件商品很好，表明自己很喜欢，是一种赞美，与“对+NP+长草”或“长草+NP”表达的意思和情感有所不同，后两种用法只是客观陈述说话人中意某样东西，没有主观情感。虽然此种用法在现代汉语中用例不多，但是这种现象符合语言的发展规律，是值得关注的，在历史语用学研究中称为“语用化”，语用标记发挥的是话语组织功能、情态表达功能、人际互动功能。新词“长草”能够独立成句，其后宾语经历了从无到有，再到无，为其表达情态功能提供了条件。

五、结语

网络新词“长草”由动宾短语词汇化而来，共经历了三个阶段：动宾短语“长草”→动宾式不及物动词“长草”→动宾式及物动词“长草”，在发展过程中“长草”的句法可分析性越来越低，语义也变得越来越不透明。与此同时，在概念隐喻和谓词转喻的作用下，其语义也发生变化，由“生长草木”义衍生出“产生杂念”义，再由“产生杂念”义演变出“购买欲产生和增加”义。表示“购买欲产生和增加”义的“长草”又分为不及物和及物两个阶段，其中，及物动词“长草”具有[+心理感受性][-动作性]的语义特征，可以受程度副词修饰，如果接宾语，需要由介词“对”引进名词性成分；而不及物动词“长草”具有[+心理感受性][+动作性]的语义特征，后面可以直接带宾语。新词“长草”在句中主要作谓语，但是偶尔也能独立成句，表达赞美或感叹，这为其将来表达情态功能创造了条件。文章仅对新词“长草”进行了分析，但是实际上，新词“长草”的形成过程及动因如果扩展到“种草”“拔草”等“X草”式词族也同样适用，即都由动宾短语词汇化而来，在概念隐喻和谓词转喻的作用下，“X草”式词族发生句法-语义上的变化。然而对于这类“X草”式词族我们也不能仅停留在对其来源及形成动因的考察，更要去挖掘其能够流行的原因，对于后一点，我们也许可以从社会语言学角度以及语言的省力原则两个方面再展开详细地讨论。